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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城像一首赋，铺陈雕琢，满满当当一篇文章。
地下城像一部史诗，规模宏大，展现了时代的全貌。
地下城像一出舞台剧，针砭时弊，我们是身处时代的临时演员。当我们进入这个舞台，就已经扮演了一个不可替代的角色。
在写地下城专题之前，我想到了南斯拉夫电影《地下》。故事情节主要发生在阡陌纵横的地下城，电影的开头是一段字幕：“从前，曾有一个国家叫南斯拉夫。”
当然，我今天想说的故事不是发生在南斯拉夫，而是在南京，也同样是关于地下城的故事。摊开一张地图，虽然不能从地上城看到它们，但我们可以从地上城找到它们无数的入口。这几年来，地下城像蜘蛛一样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布网，逐渐把我们的生活包围。我们穿行于熟悉的地铁口、随车流出入于各大隧道口、开车驶入各种防空洞口、逛街进入地下商场入口，甚至我们每天产生的垃圾也会流向下水道入口，进入垃圾填埋场入口。这些入口，把地上城与地下城相连接。通过这些入口，我们进入了地下城。
10多年前，嵇智第一次真正置身于地下城，那里是雄伟壮阔的代名词。地下城像苍穹之中一个巨大的黑洞，神秘又难以看透。因此，他把地下城看作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们有扑通跳动着的心脏，通体流动的鲜红的血液，甚至还有排泄通畅的肠道。它们像人一样保持着新陈代谢。当他赋予地下城以人的秉性时，它们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它们会成长、成熟，甚至消亡。对于卢飞来说，记忆中的地下城是幼时的“探险”乐园，也是学生生涯痛苦的数学补习课。而石健的印象中，地下城充满了关于青春的彩色回忆，在那里，他扭动着身躯，手舞足蹈，他度过了快乐的大学时代。而如今的嵇智，已经待在南京十多年，他不再是当初那个看到地下城就欢欣鼓舞的孩子。无穷无尽的细节无时无刻不在眼中，他的思维逐步“净化”，地上城拥挤、堵车、灰霾……“城市病”困扰着人们。此时，城市就像夜总会里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只可远观。他明白，有时，华丽亦是一种压迫。毋庸置疑，地下城的建设，是城市发展不得已的选择。在这里，地下城是地上城繁荣的延伸与拓展，有了隧道，通了地铁，地下商场四通八达，仿佛时间被拉长，空间被缩小，我们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更多的事，看更多的风景，地下城让我们的生活丰富起来。但这里，我们不禁要追问：我们在地上城所不能承受的一切，我们把它延展到地下城，我们对它们做了什么？而这对地下城将产生怎样的影响？这又会如何回馈到地上城的我们的世界？
摄影师秦翊辰曾多次探访过南京的垃圾填埋场。说它们是地下城，其实并不确切，因为它们已经“见光”。过去，南京的垃圾填埋场是一个凹地，只不过近几年来，垃圾帝国越来越膨胀，地下城已经发展成小山包，直接成为了我们的地上城。
他说，这里恶臭难闻，蚊蝇横飞，即使戴上五个口罩也不顶用。他每去一次垃圾填埋场，一天都不想吃饭。拍摄垃圾填埋场是他这几年摄影生活中，最为难忘的经历之一。但有一天，在江宁水阁垃圾填埋场，他看到一位2岁左右的小男孩跟随父母置身于垃圾填埋场“拾宝”。看到这一幕，他的鼻子突然有种酸酸的感觉。
城市无限扩张，垃圾包围城市，我们及我们的子孙会像这位2岁的小男孩一样，生于斯长于斯。在那个他一秒钟也不想多待的垃圾填埋城里，秦翊辰明白这里展示的并不是什么超现实主义，而是大多数人打心底里抗拒认识的真实世界。在这里，地下城承受着地上城市繁荣所不能承受的痛，毫无疑问，它不会一直缄默，它所经历的一切最终将由地上城所偿还。而当我们知道了这些真相后，我们再来看看我们所生活的地上城市，陡然发现，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原来隐藏着这么多的虚假，原来这里才是超现实主义。
说万物联系也好，因果联系也罢，历史就是这么地上地下地包罗万象。就如电影《地下》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臆想的那样：老游击队员返回地上城还是游击队员，猩猩的主人终于找回猩猩，孤独的黑仔跳入水井得以妻儿重聚，伊万的口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复活最后都过上了幸福生活，地窖里终有井通往天堂。
地铁越不过的心墙
在我们经过富贵山隧道时，嵇智忽然记起，这里是他曾经和朋友们“飚车”摔跤的地方。
