这《望月怀远》之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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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二诗句,清雄旷远,知名度极高,乃情至语亦景至语也。此诗句出自张九龄的五律《望月怀远》,诗题一作《望月怀人》。
  一般而论,《望月怀远》之“怀远”,乃“思念正在远方的亲人”。亦有解为诗人月夜怀念远方情人的。诗的写作时间判定于开元二十五年(737),时在荆州长史任上。
  将《望月怀远》坐实为儿女情长的诗,甚或读作思亲诗,显然是一种误读也。这不仅不符合作者的人生经历、个性特征与情怀境界,也远离了诗人的创作本意,误解了诗的创作意旨,降低了诗的思想性与艺术性。

望怀当在曲江


  如何才能不至于误读《望月怀远》呢?我们以为,最先要弄清楚此诗作于何地写于何时。
  央视诗词大会主持嘉宾答问曰:“海上生明月”写的也是江景,当时张九龄被贬至荆州。一个内陆城市怎么可能看到海呢?“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中的海上明月也极有可能是江景,他根本没有看见海。唐诗中海的意象是比较宽泛的,很多时候都是指长江。
  我们先暂且不论“海上生明月”之“海”,到底是江还是海?而其以“春江潮水连海平”来佐证其海非海的说法是错误的。“春江潮水连海平”写的是镇江观海,写在初唐,是初唐那时扬州与镇江的地理形势,如今沧海桑田,这里看不到海,连江都越来越难看到了。显然,为了说明张九龄诗中的海不是海,而拿张若虚诗中的海来佐证,其结论是恰恰相反了的。那么,张九龄诗中的海,到底是海还是江呢?我们还是来读原诗吧。《望月怀远》诗云: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诗的开篇,明确告诉我们,诗作于海边,作于天涯,我们是不能视而不见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所写的应非荆州之景,或者说非荆州之景所触发,而是韶州之景,是由韶州之景触发。也就是说,诗中所收摄的“海上”“天涯”之情景,明摆着告诉人诗作于韶州,而非荆州,不可能是荆州,因为韶州才可能有这样的情境。张九龄(678—740)字子寿,世称“张曲江”,韶州曲江人,这个地区亦被称之为曲江县、始兴郡,即今之广东韶关,位于广东省北部,地处五岭山脉南麓,与海南诸岛隔海相望,地理上即有天涯海角之谓。诗人时当在曲江,也正印证了“一个内陆城市怎么可能看到海呢”的解释,而一个内陆城市写怀远怎么可能用得上“天涯”呢?
  如果说《望月怀远》作于广东韶州,那么此诗就不是作于737年,而是作于740年。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开元二十五年(737)张九龄贬官荆州大都督府长史。史载,开元二十八年(740)春,九龄告假回乡扫墓,不久染病逝于曲江。玄宗追赠其为荆州大都督,从二品,谥文献,爵封始兴公,并派特使往韶州祭吊,赠厚以抚慰其家属。根据是诗上下文的意思,这个月明的时候,应该在农历十五左右,甚至不一定是秋月,更不一定就是中秋夜。因此,我们宁可相信,此诗作于其740年还乡而在韶州时。这样读,对于其诗意的理解也比较合理。
