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塆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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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两天前镇长来木塆寨,不为别的,只为动员魏成安移民搬迁。
  木塆寨原是个很不错的寨子,人丁兴旺牛鸣马啸。可是近两年来,也不知是风水出了问题,还是村庄该有此劫,搬的搬,走的走,如今只剩魏成安一个孤老头儿。魏成安犹豫,不肯搬出去。
  镇长的脸阴下来了。镇长蛮以为老魏会一口答应,这等千载难逢的好事。镇长一时无语,站在魏家院坝,似乎在望着羊角山出神。羊角山的两个山峰高高的雄雄的,往山那边下去,便是思溪镇镇上。
  忽然,镇长莫名其妙地甩出一句:羊角山像两扇门,把木塆寨隔远了。镇长说这话似乎是为了打破一时的沉寂。可没想到魏成安却说,是羊角山把思溪镇给隔远了。魏成安说得有些认真,似乎有一百个理由,手指天空,说,太阳都是从木塆上空过的,木塆才是中。
  镇长苦笑一下,他想说“站在木塆寨,天安门也是边。”
  可他没说出来。只是他觉得木塆人有些古怪。他和木塆人打交道几十年,真是没读懂这些“木疙瘩”(人)。譬如他说羊角山把木塆寨隔远了,魏成安却说是把思溪镇给隔远了。他心目中的木塆寨是偏远的,偏僻的。对于偏僻山村,上头有政策,可以搞移民搬迁,何况木塆寨现在只有一个人。
  两杯酒下肚老魏有些兴奋,觉得这年夜饭有了味道。镇长的话老是在他的耳朵边响起,他深知镇长是好心,现在的政府确实好,但他最终作出的决定还是不太领情。他没有搬迁。他依然在木塆过年。他依然过木塆的年。他的年过得火热,虽然是一个人,爆竹焰火响声应崖,余音在羊角峰久久回旋,魏家堂屋红烛高照,香烟袅袅。照着老规矩,老魏祭献祖宗阴魂,供奉着猪头羊腿,全鸡全鸭,十碟八盘。
  祭献完毕,他把年夜饭摆到火堂上,靠板壁那一面安着一条大木凳,前方安一张小八仙桌,用来摆酒菜,火堂边排开几个砂锅,煨着萝卜炖羊腿,清炖猪蹄,排骨,还有炖鸡炖鸭炖鱼。旁边还用瓦罐煨酒,他喜食热酒,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一切妥当,老魏方才落座大木凳。他最爱座这条凳子,一尺六宽六尺八长。这种凳子是木塆历代以来所擅长使用的,俗称懒板凳。冬天坐着烤火,夏天躺上去午睡。背靠着柏木板壁,满鼻子的柏木香味。大凳用的材料是小叶针楠,金丝楠木呢,经久耐磨,看那包浆定是有些年份,透明发亮。
  魏成安喝了好几杯酒,心想管它呢,我一个人照样喝酒。似乎不喝酒就不是过年。但也觉得一个人的年还是凄凉。这个年怕是木塆寨从来没有过的,魏家祖上迁来几百年,没发生过只一个人过年的事。唉!他叹了口气。不免又思亲念旧,往事涌上心头。又难免心酸一阵。二十年前的事象石子儿扎在他心上。二十年前的一天,思溪镇上爆出特大新闻,也是思溪镇上史无前例最荒唐的事——儿媳超生,公爹被结扎。
  那年魏成安儿媳妇超生,工作队把魏成安绑了去结扎了。老魏也因挨这糊里糊涂的一刀而一生悖运。
  魏成安把杯一举,一昂头吞一杯,一昂头又是一杯。也不知喝了多少杯,開始迷糊起来。他摸索着走出门去,想走一走。大门前香烟缭绕,堂屋里烛火正旺。他站在檐下,远看着山那边镇子上焰火冲天,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正是这个,渲染出年味十足。他站在檐柱旁边,手把烟杆,一边吸烟一边看。山影、树影和自己的身影,随着焰火,忽明忽灭。
  看了有一会,魏成安仍然没有走的意思。
  魏成安并不是羡慕街上的热闹,哪怕这木塆就他一个人,就他这一栋房才有光亮。
  两天前镇长告诉过他,大年之夜思溪镇上搞迎春晚会,还要唱唱跳跳。但这些都热不上他的心,就连镇长许诺他新房子,都没热上他的心,何况那些杂耍玩艺儿。思溪镇上新修出三条街,建出一排一排瓦屋面黄面墙的高房子。许多人想住街,可是一说要二十万元才住得上,就望房兴叹了。而老魏不用拿二十万,镇长许愿让他去白做。
  起初老魏还是心动,这样的好事百年不遇。魏家迁居木塆几百年,不被捐税所累就算阿弥陀佛了,大凡都是新社会才有这等好事。他睡觉也给乐醒了!但他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还是不愿离开木塆,似乎离开木塆自己就没了生根落脚处。于是觉得,住街又怎样?洋房子又怎样?就象一棵老树,离开了生长的地方还会有好风景?
  他想好了,还是留在木塆。
  他想镇里现在对他好,或许是当年他们亏欠过自己。那时现在的镇长还年轻,还是一般工作人员。当然他也明白,这些年镇长一直对他家关照有加,是真心在弥补过失,心里慢慢改变对镇里干部的看法。有时还认为被结扎是自己该有一劫,自己命孬。
  木塆寨在光亮中闪烁,好象被人关进手电筒,被把玩着。看了一会儿,老魏还是回屋去了,坐在暧和的火堂前,守在那里。旁边的小八仙桌还摆着酒菜。他又酌上一杯,边吃菜边喝酒。他觉得脸上有些热辣辣的,仍然能听见屋外很远很远的焰火声。他不愿看闪烁的光,却愿听“蓬蓬蓬”的声响。就当这声响为他饮酒伴奏。他就这样守夜,这样等待,这样孤杯独饮。等时间一到他又要新一轮“蓬蓬蓬”放焰火,“蓬蓬蓬”放爆竹,欣赏一回明晃晃亮堂堂的木塆。
  魏成安守夜守到凌晨,正好交天气。木塆寨的“交天气”算法是以鸡叫为正点。鸡叫即是三更。这时他便打着火把去古井“提银水”。先前这提银水叫抢银水。这寨子共同饮用一眼古井的泉水,每逢大年三十夜人们抢先取新年的第一桶水,称之为“抢银水”,寓意一股银水往屋流。寨子上人多,看谁抢早。抢到第一就预示着来年财源茂盛,百事顺利。可现在没人跟他抢。他什么时候去都是第一。想起来好没意思,他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事情,要是明年,后年,自己也不在了,木塆这“银水”没人享用,该是好大好大的可惜。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淌。
  不过他还是按规矩去完成抢银水的这项仪式。一到时间他就匆匆忙忙往水井奔。准时准点将簸箕大的两团爆竹点燃,把几大箱焰火点燃。蓬蓬蓬蓬!嘻唦唦唦!蓬蓬蓬蓬!嘻唦唦唦!有如雷霆万钧。回声在四周的山峰回荡,木塆寨白亮亮的,一闪一闪的。没一会邻村上台平、芭蕉台也响起来,似乎是他的爆竹引发他们的。证明他比邻村要早,他脑子一下来了灵感,对,我跟邻村抢早。魏成安想到这也兴奋起来。   魏成安只是要证明木塆寨还有人。木塆寨也在过年。
  魏成安七十有五,还挺精神的,身子骨还不差,还能赶羊上桐花岭,还能爬上房顶检瓦——补修屋顶破漏。但毕竟不是从前,这两年明显感觉得力不从心,象检房子这样的活,一上去小腿就打闪。就连砍割杂树野草也不行。前些年每到冬天,他把寨子上的房子一栋一栋检一遍,哪家院坝长了茨草杂树他就去砍,去割。杂树野竹在人们的房前屋后疯长,他觉得不能容忍,于是把每家每户的院坝,屋后檐,砍割得干干净净。年下人们回来,还有个家过年。可后来,杂树野竹的砍了又长,长了又砍,他总是砍不赢它们的疯长。他心想,这木竹也欺老。他先是放弃远点的,后来距离近些的也不砍了,由远及近,连他自家院坝也长出杂树来。杂树野草象敌人,朝着他冲锋,包围着他。
  好多人家的房子已在烂顶,屋内漏雨,房梁歪斜。有的房子开始倾覆,坍塌,院坝树木丛生,根本进不去人,路也被长封住了。人们也不回来过年了。
  他“抢”来银水照例烧了净茶,献到堂屋祖宗神龛面前,点上香,交上纸钱,敲三下铜磬,叩三个响头。念念有词向列祖列宗祷告颂祝。一步一步毕躬毕敬完成,然后又坐回火堂,添了两截粗大青杠柴,火又旺盛起来。他要守夜。
  镇长的房子再怎么好可没有木塆的这井水,没有井水我到何处提“银水”呢?他慢慢饮着酒,一边心里念叨。俗话说,别人的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草窝。何况自家的房子虽是老房子,可是魏家的祖业,没有十代也有八代,堂屋上方高悬匾额“书香门第”四个金字,左边落款是明朝万历某年。据传那是第六代祖公考上功名,县衙大老爷赠送的。堂屋的神龛都是木刻,左右摆一对木刻镂空狮子,是祖上留下来的。他要守着这些宝贝。要守祖宗牌位、祖坟。他祖祖辈辈在木塆生息繁衍二三十代了。
  想到这,他心里又有些着急,曾经木塆是何等的热闹繁华,没想到如今人去房空,冷冷清清,祖坟无人照看,土地无人耕种。这不正应验了多年前的民谣吗!