2001年，嵇智职高毕业后，跟随姐姐来到南京打工，每个月能存下一笔钱，开始钱还在姐姐那里，后来大概是一年之后，姐姐成了家，他就顺势地把工资的管理权转移到自己手中。拿到了钱，他买了一辆摩托车。
当然并不是很好的品牌。嵇智说，他从小就喜欢摩托车。初中的时候，有位同学经常在乡下开着摩托车，这让他觉得很拉风。他喜欢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喜欢速度和操控的快感，他甚至觉得他若是开在车上，能招引别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尤其是女生们。
买来车后，他迷恋上了飙车。嵇智说，其实不算是飙车，也就是耍耍帅，开车速度比正常要快些而已。要么是在离公司近的仙林，要么就是在深夜的隧道里。富贵山隧道24小时开通，最严重的一次开快车事故就发生于此。
那晚嵇智和几个朋友在聚会结束后开快车，当时还是女友的露露坐在同伴的摩托车上拿起相机为他拍照。由于女友要给他拍照并未带头盔，结果由于车速过快，他和朋友的车挂在一起，导致翻车。当时女友一下就被甩了出去，全身大面积擦伤，昏迷了一个星期。他说，在这一个星期内，他想了很多，他想找回原来健康有活力的女友。从那以后，他“戒了”开快车。这几年来，南京城中机动车越来越多，为了延展地匕交通空间，地下隧道也顺势发展。从1989年南京第一条隧道富贵山隧道开通之日起，目前南京共有隧道二十多条，这些隧道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长江隧道开通，10分钟过江，拉近了江甫与河西的距离；去年年底，集庆门隧道、水西门隧道、清凉门隧道开通，完成了城西干道桥改隧的历史性突破；江东路管子桥隧道、北圩隧道、江东门隧道通车，让居住于河西的人们的生活总算步入了正轨。正在修建的纬三路过江隧道，将连接龙江与江北顶山街道，江北将又再一次直驳市区的繁华……
就正如修路、修隧道总在持续一般，堵车因此成为家常便饭，这时地铁与人们的生活关系则显得更为密切。在嵇智的爱人露露眼中，地铁应该是现代文明的体现，不过近来，她自己的亲身经历让她对地铁文明又有了进一步的思考。 嵇智和露露的新家在老下关，露露的公司在河西，因此先乘39路公交车到河西万达，再乘坐地铁2号线到元通站是她每天的上班路线。去年，江东路进行快速化改造，修建隧道占据了大半幅路面，因此上下班高峰期总是拥堵不堪，39路人满为患。与39路公交车相比，地铁则宽松很多。
去年露露怀孕，让她很感动的是，到怀孕中后期，在公交车上，大多数乘客都会对孕妇关怀备至，司机也会善意提醒其他乘客给自己让座。而同样乘坐地铁2号线时，却鲜有人让座。她大概统计过，每个星期10次乘坐地铁的机会，最多有2次会被让座。
虽说地铁乘客没有义务让座，但这种冷漠让她感怀。在物质文明的庇佑下，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冷漠，精神文明正逐渐流失，反而是在公交车这种传统交通工具里，人性的温暖更完好地表达出来。
嵇智说，生命的可贵，在面临失去时，才会深刻地认知。而露露的看法是，在这钢筋水泥构筑的相对独立的地下城里，不少人的心已被隔成一个个相对密封、透不见光的暗室。与现代城市的物质文明不同的是，精神文明是深入每个人内心的有生命力的东西，不能仅通过金钱或技术解决。地下城的建设，若忽视了内在的精神追求，城市文明必将死亡，这比个体的死亡要可怕得多。
借着炫目的灯光，吴小姐小心整理着各种围巾挂饰，仔细查看着商品的每一个细节。在莱迪地下商城，遇到没有顾客的时候，小吴就开始变着花样地展示自己的围巾，就怕它们最美的一面没有展示出来。
莱迪地下商城，2005年面市时，是南京最具时尚风向标的地下商城。在莱迪开业前期，南京刮起一股红红火火的地下城风暴：秀水街、爱莱克、华新负一层、蕴莎、依迪……各商业街都吃准了地下城这一特色。不过近几年来，南京地下商城似乎陷入了人气“陷阱”：南京人耳熟能详的几个地下商场“夫子庙一太平南路地下过街通道”、温迪、蕴莎等等早已淡出江湖；新街口地下城里关门招租的铺子屡见不鲜；今年1月初，新街口莱迪还出现了集体关门抗议涨房租的事件……
从各大媒体报端仍然可以看出建设地下城的热度有增无减：湖南路地下商业街兴建，预计2014年推出20-40m2商铺；新街口地下城扩容，从德基广场到金鹰珠江一号的地下空间连通，由南到北的整个负一层都将是商业配套，市民逛街、消费能在地下从新街口一路走到金鹰珠江一号……
对于这样的城建新闻，小吴只有通过苦笑来回应，“爱莱克购物广场经营惨败、秀水街开了一年就关门、温迪地下购物中心成了眼镜店、菹莎地下购物商场早关门大吉……”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细数着南京地下商城的经营现状。