  如果诗写于家乡韶州、写于740年的说法成立,那么,张九龄所怀之“远”是哪里呢?所怀之“人”又是谁呢?我们认为,其所怀之远乃长安,而所怀之人乃当朝皇帝唐玄宗也。何以如此说呢?我们结合张九龄的人生经历来考,说来话略长点了。
  《资治通鉴》曰:“上(玄宗)在位已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而九龄遇事无细大皆力争;林甫巧伺上意,日思所以中伤之。”此段短语写活了唐玄宗、张九龄与李林甫三个人,也写出了三人之间的关系。李林甫高踞相位十九年,首辅十六年,于相位时间之长,有唐一代无人可比。新旧《唐书》皆说:“林甫虽不文,而明练吏事”,其以富有效率的行政官见称于世。然其人柔佞奸诈,尤擅政治权术,极善言辞,史称其“口有蜜,腹有剑”,善于“巧伺上意”,顺风承旨。唐玄宗呢,他晚年“渐肆奢欲,怠于政事”,大小事务全交由李林甫处理。而张九龄史有秉公守则、尽忠体国的美誉,王维在《献始兴公》诗中评曰:“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然其性格耿直,骨鲠坚毅,执拗固守,不擅斡旋,不会圆通。李林甫的长项,也正是张九龄的短板。张九龄刚直敢言,很是任性,“遇事无细大皆力争”,且出语唐突而不中听,常常悖忤旨意,弄得玄宗很没面子,甚至下不来台。尤其是他自恃文才出众,公开蔑视那些没有书香门第背景而文才一般的人。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载曰:
  张九龄坚持,施政权应保留在像他这样的士大夫手中。他反对那些从日常佐僚中提升起来的人,但对军人尤其藐视,并多次就涉及军人晋升之事与李林甫公开争吵。735年,玄宗提出任命几年前与吐蕃作战时赢得几次重大胜利和不久又大败契丹的张守珪为特任宰相,就像他以前任命薛讷和王晙那样。曾经反对与契丹交战和主张“外交”解决的张九龄便起来反对指派担任宰相的任命。
  736年,张九龄又公开反对玄宗提拔牛仙客的尚书任命,九龄直言对曰:“尚书一职,多用旧相,或者用历任内外高职且德高望重之人。”玄宗欲封户牛仙客,九龄又反对说:“唐遵汉法,太宗定下的制度,边将可赏钱财,不能封地。”玄宗很生气地说:“你轻视牛仙客,是因他的寒士出身吧!难道你生来就有门阀?”九龄忙谢罪说:
  臣生于荒野之处,陛下错爱,以文学用臣。牛仙客升任胥吏,不读诗书。韩信不过是淮阴一壮士,尚羞与周勃灌婴同列。陛下若必用牛仙客,臣以与他同列为耻。
  九龄话里含有威胁的意思:我哪怕不做宰相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其实,“张与牛仙客并无私仇,约在同时,他为牛父写的墓志铭中还盛赞牛仙客。他之所以反对牛仙客的晋升,无非是因为牛是军人,帝国中央机构不该有他的位置”。736年秋,张九龄曾撰《千秋金镜录》一部,专门论述前代治乱兴亡的历史教训,规劝玄宗励精图治,将其作为寿礼进献给玄宗,这也让唐玄宗很是不悦。玄宗已经实在吃不消张九齡动辄无休止的纠缠,又经不住李林甫“日思所以中伤之”,开元二十四年(736)迁九龄为尚书右丞相,免去知政事;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九龄坐“举非其人”而被贬为荆州长史。玄宗逐出张九龄,真有点迫不得已而为之的意味,似乎也只是想教训他一下而以观后效的。平心而论,玄宗对九龄还是非常爱重的,对其人品风度更是高度认可。《资治通鉴》:   荆州长史张九龄卒。上虽以九龄忤旨,逐之,然终爱重其人,每宰相荐士,辄问曰:风度得如九龄不?
