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教材里，外国诗歌选录不多，有些教师也不细致讲授，基本是让学生读读背背也就过去了。原因主要归结为这些诗歌“不易亲近”“太简单”“说不出其妙处”等。当然，“读读背背”也不失为“占有”一首好诗的方法，我国传统诗教中就有“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之说。但作为教学者，仅仅靠这种“无为”之法是不够的。一首好诗，之所以能成为世界文学长廊中的珍品，自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等待着读者去发现、咀嚼和玩味。这种发现、玩味之旅，恰是培养读者鉴赏能力的重要门径。
　　外国诗歌之所以难教，确实有“不易亲近”的原因，比如中西方民族文化心理存在差异，语言表达习惯也有不同，甚至译本没有忠于原文等。这些都成为教师讲授外国诗歌时的“隔”。但有时恰恰是这种“隔”，却能转化成教学上的“可为”之处。因为凿破这层“隔”，中西方诗歌内核中打动人的情愫、哲思、美感等，在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国家的读者那里也是可以产生共鸣的。
　　《当你老了》，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这首情诗，笔者在教学前经过调查发现，相对于教材中其他的外国诗歌，这首诗还是被大多数同学所喜欢的，甚至打动了不少人的心，它被谱成了歌曲—莫文蔚“春晚”的献唱、李健的翻唱，都十分动听。但是，“喜欢”只是一种直觉，在条分缕析式地鉴赏后，学生还会喜欢这首诗吗？应如何让学生保持兴趣来学习它呢？
　　直到查阅了该诗几十种中文译本后，笔者才找到教学的起点与契机。在研读这些译本后，笔者发现，有些译本能打动自己，有些却不能，学生在阅读时应该也会有相似的体会。据此，笔者设计了这样的教学思路。
　　一、根据教学目标，选择有可比性的译本
　　教材上选用的是袁可嘉译本（以下简称袁译本），笔者又选择了冰心译本（以下简称冰译本）与其一起比较赏读。这两个译本的可比之处在于，袁可嘉先生是颇有造诣的现代学者、中西方文学研究专家;冰心女士则是一位享誉现当代的“童心”诗人、散文家、作家。两人的译本都有较深的文字功力，都很受读者欢迎，颇具代表性。另外，两人的译本虽旗鼓相当，却又各美其美，容易形成各自的追随者。袁可嘉先生的男性视角和冰心女士的女性视角，使译文有着不同风格的表达。
　　笔者课前布置了这样的思考题：对照原稿，比较袁译本和冰译本，就译词、译句或总体风格，说说下列句子的哪种译法更能打动你，并说明理由。如果都不喜欢，请写出自己的译句。也可选择其他对应的译句进行比较，还可作总体风格上的比较。（前者为袁可嘉译，后者为冰心译）
　　头白了/ 头发花白
　　睡意昏沉 / 睡意沉沉
　　昔日浓重的阴影/深幽的晕影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 在炉栅边，你弯下了腰
　　二、课堂交流思考，赏评不同译本
　　教学镜头：
　　生：第一段中，我覺得冰心译“头发花白”更忠实于原文，原文用的“grey”，中文为“灰色”之意，灰色是介于黑色和白色之间的颜色，译成“花白”更为贴切。
　　生：我更喜欢袁译本。译成“头白了”，头发有由黑变白的动态过程，衰老也就可视可感了。叶芝写这首诗时是29岁，而他所追求的女神茅德·冈是27岁，诗人不言他所倾慕的爱人的青春美丽，却想象爱人在岁月流逝中渐渐老去的情景。“当你老了”这种假设因为“头白了”，还有后面的“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这些情境而具体起来，“老了”的情态显现在我们面前，它是朦胧的，又是那么触目惊心。
　　师：咀嚼得不错。忠实原文谓之“信”，第一位同学以“信”的要求来品读。而第二位同学联系前后情境，用“达”的标准来体会。“达”指不拘泥于原文形式，译文通畅明白且契合语境，对翻译的要求更高。好的译文还讲究一个“雅”字，“雅”指译文用语得体、优雅。同学们是不是就这个思路再琢磨琢磨？
　　生：“花白”虽然看似和英文单词词义契合，但缺少中文的美感，还带有凄凉之感。中文诗词里写头发白，常用“发如雪”“鬓如霜”。“花白”显得是一种客观的陈述，缺少诗意，还把一个美女的老写丑了。
　　师：好像有点道理。但为什么把美人迟暮译丑了、译凄凉了就不好呢？杜拉斯的《情人》开篇这样写，“我想告诉您，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比起从前那张风华正茂的少女的面孔，我更爱你如今这副饱经岁月摧残的容颜”。
