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9年夏末，我去广州读大学，那是我和母亲第一次分开。母亲在新生宿舍里和我挤了一个星期的单人床，直到单位的假不能再请了，她才决定离开。临行那天，我去火车站送她。看着偌大的车站，母亲对我说：“小英，考出来多不容易，你可要用功啊。”
　　说实话，我有一点烦，总觉得她那些嘱咐像只无形的手，扼住我的脖子。
　　我点点头，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妈，我都考到广州来了，这还不行吗？”
　　母亲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只黑色挎包，破旧的提手上用手绢系着只大号的搪瓷水杯，既可以喝水，又可以泡面，母亲去哪儿都带着它。临上车时，她忽然停下来，从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把最后的二张一百元递给我说：“这些你也拿着吧。”
　　我推挡着不肯接，“路上没钱哪行啊？”
　　可母亲却拍拍挎包说：“我都买好方便面了，火车上不用钱的。”
　　母亲把钱塞在我手里，转身匆匆地挤上列车。我飞快地在站台的货摊上买了一袋桃子，沿着列车追过去。我看见了她，坐在窗口，茫然地在人群中寻找着我的影子。
　　“妈，这个你带上。”我匆忙把桃子塞进车窗。
　　可是母亲却用手推了出来，“怎么在这儿买水果，贵死了。我不要，你留着在宿舍吃吧。”
　　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肯接下桃子，火车却在我的不情愿中缓缓启动了。母亲轻轻地挥着手，一直微笑地眼睛，落泪了。我呆呆地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渐渐驶出视线。
　　一直期待摆脱母亲管束的这一天，可是直到真正面对，我却发现没有一丝预想中的庆幸，只有手中那袋青涩的桃子，忽然变得异样沉重。
　　2
　　母亲曾是名国企的会计，企业倒闭之后，她却再没找到一份正式工作。现在年龄大了，她只能在一家小学做临时工。父亲十年前因工伤卧床不起，家里的一切，都担在母亲身上。她从小对我的学习十分严格，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考上一所好大学，在大城市里，找到一份风光的好工作。
　　其实，我一直不屑母亲的想法，觉得多少有那么点功利。可是直到在广州上学，才发现这座城市原来有太多让人兴奋的理由，我第一次那样强烈地想留在这座城市。
　　大一的下半学期，“苹果”手机在学校里开始流行。我们宿舍里的六个女生都很羡慕，可那时iphone对于学生来说是很奢侈的东西，想和家里要钱买一部又都张不开口。后来我们几个人想出个办法，谎称说学校要求买笔记本电脑，方便教学。
　　那是我第一次和母亲说谎，心里忐忑不安，害怕母亲拆穿我的谎言。我想只要母亲反对，我绝不坚持。但是母亲出乎意料地答应了，因为在她眼里，学习是天大的事情。
　　买回手机的那天，我打电话给她。我说：“人家大促销呢。买一部电脑，送手机。”
　　母亲高兴地说：“太好了，咱们买的真是时候。”
　　母亲面对我几乎一拆就穿的谎言，无比相信。我听了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那一次，宿舍的室友只有三个人买到iphone，这让我沾沾自喜了很久，虚荣带来的优越感，很快替换了我心里欺瞒母亲的自责。
　　3
　　“五一”假期，学校提前放假。我决定悄悄回家给母亲一个惊喜。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到家已是傍晚，母亲还没有回来。只有父亲躺在床上看电视。他很惊讶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你妈卖苹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卖什么苹果？”我觉得奇怪，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父亲察觉可能说漏了嘴，避开我的眼神。我连忙追问，这才意外地知道，原来母亲每天上班前，会去市场批几箱水果，下班回来，再推到街上卖。
　　我心虚地说：“干吗这么拼啊？”
　　“还不是给你买电脑，借了人家钱，不要还嘛。”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那天，我悄悄地跑去找母亲。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母亲的苹果还没卖完。她扯着嗓子，大声喊着：“苹果便宜了，苹果便宜卖了。”
　　很难想象，一辈子矜持有礼的母亲，会在街边做起小贩。那一声声的叫卖声，仿佛直刺进我的心里。而一直招摇在我手里的“苹果”，好像变得烫手似的。我下意识地扔进了背包，不想，也不敢拿出来。
　　那天，我悄悄回了家。父亲已经靠在床头昏昏地睡了。我呆呆地坐在房间里，心情始终难以平复。母亲就在这时回来了。她见到我，有点惊讶。她说：“小英，你怎么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说：“给你个惊喜啊。”我像根本没见过她卖苹果一样，高兴地拉着她，因为我太清楚母亲的个性，一向好强的她一定不想让我知道。
　　她埋怨地说：“回来也不早说，我去买点好吃的给你做。”
　　母亲说着向外走，我却拉住她说：“妈，别麻烦了，有啥吃啥吧。”
　　“家里就有方便面，没别的了。”
　　“正好我煮给你，我现在煮方便面可是一流。”我极力用快乐的声调掩饰心中的难过。
　　家里的冰箱比我想象中的干净，连电都没插。除了半箱“华丰”，就剩下一碗炒过的咸菜。母亲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两个人就不买什么菜了，到外面随便吃点就行。”
