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斯米兰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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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韩银梅 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会员,银川市文联专业作家。在《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大家》《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合著)。现居宁夏银川。
  我帮忙带了三年孙子,他刚入幼儿园不久我便打算着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游。丈夫也同意,他说你辛苦了,去吧,约个闺蜜一块儿出去转转吧。于是在十一月中旬,我约了L女士报了一个往返七天的境外游,目的地就是泰国的斯米兰岛。
  L女士是我快要三十年的老闺蜜,按理说我对她直呼其名就可以了,但她是个讲究的人,知道我有可能将这趟行程记录在册(我毕竟是个写作的人),便自己提出来说,我如果写到她,名字就叫L女士好了,反正那也是她姓氏的字母嘛。多年当中她提议我写写她的故事,我也很想写写我的这位老闺蜜。但一直没有写,大概时机不到吧。我俩相约着外出旅游这也是头一次。
  距离出发十来天的日子里,我们两个人通过微信语音不停地在联系,各种准备事宜变得无比烦琐。就因为她是个格外细致的女人嘛。在平时,我和她有时候三个月也不见得说一句话,最长的时间一年多也没有联系。原因是我俩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她独身一人,工作岗位也很是清闲,一个人支配着她自己的世界,静如云朵,来去自由。而我是个拖家带口的忙人。特别是有了孙子的这三年,我这个初当奶奶的人不得不围着一个小人儿转啊转的,连自己最看重的写作也搁置一边了。
  偶尔在我最忙乱的时候,L女士会发来一条微信:天气尚好,花开正盛,旗袍阳伞,同去赏花。可否?我心里则叹道:真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啊!
  L女士说她懒,如果反之,她一定能写出不少美文来呢。就凭她这样的微信,谁说不是呢?通常我给她的回复都显得简单粗暴:你自己去吧,我没有时间!外加一个抓狂的表情包。她会不急不火地再回道:好的,有空再约。跟在后面的表情是“再见”或者“咖啡”。
  我有时候觉得愧对L女士,她在种种礼节上一丝不苟,对我这个多年老朋友说什么事的时候都会彬彬有礼地先写上名字,问好,然后再说事情。我却不然,常常是想起什么了直接就问。大概她是想提醒我的不礼貌吧,在这种情况下回复我还是先叫名字,问好,再回答事情。我认为她这种客气没必要,是那种初识不久的关系才会有的表现,但我也没有和她细究这种看法。
  L女士生活环境单纯,岗位清闲又临近退休,她有着大把的时间。她常常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一些她打着伞、穿着真丝旗袍、挎着小包与各色花卉合影的照片。因为她总是举着自拍杆给自己拍照,所以无论背景和旗袍的颜色怎么变换,角度似乎都是一个角度,表情也永远是一种表情。她喜欢用“美颜”技术去除岁月的痕迹,使得这种照片一尘不染、毫无瑕疵、温度尽失、刻板呆滞。虽然我不喜欢,但我得承认,她是个美女。三十年前我们初相识的时候就因为我夸她漂亮让她成了我的好朋友。三十年当中,我也一直没少夸她。她除了腮骨有点宽,不太符合眼下年轻人小尖下巴的审美,皮肤也差了点,不白,也不细腻,但她的五官是标准的美人脸。一双花花的大眼睛,鼻梁小巧挺直,嘴形也不错。加上她小巧玲珑的身材,配上她钟爱的旗袍,拎着小坤包,打着一把伞,这样的女人,是一幅画。但如今的L女士再像一幅画,猛不丁从正面走来,也是一个小老太太了。我当然更是一样,长相上没法和她比,但同龄人的状态却是一样的,特別是我,都当了奶奶嘛!
  我们两个人都拉着一个拉杆箱如愿以偿地在机场大厅碰面的时候,L女士果然又穿着一件灰粉色格子呢料的冬季旗袍。为了搭配这件旗袍,她穿了一双小中跟的时装皮鞋。好看是好看,可我们这是跨国的长途旅游啊!这十来天我俩以舒适简单为主题的商量全白费了。可她却说临走时发现穿什么都不对了,只有这身舒适。我说那好吧,等着受洋罪吧!