　　生：“饱经岁月摧残”一句我觉得是写经历的沧桑，这种沧桑感在恋人眼里是美的，不是故意写其丑。这首诗的开头也是如此，用第二人称倾诉式的口吻开头，其实是提示我们，画面背后有一双默默注视的眼睛，那是叶芝温暖、深情凝望的眼神。
　　生：我也赞同。前三句“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以及后两句“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诗人设想的是爱人虽老，但老而不凄，因为有诗人的默默注视和陪伴，为此，诗人营造了一个安详、宁静、温馨的氛围。
　　师：嗯。写一个女子的老，和写一个深爱着的女子的老，是不一样的，画面外有诗人的一双深情的眼睛。冰译本里女子的老来状，更有女性心声的真实感，但这像一个垂暮的女子自己在喃喃诉说，而不是在深爱她的男子的注
　　视下。
　　师：“老而不凄”，诗中其他地方有没有印证呢？
　　生：有“我”给她留下的诗集，在她老了的时候可以有回忆的寄托与安慰。
　　生：“炉火旁打盹”和后面的“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这些都让人感觉到温暖、柔和。
　　生：第三段中，我默默告诉她，真爱“在头顶的山上”，如“天上的星星”，始终深情地注视着尘世的“你”，“你”始终是一个被爱着的幸福人儿。
　　师：大家都说得不错。1889年，25岁的叶芝第一次遇见了美丽的女演员茅德·冈，他一见钟情，“斯人若彩虹，遇见方知有”。女神的追求者众多，而叶芝当年还是个穷学生，一直没有勇气向女神表明爱意，待表白时却又被生生拒绝。诗人在爱的热烈与痛苦中写下了很多诗歌，这是最著名的一首。诗的开头，诗人别出心裁，以“将来过去时”的艺术手法，含蓄地道出了自己对茅德·冈不渝的爱。 　　师：还有没有同学就“头白了”的译法有其他理解？
　　生：我觉得这样翻译能和前面“当你老了”的句式一致，读来更顺畅。另外，“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一个四字句，一个三字句，再来一个四字句，读起来朗朗上口，有音韵美。而冰译“当你老了，头发花白”，就显得呆板了些。
　　师：你是从声律的角度考虑的。原诗节奏美，译诗的韵律也要美，这样才能传神怡情。这是译者的愿望，也是读者的期待。一首好的译诗，几乎就是译者的二度创作。同学们还有没有其他诗句可以比较一下？
　　生：受刚才同学的启发，我觉得袁译“炉火旁打盹”比冰译“倦坐在炉边”好。原文中“nodding by the fire”，“nodding”有昏昏欲睡之意，袁译为“打盹”更符合原文的意思，冰译为“倦坐”，显得老而疲惫，缺少温馨感。
　　生：类似的还有“睡意昏沉”比“睡意沉沉”译得好。前者是朦朦胧胧的状态;后者像睡意浓重，太累太疲倦。
　　师：嗯，我也赞同大家的看法。这几处袁译本的风格比较统一。诗的调子优雅而舒缓，在流动和飘逸的画面中透露出一抹淡淡的哀伤，却又不乏亲切与温馨。
　　三、教后反思，总结心得
　　仅仅通过“头白了”一个译句的比较，学生咀嚼琢磨后却窥见到了“信、达、雅”的翻译路径，并带动其他译句的选择和理解，以及对整首诗风格的感受和把握。“信”是贴近原作的基本要求，“达”是对原作风貌的还原，而最好的译诗哪能仅仅满足于这两个标准呢？要以“诗”译“诗”，赋予译句以诗的歌唱、诗的灵魂，这就要追求“雅”，追求詩歌的韵律之美。这便需要译者除了有出色的文字翻译能力外，还要有个人对诗歌的深入理解，以及一颗诗心。读者可以通过玩味和比较不同译者的译句，走近诗人，理解诗句，最终走进诗歌深处，领略其情感意蕴。
　　有了译本比较这一教学环节，接下来一些关于诗歌的正面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比如，从诗人的倾诉中，你能感受到他对茅德·冈是一份怎样的爱？诗歌是如何将感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你发现了哪些写作手法？这首诗最打动你的地方是什么？等等。
　　两个译本中可以比较的译句还有很多。总的来说，冰译本更侧重于从女性心理的角度来描摹刻画，教材选用的袁译本，则是从男性视角来浅唱低吟，文字朴素，语言含蓄，读后让人感觉深情不已。好的译本是译者对原文深入理解和咀嚼后的结晶，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译本中窥见译者对原诗内容和风格的不同解读，这对我们深入理解文本有很大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