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五颜六色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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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小辰光都有涂鸦的习惯。一位非名人说过,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画家,只要他(她)能把从小喜欢涂鸦的习惯一直保持下去的话。
  我没能“保持下去”,所以没能成为画家。不过,我对美术却一直情有独钟,儿时的记忆,如今依然波光粼粼,色彩斑斓。
  我生在广慈医院(现瑞金医院),医院离家很近,那时家在复兴中路复兴坊。前些日子我经过那里,这条弄堂还在,房子还是老样子,看上去没有拆迁的迹象。弄堂里两排楼房,外观看上去还整齐,记得里面却是“七十二家房客”,好多房间都是板壁隔出来的。印象中我家一面墙头一直贴着一张老大的招贴画,上面画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嘴唇皮涂得血血红,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这是一张美丽牌香烟的招贴画。爹爹又不抽烟,怎么会在家里贴这样一张画?真吃不准。我小毛头辰光,一直喜欢盯着墙壁上这个女人看,大眼睛、长睫毛、樱桃小嘴、鹅蛋脸……奠定了我最初对女人的审美标准。
  姆妈每天除了心急慌忙地买菜烧饭做家务之外,绝大部分时间都伏在她的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前,卖力地绣枕头套。她绣的枕头套不是自家用的,而是从外面接来的生活,有钞票好赚咯。她绣的枕头套上面大多是花朵,牡丹花、月季花、鸡冠花、美人蕉……我一点也不喜欢。跟人家小囡一样,我也喜欢涂涂画画,我喜欢画人人头。我在各种废纸空白的地方乱涂乱画,手贱的辰光,还会在墙壁上涂鸦,画得屋里一天世界(一塌糊涂)。不过爹爹姆妈对我的乱涂乱画从不批评,在他们的怂恿下,我竟把图画画到隔壁邻居家里去了。有一趟我在阿民家的白墙壁上,用蜡笔画了一个大头小妖怪。他家刚刚刷过墙壁,这下子可不得了啦。阿民娘是弄堂里有名的雌老虎,凶得不得了。我姆妈上门赔礼道歉,我爹爹在礼拜天帮她家重新刷了一遍墙头,这桩事体才算平息下来。以后我到弄堂里去白相,姆妈总是要先抄抄我的口袋,让我把铅笔、蜡笔、粉笔统统交出来。
  我不满足乱七八糟的涂鸦,我试图把穿旗袍的美女画出来,可是画来画去画不像。后来我发现姆妈绣花,先是用复写纸把花朵的样子复印到枕头套上,然后再用各式各样的颜色线,照着复印出来的轮廓线,在缝纫机上绣出各式各样的图画。原来图画是可以用复写纸复出来的。
  有一趟我趁姆妈出去买菜的辰光,小心翼翼地把墙头上的招贴画揭了下来,摊在白报纸上,用复写纸把美女的脸蛋描了下来,画出了一张“像”的图画。姆妈回来一看,光火了。“侬看看,图画上涂得啥样子!”是呀,美女的鹅脸蛋上已经被我划得面目全非。“侬再看看,墙壁上呒没图画,像啥样子!”我顺着姆妈的目光看去,贴美女图的墙壁上,有好几个洞洞眼,露出了砖头,脏兮兮的。原来“美女图”是块“遮羞布”。
  爹爹晓得了,没有多啰嗦,过了两天带回来一张同样大小的招贴画,贴在老地方。这张图画上画的不是穿旗袍的美女,而是手握钢枪的战士,图画下面有一行粗大的文字:“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那张“美女图”是广告画,这张“解放台湾”叫宣传画。后来,像“美丽牌香烟”的广告画,慢慢地少了下去,满街看到的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宣传画,比如“坚决镇压反革命”“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学习雷锋好榜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宣传画风靡了很长一段历史时期。车间、食堂、走廊、围墙,到处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宣传画。哈琼文画过很多的宣传画,我喜欢他有力的笔触和块面。我也喜欢范一辛版画式的宣传画,粗犷线条和肌理效果让我神往。“文革”中我借在出版社编一本轻工业系统厂史《长夜惊雷》,在配插图时,当时的美术编辑就是范一辛。记得有一幅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的插图,需要出现工人牵马的画面,他就取出自己的集邮本,将马的邮票给美术作者参考,并且当场勾画出来,动作之快,我都看呆脱了。