小吴说，即使是南京时尚风向标的莱迪都没能好到哪去。而过去三四年前莱迪的热况，她还记忆犹新。小吴是2005年第一批入驻莱迪的业主，到2006、2007年，莱迪摊位的火爆程度简直让她吃不消，想抢摊位的大有人在。在商铺的管理上，各摊位之间还会实行扣分的末位淘汰制度，不仅不能迟到、早退，和客户发生争执、店面卫生不到位以及形象差都会被扣分。街区中扣分最多的商铺，会面临着来年不被续签的危险。她回忆道，那时候每到周末和节假日，莱迪都像是经历一场狂欢，人挤人，顾客被人流推着走，她忙得几乎来不及收钱。而现在门庭冷落，她想了很多的应对办法。开始是卖衣服，后来卖包，现在改卖围巾了。“冬天围巾好卖，价格稍微贵些，而夏天光卖丝巾，就要亏了。”
小吴的小铺共10m2，去年的房租为1200元/m2/月，而今年每平方米每月又涨了100元，也就说不算人员成本、进货成本，每天就得花费400多元。这样的成本，直接导致她濒临亏损的边缘。此外，电商的影响也是致命性的打击。她每天都能接待到一些顾客，她忙乎乎地给他们试衣服，而最终这些顾客似乎只是为了试试款式，他们会当即到网上比价，这也影响了实体店的销售额。
小吴自信地认为，新街口的地下商场已经接近饱和，与莱迪一街之隔的爱莱克完败就可以看出端倪，近几年来电商发展得如火如荼，这都淡化了地下商场的发展前景。在他看来，现代文化带来的地铁商铺并没有那么神话，除了几个大的流通站点生意好些之外，大多数地铁商铺的生意冷清得很。即使是新街口这个人流量最大的站点，也很少有人会花时间挑选商品，关门大吉的商铺的大有人在，只有餐饮的情况会好一些。“在这样的背景下，政府还执意挖空城市，一度发展地下城，这种做法是极度愚蠢的，这无异于拿百姓的钱‘建一座空中楼阁’。”
十年后，人们或将不记得新街口的地下商城在高度发展时期所呈现出这一幕。它像一出背景华丽的舞台剧，经历了地下商城的起步，地铁经济时代带来的快速发展，又变成被电商打击迅速衰败，愁云笼罩集体关门抗议的地方。或许未来它会借新一轮的地下城规划抬头，继续在霓虹光影里高傲地翘起嘴角浮上微笑。
防空洞里的精鬏
地下城中，除了地下交通与地下商场，生活中最常见的就数地下停车场了。这几年来，随着地上城市的发展，地下停车场的建设逐渐被纳入城市总规划。根据媒体报道，今年南京将新增两处学校地下停车场，分别位于人民中学和瑞金北村小学，前者投资1.1亿，后者投资4500万，各有200个车位。当城市发展，拥挤的地上城需要不断向地下世界索取空间，城市文明的推进需要地下城的支持，社会公共空间的触角也逐渐延伸至学校，并在艰难地推进之中。社会、文明、利益一连串的词簇拥而上，人防工程也好，地下停车场也罢，十几二十年后，孩子们长大后，或许会怀念小时候记忆中的那个黑乎乎的防空洞。
卢飞生性好动，从小就是家里操心的对象：在学校时捣蛋又叛逆，是家长和老师重点“看护”对象。因此，在他的学生时代，很大一部分记忆都是有关补课，以致于我每次兴致勃勃地和他聊一个话题，他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段“悲隆”岁月。
说起地下城，卢飞第一个想到的是冶山道院的防空洞。那里现在用来屯水果，而过去是卢飞使用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补课场所。在他小时候的记忆里，那里简直就是一个冒险的乐园。防空洞的入口在地面，顺着入口往下走，每走一步自然光线都会减少，心便一下子提起来。那时候总有一位老爷爷在洞门口不远的地方干着活，现在想来估计是在做培植草皮之类的活计。不知道老爷爷是故意的还是自己搞错了，卢飞第一次来这里时，他就对着卢飞说，“你这个小孩不听话。”一个10岁的孩子，走进这样一个阴森、透不到半星光的地方，还有一位面无表情、像算命先生一般的老爷爷说这样一句话，这让他觉得胆战心惊。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会做这样的噩梦：在冶山道院的防空洞内，他被一个很厚、很重的大铁门关起来，怎么叫也没有人听见，想什么办法都出不去，他每次都被吓出一身汗。以后每次在这里上补习班，他都会叫上班上一男一女两同学一同走进去，独自一人是万万不敢进的。有了同学的陪伴，胆子大了很多，每次都会找个空钻进去“探险”。有一次他鼓足了勇气，和2位同学一起，把防空洞里能绕的地方都走了一圈，像发现了新大陆，立即向同学们大肆宣扬所见趣闻，非常得意。第二天，他决定带同学们去开开眼，放学后组织同学们一起去“探险”，没想到还没有出发，便被班主任知道了。接下来的事便不用说了，他被班主任处罚了。 这是发生在幼时有趣的事，还有一个发生在青春期，地点也是在防空洞。
2000年初，大学校园里特别流行跳交谊舞，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会扭上几步。石健是1999级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作为仙林大学城第一批大学生，体验到大学丰富多彩生活的并不是在那鸟不拉屎的仙林，而是在古色古香的随园校区。随园很漂亮，园林—样，还有亭台楼阁，假山小湖。