  醉意中魏成安哼唱起那民谣来:
  儿女天下游
  老人家中留
  秧地田头生马槡
  园子地里拴马牛——
  夜深人静,他自已唱自已听。他唱出来是哭腔。
  二十多年前木塆寨的民谣。魏成安第一次听到是在寨上一户人家做酒席场中,一堆人围着火堂聊天讲出这首民谣的。他还记得是芭蕉台的张海廷,上点年纪的人。那人满嘴毛胡子,说话口沫四溅,手不离长烟杆,吸两口讲两句,说那是什么书流传的,据说那书可知五百年后的事儿。
  这民谣,你们不信?我说个例子,前人说,难不成你会上天?这话你们仔细想想,现在人真的就上天了。不是应验了?凡是说到的事都会应验,想到的都会实现。
  这人世间最巧要数人。
  想到这里他又有伤感,于是又唱起来,用的山歌调子。唱出来是嘶哑的声音。魏成安还信奉一条:流言也会成真。好多事儿都应验了,只不过方式不同。
  魏成安细细品来,这天家安排的事是公平的。总是一半好一半坏,不会全好,不会全坏。总也是万事复原。想到这里,老魏的伤感减轻了许多。老魏叹口气,举杯唱上腔来:
  今朝有酒今天朝——醉呀!
  哪管明日上呀——上黄泉!
  唱毕,一仰头,他连饮三杯下肚。醉意朦胧,便把身子放下去,头靠在懒板凳一头,感觉有些困,好想睡一会。
  2
  酒把老魏带进深度迷糊,欲仙欲醉正是好感觉。柴火在火堂里徐徐发声,蹿出绿色的火苗。堂火照人,醉眼附笑。脸被烤得热辣辣的,懒凳也暖和了,凳上垫的是绽开了边的且早已失色的毛毯,一头斜着个汗味很浓的枕头,一头放着一件多时未曾洗过的棉衣。他倚势躺着,感觉得这懒凳像个被窝,很舒服。“三十”晚上看火,“十五”晚上看灯。木塆的老习惯大年三十夜要燃篝火,正月十五的晚上要去观灯。所谓“灯”就是龙灯、花灯、马马灯之类,就是山村地方戲。这观灯的事老魏是不能奢望了,看火他是能办到的。这“三十”晚上的火燃得旺,他心里满意。为了这炉火老魏早早就做了准备,冬月初的一天,他上山赶羊,扛了斧头去打来一个老树蔸,早早就做了准备,又好烧又熬火。魏成安边饮酒,边欣赏这炉火,久久的望着它。熊熊的火焰。
  忽然有人推门进屋,抬眼看时不是别人,竟是儿子魏先发。
  先发走进来,叫了一声“爹”。
  “嗯!先发,啷个现在才回家?”魏成安有些责怪儿子,但是心里激动,盼望已久。魏成安和儿子说起话来,让爹一人守夜,多无聊。先发也不答言,只见他放下身上的背包,正要向爹阐明,可转眼他就不见了。分明有声音有形影,完全是打工回来的装束。原来这却是场梦,梦被这对话给惊醒了。
  醒来的魏成安急忙喊,先发,先发!可又没见着先发。他即刻站起身四处寻找,身子还趔趄几下,差点儿没绊倒。他开门出去叫。刚拉开门一股冷风袭来,逼得他倒退了两步,摇了摇头,又清醒了许多。
  檐厅,院子黑洞洞的,冷嗖嗖的。
  魏成安还是不服,放声喊先发,但还是没有应声。黄狗跑出来,哼哼的在他的腿旁磨蹭。远处传来阴一声阳一声的焰火声,和隐隐约约的光影。老魏这才意识到,刚才确实是梦。大约是儿子先发的灵魂回来了。据说人死后灵魂会在过年时回家,回来享用家人的祭品。
  这时他已经完全清醒。
  怕不是儿子惦记着,回家来看我了。老魏这样想。想到这里不禁抽泣起来。似乎明白儿子已经去世多年。往事又上心头。
  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开春,魏家儿媳怀孕了,魏家真是好一个春暧人间福满门的光景。魏家第三代差个男丁,老魏正高兴。
  可事事难料。魏成安这天上街赶场,看到横幅标语满街是,听到镇上的高音喇叭武声武气宣传、唱歌。唱一遍“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又宣讲一段计生政策。老魏赶场才开始就匆匆忙忙往家走,平常赶场他总要到场口桥头酒家喝两杯,然后晕晕乎乎打道回转,这会儿遇上几个老伙计也不理,勉强说一声:今天不喝了,有事。回到木塆径直到地里找儿子,说可能要搞运动了。儿子先发听了立即脸上一阵青一阵紫。   老魏跟儿子说,不如还是返回福建打工去。魏先发也只有依了爹的,点了点头。
  第二天工作队果然进村来了。魏先发夫妇在桐花岭地里劳作,先发简单跟妻子柳儿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了。儿媳妇也躲起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如被逮住,必是男做结扎,女做人流,还得罚款。魏家没有干部亲戚,走不了后门,只得躲着藏着。
  正值麦熟秧青时节,一队人马七八个,脚上都是一色白的回力鞋,一看就知道是公家的人。每人手头杵一根棒,不用说是用来防狗的。在进村路上,放牛娃先遇上他们。放牛娃身后的狗早逃开了。放牛娃靠路边站着让道,牛也跟着让。但牛尾巴来回摆动,牛毛刷到了一个人的脸上,这人歪了下身子,不得已相让一下。但他骂了牛,牛没理会他。
  他们问放牛娃寨上都有哪些人,放牛娃没有正面回答。放牛娃问,你们是“打狗队”吗,我的狗都给吓跑了。
  芒种忙忙栽,割麦栽秧,农忙谁还不回家抢种抢收?可这时也是镇上搞运动的好时机。
  魏成安在自家猪圈旁边看到工作队进村。他赶紧锁了门,到地里去,做出在干活的样子。
  那年月民工潮才兴起,人们正在开始外出寻求打工,一般一年半载才回来。农忙总有一部份人回家帮助务农,过年时全都要回来。
  魏先发就是回来帮助应对农忙的。
  这些天木湾寨似乎又不再冷清了。抬头望去,桐花岭,乱石岭,马鬃岭,花土岗,山山岭岭都是人,都是人的影子。都各自埋头顾各自的活儿。
  “打狗队”一进村,木塆寨鸟飞兔走。他们从思溪镇上来,多年来他们有了经验,工作也拿手。这“拿手”也是寨子上的方言,顺手顺心的意思。似乎那些打工回来的人,不是回來抢收抢种,而是专门给他们支持的。
  但工作队也时常叫苦。千难万难,都不如计生工作难。再怎么耐心细致做工作,对象总是听不进去,总是反感,面对疼痛,不挣扎就不是人,岂是说几句话就能服帖的。这个工作就注定是捉迷藏,注定是斗心斗智。不过工作队显得有信心,所干的事是国策,是国家的事,国家的事是大家的事,大家的事是大事,做大事总得要人牺牲。
  工作队一进村就往山上扑。寨子上几乎关门闭户,知道是农忙时节,没人在家。工作队直奔桐花岭。桐花岭有魏家的两块斜坡山土,老远就见地里有人。他们断定是魏家小两口在地里割麦。这之前在村口,他们看过工作清单,认定魏家是这次工作的对象。
  当他们气喘吁吁爬上山,魏先发夫妇没在地里,魏成安倒从麦林里直起腰来。工作队不服,分明有两三个人影。魏成安也不理论,也没法解释,只管自己割麦。他们杀回魏家家里,先是包围起来,可门上挂着一把干梨一样的锁。这下连狗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工作队有些沮丧,只得又回麦地里找人。没得说,要魏成安交出儿子儿媳。满面尘土,汗流如注的魏成安点燃了一根土烟,深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口痰,说自己也不知道儿子儿媳下落,麦子黄落地里也没人收割呢。魏成安说,腿长在他们身上,不知到哪儿去了。
  他们这时候来光顾,是魏成安意料之中的事。老魏虽老,但就像掌握四季农时一样,对镇里的工作规律了如指掌。儿媳已经怀上了,只望着这第三胎生个男娃,接续魏家香火。这一卦一定提打翻转。这可是魏成安多年来的心病。
  魏家儿媳柳儿,第一胎生的女儿,第二胎还是女儿,这第三胎请人算过,应该生个男的。上季度妇检,柳儿用红墨水涂下身,妇检的误认为她来例假,放过了。这回分明是肚子大得显眼。柳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肚子里的孩子。时间在她这里可是走得慢,孩子在肚子里踢她,她就骂,你这冤家安静些,只要你落地了,娘就不怕。
  为躲藏的事,柳儿犯难,老魏也犯难。
  柳儿没让人给撞上。桐花岭是个好地方,居高临下,寨子里有什么动静看得清清楚楚,要逃要躲好打主意。
  第二天工作队又进村了。他们对魏成安说得很严重。就好象是这老头子犯事了。当然,说是老头犯事了也差不到哪里去。正是一人有事全家不得安宁。
  第三天上工作队依然进寨,魏成安蹲在院坝边上,埋着头什么也没说。工作队捉不到柳儿。一连几天,直到大突击运动即将结束,柳儿也没露面。这个时候镇里还差两例结扎指标就全面完成任务。结扎指标是硬指标。于是这天突击队就把魏成安逮了去。老魏也是大意失荆州,认为他们把他没法,叫他去他就去了。谁知这一去,意想不到的事就发生了。
  老魏被带到镇上,先是进一间办公室,他坐在对面,干部坐在桌子正面。拷问他儿子媳妇的下落。老魏只三个字——不晓得。几个“不晓得”下来,倒让质问的干部抓脑挠腮。
  那干部抽了一支烟后又问:据说你跟儿媳妇有不正当关系,孩子倒底是谁的?