  这说明张九龄离开朝廷后,玄宗也很是怀想他的。
  张九龄被逐出朝廷后想不想玄宗呢?按常理肯定是想的,但是,张九龄的个性与为人,使他不可能像韩愈那样,刚刚被贬潮州,马上就进表承认错误,说自己罪该万死。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的开篇即曰:
  臣某言: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上表陈佛骨事,言涉不敬,正名定罪,万死犹轻。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臣言虽可罪,心亦无他,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宏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
  韩愈的悔过态度非常感人,因此也只在潮州待了八个月便被召回京城了。张九龄是个倔脾气,然离开唐玄宗差不多已三年了,即便他再怎么执拗,这时似也应该心平气消了。离开朝廷的时间长了,离开相位的时间长了,离开长安的距离也越发地远了,对朝廷对玄宗的记挂自然也越来越强烈,这是极其正常的。此时此刻,望月怀远,其所怀玄宗,应该是合乎情理也合乎诗境的。

不堪盈手相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诗之开篇,脱口而出,自然浑融而气象高华,以宏大的气魄写出雄浑阔大的意境,点题“望月”,而由景入情,转而“怀远”。此前谢庄“隔千里兮共明月”(《月赋》)也写“千里共月”,而曹操的《观沧海》则写大海吞吐日月的景象,“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那是想象之景,而非实见之景。张九龄一代文宗,以诗文享誉盛唐,乃盛唐清丽山水诗之先驱,他的这种写法属于盛唐山水诗的“原初直观”的原样再现,既是写实见之景,又非纯纪实性的描写,也非借物言志的那种,诗人已超离了齐梁山水诗赋物象形、即景寓情的阶段,人的自然本性与山水天性瞬间冥合为一,情景交融,实现了山水审美的高度意象化。
  张九龄擅用月亮意象,如“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赋得自君之出矣》)。如今,他告假南归,回到阔别的家乡韶州曲江,而于良辰美景的明月之夜,顿生“天涯相共”之感喟,以明月起兴,则非常自然矣。皓皓圆月出现在苍茫的大海上,虽有天涯之隔却明月与共。“共此时”,很有意味,京城与韶州虽然远隔天涯,然明月与共,我想你啊,你肯定比我想你还要想我哟。此后,白居易“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也是这个写法,分离五地的兄弟,共对一轮明月,彼此想念,而不是我单方面想念兄弟们。张九龄即景起兴,望月怀远,诗写于告假还乡之此时,而非写于刚刚被贬之彼时,则更合情理,更切“怀远”“怀人”之题旨也。
  诗的颔联曰:“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其中“情人”二字,易于让人误读为情诗,以为是写给情人的诗。诚然,有个三妻四妾的,在唐代诗人中也不是个什么稀罕的事,譬如李白元稹白居易还有杜牧,身边女人也分不清是妻是妾或是妓的,即便是韩愈,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里说:
  以道统自任的韩愈,也有绛桃、柳枝二妾,都能歌舞。张籍《哭退之》诗:“中秋十五夜,圆魄天差清。为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唐时士大夫大抵流连酒色歌舞,寻求快乐,相习成风,不足为怪。像杜甫那样穷困,晚年似乎还有一个小妻,其余士大夫通常有一二个歌妓,大官僚甚至有家妓成群。