刚入大学时，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随园的舞厅，舞厅设在随园的防空洞中。防空洞在后门附近，是个地下走廊，连接宿舍区与食堂。走廊中间，有个铁皮偏门，打开偏门，就是舞厅的入口。
舞厅面积不大，但音响、灯光等器材设备齐全，站在舞厅里，昏暗的光线下，五光十色转动的射灯，这让没有其他娱乐方式的青春期大学生们心潮澎湃。石健回忆，9月刚入学，南京的夏天很炎热，这时防空洞是一个很好的避暑胜地。每到周末晚上，总是人满为患，不仅学生们爱来这里跳交谊舞，老师们也爱来，那时候主要是三步、四步。河海大学的礼堂那时候也有舞厅，但总感觉没有随园舞厅的人气旺。
如今随园的舞厅早就撤走了。石健说，到他毕业时，大概是网络兴起了，仙林的生活配套逐渐齐全，交谊舞不再流行，去随园舞厅的人便越来越少，最后舞厅的铁门就永久关了起来。后来的南师学生们也不会再关注那个被关上的大铁门，大概没有人会想到，在网络并不通达的过去，防空洞曾是他们的师哥师姐们最为喜爱的娱乐场所吧。
不朽的垃圾帝国
在谈到垃圾填埋场时，摄影师秦翊辰说，在那里，随时要准备做一个垃圾游击队员。开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解释，进垃圾填埋场，你要随时准备逃跑。开摩托车是不行的，声音大，容易暴露目标，后面会有人骑着电瓶车追你。最方便的方式是步行，在那堆满垃圾的地头，跑步总比骑电瓶车要快一些。
走进江宁水阁垃圾填埋场，秦翊辰站在对面的小山头往前望，那是一个尚未被垃圾填满的“垃圾谷”，深20多米。垃圾越堆越高，凹进地下的谷逐渐变成了小山，四周是垃圾悬崖。垃圾像梯田一样被分为三层，一层堆完，用黑色塑料膜分隔开来，继而再堆出第二层、第三层。他脚下的这片山头，如今长满了小野花，在小野花的底下，实际是数以万吨的垃圾。每年工人们会给垃圾盖土，大雨一过，覆土流失，垃圾裸露，他们则又会重新外援薄土。
这仅是南京市区中的一处垃圾填埋场。目前南京市区有3座垃圾填埋场，分别位于江宁的轿子山、水阁和浦口区的天井洼。如今垃圾填埋处理量都超过了设计量，其中，秦翊辰脚下的水阁垃圾填埋场经过多次改造扩容，填埋量已达500多万方，是最初设计容量的2倍多。
过去垃圾没有分类处理，因此拾荒者便成了天然的修复者。垃圾填埋场上，每天有上百名的拾荒者在此分拣、回收、买卖。在江宁水阁垃圾填埋场周围，至少建有六七十间活动板房，拾荒者们在这里生活，生儿育女。孩子们在垃圾场出生、成长，他们从未离开过这里。秦翊辰在多次探访垃圾填埋场时，就曾亲眼目睹2岁左右的小男孩，毫无防备地跟随父母穿梭于垃圾之中。而在垃圾场，他即使戴上5个口罩，也被异味熏得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在对面的山头上，他甚至还亲眼看到垃圾车在倾倒垃圾时的野蛮：一位拾荒的大叔在垃圾车旁捡垃圾时，不慎随着车上倾倒出的垃圾从垃圾山上滚落至垃圾悬崖……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就像没有人会关注垃圾填埋场里的那几条狗一样。这些都得了皮肤病的野狗，终日奔跑在垃圾场，与那些出生在这里的孩子们终日为伴，它们是垃圾王国的麦田守望者。
但这座垃圾地下城终于越来越强大。它从我们的生活中来，占领了我们的空间，最后甚至又再一次以我们毫不察觉的方式渗透进人们的生活。根据官方给出的数据统计，按人均每天产生生活垃圾1公斤以上计算，南京每天产生的垃圾近6000吨，且呈持续性的增长，目前现有的三个垃圾填埋场已经即将饱和。而这些庞大的群体还正在逐渐膨胀，若未被妥善处理，或渗入我们的地下水，无公害果蔬菜品喝着它们长大，这些菜品丰富着我们的饭桌；垃圾焚烧产生的大量有害无害气体、烟霾灰尘最终弥散在城市上空，猖狂进入我们的呼吸系统；我们的河流、池塘里的鱼虾一边吃着激素长大，一边又被垃圾王国的水所浸染，这些鱼虾无一例外地摆在我们的餐桌上……
而相对于空间无限扩大的垃圾地下城来说，人总是不堪一击。“城市迅速扩张，垃圾城不远处就是我们的城市。”秦翊辰说，我们制造出了垃圾，但又对这些垃圾无能为力。我们在垃圾周围建立新的地上城市，我们不得不与这些垃圾地下城共处。万物相联，在这里，地下城像战场上的地雷：埋葬于地下城的垃圾，作为地上城消费文化的排泄物，终有一日会对我们施以残酷的报复。
也许，这才是地下城最为真实的一面。其实，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些生活的真相，但我们仍会相信一些更为美好的假设，比如“城市发展前景一定是更为美好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也是生活在地下的。所以，当我们看到电影《地下》里面那种荒诞的地下生活时，应该仔细想一下，或许那也是我们自己的生活。