  “说啥?”老魏脖子也气得跟水桶似的,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话可说了?”那干部直瞪着他,“老不是东西!”
  “来人!”那干部话音刚落,两个人夺门而入。将老魏带出办公室,推上手术台。
  魏成安就这样被结扎了。
  3
  那事儿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但老魏还心有余悸。即便是醉酒,只要一想起来身子就会打寒颤,似乎一摇头酒精也被吓跑大半。
  手术后。两个干部一直跟着他,并递给他两包糖,他没有拎上。一个干部追上去,硬塞给他。他拿着两包糖站着不知所措,好象拿着的是符咒,被定身法了。
  魏成安摇摇摆摆回到家,只觉头重脚轻,两腿打绞。进屋就躺到床上去。一会儿孙女进屋来,问爷爷怎么了?老魏打起精神,说爷爷没什么,就是有些不舒服,躺会就好。孙女没再问,回转身到外屋给爷爷捧上一碗茶。小孙女端了茶小心走路,生怕碗里茶水荡漾。爷爷欠起身子,说小乖乖,快把碗放柜子上,去玩去。孙女没走,盯着问妈妈到哪里去了。爷爷回答说找你爸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呢?孙女又问。可能很快回来,也可能晚些回来,或许过年会回来。
  小孙女好长时间没说话,直盯着爷爷,圆圆的眼珠子。最后还是出门去了,脚步很轻,越来越轻,最后听不见了。   也不知儿媳这次怀上的是男是女,要是个男的,真是谢天谢地,魏家什么事情都好了。随着这想法,魏成安好象把什么都忘记了。
  魏成安的脑子里常常浮现儿媳腆起的肚子,他坚信这一胎定是个男娃。只不过内心深处隐藏个结,这一关咋过?等不到出生就会碰上工作突击,二胎就该结扎,何况这是第三胎。魏成安为这些事操心。儿子年轻不懂事,或许没有想到,但魏成安不一样,他不能不想到,甚至想到后来很远。他经历的事多,有三年自然灾害,还有后面的运动。
  刚过完年,魏成安就把儿子魏先发支走了,外出打工去了。儿媳这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还得躲着。所以刚到农忙,魏先发又坐车回来了。
  魏成安小时候听叔公讲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已虽是有后,但儿子无后,儿子无后也是自己无后,这一支脉也就断了香火,也就是自己最大的不孝。他想过了很多遍,这一刀是替儿子挨的,虽痛也值。儿子才是蓄的人种,自己这老干柴留着也没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狗日的被扣了个“为老不尊”的帽子。把儿媳的肚子与公爹联系着,实在是让人受不了,叫人如何见得儿媳、儿子,如何见魏氏族人。
  儿媳回家见公爹,是这一轮运动火头刚过去。夜深了,由本房的一个婶娘带着,进屋就跪在公爹床前。她知道了公爹被扎的事,怕公爹受不了。儿媳只叫了一声爹!什么也没说。可什么也明白了。很多的话就由婶娘在一旁补白。怕什么怕,老魏家行得正,走得直,上数十八代没污点,过了这一阵子就好。魏成安只说了句——苦了你哟。就把脸转过去了,就说不下去了。婶娘两边劝说,像个解说员,一切的心结都在她的话语中解开了。
  这婶娘是木塆魏家二房上的,住在大院上厅,为人和善,也懂得些事理,只是有时人嫌她话多,年轻的一班人有些不愿听她唠叨,但在抵御外事上他们这个魏姓寨子,男的就靠成安老漢,女的就靠这二婶子。
  二婶子想了个法子,把柳儿送到芭蕉台二妹家。那是魏家二房上嫁过去的姑娘,懂得照看娘家族人亲戚。婶娘把所有能去的地方排了一遍,觉得第一站走芭蕉台是上策。一则是芭蕉台向来与木塆不和,上头多次为这两个寨子调解过纠纷,他们一般不怀疑柳儿会躲到那里,二来芭蕉台隔木塆不是特别远,方便消息相通。二妹向来贤惠,尤其对后家的亲戚格外照顾。去的时候是晚上,特冷,都午夜了,寨子静俏俏的。婶娘摸黑绕到二妹家后院,轻声叫:“二妹,二妹呢!”叫了好一阵,才叫醒。二妹先给他们弄来吃的,叙谈了些闲话,方打好铺让柳儿安寝。
  不巧的是,第二天思溪镇上工作队开到了芭蕉台。白天群众下地,开不齐会,只好夜里召集群众会,让大家觉悟起来,共同搞好这次工作。这次会还实行十户联防制。十户一联,共同监督。如十户中有对象,没有检举出来,另外九户也要承担责任。白天听说了今晚可能要搜家,二姑急了,就在家把柳儿安排在柴房,还好有一堆豆杆草,把柳儿用豆草砌成柴墙,转身关了门就打算走,因为开会时间快到。刚要反锁门又不放心,怕被搜了出来,又打算去开圈门,反复两三次,二姑子显得惊惶失措。
  好不容易把晚上煎熬过来,夜来天又凉,脚又痛。
  第二天二姑子对柳儿说,你这怀身大肚的,家里人找不着,会着急的。
  柳儿也觉得会连累二姑子。他打算离开。
  柳儿悄悄离开了二姑子家。走在路上她实在是没个去处,还好没碰上什么人,远远一有风吹草动就先躲起起来,就象做贼一样。转念想还是投自己娘家去。也是没得法子的做法,但万一碰上了人,会不会连累娘家人,娘家弟弟云南当兵,当上了团政委,好歹还是个官,给他造成影响怎么办呢?她犹豫了。
  想到这里柳儿的步子又沉重起来。她刚走到山垭口,坐在高处能见木塆,回头能看到芭蕉台,也能看到娘家葫芦寨。朝哪个方向走?让她为难了。
  她躲到山里一个岩矸里,晚上才摸着夜走。她还是去了娘家。
  也算是巧了,柳儿回到娘家没多久,便遇弟媳妇娘家爹去世。几天后弟弟回家奔丧。柳儿藏在娘家二楼的粮囤里,一天到晚不敢“现天”,娘为他秘密送吃的。娘没敢向弟弟说起她。弟弟进屋的那天邻居亲戚们来看,一时屋里闹烘烘的,柳儿在楼上泪水直流,好在楼下人多嘈杂,不会被人听到她的哭声。弟弟的声音大,她还是听到了弟弟的声音,觉得很亲切。弟弟却不知道姐姐就在楼上。弟弟向来人散香烟、发水果糖,柳儿都听得一清二楚。好想下楼去见弟弟,好想痛痛快快守着弟弟哭一场,几年未见面了,弟弟长得怎么样?她在想。弟弟去他岳父家的时候,就是娘和她在家,娘上楼来拿了弟弟带回来的糖果饼干。柳儿却只是哭,一点也吃不下。她问娘,弟弟瘦了还是胖了?娘说弟弟胖了但黑了。近在咫尺,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心里真不是滋味。娘不让她伤心,怕伤了身子,动了胎气,对孩子不好。一说到孩子,柳儿又千倍百倍地去控制自己。
  弟弟办完丧事要到所有亲戚家去走走,然后才返回部队。弟弟还带了东西去木塆寨看姐姐,不料来到姐家才明白姐不在。上午去,下午回来,才知姐姐外出,亲家公被结扎。弟弟很气愤。可娘还是没说出姐来。弟弟径直去了思溪镇。进政府大门的时候,见空无一人,都到厨房吃饭去了,团政委在外高喊一声:“熊镇长!”镇长在餐厅,见是穿军服的,忙迎了出来。这镇长是熊家山的,叫熊琪,与团政委恰是小学初中的同学。团政委开门见山说出姐家的事情。姐姐姐夫不知下落,亲家公被结扎,两个外甥女没人照料,这是哪来的运动?镇长恍然大悟,向老同学连声致歉。团政委见镇长有悔改,况且事已至此,有的事将无法挽回。情急中,镇长组织召开了紧急会,向政委推心置腹,专题研究魏家的事。第二天就给了政委答复,虽不满意也只好如此。每年给魏家五百元补助,但不能张扬,算是补偿。秘密只有镇领导知道,团政委知道。
  晚上团政委回到家中,跟父母讲了镇上对待姐姐的态度,叫人去找姐姐。弟弟回部队去了,走出村口还在跟娘说找姐的事。
  4
  快关秧门的时候,柳儿终于回家。这二十来天,比两年还难熬,她总觉头上戴着个紧箍咒儿。回到家,虽然头上的紧箍咒儿不那么紧,但是感觉又疲备又心酸。一进家门,只见大丫惊奇地站着,喊“妈”都忘了,迟疑一会才哭着扑过来。柳儿忍不住,眼泪象打开闸门。小丫刚迈出一小步就停住,只瞪着双眼,嘟着小嘴,呆在那儿,阴着小脸什么也不说,只看姐姐和妈妈哭。妈拉她过去,她也只把小脸埋在妈妈怀里,似乎有许多委屈。母子仨抱成团。爷爷呢?妈妈问。大丫脸上还挂着泪珠儿,回答说做活去了。   晚上,柳儿睡不着。她睁着眼睛想男人魏先发。