  《全唐诗》五万首,2000余首与妓有关。唐人里的高知挟妓成风,狎妓为荣,自非当下道德认知的评判。然而,遗憾的是,张九龄生活上却未见有这种奢侈的浪漫记载。退后一步说,九龄也有类似“情人”的情况,考察其诗的做法,他也不会取“怀远”的直抒写法。他的那些《感遇》诗,写男女关系,但不是写的现实生活中的男女关系,而是以男女关系写君臣关系,譬如:“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美人适异方,庭树含幽色”;“美人何处所,孤客空悠悠”;“汉上有游女,求思安可得”等。张九龄诗中常出现“美女”与“情人”的,然皆弃妇形象,多怨女心理。这些诗作于其罢相后,是古来习见的香草美人的传统,属于比兴讽喻,以抒发身世感慨,表现理想操守,这种以男女关系来表现君臣关系的写法,其实也就是一种传统套路的托物寓意的政治诗。《望月怀人》应该也属于这类兴寄讽喻诗,亦是以“情人”“相思”来讽喻,以写有情之人的深沉而无尽的思与怨。紧承首联“共此时”,颔联“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二句流水对,自然流畅,缠绵悱恻。因为情人对月,通宵相思,久不能寐,因此而但觉长夜漫漫,故亦“怨”情深深也。“竟夕”,亦即通宵。《后汉书·第五伦传》曰:“吾子有疾,虽不省视而竟夕不眠。若是者,岂可谓无私乎?”第五伦者,乃东汉大臣,为官清廉,以无私著名,其祖先为战国时齐国的田氏,西汉初年改姓第五。有人问第五伦说:您也有私心吗?他回答说:侄子生病,我去探望,回来后安然入睡;我自己的儿子有病,虽没能去探望,却整夜睡不着觉。像这样,难道能说我没有私心吗?意思是说,“私心”是人之常情,我也是有私心的。张九龄用“竟夕”词写自己此时此刻的状态,肯定不是随便所遣,其中自有其深意,是否可以理解为诗人“无私”的自我表白呢?让人触词联想,他是在与前贤相比啊。张九龄完全能够担当起“无私”二字的。史上皆言其守正不阿,忠耿尽职,秉公守则,直言敢谏,不徇私枉法,为“开元之治”作出了积极贡献。张九龄望月怀人,自然想到与玄宗之间的磕磕碰碰,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也自以为没有哪件事是出于“私心”的。因此,月色越好,“相思”越甚,而“怨”情越深,以至于“竟夕”不眠,踯躅彷徨于清朗的月色之中,从月出东斗直到月落乌啼。
  竟夕相思,夜不能寐,于是灭去室内火烛,披衣步出门庭,颈联“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二句,人月合写,极其生动传情,具体描绘了怀人者彻夜难眠的情境。何以将屋内“烛”灭了,因为这月光充盈清丽忒是可爱;虽时已夜半,仍然步出室外赏月,而始有“露滋”之涼意,故而“披衣”也。海边赏月,引动相思,归来为相思而折磨,无法入睡,于是索性再走到室外,诗人左右不是而百无聊赖的心理活动被形态化,一个“怜”字,则将所有的凄凉哀怨之情全部泄出。他在《感遇十二首》(其八)已有了“夜分起踯躅,时逝曷淹留”的徘徊。如今一人独在天涯,静享月光,爱怜之心与相思之情也分外强烈。《唐诗笺注》曰:   首二句领得妙。“情人”一联,先就远人怀念言之,少陵“今夜鄜州月”诗同此笔墨。
  我们欣同此说。杜甫《月夜》诗曰: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当时杜甫在长安,其家属在鄜州羌村。明明是自己长安望月想家思念远在羌村的妻子,却说妻子此刻一定在鄜州家中望月想自己。诗人从对面落笔,推想此时之家人,表意曲折含蓄,思乡的情意尤浓矣。按这个说法,竟夕相思而不能入睡的,就不是张九龄一个人了,自然也包括被远怀的唐玄宗,至少张九龄诗里是这么认为的。
  九龄回到曲江,已是晚境,离朝廷日久也日远,思念因此也日甚,于此天涯共对明月时,情何以堪,自然而有难熬之相思也。诗到最后,以大胆想象而拓开一笔,情感又推进了一层,自然而引出“不堪盈手赠”的野人之献的想法。陆机《拟明月何皎皎》诗曰:“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月华虽好但不能相赠,遗憾的是我不能双手捧满这姣好充盈的月光奉献给您。“还寝梦佳期”句则意谓,我只有寄希望于入睡后而在梦中能够与你相会。然而,最妙的是诗人又因为相思过甚而彻夜失眠也。尾联二句仍然是说月,仍然说相思,充满希望,而却让人于其中读到的则是一种没有希望的希望。诗至此戛然而止,然余韵袅袅而不尽不散,情意悠悠而没完没了,真个是令人回味不已,也惋惜不已。这个结意尤为婉曲,感人至深,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五律的《离骚》