地下城像一部史诗，规模宏大，展现了时代的全貌。
地下城像一出舞台剧，针砭时弊，我们是身处时代的临时演员。当我们进入这个舞台，就已经扮演了一个不可替代的角色。
在写地下城专题之前，我想到了南斯拉夫电影《地下》。故事情节主要发生在阡陌纵横的地下城，电影的开头是一段字幕：“从前，曾有一个国家叫南斯拉夫。”
当然，我今天想说的故事不是发生在南斯拉夫，而是在南京，也同样是关于地下城的故事。摊开一张地图，虽然不能从地上城看到它们，但我们可以从地上城找到它们无数的入口。这几年来，地下城像蜘蛛一样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布网，逐渐把我们的生活包围。我们穿行于熟悉的地铁口、随车流出入于各大隧道口、开车驶入各种防空洞口、逛街进入地下商场入口，甚至我们每天产生的垃圾也会流向下水道入口，进入垃圾填埋场入口。这些入口，把地上城与地下城相连接。通过这些入口，我们进入了地下城。
10多年前，嵇智第一次真正置身于地下城，那里是雄伟壮阔的代名词。地下城像苍穹之中一个巨大的黑洞，神秘又难以看透。因此，他把地下城看作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们有扑通跳动着的心脏，通体流动的鲜红的血液，甚至还有排泄通畅的肠道。它们像人一样保持着新陈代谢。当他赋予地下城以人的秉性时，它们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它们会成长、成熟，甚至消亡。对于卢飞来说，记忆中的地下城是幼时的“探险”乐园，也是学生生涯痛苦的数学补习课。而石健的印象中，地下城充满了关于青春的彩色回忆，在那里，他扭动着身躯，手舞足蹈，他度过了快乐的大学时代。而如今的嵇智，已经待在南京十多年，他不再是当初那个看到地下城就欢欣鼓舞的孩子。无穷无尽的细节无时无刻不在眼中，他的思维逐步“净化”，地上城拥挤、堵车、灰霾……“城市病”困扰着人们。此时，城市就像夜总会里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只可远观。他明白，有时，华丽亦是一种压迫。毋庸置疑，地下城的建设，是城市发展不得已的选择。在这里，地下城是地上城繁荣的延伸与拓展，有了隧道，通了地铁，地下商场四通八达，仿佛时间被拉长，空间被缩小，我们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更多的事，看更多的风景，地下城让我们的生活丰富起来。但这里，我们不禁要追问：我们在地上城所不能承受的一切，我们把它延展到地下城，我们对它们做了什么？而这对地下城将产生怎样的影响？这又会如何回馈到地上城的我们的世界？
摄影师秦翊辰曾多次探访过南京的垃圾填埋场。说它们是地下城，其实并不确切，因为它们已经“见光”。过去，南京的垃圾填埋场是一个凹地，只不过近几年来，垃圾帝国越来越膨胀，地下城已经发展成小山包，直接成为了我们的地上城。
他说，这里恶臭难闻，蚊蝇横飞，即使戴上五个口罩也不顶用。他每去一次垃圾填埋场，一天都不想吃饭。拍摄垃圾填埋场是他这几年摄影生活中，最为难忘的经历之一。但有一天，在江宁水阁垃圾填埋场，他看到一位2岁左右的小男孩跟随父母置身于垃圾填埋场“拾宝”。看到这一幕，他的鼻子突然有种酸酸的感觉。
城市无限扩张，垃圾包围城市，我们及我们的子孙会像这位2岁的小男孩一样，生于斯长于斯。在那个他一秒钟也不想多待的垃圾填埋城里，秦翊辰明白这里展示的并不是什么超现实主义，而是大多数人打心底里抗拒认识的真实世界。在这里，地下城承受着地上城市繁荣所不能承受的痛，毫无疑问，它不会一直缄默，它所经历的一切最终将由地上城所偿还。而当我们知道了这些真相后，我们再来看看我们所生活的地上城市，陡然发现，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原来隐藏着这么多的虚假，原来这里才是超现实主义。
说万物联系也好，因果联系也罢，历史就是这么地上地下地包罗万象。就如电影《地下》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臆想的那样：老游击队员返回地上城还是游击队员，猩猩的主人终于找回猩猩，孤独的黑仔跳入水井得以妻儿重聚，伊万的口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复活最后都过上了幸福生活，地窖里终有井通往天堂。
地铁越不过的心墙
在我们经过富贵山隧道时，嵇智忽然记起，这里是他曾经和朋友们“飚车”摔跤的地方。
2001年，嵇智职高毕业后，跟随姐姐来到南京打工，每个月能存下一笔钱，开始钱还在姐姐那里，后来大概是一年之后，姐姐成了家，他就顺势地把工资的管理权转移到自己手中。拿到了钱，他买了一辆摩托车。