  看着两个孩子熟睡,柳儿心里顿生自责。是妈妈没有照顾好你们,都怪妈妈不好。她把脸贴到小丫的脸上,熟睡的小女儿被碰了一下,便猛一下转开了,口里叫了声妈妈,喃喃吐出半句梦呓,眼角挂着半滴泪珠。柳儿只觉鼻子发酸,抽泣着忙起身走开了。这一夜她久久不能入睡。
  清晨起床,柳儿煮饭,爹下地做活。为避免生事端她还是行为隐秘,尽量做到不出门。
  这天中午,一家人正吃中饭,忽然听有人叫喊,说山塘淹死人了。芭蕉台骡子沟水塘里浮着一个死人。当木塆寨的人赶到的时候,这死尸被芭蕉台的人捞起来了。
  这尸体就是魏先发。
  尸体已经发涨,面目全非,但是衣服鞋子是魏先发的,更明显的是胳膊上有一块黑色胎记。不需柳儿认定,邻近许多人都能判定,死尸就是魏先发。柳儿从屋里冲了出去,顾不得肚子痛。先发自那天从桐花岭出走,一直没有音信。与柳儿临别时说了到福建远洋公司卸船货去。柳儿以为丈夫是到福建了,谁知他撞上鬼,去了骡子沟。
  你去那里做哪样呢?把命都给丢了。柳儿放声哭泣,要到骡子沟去。寨上的妇女把她拖住,不说现在她还不能“现面”,就算正大光明“做人”,按木塆的风俗有身孕的女人是不能去碰死人的。但柳儿哪里顾得上,拖住又拽开,拽开又拖住。直到最后自己肚子刀剌般的疼痛,消耗不起体力了,她才没有要死要活朝前奔。
  木塆寨魏氏家族的人都站出来,要向镇里讨个说法。尸体停放在村口,搭了个灵棚安放。按木塆的做法,在外死的人不能进堂屋,只能停尸屋外,尤其凶死的,还需超度冤魂,才能安魂投生。先发的死因布满疑云,摆着有官司理论。镇上也通知了上头,县公安局都来了人,解剖尸体,还展开了调查。
  有说先发是被搞运动的人给捉住,硬是不服他们,给打死了,然后在夜里丢进水塘里的;有说是他撞了鬼,神魂不清,迷路掉到水塘里。魏氏家族的人吵闹着,要将尸体抬到思溪镇去,一定要讨个说法。
  但公安局调查的结果不是他杀。
  熊琪第一时间拨打团政委电话,汇报情况。把处理方案汇报过去。
  熊琪叫财政所长带来了3千元钱,先交给魏家,用于设灵堂,超度法事。熊琪第二天继续来,第三天也来,天天都带了人来。他走到法事坛前,披麻戴孝,点燃香烛,着揖叩头,拜灵。这倒让木塆人有些受感动,先前想闹事的一帮人,也不再生事了。
  熊琪又来内间探望魏成安。魏成安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魏成安没有说更多的话,熊琪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事已致此,扎了的已经扎了,错已注定,死去的不能复生,既成事实。还要看两个孙女的成长。
  魏成安也曾想过随儿子死了去,免得心里难受,可想到这个家,家中还有孙女,还有儿媳妇。他心里明白,希望还在儿媳身上,就看这唯一的希望是否能成功。老魏于是只有忍受这一切。唉,连死也不能啦!老魏想。魏成安要起身谢熊书记,书记忙按住老魏,让他别动,好好静养。
  魏家的丧事办了三天三夜,魏先发总算入土安葬。
  这时魏成安才知道儿媳妇早在几天前就流产了。
  5
  魏成安时常被恶梦惊醒,惊出一身冷汗。可是有一天,魏成安赶场回家,发现儿媳妇不在,他知道柳儿走了。柳儿外出打工去了。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到。
  老魏心里明白,一个单身女人,就是再嫁也奈何不得的,何况外出务工。
  这两年年轻人都热着往外走。几天前镇上贴出招工广告,动员剩余劳动力外出务工,找钱回来打理家庭。
  魏成安对于这个问题可是有不同理解。万一儿媳外出有个什么差错,叫他这个家庭怎么撑下去呢?他忽地站起来,想去找镇上说个明白,可才迈出两步又停住脚。似乎腿上灌满了铅,不能迈步。
  孙女哭泣着要妈妈。魏成安什么也没说,只好又坐回原处,生着闷气。
  魏成安在家带着两个孙女,种地,养猪,放羊,种粮食祖孙仨吃,养羊卖换回零花钱和学费。
  熬到年关,魏成安心头有些想法,只是没有在哪个场合表露过,儿媳会回家。他还想儿媳回来不能没得猪杀,于是他老早就盼着猪长肥些,每到闲时就去圈上看猪,把手码上猪的背,他的猪已经长到五卡,该杀了。可是,过年的时候没有见到儿媳回来。晚上吃过年饭,王干三来看他,带来了儿媳妇捎回的五百元钱,还捎了句话,要祖孙仨安心过年,她在外一切都好。
  時间过得快,孙女大丫也长高了许多,小丫也在上学。
  这一年木塆遇上百天大旱,地里庄稼喊渴。在外打工的人们也知道了旱情。寨子上青壮年几乎不在家。有的甚至把孩子也带了去。魏家的孙女也被带走了。说老实的,魏成安不愿意孙女离开,但是情况不妙,多数娃娃都被带出去了,再说自己也没那个能力继续带。这天他在地里,儿媳打来电话,要公爹去接,到村里小店接电话也要跑一段路,但魏成安还是乐意,匆匆去了。约的时间是下午3点钟,魏成安就在那儿坐等着,和别的几个老人一样,排了一排,老婆子老汉们在摆龙门阵,说要是把电话线牵到家里可就好了。也有人说在城里的人不仅家里有电话,腰间还别着个电话,走在厕所也能接,那种方便也不知啥时到思溪镇!又有一个老汉说我们这些山沟怕是永远也不会有那时候。刚谈到这儿,电话铃声响起来,大家也就不说话了,管电话的人拿起话筒喂了一声,接着说魏成安的电话,魏成安来没有?魏成安站起来去接,电话里听到了儿媳的声音,一点没错。儿媳说,爹,您也来福建吧?本来他想跟儿媳讲在外要自重之类的话,但他不好说,虽说儿媳也当女儿一样看待,但如果是自己的女儿,教育几句这样的话,可能很容易说出来,可是面对儿媳,他碍口。他没有能表达自己的话,只顾答应儿媳,连续回答几个“是”。儿媳说这里可好了,有海,有轮船,你一辈子没走过福建,没见过海。可他在电话上拒绝了儿媳。他何尝不想去福建,要是先发还在,他肯定就答应了,但现在他不能答应。他只好说,生在木塆,长在木塆,老死也不会离开木塆,这把年纪要是在外死了咋办。几十年了也见过不少事,外面他也曾出去过,万一有什么事那不比在家。所以他不情愿出门。   但这都只是一时的。两三年过后,儿媳妇在外情况还不错,又带信要爹去福建。他一人在家让儿媳妇不放心,再说了也好让他享享清福。说了千个理由,老魏也没动心。他怎么舍得丢下他的牛,他的羊,他的猪,他的那块地,和他地里的庄稼。但是有时事不由人,后来老魏还是去了福建。是侄儿魏老三回家来过年,硬把他给带走的。家里粮食全卖掉,猪、牛、羊全卖掉,田土托付给对门的魏四家种。这回走不是先前要他去享清福的理由,是他的腰得了病,疼痛难耐,直不起来,他整天在家里躺着,又没得人照料。
  到了福州他可是享受了一回。先是儿媳妇把他弄进医院,还请了假护理老人。魏成安也算有运气,住院后病体一天一天好起来,然后就出院了。他住在儿媳租住的房子里。儿媳妇还抽时间带他出门。高楼大厦像笋子林,出去就象钻进木塆背后的骑龙山老林深山一样,不知从何处出来。
  过了些时日,他的腰总算不疼了。可他头疼,头疼是因为闲得无事,他生来就不是闲着的命,一辈子只有劳碌的命。他坐不住,睡不下,心头急。有一天房东来收房租费,那个肥胖的女房东,跟儿媳妇唠叨了半天,老魏听不懂,她说的什么闽南话。老魏只得从儿媳妇的表情和争执的话语里,听得出房东的大致意思,不愿老人住在这房子里,理由很简单,老人年岁大,说不定哪一天会死,若死在他的房子里,怕霉了运气,影响他的房子出租。这话让魏成安不好受。老魏说,老子还不想住这里呢,我木塆有家有房子,有田土耕种,有牛羊放。我木塆喝的是井水,吃的是好吃的大米和自己种的干净菜,享受的是好空气,哪像这里,整天乌烟瘴气,吃不好,睡不好。
  魏成安归心似箭,只想早日回到自己的木塆寨。
  他只在福州住了不到两年,就回到了木
  塆寨。
  他回到木塆的时候,木塆只剩三个老人了。
  6
  长途客车到县城的时候,他已坐了两天两夜。
  一拉客的女人走上来:老人家坐车不,到思溪镇?