  张九龄七岁能文,终以诗名,有“当朝师表,一代词宗”的美称。他的五言古诗,“夺魏晋之风骨,变梁陈之俳优”(王士祯《古诗选·凡例》),素练质朴,寄慨深远,对扫除唐初所沿袭的六朝绮靡诗风,贡献尤大,被誉为“岭南第一人”。中书舍人姚子颜评张九龄曰:“公以风雅之道,兴寄为主,一句一咏,莫非兴寄,时皆讽诵焉。”(计有功《唐诗纪事》)他的《望月怀远》诗,秉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怨而不怒”的风雅兴寄传统,诗以情人相思譬喻君臣关系,流露出了诗人被贬官后天涯之隔的相思之苦与感伤之悲。
  “桐城派之祖”的姚鼐,说张九龄此诗“是五律中《离骚》”(《五七言今体钞抄》)。以《离骚》比,别具只眼,非常妥帖,乃读《望月怀远》之知言也。九龄与屈原的遭遇相同,皆被放逐;二诗的写法相同,皆为“香草美人”;二诗的格调相同,皆长于哀怨而陷于怅惘。所不同者,屈原呼天抢地,直抒胸臆,而九龄诗则怨而不怒,温厚婉曲。中国古代诗中的弃妇心理描写肇始于屈原,以男女之情喻君臣关系,而作“士不遇”之叹惘。大量写作“弃妇诗”的是曹子建,他诗中写女性的十几首诗多为弃妇诗,其“臣妾意识”多表现逐臣与弃妇的共同心理诉求。曹植的《弃妇诗》“石榴植前庭”起兴开篇,后半部分写道:
  反侧不能寐,逍遥于前庭。
  踟蹰还入房,肃肃帷幕声。
  搴帷更摄带,抚节弹鸣筝。
  慷慨有余音,要妙悲且清。
  收泪长叹息,何以负神灵。
  招摇待霜露,何必春夏成。
  晚获为良实,愿君且安宁。
  读此诗,自然联想到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二诗在情氛意境甚至诗中人物形态,何其相似乃尔。张九龄诗末“不堪盈手赠”,与曹植诗末“晚获为良实,愿君且安宁”在感情的处理上也非常相似,都是棄妇内心希望与失望的矛盾,哀而不怨,以德报怨。看得出,张九龄的这些诗受曹植的“弃妇诗”的影响很大。他写于此前的《感遇十二首》组诗也是这类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表现其坚贞清高的品德,抒发自己遭受排挤的忧思,其实也多是在表现君臣关系,借弃妇意象以自我心灵剖析,譬如《感遇十二首》(其一),为清代蘅塘退士选作卷首,成为《唐诗三百首》的开卷之作。全诗曰: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诗作于作者遭谗贬为荆州长史时,传统的比兴手法,托物寓意,开始二句春兰秋桂对举,互文以见义,以春兰和秋桂的芳洁品质,来比喻自己守正不阿的高尚节操。《孟子·尽心篇》里赞美伯夷柳下惠为百世之师这样说:
  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
  张九龄诗典用“闻风”,自然而悄然,让人根本没有感觉到他是在用典故,其实含有自比的意思,比喻自己的志洁行芳。这种自视甚高的自喻,可见其心中的不平之气。最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二句,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强硬执拗的对抗情绪,意思是说,兰桂草木的芬芳与高雅,源自其天性,不求人赏识,更不乞人攀折。换言之,不因为无人采折兰桂,兰桂就没有了芬芳美质。诗里所含情感非常复杂,既有哀怨孤愤的情绪,也有忧谗惧祸的心理,还流露出重获起用的渴望,最突出的还是表白不求闻达、但求无愧而坚守节操的初心。这与《望月怀远》的结尾完全不同,虽然仍然可以读出点哀来,却已无怨气,而主要是相思,就是渴念,是捧月以赠的感恩。张九龄的《感遇》诗可以反证,《望月怀远》不可能写于《感遇》诗同时,不可能写于刚刚被贬荆州时。但是,《望月怀远》与《感遇》诗的兴寄写法是一致的,香草美人的讽喻是相同的,也应该都是政治寓意的感怀诗,其诗旨与立意都应该从其沉浮经历、身份素养以及清高志趣方面来综合考虑。
  将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与其《感遇》组诗联系起来读,我们就能更容易地理解作为政治家诗人的张九龄所“怀”之人是谁了。张九龄以情人相思而委婉表达君臣关系,乃古人所习用的香草美人的寄托讽喻,表现出一种怨妇心理与弃女形象,其所怀的那个“远”,乃皇城长安,乃皇帝玄宗也。
  (作者系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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