当然并不是很好的品牌。嵇智说，他从小就喜欢摩托车。初中的时候，有位同学经常在乡下开着摩托车，这让他觉得很拉风。他喜欢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喜欢速度和操控的快感，他甚至觉得他若是开在车上，能招引别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尤其是女生们。
买来车后，他迷恋上了飙车。嵇智说，其实不算是飙车，也就是耍耍帅，开车速度比正常要快些而已。要么是在离公司近的仙林，要么就是在深夜的隧道里。富贵山隧道24小时开通，最严重的一次开快车事故就发生于此。
那晚嵇智和几个朋友在聚会结束后开快车，当时还是女友的露露坐在同伴的摩托车上拿起相机为他拍照。由于女友要给他拍照并未带头盔，结果由于车速过快，他和朋友的车挂在一起，导致翻车。当时女友一下就被甩了出去，全身大面积擦伤，昏迷了一个星期。他说，在这一个星期内，他想了很多，他想找回原来健康有活力的女友。从那以后，他“戒了”开快车。这几年来，南京城中机动车越来越多，为了延展地匕交通空间，地下隧道也顺势发展。从1989年南京第一条隧道富贵山隧道开通之日起，目前南京共有隧道二十多条，这些隧道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长江隧道开通，10分钟过江，拉近了江甫与河西的距离；去年年底，集庆门隧道、水西门隧道、清凉门隧道开通，完成了城西干道桥改隧的历史性突破；江东路管子桥隧道、北圩隧道、江东门隧道通车，让居住于河西的人们的生活总算步入了正轨。正在修建的纬三路过江隧道，将连接龙江与江北顶山街道，江北将又再一次直驳市区的繁华……
就正如修路、修隧道总在持续一般，堵车因此成为家常便饭，这时地铁与人们的生活关系则显得更为密切。在嵇智的爱人露露眼中，地铁应该是现代文明的体现，不过近来，她自己的亲身经历让她对地铁文明又有了进一步的思考。 嵇智和露露的新家在老下关，露露的公司在河西，因此先乘39路公交车到河西万达，再乘坐地铁2号线到元通站是她每天的上班路线。去年，江东路进行快速化改造，修建隧道占据了大半幅路面，因此上下班高峰期总是拥堵不堪，39路人满为患。与39路公交车相比，地铁则宽松很多。
去年露露怀孕，让她很感动的是，到怀孕中后期，在公交车上，大多数乘客都会对孕妇关怀备至，司机也会善意提醒其他乘客给自己让座。而同样乘坐地铁2号线时，却鲜有人让座。她大概统计过，每个星期10次乘坐地铁的机会，最多有2次会被让座。
虽说地铁乘客没有义务让座，但这种冷漠让她感怀。在物质文明的庇佑下，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冷漠，精神文明正逐渐流失，反而是在公交车这种传统交通工具里，人性的温暖更完好地表达出来。
嵇智说，生命的可贵，在面临失去时，才会深刻地认知。而露露的看法是，在这钢筋水泥构筑的相对独立的地下城里，不少人的心已被隔成一个个相对密封、透不见光的暗室。与现代城市的物质文明不同的是，精神文明是深入每个人内心的有生命力的东西，不能仅通过金钱或技术解决。地下城的建设，若忽视了内在的精神追求，城市文明必将死亡，这比个体的死亡要可怕得多。
借着炫目的灯光，吴小姐小心整理着各种围巾挂饰，仔细查看着商品的每一个细节。在莱迪地下商城，遇到没有顾客的时候，小吴就开始变着花样地展示自己的围巾，就怕它们最美的一面没有展示出来。
莱迪地下商城，2005年面市时，是南京最具时尚风向标的地下商城。在莱迪开业前期，南京刮起一股红红火火的地下城风暴：秀水街、爱莱克、华新负一层、蕴莎、依迪……各商业街都吃准了地下城这一特色。不过近几年来，南京地下商城似乎陷入了人气“陷阱”：南京人耳熟能详的几个地下商场“夫子庙一太平南路地下过街通道”、温迪、蕴莎等等早已淡出江湖；新街口地下城里关门招租的铺子屡见不鲜；今年1月初，新街口莱迪还出现了集体关门抗议涨房租的事件……
从各大媒体报端仍然可以看出建设地下城的热度有增无减：湖南路地下商业街兴建，预计2014年推出20-40m2商铺；新街口地下城扩容，从德基广场到金鹰珠江一号的地下空间连通，由南到北的整个负一层都将是商业配套，市民逛街、消费能在地下从新街口一路走到金鹰珠江一号……
对于这样的城建新闻，小吴只有通过苦笑来回应，“爱莱克购物广场经营惨败、秀水街开了一年就关门、温迪地下购物中心成了眼镜店、菹莎地下购物商场早关门大吉……”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细数着南京地下商城的经营现状。