  要坐要坐。老魏没有思索就答应了。
  还有四十分钟。正好去吃东西。
  从羊肉粉馆出来时老魏一脸安稳和满足。抬头望近处的建筑,望车流行人,觉得县城很亲切,就象回到家。
  两个多小时后总算回到了阔别两年的思溪镇。
  沿着平日赶场大路回家。从镇上到木塆寨得靠步行回家,多时没有走这条路,似乎一草一木还认识他,正迎接他。
  走一个时辰。爬上一个山岗再下一道坡,就是他的家木塆寨。
  魏成安爬上山岗是黄昏时分。山岗上有个山垭口,叫羊角坳。他坐下来,坐在一方大石头上,一棵老树长在旁边,似乎在久久盼望着他归来。坐在垭口,一眼看见前方木塆寨,回头又看见思溪镇上,还有溪河,斜阳洒在河面,波光粼粼。木塆寨尽收眼底,旮旯角角清晰如画,山山岭岭黛色有声。他把自家的房子也搜寻出来,大门紧闭着,竹林随风摇曳。老魏有些久违了的感觉,自家房子的正前方两眼窗户像两只眼睛望着他。他有些心酸。老魏放下背包,要好生在山垭口歇一歇。他一会站着看,一会又坐着瞧。他想,我真的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说实在的,去的时候他有些担心,怕自己这把老骨头回不来,要是那样就愧对在阴间的父母和老伴。先前说过,最终要和老伴安眠在一处,在父母坟前,共同守孝。现在看来这个愿望还是能实现。
  木塆寨四面环山,当门一条小溪。他努力放大自家的房子,把它看清楚一些。还看到了坎上屋的、芋头田的、碾房屋基的、大方土的几个院子。这些院子有的露出瓦屋一角,有的根本就看不到,都被树木竹林遮挡,或许有的房子倒塌了。偶有几处炊烟袅袅,他知道那是有人家在做晚饭。尽管他知道这里多数是空房子,但给他的感觉还是比在福州大城市好。两年不见,木塆的林子又长高许多,山荒寨野了许多。不是儿媳当年硬要他去福州,他说什么也不会离开木塆寨。不过当时也是没办法,腰不争气。
  哎——嗨嗨——哎——嗨嗨——
  他突然来了兴致,放开嗓门吆喝一气。
  站在垭口对着寨子吼,好爽气。马上就有人反应。坎上屋的二弟媳妇听到了吆喝,出门听个明白。越听越兴奋,马上接应:
  “成安哥不是?你回来啦!”
  老魏又长长吆喝了一气。他的声音显得宏亮,在木塆回荡。几个老人带着两个孩子,伴着黄昏走下寨子,来到溪边迎接魏成安,当他是宾客了。迎进屋,打扫房子的打扫房子,铺床的铺床,大家说着话,帮助他理家,高高兴兴的。坎上屋的二弟媳妇取来腊肉,进园子讨来蔬菜,到柴房取来柴禾,忙忙碌碌开始煮饭。
  全寨人都到齐,加魏成安,共六人。
  安一张八仙桌,都还要虚两个位置。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为老魏接风。吃过饭又烧茶,边喝茶边摆龙门阵,大家伙畅谈到深夜。
  老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高兴过。
  老魏轮流着每家吃三天,十天过后自己开伙。他刚回来,重新兴家,用的吃的靠大家送。他开伙那天特意上街买来肉,大家同做同吃。又热闹了一夜。
  木塆寨有了魏成安,似乎比先前要热闹些。
  魏成安走后这两年木塆变了些样子。最大的变化是人口只降不增,出走的出走,死的死。现在就剩下坎上屋的二弟媳妇,芋头田的罗三娘在家带着孙子,大方土的魏成山也是带着孙子。去年寨子上还有7口人,死一个,又走一个。魏成安回来补上一个。死的是對门边的罗菊花,魏成明的老伴。才六十七岁,落下胃病不治,偏在去年秋天,秋雨绵长,在一个湿漉漉冷冰冰的天气里,永别了木塆。当时寨上的几个人没得办法,打电话叫回了儿子媳妇,还有女儿女婿,还有几个亲戚。出殡那天帮忙的人实在太少,村委会也来了两个人,总共还不到十五个人。一口大棺材难为人了。怎么抬?天湿路滑,人力不足。出丧不只是能抬得动棺,规矩是棺越大,人越多,越有吉气。要达到那个场景怕是不行了。临到出殡才想到去请芭蕉台的人,芭蕉台是木塆上头的一个寨子,在家的人总共也不到十个,多是老年人,能够出力抬棺的也就是三两人,都一并请了来。   本来木塆寨与芭蕉台向来不和。生产队那阵子为争水打过群架,大跃进时为炼钢铁起过纠纷。可这些年双方人都少,相邻相亲,也没了争地分水的磕磕绊绊,前仇旧恨也搁下了。说起来不是亲也是戚,木塆讨的女人一半都是芭蕉台罗姓的,木塆的姑娘也有嫁上去的。如今这世道还计较个啥子?有个大小事总还要人帮,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能像先前那样说狠话。就连前年芭蕉台的打到一头野猪,还不是来请木塆寨去帮忙抬,帮忙吃。
  就算请了他们来,抬棺仍然是个大问题,还是村里干部有主意,提出把埋葬的地点选近些。魏家老坟山在桐花岭,虽然只有一里来远的路,但是上坡下坎路又狭窄。不说合棺抬去,就是光抬尸体也难抬上山。于是请了道士择穴于对门边的菜园地里,从堂屋抬到墓地不过三百步,就是一步一步辗转也要把棺木移动过去。
  埋了魏成山的老伴村里的干部就打招呼,下次如遇寨上死了人,得通知寨子上在外的人都回来抬棺。要得。几个老人都回答得干脆。另一个村干部还补了句,我们也好有机会算清各家的欠账,和公益事业集资款。
  原来寨上人外出打工,人不在家无法妇检,除了打个条子回来证明在外妇检,就是每季度向村里交钱。每到季节村里就要催收,现在电话方便,告诉一个账户钱就打过来了。在外的人为图省事,一个季度缴千儿八百的都不怎么计较。有的人在外发了,也不留意,只管交钱,村里镇里也只管收钱。
  魏成安听完大伙儿讲的木塆发生的事,不禁叹了口气。
  7
  把外出的人叫回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象当年叫大家出去打工一样,很多人都不接受。有的怕出去寻不了门路,回不了家;有的怕在外遭遇什么,无脸回家。如今大家在外多年,多种因素使他们不想回来。有的丢不起手头的活儿,有的请不了假,有的怕花路费嚼用,有的不愿回来看到木塆的老样子。
  不像魏成安,说回来就回来了。他总是说,外头再好也是人家的,木塆才是自家的。重阳节才有消息传到木塆寨,不到冬至他就回来了。俗话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回家才能安心。
  魏成安回到家,鼓捣自家的院坝、阶沿,房前屋后,花了好几天才把院子整出个样子来。回头又来打理自己的园子地。他决心自己种粮食吃。街上卖的米都是外地调运来的,看着亮晶晶油光光的大米,好看不好吃。离开福州时儿媳妇罗柳儿再三说:爹,你回去买米吃,不要种田,生活嚼用由我每月寄钱。为了回家,爹总是“嗯嗯”作答,或只说“我晓得”。
  到家那天他给柳儿回了个电话。电话上媳妇仍唠叨,不要种地哈,怕摔着身上哪儿。他还是照样回答“我晓得”。老魏一向说话算数,可这回没有信守承诺。当门那坝田是秧地田,自他走后几年没有耕作,已经草木丛生。百多挑油沙泥水田,终年四季溪流入灌,水足泥肥,泥色蓝绿蓝绿的,就这样荒弃,让老魏不安心。生产队那阵子,这坝田打出来的米背去交公粮,粮管所都是打一级,还单独存放着,供区公所的干部们吃。这一坝水田集体时都是用做培育秧苗的苗床地。当年骑龙山下的,芭蕉台的,羊子岩的,都选木塆当门田坝上培育秧苗。土地到户后木塆当门的秧地田,按人按户,每家都分有一块。魏成安家分得五挑。魏成安打理得好。可这两年全荒弃了。除了魏成山家的一坵,罗三娘的一坵,水汪汪亮闪闪的,其他的都已荒芜,长满了野草毛稗,马桑木柳条儿。魏成安赶忙把自家的五挑砍割出来,把田埂上好,放水灌溉,等明年开春再耕种。他又打电话给本房侄儿魏先明,說把他家的五挑也砍出来耕作,侄儿在电话里没答应。侄儿不是不答应,是要他多休息,怕摔着他。要是答应他砍,万一出个差错,先发嫂子还不怪罪?