  我们的这趟行程是半夜一点五十分从咸阳国际机场出发,团队成员晚上八点半在机场指定地点集合,而我俩下午两点半就从银川飞到了咸阳机场,还有近六个小时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呢?去西安的某个景点逛一圈时间上显然很紧张,那就不出去了,就在机场大厅里等着吧。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拥有好几个小时而不知该怎么用的那种时候了。L女士却不然,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大把的时间里优哉游哉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觉得那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们拉着箱子在楼上楼下的商店餐厅浏览了一圈,就找到一个适合两个人聊天喝东西的地方坐了下来。
  其实,许多年当中我和L女士只要有机会见面聊天,内容都与她要紧的几件人生大事有关。一是她的恋爱结婚,二是她母亲的在世与离世,三是她的离婚。她的这几个重要节点我不仅都知道,而且很多情况下我都在场。是啊,L女士也并非始终自冒仙气儿,她也是在生活的“浑水”中挣扎几番才爬上岸的。她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地深深叹气:你说我要是不结这趟婚该多好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从面部表情到身体语言都散发出一种浓重的悲伤来。被她的情绪所感染,我也真切地认为,她要是不结那个婚的确更好,她的那次婚姻有如一只精美的洋娃娃掉到了臭水沟里,捞是捞上来了,却留下了怎么也洗不净的污渍。
  L女士的婚姻来得晚,直等到四十六岁才满怀不情愿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但那不算殿堂,只是在我们当地一家比较有名的涮羊肉的餐厅里包了三桌。来的客人都是最近的又是极少的家人和朋友,也一律的涮羊肉另加八个凉盘。新娘的同事朋友一桌,新郎的朋友同事一桌,再就是新娘的娘家人一桌。婚宴没有举办任何仪式。
  L女士虽然穿着一件她和她母亲精心挑选的旗袍,但是不艳,没有新娘装的喜庆。那个新郎官更是,在新娘和丈母娘为其费心的准备下里外全新,特别是那套价格不便宜的灰色西装,也算衬托出他那一副男人的姿态。因为人少,我被L女士嘱咐一定要带我丈夫同来。所以我们两个人都来了,坐在新娘新郎和另外几个陌生人的中间,那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幸亏是涮羊肉那热浪翻滚的锅子调节了气氛,使得心照不宣的大家碰着杯、敬着酒、说着美好祝福的话,算是将那场多少有些尴尬的婚宴应付了过去。   L女士大龄不嫁,直拖到红颜尽失,四十六岁才嫁给了这个看上去还算相貌堂堂的男人,其间有着诸多的欲说还休。整个过程的前因后果她都对我说过,也像我前面所说,好多节点我还是在场者。她的这段维持了六年的婚姻最后还是无疾而终,除了让她成为一个有过婚史的女人,堕过一次胎的女人,别的一无所有。
  从L女士嘴里说出的这位前夫,基本上是劣迹斑斑,一无是处。到现在提起他来L女士都会不觉中换掉自己那闲适悠然的表情,变得面部阴郁、暗自切齿。
  我们两个人对坐着,奶茶喝了两大杯,特色小吃吃了好几种,看看表,过去的时间还不到两个钟头。我们继续聊着,我问道:他这么个人渣,你当时怎么就突然要和他结婚了呢?其实关于她和他为什么结婚的事她也跟我说了好几次,由于忙忙碌碌,时过境迁,我每一次面对着她对他如此的憎恶,都会生出新的疑问来,也真的像是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结这个婚。
  L女士就是在同学聚会这个“俗恶”的场上邂逅了这个男人的。从现在起就姑且叫他某男吧。
  L女士说那次同学聚会距他们结婚有着十年的一个时间段。那次聚会上,同是三十六七岁的大家都还相对年轻,对于从小学一毕业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的人们都有着似乎“千年一聚”的亢奋。小学同学意味着什么?就是孩提时期,是童年。三十六七已经人到中年了!