　　每天都去卖苹果，她会舍得去外面吃吗？我紧紧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响地煮面，氤氲的热气熏进眼睛，模糊一片。
　　那天晚上，我悄悄地关掉手机，就像母亲隐藏她的“苹果”一样，把我的“苹果”隐藏起来。我们躺床上说了一宿的话，但都小心地避让自己敏感的话题。我和母亲讲广州，有多大、有多好，我一定会留在那里。母亲躺在一旁，默默听着。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她消瘦的脸庞，带着期望又欣慰的笑容，心里有说不出的内疚。
　　4
　　之后的大学生涯，我变得十分节俭。母亲给我上了生动而残酷的一课，我不想再用她的卑微与艰辛去换取我的虚荣。然而现实，总是对我格外严苛。毕业那年，我几乎跑遍广州所有的招聘会，最终却只找到一个电话销售员的工作，春节都排满了加班，梦想与现实的距离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母亲说要趁着寒假来看我，我拒绝了，不单是因为不如意的工作，还因为那时一个广州男孩已经走进我的生活。他叫卓伟，家境很好，我们在学校不咸不淡地交往了两个月。毕业之后，他的家人，帮他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
　　卓伟的家在越秀区，他却在南沙区租了一间房子，让我和他住在一起。我不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喜欢他，还仅仅为了获得一个落脚处。临近春节，卓伟回家陪他父母，留下我一个人过节，我贴了福字、对联，尽量把冷清打点得热闹一些。
　　但母亲还是把父亲托给朋友，赶在农历小年那天来了，清晨敲开房门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她围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喜悦的眼睛，系在挎包上的搪瓷水杯结着细细的雾。我想紧紧地抱住她大哭一场，可又胆怯地挡在门口，怕她知道我与卓伟同居的秘密。
　　母亲推了推我说：“发什么呆，让我进去啊。”
　　母亲终究放心不下，从同学那里问到我的近况就匆匆来了。那天母亲对卓伟只字未提，只是忙忙乎乎地买菜，包饺子，就像在家一样。直到晚饭吃过饺子，她才坐下来对我说：“那个男孩叫卓伟吧？”
　　我知道母亲总是要问的，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个月你就和他住在一起，不会太快了吗？”
　　“现在都是这样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但你是我的女儿，就为了住这么一个房子吗？”
　　“你女儿怎么了？也要活啊，在广州这么个烂房子也要二千三百块，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
　　母亲显得有些激动，直直地看着我说：“挣多少钱无所谓，我女儿不能这样。”
　　“我怎么了？怕丢人啊。你满大街卖苹果，就不丢人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却没了回转的余地。母亲震惊地看着我，眼里的光彩渐渐暗了下去。她一定想不出自己的女儿，怎么会变得这样刻薄，而我却不知道那段一直珍藏的记忆，怎么会成了用来伤害母亲的武器。那晚，我和母亲都没有说话，背对背地躺了一夜，直到天光亮起。
　　2012年的春节，广州阴冷透骨。母亲陪我住过了初五也没看到卓伟。母亲走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她，依然是四年前的站台，只是她挤上车箱的背影，白发显得格外刺目。而我，也不再是那个提着桃子追车的女孩了。广州曾经对我来说充满机遇，如今却只有现实的苍白。我最先学会的不是怎样坚强地面对，而是如何刺伤别人来保护自己。
　　母亲在车窗中看见了我，才安心地坐下来。她隔着玻璃和我说话，我却始终听不清楚。她叹了口气不再说了，直到发车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忽然伸出手指，在附着呵气的车窗上写了四个字——“好好生活。”
　　那是母亲最简单的愿望吧。不论生活多么艰难，都不该放弃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列车总是在我不情愿的时候启动，看着渐渐加速的车窗，我突然泪流满面。
　　5
　　2012的5月。我已搬出了卓伟的房子，决定重新打拼生活。和朋友四个人合租了一房子，虽然像宿舍一样狭小，我却住得踏实安心。卓伟问我：“为什么？是要分手吗？”
　　我说：“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爱不爱你。”
　　母亲是在电话里知道这件事的。她说：“小英，别怪妈啰唆。其实女人比男人更需要有骨气。有什么困难，和妈说。妈老了，丢点脸不算什么。但你在外面，别太委屈自己了。”
　　我的脸，一瞬变得滚烫。我说：“妈，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对不起，为我以前的不懂事。你和爸一定要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啊，明年春节，我回去看你们。”
　　电话的那边，突然变得安静了。
　　但我知道，母亲一定哭了。
　　那天收线之后，母亲发来短信。她说，女儿真的长大了。
　　编辑/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