  魏成安放下电话就发火,老子哪个也不讲,我耕了再说,收成分给一份还不行?他生气,独自唠叨。他狠狠地在地上敲他的烟斗,把烟锅巴敲出来。
  魏成安举刀下田,横劈竖砍,一气砍了三户人家的秧地田。这天他很充实,像个在战场上得胜归来的战士。晚饭他专门炒了菜,喝下半斤瓶子酒,觉得心头舒服。
  魏成安回家后的第一个冬,几乎陪伴在当门的秧地田里。
  等到当门水田亮如明镜,已是年下腊月。很快到了过年。令他没想到的是,儿媳妇带着孙女回家来了。儿媳妇想到老人回家过年得有人陪。儿媳妇回来后割肉买酒,全给准备好了过年盘子。但还是不高兴老人在这寒冷山乡鼓捣地。说,你在家东整西整的,万一整出病来怎么办?亲戚朋友还不怪我?柳儿说着就哽咽难语,老魏想起先发不在,难得儿媳孝顺,一时不免心酸。
  前些年人们一年干到头,收成还填不饱肚子,过年无年猪杀,人们就念叨着哪一天农民也能像干部一样拿着钱买米买肉,想买多少买多少,想买什么买什么,现如今我保准你过上干部的日子,你却偏要去种地!柳儿念叨着。
  老人许久才开口,说,要我不动,我可没那“福气”,让我不种地难道想我早点死?干部的福我享受不了,生来就是贱骨头,不做活身子骨不舒服!买米买肉吃我不干!现在店里卖的米哪是人吃的,哄眼睛还行,洒出去连麻雀也不啄。我要自己种粮食吃。
  柳儿劝不动,正月还没过完就生着气,带着娃娃回福州去了。
  阳春三月寒意尚存,魏成安迫不急待下田,他不能不种。魏成安的秧苗长势好,不愧是秧地田,地本肥沃,加之多年没有耕,绿肥充足,只打一下草便是。按魏成安的说法叫做懒庄稼。魏成安看着泥似乎看到了秋天的好收成。
  他又给圈上添了头小猪,买了几只小羊。
  夏至,他的田绿得盖了埂。一天一个样,他每天到田埂上走一朝。好象秧苗长出沙沙沙的响声。这天他走在田埂上,见一只秧鸡在田里攸闲自在,一边信步一边觅食,他一见就觉亲切,那鸟见了他也不飞,望着他不转眼,很久后才一步一顿不时低头觅食。老魏好生奇怪。
  和鸟对视,从鸟眼睛里他即刻想到一个人,魏成禄。他俯下去问,你么不是成禄投胎转世吧?那鸟咯咯咯,低头去觅食。他认定它就是魏成禄。成禄啊成禄,你也来看我的秧苗了!魏成安似乎有些兴奋。
  魏成禄是本房的兄弟。两兄弟曾经很要好,但也经常闹矛盾。魏成禄在自然灾害那年饿死了。饿死前他们俩还大吵了一架,甚至他还打了成禄一个耳光。就是这一耳光过后的第三天,魏成禄死了。这一巴掌让他内疚了一辈子。成禄死后的第二年上头发粮食,准许自家开锅煮饭,人们又站起来走路,又开始种地生产。那年的春天,魏成安做了个梦,梦见成禄转世为一只秧鸡,在当门田里游荡。   那年,全寨子的人饿得倒下了,大方田的一家有三口人咽了气,魏成禄来告诉魏成安,等寨子上的人都饿死了,我们兄弟俩种当门的秧地田也够了。这话说出后魏成安似乎没听清,又复问了一句,说的啷个?成禄又重复一遍自己的话。成安不由自主一巴掌就打了过去。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要大家都死了,留下你一个人?八成老天要死你这没良心的。
  结果第三天中午,太阳当顶的时候,魏成禄家里传来了哀嚎声,说是成绿吃了没炒熟的棬子。咽气前他一声声喊肚子疼。
  魏成安尽管拖不动自己,还是爬着过去把成禄给埋了。
  魏成安哭说,我不该打你。
  魏成安对秧鸡说,成禄啊如今这么一坝子秧地田没人种啊!要是你不死,可够你种的。
  魏成安又说,成禄啊,专心给我看秧苗,新谷出来先给你尝尝。
  8
  魏成安回到木塆寨有了些时日。他感觉到回家后真是时来运转,自己就象老树发新枝。地里苞谷挂双苞,田间稻子抽双叼(穗),圈上猪呀、牛呀、羊呀,園里鸡呀、鸭呀,样样都有。魏家院子又像个家。俗话说,运去金成铁,时来土变金。魏成安脑子里装满“好运气”三个字,他觉得心满意足。
  年成好,魏成安打算这一年过年时摆个笑和宴,把全寨子的人请了来,团聚团聚。其实也没几个人,摆一桌席足够。没想到正当年末岁尾,坎上屋的二弟媳妇生了一场病,没有好起来,寨子就以办丧事为重。二弟媳这一走给寨子上增添了不少冷清。魏成安到处打电话,要外出的人们回来,结果也只回来了两三个人。就连二弟媳的儿媳妇也没有回得来。魏成安伤感落泪。
  二弟媳的丧事是魏成安一手主持的,前前后后几天只觉有些凄凉。超度法事请的是骑龙山的道士。魏成安说她婶在生时辛苦,要按照老规矩超度。可是,几个老人已年过七旬,他们一班人原来还老老少少十来个,现在只四五人,许多法事都做不了,只得简省着应付过去。法事也做得松松散散,魏成安也无可奈何。掌壇法师担忧他们的教班将失传。
  丧事办完,奔丧的人也走了。现有的人又走了三个。芋头田的罗三娘连同两个孙子一并被儿子接走。罗三娘走的时候一边哭一边数落,说这回一定回不来了,一定是回不来了。魏成安和魏成明将他送出寨,几个老人相送难舍,似乎腿上绑了石磨。喉咙像堵上棉花。魏成明说老都老了,横竖是等死,在哪里都一样。罗三娘说在家和在外不一样,在外死了进不了屋,上不了香合,沦为野鬼,在家死永远是家神,能上香合。
  木塆寨成了空壳寨。
  魏成安越想越是生气,自顾自的念叨说,这寨子不知犯了啥忌?照这样下去木塆寨的人口不几年就没了。是不是该请个风水先生合计一下?
  到过年时,寨子上仅有两个人,魏成安和魏成明。他们哥弟俩合在一起吃过年饭。那天晚上哥弟俩喝个大醉。就在那夜魏成安也不曾想到,过年后这寨子就只有了一个人,魏成安自己。儿女把魏成明也接到了县城居住。魏成明摔了一跤,腿摔坏了,生活自理都困难,女儿口口声声说弄去县医院医。魏成明去县城一半是不得已而去,另一半是想去把腿医好,好了后还回来。他心里暗自盘算着。
  魏成安又面临一次去福州的较量。儿媳妇得知木塆就公爹一人,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怎么说也不放心,又一次来接他。柳儿坐长途客车回来,她以为这下寨子里没了人,爹一定会跟她到福州去。可公爹没有去。
  魏成安说,即使一个人,也要守在木塆寨。
  柳儿叫亲戚劝也劝不成。又叫村里的干部出面动员,干部们也觉得这寨子上留一个人成了他们工作的负担,从这一点出发他们跟柳儿是站在一个立场,也就努力做工作,但没有奏效。村里也很矛盾,村委会是不想村民外出的,但又不想有负担,在这两者之间,他们更多考虑的是后者。这样的老人在家出了事,他们也有责任。另一方面他们还有一份担心,照这样子下去,怕是村委会也要关门了。
  儿媳妇见说不动,也就放弃了。儿媳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回来服侍公爹,她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儿媳妇离开了木塆。离开的时候,反复跟爹说,每天都要把电话开着,便于联系。魏成安说,我晓得。
  他要把家守住,叮嘱儿媳,要是有孝心,就每年回来过年,团圆。
  不去福建魏成安还是养羊。每天把羊赶出门,他就回来理其他的事。种田,养猪。
  又一个清明节到了,魏成安剪了不少纸青。还没到清明那天,就不断有外出的人打电话回来,要魏成安代为上坟挂青。特别是清明节的头一天,魏成安先是接到了儿媳妇的电话,请爹给祖宗墓挂青。
  魏成安虽是答应,其实心头不是滋味。随后又是侄儿先华打来电话,要他在他父母的坟上挂束青,祷告一声,眼下他接下一个大单分不开身,不能回来,所花去的钱他给他寄回来。还要他挂青时求告一声阴灵父母,在阴间要保佑他财运亨通,大发大富,只要让他换上“宝马”,明年他就回来省亲祭祖。魏成安听了就发火,在电话上对侄儿说,我不要一分钱。直接就把电话挂机了。这样的电话他接了十几个,任务一样,意图雷同。魏成安开口骂,现在这些狗日的,算盘打得好,有钱就什么事都可做。要不是求死人在阴间给他们做事,恐怕连电话也不会打。他们把木塆给卖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坟头上开着清明的花。山上山花烂漫,百鸟鸣叫。魏成安一大早就出了门,先从自已父母的坟上挂青,一路挂下去。桐花岭祖坟山,山山岭岭,见了祖坟就挂上一束青,分别说上几句话。在他父母的坟前他流泪了,他说说不定明年后年大后年自己也作古,还有谁会来满山遍野坟头上挂青呢?父母若有灵,就保佑他多活些年月。
  在魏家的老坟山,他一直叩拜到始祖墓。他向始祖诉说,您落业于木塆寨,当初可曾想到有一天这木塆会无人照理?拓荒开彊的辛苦却败在子孙手头。
  他在祖宗墓前数落了一番,在半山坡上坐着四处打量,最后还发一阵子呆。他心情好起来,这山山岭岭真好,这木塆真好!这春天真好啊!
  他放声哭了。
  他想政府现在都放假让人们回家扫墓,木塆寨的人出去就一点不想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心生一个可怕的念头,有一天木塆的坟不再有青,这一塆仙灵不就全是孤魂野鬼了?
  清明的第二天镇上发通知搞人口统计,村干部先来摸底,在地里找到魏成安。村干部们不免也要一一问人口情况,魏成安说我看全都别统计呗,明里有几十户人家,现在就一个人,我。他们不在家,还算木塆寨人吗?