小吴说，即使是南京时尚风向标的莱迪都没能好到哪去。而过去三四年前莱迪的热况，她还记忆犹新。小吴是2005年第一批入驻莱迪的业主，到2006、2007年，莱迪摊位的火爆程度简直让她吃不消，想抢摊位的大有人在。在商铺的管理上，各摊位之间还会实行扣分的末位淘汰制度，不仅不能迟到、早退，和客户发生争执、店面卫生不到位以及形象差都会被扣分。街区中扣分最多的商铺，会面临着来年不被续签的危险。她回忆道，那时候每到周末和节假日，莱迪都像是经历一场狂欢，人挤人，顾客被人流推着走，她忙得几乎来不及收钱。而现在门庭冷落，她想了很多的应对办法。开始是卖衣服，后来卖包，现在改卖围巾了。“冬天围巾好卖，价格稍微贵些，而夏天光卖丝巾，就要亏了。”
小吴的小铺共10m2，去年的房租为1200元/m2/月，而今年每平方米每月又涨了100元，也就说不算人员成本、进货成本，每天就得花费400多元。这样的成本，直接导致她濒临亏损的边缘。此外，电商的影响也是致命性的打击。她每天都能接待到一些顾客，她忙乎乎地给他们试衣服，而最终这些顾客似乎只是为了试试款式，他们会当即到网上比价，这也影响了实体店的销售额。
小吴自信地认为，新街口的地下商场已经接近饱和，与莱迪一街之隔的爱莱克完败就可以看出端倪，近几年来电商发展得如火如荼，这都淡化了地下商场的发展前景。在他看来，现代文化带来的地铁商铺并没有那么神话，除了几个大的流通站点生意好些之外，大多数地铁商铺的生意冷清得很。即使是新街口这个人流量最大的站点，也很少有人会花时间挑选商品，关门大吉的商铺的大有人在，只有餐饮的情况会好一些。“在这样的背景下，政府还执意挖空城市，一度发展地下城，这种做法是极度愚蠢的，这无异于拿百姓的钱‘建一座空中楼阁’。”
十年后，人们或将不记得新街口的地下商城在高度发展时期所呈现出这一幕。它像一出背景华丽的舞台剧，经历了地下商城的起步，地铁经济时代带来的快速发展，又变成被电商打击迅速衰败，愁云笼罩集体关门抗议的地方。或许未来它会借新一轮的地下城规划抬头，继续在霓虹光影里高傲地翘起嘴角浮上微笑。
防空洞里的精鬏
地下城中，除了地下交通与地下商场，生活中最常见的就数地下停车场了。这几年来，随着地上城市的发展，地下停车场的建设逐渐被纳入城市总规划。根据媒体报道，今年南京将新增两处学校地下停车场，分别位于人民中学和瑞金北村小学，前者投资1.1亿，后者投资4500万，各有200个车位。当城市发展，拥挤的地上城需要不断向地下世界索取空间，城市文明的推进需要地下城的支持，社会公共空间的触角也逐渐延伸至学校，并在艰难地推进之中。社会、文明、利益一连串的词簇拥而上，人防工程也好，地下停车场也罢，十几二十年后，孩子们长大后，或许会怀念小时候记忆中的那个黑乎乎的防空洞。
卢飞生性好动，从小就是家里操心的对象：在学校时捣蛋又叛逆，是家长和老师重点“看护”对象。因此，在他的学生时代，很大一部分记忆都是有关补课，以致于我每次兴致勃勃地和他聊一个话题，他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段“悲隆”岁月。
说起地下城，卢飞第一个想到的是冶山道院的防空洞。那里现在用来屯水果，而过去是卢飞使用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补课场所。在他小时候的记忆里，那里简直就是一个冒险的乐园。防空洞的入口在地面，顺着入口往下走，每走一步自然光线都会减少，心便一下子提起来。那时候总有一位老爷爷在洞门口不远的地方干着活，现在想来估计是在做培植草皮之类的活计。不知道老爷爷是故意的还是自己搞错了，卢飞第一次来这里时，他就对着卢飞说，“你这个小孩不听话。”一个10岁的孩子，走进这样一个阴森、透不到半星光的地方，还有一位面无表情、像算命先生一般的老爷爷说这样一句话，这让他觉得胆战心惊。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会做这样的噩梦：在冶山道院的防空洞内，他被一个很厚、很重的大铁门关起来，怎么叫也没有人听见，想什么办法都出不去，他每次都被吓出一身汗。以后每次在这里上补习班，他都会叫上班上一男一女两同学一同走进去，独自一人是万万不敢进的。有了同学的陪伴，胆子大了很多，每次都会找个空钻进去“探险”。有一次他鼓足了勇气，和2位同学一起，把防空洞里能绕的地方都走了一圈，像发现了新大陆，立即向同学们大肆宣扬所见趣闻，非常得意。第二天，他决定带同学们去开开眼，放学后组织同学们一起去“探险”，没想到还没有出发，便被班主任知道了。接下来的事便不用说了，他被班主任处罚了。 这是发生在幼时有趣的事，还有一个发生在青春期，地点也是在防空洞。
2000年初，大学校园里特别流行跳交谊舞，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会扭上几步。石健是1999级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作为仙林大学城第一批大学生，体验到大学丰富多彩生活的并不是在那鸟不拉屎的仙林，而是在古色古香的随园校区。随园很漂亮，园林—样，还有亭台楼阁，假山小湖。