  在“文革”的一片红海洋里,大红大红的宣传画越来越多。“全国山河一片红”“备战备荒为人民”“要准备打仗”。最吃香的当然是《毛主席去安源》,随着当时发行量最大的《红旗》杂志夹送,影响大得不得了,全中国都知道有个叫刘春华的“画画的”(那时已经不兴叫“画家”了),还有署名“逸中”的宣传画《毛主席的红卫兵——向革命青年的榜样金训华同志学习》,后来才知道是当年陈逸飞、徐纯中画的,也同样享受随 《红旗》杂志夹送的待遇。这两幅宣传画都出过邮票,在美术史上是留下印迹的。
  哦,扯远了。
  且说我小辰光喜欢到处乱涂乱画的坏习惯,到了进小学非但没有改掉,反而越演越烈。我手贱,口袋里总是装着蜡笔头、铅笔头、三角形的滑石粉,听课听得没有劲了,就会在课桌上涂涂画画。为此老师很光火,常常把我喊出来“立壁角”(罚站)。我常以偷偷在同学的衣裳背后画乌龟为乐事。至于我的课本、作业本上,更是画得五颜六色,奇出怪样。不过小学四年级时,班主任颜老师发现了我的“特长”,她就让我负责班级里黑板报、墙报上的美化工作(正规说法叫“美工”)。我当然开心得不得了。我从报刊杂志上剪下了好多题花,贴在一本硬面抄上,还在扉页上自题“报头画集锦”五字,随身带着。班级里只要出黑板报、墙报,我就会拿出这本硬面抄,东抄抄西描描。哈,我的“涂鸦”有了用武之地。
  记得当时爹爹订的《支部生活》,我最喜欢看里面的“小品文”,还有每期封底都有的“漫画小品”,里面的漫画又生动又滑稽。记得《支部生活》里的漫画,基本上都是乐小英画的。我不知乐小英乃何方人士?我想他的脑袋瓜一定很灵。我对漫画情有独钟,恐怕就是从看乐小英的漫画开始的。后来看得多了,知道还有丰子恺、华君武、张乐平、丁聪、方成等好多漫画大师。后来“文革”来了,《支部生活》停刊了,看不到乐小英的漫画了。不过“文革”中的漫画,却是越来越多,阿狗阿猫都来画漫画了。当然,“文革”结束,“四人帮”倒台,漫画也热闹了好一阵子。可惜现在报刊上漫画少了,似乎被卡通替代了。其实画漫画是很难的,没有好的构思,就是一杯白开水。
  话题再回到小辰光,那些年我最喜欢的去处是小书摊,在那里看小人书(连环画),一分洋钿(一分钱)看一本,坐在小矮凳上笃悠悠地看连环图,非常惬意。我在那里看过60本一套的《三国演义》、12本的《西游记》、10本的《铁道游击队》、8本的《红岩》……还有华三川画的《白毛女》、罗盘画的《战上海》、顾炳鑫画的《渡江侦察记》、贺友直画的《山乡巨变》(农民故事我不感兴趣,主要是这本连环图画得好,一幅幅画面好像在放电影,所以记忆特别深刻)。   不过小书摊老板并不欢迎我这个老主顾,特别是礼拜天生意特别好的辰光。我看1本连环图的辰光,人家起码好看3本。因为我看到好看的图画,有时会摸出铅笔头,摊开硬面抄,照着图画,依葫芦画起瓢来。生意好的辰光,老板就会走过来,拍拍我肩胛。我常常装戆,无动于衷。有一趟老板光火了,喉咙瞎响:“这里是看小书的地方,勿是侬画图画的地方,侬勿要跑错人家!”我一下子被他霉头触到哈尔滨,面孔涨得血血红,一连好几个礼拜勿去小书摊。后来在弄堂口碰到小书摊老板,他笑嘻嘻地问我:“最近功课很忙吧?侬长远不来看小书了。告诉侬,最近我进了一些新书,有空来。”我感到这个老板良心倒不坏。再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大家都在“破四旧”,小书摊老板不领市面,照样出来摆小书摊,结果被一群红卫兵冲上来,把满架子的连环图当作“四旧”,在弄堂口一把火统统烧掉了。人家一家门就是靠它吃饭的。看到老板一副哭出乌拉的样子,我心里蛮难受的。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市里有中国福利会少年宫,每个区有区少年宫。少年宫里有好多兴趣小组,美术、合唱、舞蹈、乐器、航模……由于我图画画得好,学校里就推荐我参加虹口区少年宫美术组。我非常开心,要晓得没有一技之长休想进少年宫。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在小河浜里的泥鳅,一下子游进了苏州河。我偷偷给自己鼓劲,以后还要游到黄浦江(市少年宫)里去。
  不过我从小养成的“涂鸦”作风,使我画出来的东西怪里怪气的。美术组林老师不喜欢,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侬用颜色蛮大胆,想象力也蛮丰富,不过侬的基础不好。照侬这种野路子画下去,肯定是画不出来的。侬先要去画画石膏像。”我被安排在素描班画石膏像,记得第一次画的还不是石膏像,是几个随意摆放的几何体模型。我耐着性子坐下来,在开画纸上画了起来。班级里像我这种野路子的同学不少,画了一歇,伸懒腰的,嚼口香糖的,有的还溜出去兜一转再回来。不过我发现坐在我边上的一个大家叫他“老牛”的同学,却是相当投入,闷头画石膏模型,一坐就是两三个钟头,一句话也不讲。我啥地方有这种“定力”,我坐不住了,嘴里嘀嘀咕咕想打退堂鼓。他一把拖牢我,说:“侬想要成为画家吗?(我心里说,我还真没想过)告诉侬,人家达芬奇(那时我还不知道达芬奇为何人)画蛋就画了三年!”