  某男酒量可观,勇气可嘉。他当着同学们突然宣布:你们知道谁是我心中的“白雪公主”吗?就是她!L女士对我说,她当时都懵了,对指着自己说她是他心中白雪公主的某男看了几秒钟,接着就被一片掌声和叫好声给愈加弄糊涂了。L女士说当时她的确脸红了片刻,三十六岁的她在婚恋的大门外徘徊很久了,对眼前这一幕却头一遭遇见。她说她脸红是一种不知所措,是她的应变能力差,而并非是某男让她动了心。可从那以后,某男就对L女士展开了比较猛烈的攻势。
  与L女士同岁的某男那阵正与他老婆闹离婚,女儿都快十岁了。L女士虽说已经过了最佳婚恋期,但是有这么大孩子的离婚男士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可胸前挎着照相机,身高体壮样貌周正且有几分憨厚的某男在L女士的左右殷勤备至,抓机会抢镜头,拍下了那个时期L女士的一大批美照。那毕竟是拍照须用照相机、照相也须有技术的人的年代。某男不仅有这个技术,连冲洗、挑选、放大等技术都具备,且一并代理了。
  那些照片我都见过,特别是现在还在她家客厅正面墙上挂着的,是四条屏的巨幅全身照。这四幅巨照将L女士所有的美从四种角度呈现了出来。草坪、花丛、小桥、湖水。L女士欣赏着这些景致里的自己,抵御的思想渐渐放松。
  某男的另一个攻势是对准L女士的母亲。多年当中他频繁地登门造访,虽说从不大包小包献上礼品,但他出力,扛米扛面扛煤气罐,连洗锅拖地这种事也抢着干。后来他成了她们家吃饭的一员,是L女士的母亲要求他留下来吃饭,或者做好了饭就会打电话叫他来吃。他俨然是她们家里的一员了。
  L女士说,也就怪,那些年里她的生活中一个男人都没有出现过,直到年纪奔到了四十几岁。L女士的母亲都说了一百遍了:你还等什么呀?嫁给他算了,人嘛,图他个三两头就行了,还想样样都图?没有那样的事儿啊!
  其实到了L女士答应某男的苦苦追求并定下婚期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很不开心了。原因是某男一直在表示他的一穷二白。他说为了和L女士结婚,他和原配离婚时选择了净身出户并承担了他女儿大部分的抚养费。L女士也对我说了不止一次,某男偷换了概念,将原本他的闹离婚变成是为了L女士。
  不觉中L女士被搅进了他自己的破烂婚姻里长达数年,使得L女士有了“第三者”之嫌。除此之外,他还四处对人说他的再婚靠的是爱情的力量,因为有真爱,他一无所有照样获得了L女士的芳心。
  这给大家也造成了错觉,L女士到了这把年纪终于等来了爱情。爱情,使她昏了头,使她成了那种传说中为了爱不顾一切的女人。某男的前妻听说了这种情况,一改态度,认为L女士就是他们婚姻的破坏者。他们是小学同学,某男不是给所有人都说过嘛,在小学时期,L女士就是某男心中的白雪公主。后来他还将小学毕业时的一张同学合影翻出来让他女儿猜哪个是L女士,女儿一眼就认了出来。照片里的L女士小同学高高束着马尾,扎着白色的蝴蝶结,穿着白色的天鹅裙,在众多土头土脑的小孩子中间她可不是一位白雪公主嘛!他前妻推断说,他们俩是小学就早恋的那种,一直就没断过关系,她是个不知情的受骗者!因此她后期不同意离婚,非要离,某男留下钱物,净身出户。
  L女士对我说过好几次,那天某男当着众同学说自己是他心中的白雪公主时,她一点也没有想起来他是谁,名字和人她都觉得相当陌生。
  L女士是靠着自己一份普通的工资和母亲微薄的退休费千辛万苦经历了房改、买房、还贷款等一系列生活大难题之后才获得了母女二人这份安稳的小康生活。某男他凭什么啊?!他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嘛!