刚入大学时，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随园的舞厅，舞厅设在随园的防空洞中。防空洞在后门附近，是个地下走廊，连接宿舍区与食堂。走廊中间，有个铁皮偏门，打开偏门，就是舞厅的入口。
舞厅面积不大，但音响、灯光等器材设备齐全，站在舞厅里，昏暗的光线下，五光十色转动的射灯，这让没有其他娱乐方式的青春期大学生们心潮澎湃。石健回忆，9月刚入学，南京的夏天很炎热，这时防空洞是一个很好的避暑胜地。每到周末晚上，总是人满为患，不仅学生们爱来这里跳交谊舞，老师们也爱来，那时候主要是三步、四步。河海大学的礼堂那时候也有舞厅，但总感觉没有随园舞厅的人气旺。
如今随园的舞厅早就撤走了。石健说，到他毕业时，大概是网络兴起了，仙林的生活配套逐渐齐全，交谊舞不再流行，去随园舞厅的人便越来越少，最后舞厅的铁门就永久关了起来。后来的南师学生们也不会再关注那个被关上的大铁门，大概没有人会想到，在网络并不通达的过去，防空洞曾是他们的师哥师姐们最为喜爱的娱乐场所吧。
不朽的垃圾帝国
在谈到垃圾填埋场时，摄影师秦翊辰说，在那里，随时要准备做一个垃圾游击队员。开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解释，进垃圾填埋场，你要随时准备逃跑。开摩托车是不行的，声音大，容易暴露目标，后面会有人骑着电瓶车追你。最方便的方式是步行，在那堆满垃圾的地头，跑步总比骑电瓶车要快一些。
走进江宁水阁垃圾填埋场，秦翊辰站在对面的小山头往前望，那是一个尚未被垃圾填满的“垃圾谷”，深20多米。垃圾越堆越高，凹进地下的谷逐渐变成了小山，四周是垃圾悬崖。垃圾像梯田一样被分为三层，一层堆完，用黑色塑料膜分隔开来，继而再堆出第二层、第三层。他脚下的这片山头，如今长满了小野花，在小野花的底下，实际是数以万吨的垃圾。每年工人们会给垃圾盖土，大雨一过，覆土流失，垃圾裸露，他们则又会重新外援薄土。
这仅是南京市区中的一处垃圾填埋场。目前南京市区有3座垃圾填埋场，分别位于江宁的轿子山、水阁和浦口区的天井洼。如今垃圾填埋处理量都超过了设计量，其中，秦翊辰脚下的水阁垃圾填埋场经过多次改造扩容，填埋量已达500多万方，是最初设计容量的2倍多。
过去垃圾没有分类处理，因此拾荒者便成了天然的修复者。垃圾填埋场上，每天有上百名的拾荒者在此分拣、回收、买卖。在江宁水阁垃圾填埋场周围，至少建有六七十间活动板房，拾荒者们在这里生活，生儿育女。孩子们在垃圾场出生、成长，他们从未离开过这里。秦翊辰在多次探访垃圾填埋场时，就曾亲眼目睹2岁左右的小男孩，毫无防备地跟随父母穿梭于垃圾之中。而在垃圾场，他即使戴上5个口罩，也被异味熏得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在对面的山头上，他甚至还亲眼看到垃圾车在倾倒垃圾时的野蛮：一位拾荒的大叔在垃圾车旁捡垃圾时，不慎随着车上倾倒出的垃圾从垃圾山上滚落至垃圾悬崖……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就像没有人会关注垃圾填埋场里的那几条狗一样。这些都得了皮肤病的野狗，终日奔跑在垃圾场，与那些出生在这里的孩子们终日为伴，它们是垃圾王国的麦田守望者。
但这座垃圾地下城终于越来越强大。它从我们的生活中来，占领了我们的空间，最后甚至又再一次以我们毫不察觉的方式渗透进人们的生活。根据官方给出的数据统计，按人均每天产生生活垃圾1公斤以上计算，南京每天产生的垃圾近6000吨，且呈持续性的增长，目前现有的三个垃圾填埋场已经即将饱和。而这些庞大的群体还正在逐渐膨胀，若未被妥善处理，或渗入我们的地下水，无公害果蔬菜品喝着它们长大，这些菜品丰富着我们的饭桌；垃圾焚烧产生的大量有害无害气体、烟霾灰尘最终弥散在城市上空，猖狂进入我们的呼吸系统；我们的河流、池塘里的鱼虾一边吃着激素长大，一边又被垃圾王国的水所浸染，这些鱼虾无一例外地摆在我们的餐桌上……
而相对于空间无限扩大的垃圾地下城来说，人总是不堪一击。“城市迅速扩张，垃圾城不远处就是我们的城市。”秦翊辰说，我们制造出了垃圾，但又对这些垃圾无能为力。我们在垃圾周围建立新的地上城市，我们不得不与这些垃圾地下城共处。万物相联，在这里，地下城像战场上的地雷：埋葬于地下城的垃圾，作为地上城消费文化的排泄物，终有一日会对我们施以残酷的报复。
也许，这才是地下城最为真实的一面。其实，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些生活的真相，但我们仍会相信一些更为美好的假设，比如“城市发展前景一定是更为美好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也是生活在地下的。所以，当我们看到电影《地下》里面那种荒诞的地下生活时，应该仔细想一下，或许那也是我们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