  我看看老牛,一副戆头戆脑的样子。至今留在印象中的,他鼻梁上的眼镜时不时滑到鼻尖,往上推眼镜成了他的习惯动作。记得当时我想,画蛋要画三年,那要画好石膏像要画多少年啊?我完全可以照我的野路子画下去。三年画一只鸡蛋,有空哦。画了几次方方圆圆的石膏模型之后,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我当“逃兵”的事,一直没让学校里知道。不过我浪费了学校里的一个名额,觉得很过意不去的。
  巧正巧,1964年9月我踏进五十二中学念初中,发现老牛成了我的同学。他比我大两岁,门门功课成绩不灵,是个留级生,唯独图画画得好。后来“文革”来了,高挂在教学大楼正中的巨幅毛主席像就是他画的。他整天穿着背带裤,拎着颜料桶,像刷墙头似的刷颜料。近看颜色一团糟,退远了一看,主席的轮廓,眼睛、鼻子、嘴巴……越画越清晰,越画越逼真。教学大楼前,总是围着一群看他画画的同学。他在一片啧啧称赞声中,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忙得不亦乐乎,出足了风头。
  后来,老牛到云南插队落户去了。不过凭着他的一技之长,工作七调八调,再后来干脆当起了专业画家,靠画画养家糊口过日脚,还过得相当滋润。这是后话。
  当时看到其貌不扬的老牛居然敢画巨幅毛主席画像,而且也画得不错,给我不小刺激!我想,我也有画画的基础呀,虽然是野路子,可我也画。我,一下子画不了大幅的画,可以画小的呀。当然,我不敢画毛主席像(画得不像会担“丑化”的罪名),可我可以画“工农兵”呀。那时《解放日报》《文汇报》上经常会刊登一些工农兵通讯员画的一些黑白线条画。我跃跃欲试起来,画了一些,选出一些给报社投稿。后来进厂当学徒工,还在画,还在投稿。这恐怕就是“无知者无畏”吧。那时给报社投稿,只需在信封一角写上“稿件”,或是“邮资总付”,就可以不贴邮票寄出去了。
  没想到后来居然收到《解放日报》美术摄影组寄来的通知,吸收我为“工农兵通讯员”,时不时去报社开会,讨论画稿。报社的美术编辑洪广文给我们分析画稿。记得有一次他拿着当天出版的《解放日报》,说有读者打来电话,批评报上登的一幅画脱离生活。画面上一位工人一手推刨(出现推出的刨花),一手拿着《毛主席语录》。推刨怎么可能一只手推呢?洪广文一边批评作者,一边也作自我检讨,小小的会场里弄得气氛蛮紧张。后来开始评画,当他拿起我的几幅画稿时,直言,“你的图画基础不好”。虽然还讲了一些鼓励的话,可我感到自己仿佛陷在泥潭里,而其他人则是在大江大河里畅游。我很灰心,慢慢的,画得少了,再后来就不去参加美术摄影组的活动了。虽然这是个小插曲,可如今依然记忆犹新。这是我画画的最后挣扎,从那以后再没有画画,算是跟画笔彻底“拜拜”了。
  时过境迁,退休以后,我试图拿起画笔重新“涂鸦”,但心里还是有点抖豁(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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