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至前的一个夜晚，好婆（外婆）走了。在这喧闹的人世间，她平和、安静、坚韧地度过了91年。
　　我出生50天，母亲不得不回外省的单位上班，好婆就成了我的妈妈，抱着我向方圆几十里内的所有哺乳期妇女讨“口粮”。为了不让我挨饿，她给别人提供她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糖、油、鸡蛋等等，换取别人对我的关照。那些当时奢侈的物品，她从来舍不得享用半点。
　　我慢慢长大，她倾注的心血无以言表。夏夜的农村，蚊虫很多，村民聊天时说，全村只有我一个人，不会被蚊虫叮半口。好婆对我照料细心的程度可见一斑。
　　农闲时，好公好婆会担着我上街，十几里乡间小路，担子一头是要卖的农产品，一头是我，累了就在路旁歇会儿。到街上后，好公负责卖农产品，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好婆牵着我慢慢逛，买些油盐酱醋，添些针头线脑，我的衣料、零食、小玩具是不可少的，而好公好婆自己的用品几乎看不到。
　　我6岁时，母亲从外省调回家，在县城机关工作，安顿好后便将我接到身边上学了。这是我与好婆的第一次生离，她流着泪说：“跟着爹妈去读书，以后有出息啊，跟着好婆没得用的。”于是我知道了离开了最爱的人，心中的悲伤与无奈。好婆背地里流了多少泪，乡下进城办事的亲戚悄悄讲给我听了好多次。
　　我7岁那年，好公匆匆离世，好婆才五十出头。她伤心的样子我现在想起心都会很痛。
　　好婆一人在老家，种菜、种地、养鸡、养羊、养猪……我们夏天能吃到丝瓜、毛豆、茄子，秋季会有芋头、番薯，过年时羊肉很美味，一年四季鸡蛋也少不了。好婆种什么成什么，长什么都比旁人收成好。

　　我们一直要她过来一起住，她总不愿意，想来是劳作惯了，也舍不得和好公一起的记忆。近七十岁时，好婆被我们强迫接来一起住，她依旧每日操劳不停，洗衣、洗碗、打扫……一刻也不闲着。
　　我恋爱、成家、生儿育女，好婆以她的博大胸怀和睿智思想，帮我解答了一个个难题。在她的世界里，没有贫富等级、没有趋炎附势，没有索取、享受的概念。她对有难的乡亲倾其所有，过后不再提及。给她买的衣物、食品，她都舍不得吃穿，每次都嗔怪我们乱花钱。我的女儿出生后，她又像当初照料我一样照料着下一代，慈爱的心情让我感慨万千。
　　好婆在八十岁上摔了一跤，不太能走路了。她每天坚持锻炼，想重新走起来。过了半年，又摔了一跤，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全靠我们照料。最初的几个月，好婆情绪很糟，想着这样连累儿孙，于心不忍，也极度不安。大家极力劝说，却想不出办法。医生说只能这样了，手术不合适，年纪太大。于是，好婆只能在轮椅上度日如年。
　　她依旧头脑清晰，思维敏捷，女儿的生日，外公的忌日，亲戚家谁要过大寿……她都会提前几天提醒。我眼睁睁看着她受罪，一点点失去身体的机能，却无能为力。
　　后来她右手不能动了，吃饭坚持自己用左手，不肯让我们喂她。我在外地工作，全部护理工作落在母亲身上，好婆便越来越不安了。我每次回家，她都很开心，继而落泪——舍不得母亲这么辛苦，甚至不止一次流露出轻生念头。一生要强的好婆，肯定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去年冬至前一个夜晚，好婆走了。我不在她身边，她也没话留给我。想来，她是怨我的；即便她不怨我，我也怪自己。
　　如果重新来过，我不会离开她去外地工作。收入增加，可以买车，能换房，又怎样呢？
　　如果最后能陪着好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是人都要经历过了，才知道。
　　现在，已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