  9
  魏成安放羊种田。清明时节下种,秧苗由嫩黄变绿,由绿变黄,金灿灿的稻子出来。魏成安捧了一捧,闻着稻谷的芬芳,让人陶醉。当门的那坝水田,似乎为了回报老魏的复垦之恩,在发狠产粮。魏成安感慨,这一年收成,能补回三年荒芜。
  魏成安在院子里晒谷。晒满了坝子,还在屋头的地里铺了几张晒席。日头西下,老魏得收起谷,装进粮囤里。
  狗的叫声从山上下来,老魏一边收谷一边吼:嗖——呢!嗖——啊!
  羊回来了。
  魏成安的羊全仗那黑狗。每天魏成安将羊和狗送出门,狗就守着羊。到傍晚狗就赶着羊回来。只要听到狗阴一下阳一下叫,魏成安就站在院壩边上吆喝接应。刹时羊就回到家里。魏成安叫那狗“黑虎”,若有野物侵害羊羔,黑虎就会出来保护。若有野狐野犬靠近羊群,黑虎坚决阻止。把羊交给黑虎,老魏一千个放心。
  要说养羊费心,老魏起初费点心,再有是训狗时费了点心。黑虎是他从亲戚家唤来的,唤来时是小狗崽。一身黑,黑得发亮。两只耳朵耷拉着。他给它肉吃,训它追野物,教它爱护羊羔子,训它的野性。后来就轻松了,自己差不多就没费神管过羊。
  后来他又唤来两只小狗,一共养了三只狗。黑虎放羊,黄宝守家,花蛮紧随着他,各有分工。羊一出圈门,就由狗招呼着上山,狗阴一声阳一声叫,羊不敢逗留,专心走路。山路上羊群走成一路,远远望去如一条白龙缓缓向山上流动,走出一道风景来。进山后羊们各自觅食,狗就蹲在一边守着,困了晒太阳,或是打个盹儿,久了又换个地儿走一走,查看羊有没有什么情况。如有什么野物靠近,狗会凶猛赴过去驱赶,遇到野猪它汪汪叫着把它哄走,遇到豺狼之类,它会勇敢地冲上去,奋不顾身抵御外来入侵。有一次为保护羔羊,竟被对方咬破了狗耳朵。下午当太阳下山了,主人一使唤,它就汪汪叫着赶羊回家。魏成安把狗当做人在使唤。狗若有什么不周到之处,他就把狗唤来,一五一十交待一番,这时狗呢,会摆着尾巴发出呜呜声,似乎在接受主人的训诫,也似乎在回答主人。
  眼下他的羊已增加到五六十只。他的羊不生病,不起瘟。每年都要下羊羔,一茬接一茬。他养羊种田不过是打发日子。羊肥,稻谷子粒饱满,日子就顺心。
  晚上他给羊打盆水去,又要跟羊说话,他还要一一点名。他把羊排成队,给取上名,从头至尾,头羊,羊二,羊三,羊四……叫完名还要给羊们训话。
  狗呢自不必说了,他要它们每天晚上叫一阵吟一阵,深夜再叫一阵,半夜鸡叫三更时,狗要整齐地来个“大合唱”。这样一来木塆也很热闹,魏成安也就不孤独。他的狗叫时还和芭蕉台、上台平的狗呼应。他的鸡叫的时候,也与其他寨子的呼应。每当鸡叫狗吠时他也要起床,这时他很兴奋,说实在的他也睡不着,起来后吸一杆烟叶。然后继续睡。
  那一夜,天刚黑不久,他听到了对门桐花岭传来叫声,“呱,呱,呱……”他好久没听到过那物叫了。木塆寨历来听到这个叫声就认定是鬼叫,木塆人相信人死后魂魄无归便成了鬼,虽然没有谁真正见到过鬼,但所有的人都听到过鬼的叫唤。未见其形,但闻其声。他想是哪个鬼魂去了后不得安宁呢?连续三天夜里都听到了这叫唤声。于是白天他就四处寻找。不巧在大方土寻到一个新坟,于是他就打电话出去询问。是魏成华妻的坟。这才知道,几天前儿女们把成华妻的骨灰从贵阳送回木塆安葬。仔细算了算,那是个逢场天,他到思溪镇上赶场去了,所以他不知道。魏成华的儿女们只以为木塆没人了,没落脚处,也就不知道还有魏成安,他们把坟砌好就走了。据说他们没有超度,随意作了处理。这些娃儿真是不像木塆走出去的,不懂人事,老人走了也不依规矩办事,老人在那边上不了路。魏成安知道,老嫂子一定魂魄难安。他拎了大捆纸钱香烛,来到嫂子坟前,叩头行拜,小声说些什么,告慰一番,似乎也说了等我打个电话找娃儿些,让他们好好超度超度你,跟你打理通达西方的路,让你安息!只有最后一句是大声吼出来的:老嫂子呢,你请先上路吧!
  魏成安和嫂子说过话,自己也觉安心了。这天晚上却也没有听到那物叫唤。魏成安一个人在家中独自说话,嫂子啊,你这就对了,生住城市,死后魂归。一定是生前跟娃娃们提要求。在生享受一回城市的荣华,享受一下娃娃们的孝心,死后就该回家才能安息。你回来就当跟我做伴儿,让兄弟我也热闹,如今这木塆没有别人,还有你老嫂子魂归故里,长期陪伴,我不孤单。
  魏成安找出电话号码来拨打。电话打通了,他着实唠叨一了番。他要求侄儿侄女们为他娘超度亡魂。电话里大约侄儿侄女认为人在生时过上大城市的好生活,死了超度是浪费,不必花那些冤枉钱。魏成安在电话里发火,骂人,他们才勉强答应了,为他们死去的娘超度。
  有一天他上山找羊,羊该回家了。一嗖狗,狗很快把羊跟他吆拢来了。猛然间发现那只母麻羊总是掉队,哦,这只羊好像已经不再生产了。算起来有两年没有发过情。想到这里,他心里越发着急。羊过了青春期亦然不能下崽,更何况人呢,人世间有哪个能让时光倒流?想来真叫人奈何不得,魏成安枉生闷气,举起棍棒,狠狠抽了母羊。母羊被突如其来的抽打给打蒙了,咩咩咩叫着跑了出去。
  10
  天还黑蒙蒙的,魏成安就起了个早。起床后他的眼皮有些跳。眼跳有祸,他马上想到家里的人。儿媳、孙女,一想到孙娃,却又免不了要想老魏家的香火延续问题。女娃终究是外头人,迟早要嫁出去。到时魏家这门谁来守呢?或者这房子就不姓魏了。想到这里老魏鼻尖发酸,打了个冷噤。
  真是奇了怪了,中午时分魏成安接到儿媳妇柳儿的电话,说孙女在福州出事了。老魏脑子里嗡的一下,感觉眼前一阵发黑,身子颤抖。颤抖后又像僵了一样,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孙女也不小了,会出什么事呢?电话里儿媳在哭,老说不明白,魏成安也总是缓不过气来。过了好一阵子,魏成安才听明白,小丫是染上吸毒恶习,被抓去戒毒所了。   原来孙女小丫早没读书了,年长个高,已是成人。可一无学历二无技术,只得四处找事,进厂打工。混了一阵子老也找不着合适的工作,自己脑子也不灵光,结识了一些不正经的人,竟然染上了吸毒的事儿。起初柳儿把小丫教育了一番,企图让她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一直没敢跟爹说,直到这天被抓到戒毒所去,柳儿不得已跟爹打电话。柳儿感到失望、无助。
  魏成安什么事都懒得去做,平日里他没离开羊,没离开猪,也没离开狗,成天跟它们说话,可这些天他想不到它们。让他们自由放荡。这些天他的嗓子也哑了,心里头要有都是埋怨:阴间的列祖列宗啊,怎不长眼呢,都成懒鬼游魂了?
  他又怀疑是自己没有积阴德,没有行善,才遭到天遣的。现在他该怎么做呢?如果能够补救,要他做什么他都答应,只要孙女能平安归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可以去做任何善事,对门坡的路塌陷了几处,他这个冬天就去补;羊角垭的山王庙缺了一只角,他要去献捐,维修寺庙。栏里的羊,圈上的猪,他就此许个愿:菩萨哟显个灵,保佑我魏家,我许一头猪一头羊,到时抬了去祭献还愿……甚至他想,只要改变命运,可以倾其所有,去修建寺庙,去救助一个落难的人……
  转念,他想到了儿子魏先发。心想,有先发在就好了。
  柳儿呢,自进了魏家,承受的就是打击。怀个娃让公爹遭结扎,这一切的流言蜚语都得她忍受。她没敢吭声。后来心想出外打工同男人在一起,盼望着再偷偷怀上一胎,不料事未成夫先去,倒让心里搁上个大石头。现在孩子又出事,憋着一肚子苦水无处倒。
  她想到了回家,但不能,没脸见公爹。再说了,宝贝女儿走上了邪路,横竖要等女儿出来,还得教育她走正路,成个人,正儿八经过日子。柳儿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女人过了四十,就象一稞黄了叶子的苞谷杆,一步一步走向枯败。
  柳儿在一家制衣厂做清洁工。经常因脑筋迟钝、走神而做错事,一做错事又挨老板骂。起初她以为是这个老板性格粗暴,找老乡给她另外又看了一个老板,做一段时间仍是这样。她已经认识到問题根源在自己身上。认真说来,她已经不再适合做事了,只适合在家呆着或是回到木塆。但是不做事又不可能。家里还有公爹,男人不在就是自己的责任。要是公爹在家生病了还得用钱,生活还得靠自己。有份工作就是一份保障,好歹交个社保,可是这份工作很难保住。也是说不出口,大老远来到福州大城市,只是这里的一个清洁工。想当年刚嫁到魏家,还是水灵灵的大姑娘,好歹还上过中学,是村里年轻人中最受羡慕的一个。可如今,似乎转眼间,到这福州来成了这儿多余的人。说不定哪一天人家不要了还得走人,就像垃圾被人嫌弃。
  担心终于没躲过,柳儿被老板炒了。柳儿也找了几个地方,实在没有合适的工作。她思来想去,最后不得已去拾垃圾,早出晚归满街流窜。
  罗柳叶也想过干脆回木塆寨去,孝敬老人,像公爹一样养羊。即便是村里没了人,自己一人守木塆,也算是自由日子,在这里过得不自在。可目前不行。
  11
  大年初一一大早,魏成安早早地开始煮汤圆。煮汤圆用的是新年“抢来”的"银水"。汤圆煮好后先祭祖宗献家神。年夜饭是一年的最后一餐饭,得献饭,汤圆是新年开年餐,也要献饭。献给祖宗享用过后,在生的人才能动手。吃汤圆寓意着团团圆圆,可老魏捧起碗双手有些沉重。终于还是吃了。双箸合力,五指并用,把一个完整汤圆解决掉。这不单单是吃汤圆,而是年,是崇高而威严的仪式。
  吃过汤圆后上山拜祖坟。一年一度例行公事。桐花岭,花土岗,羊角岭,都有祖宗之墓。都得去烧香化纸钱。每一家的堂屋要去烧香。进不去的他只好在外面门前或院坝烧上香烛。魏成安上得山,见了坟墓就烧香燃烛,叩头作揖,他想不能怠慢一个仙魂,不能让他们成为孤魂野鬼。
  现在还有我来给您们烧香化纸,等到我也作古,不知谁来烧香化纸呢?魏成安一边烧香一边诉说。不过他想已管不着将来的事,将来的事只有听天由命。临近过年,他就来到每家的房屋前割上一块地,或砍出一块足够烧香磕头化纸钱的地方,关键是得把去路先砍通,不然一出火灾就会连着木塆的树木森林,连着房屋一同烧着,会毁灭整个木塆寨。我魏成安不就是好心办坏事,那可担当不起。如果那样,将来也无颜面对地下的阴灵。只是有的房门已打不开,房门锁已生锈,蜘蛛到处做网络。有的屋门前长了杂木野草,无路入户。有的房屋就要倾覆。
  这一天他上了祖坟,又到祠堂、庙堂,每家堂屋神龛。清早出门黑夜才归。他心里有些悲凉,也很满足。他不管外面的人何时回来,他已尽责,他是认真按大家的嘱托办了,没谁可以责怪他。他自己也问心无愧。
  傍晚魏成安回到家,坐在火炉前抽烟叶,不时有电话打进来。有感谢他的,有交待他任务的。他一一应承下来。挂电话前总要说一句:把钱找够了还是回家来哈!
  现在这儿什么都长得好,祖宗们在这里要大家回来守,大家都不回来,他们就变成孤魂野鬼了。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准守到哪一天就不行了。
  电话上他变得唠叨起来。
  过完年魏成安生了一场病。风寒。来势凶猛,卧床七天险些没起来。他也曾有起不来的念头。若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也就不用埋了。反正也没人收尸。反正老了,活着也没一点用场。可是他转念一想,不能就这样走了,这木塆是几百年的木塆,是祖宗开壃劈土创下的木塆,不能就断送在他的手里。别忘了曾经答应过许多人,要看守好这地方,要守信用。于是乎他就想怎么样才能站起来。他浑身生疼,力气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想去看医生,又有谁搀扶着去呢?去思溪镇上有七八里路呢。肯定是走不去。买药呢,也得去思溪,还不都一样。这时候他又想起镇长们的关怀来,如果住街,买药可就不费事了,就算起不了床,叫邻里说一声,给钱就能办到事情。他似乎承认还是住街好。可是为什么又不去住街呢?横竖是自己决定的。一辈子做事不兴后悔,难道今天后悔了?不,人就是与别样不同,有时候选择总是莫名其妙,明知不好却是心安理得,有时候放着好事也不去要。没错,就算住木塆比住街死得早些也是甘愿。   急了,他想到草药。于是使劲儿爬起来,拄着拐杖,爬出门去。屋檐后的土坎上种着黑风巅(柴胡),连翘,鱼腥草,园子地里长着生姜。他胡乱扯了些配上煎汤。这是他弄成的第一济药。服下后睡上床,加两床棉被,捂汗。整整捂住一个大半天,通体灼热,周身汗流,似乎天地房屋都在旋转。到天快黑时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嘴巴想吃,自己拖着身子骨煮了稀饭。稀饭用绿豆加生姜熬制。几餐没进食,这下偶觉有味。这稀饭乃是清热解毒的。三下两下喝下一碗,过不了半个时辰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杵着拐杖出得门去,这时天大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把狗使出去,教唆它们吠叫起来。汪汪吠过一阵,芭蕉台的狗呼应了。
  这时,他感觉到木塆寨还是人间。
  对门山上有野物在叫,他听得明白。也不知是什么野物子,叫起来非常惊人,一时觉得寒冷。
  在家里吃了三天自己配制的草药,总算把自己从棺材里拉了起来。这天他想上街,想要买些吃的用的之类。他杵着拐杖,一歪一扭踩踏着满是草丛的路,当他走出山门时,碰上了镇里下队的工作员,还有村委会的人陪同,他们拿着表格,要魏成安跟他们填写,魏成安先是有些激动,可一会就显得很平静。他看了一眼工作人员的脸,又转而看他们递给他的纸张,盯着不转眼,不认识一样。
  村里的人还要他到村里去领一壶油,一袋子大米。说是这本来是该发给两孩结扎户的,但他们没在家,由魏老代领。魏成安谢绝了,说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从街上拧了一坨肉,一瓶酒,还有别的用品之类,其实他不用到街上买肉,自己家里有的是,但是走到街上总得有个买卖。不买不卖不兴上街。在街上见到了许多老相识,也见到了许多远近亲戚,他非常开心。他还给大家留话,常去木塆寨耍,陪他耍。看来自己还得活一阵子。
  老魏身子骨开始硬朗了。他仍下地,仍养羊,养猪,种田。他还是照样在木塆弄得有声有色。
  有一天他在地里弄禾苗,镇长又上门来了,继续跟他说搬迁的事。先前说是不要他交一分钱就住新房,这下跟他再次表明不交一分钱,只管搬来住便是。不拿钱住一套白晃晃的新房子,还有不去的?下步就连生活镇里也包了。真是,到政府的房子里去享清福,吃有得吃,穿有得穿,算是照顾了吧。考虑到他是七十多岁的人,条件也合。
  可是他拒绝了。
  哪有白吃白穿的人!别坏了规矩,我还能动弹。他说。
  没过两天镇里又来干部,说,央求你呢,就算支持工作。甚至说,替我们完成任务好不好?
  提起任务老魏就没了言语,心想一辈子都在为你们的任务,你们一辈子都在为着完成任务。
  镇上人也叫苦,这是他们的工作,也是他们的活路啊!
  魏成安不愿到镇上去。移民搬迁是眼下镇上的要紧工作。当年也是为镇上完成工作任务,老魏挨上一刀。这回說什么魏成安也不去所谓的支持工作。我魏成安就是个贱命,走到哪儿黑,哪儿落脚。由着命是了。
  魏成安好起来后,最心爱的是他的羊。他的羊又肥又大。年下来卖几头羊,买穿的用的。衣服一套穿几年。魏成安算了一下,除了吃盐花钱,照电灯用钱,喝酒用钱,走亲戚用钱,别的事可以不用钱。可这些花用只需卖掉一头羊就能对付过去。钱多了做啥用,上茅房用还嫌不软和。连儿媳妇寄钱回来,他都打招呼不要了,放在屋里生霉,存到银行也懒得跑镇上,反倒是负担。于是儿媳妇也就同意了老人的请求。他的羊还不如一直养着,好看。白羊,像穿一身白袍,黄羊看上去就像穿青杠叶子缝成的衣服,黑羊像穿一身青衣。他真舍不得把它们卖掉。它们是他的伴,他跟它们亲。夏天的晚上,他用扇子给羊驱蚊子,他就睡在羊圈里。放它们出去时,他把它们训成按色排队上路,走在路上好看。走起来非常规矩,成队成排成色。他非常欣赏,非常得意。谁说木塆是他老魏一个人呢,不是还有羊吗!他喜欢那些羊羔。他想,他的羊要不了两年,就发展到上百只,到时候,羊上山,像士兵排阵,他就是总指挥,他指挥着千军万马。
  在他身边的何止是羊,还有牛、狗、猫、猪、鸡、鹅,一屋子的活口。
  就在他高兴得不行时,村里递来一纸通知,要他限量养羊,理由是养太多会破坏生态。
  羊也是活物啊,只要有活物就有木塆。
  万一哪一天他老得实在不行了,离去了,这木塆还有一群羊。
  魏成安想,人没了,羊也不让有吗?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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