  但母亲就劝L女士:你就认命吧,再过几年就五十岁了,就成了小老太婆了,妈得看着你后半辈子有人陪着才能安心啊!只要他对你好,钱的事就别计较了吧!L女士就在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中答应了结婚。因为某男有言在先,他的经济状况不允许他对结婚有太多的支付,而且他是二婚,L女士是大龄,因此不大办婚宴,一切从简。L女士说,如果从那个时候她就打住,清醒地拒绝结婚,充其量是和他谈了一场马拉松恋爱,不至于后悔终身。但一切都不由人,有的时候明明看着前面是个大坑,但还是往前走,稀里糊涂地往前走去……
  L女士的母亲拿出了母女俩的积蓄,给两个人置办了结婚的衣服首饰等,并安排了一次档次不低的蜜月旅行。
  等到L女士通知我们去参加她的婚宴时,两人已经旅游结婚回来了。那时候我就悄悄地问过她:你怎么就突然和他结婚了呢?这之前我和她有半年没联系,只知道她嫁给他的概率也不是太大。我問完后就有点后悔,因为L女士那双美目顿时暗淡,悔不当初一切已晚的表情都流露无余。
  我第一次见某男的时候,他们还是老同学的关系,是他找了一辆车带着L女士母女俩去沙湖玩,L女士就约了我一同去。十几年前能找一辆带司机的汽车简直是大本事,更何况他高个、魁梧、貌似厚道。他举着照相机忙前忙后为大家服务,给我的印象也不差。与后来L女士嘴里的“人渣”判若两人。每当我说起这个时,L女士都会愤愤地说:那个时候他伪装得好着呢!   L女士还对我说,他们两个人的这趟旅行结婚某男几乎没有花一分钱,一样东西也没给她买过。她非常困惑地问我:一个男人对你穷追猛攻、口口声声说你是他的白雪公主,然后他就是不给你花钱你觉得是谁有问题呢?是这个女人特别地计较特别地俗气吗?
  L女士的母亲一直劝她说:你就别计较了,你自己有工作有工资,自强自立不花他一分钱你多硬气呢!她母亲这么说完就长叹一口气。
  某男在和L女士旅游结婚的途中明确地说他是不打算再生孩子了,他说他一个女儿已经够他花钱的了,他说再说L女士已经四十六岁早过了生育期了……当时他俩在船上,在天海一色有着微风的甲板上。L女士说如果听不见他俩的声音,别人一定认为他俩是很浪漫的一对中年情侣。后来某男说风大他要回船舱里了,他问了一声你走不走。L女士没吭气,他就自己走了。L女士对我说过:就算我过了生育期,可这话该我说呀。他有女儿了可我是初婚啊?!
  他们结婚的第四年里,四十九岁的L女士怀孕了。这个时候L女士的母亲已经去世了,L女士和某男的婚变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们闹了几次离婚,某男已经很少回这个家来住了,甚至在L女士的母亲住院手术之前及手术之后的病亡,某男也没有露面。这个过程我多在场,我没有看见某男。
  L女士在医院孕检,医生告诉她说:虽说你是头一次怀孕,这个年纪怀上孩子不容易,但是我明确告诉你,你的这个胎儿不健康。如果你非要生,好好保养也不是不能生,可生孩子会导致你自身有生命危险,生下的孩子多半会是残障儿。这个你自己权衡。
  那阵她和某男正处在一个很僵的局面,再一次的分居也有十来天了。
  他俩头一次分居我们还去调解过。对于L女士来说,请我们夫妻去调解,并非她对某男、对这个婚姻有什么留恋,而是觉得浑水已经蹚了,何必还要上岸!她想让我丈夫从男人的角度劝说某男。但他不善言辞,不愿意去,可碍于我的情面只好去了。那一次的目的是劝合不劝分,具体说了些什么已不记得了,但记得某男和L女士一样,都是身心俱疲,满面愁容。为了缓和气氛,L女士借故回避了。我还记得,那次的某男头面不修,眼睛里有着红血丝,显得很无辜、很无奈,一看就是个过得不好的男人。可见他们的这个婚姻里受伤的并不是L女士一个人。某男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可他断断续续说的一大段话却也有理有据,我们俩频频点头,好像我们是来被他调解的。那一次他好像是为了给我们面子,还是回去住了。
  某男和L女士第二次分居,他连短信息也不回复。L女士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颇有文采的大段大段的短信息发给某男,对方一个字都不回。这次她给他发的只有四个字:我怀孕了。对方的短信息立刻就来了:做掉!我早就说了我不要孩子!她说:你想没想过我是头胎啊?这是我唯一的最后的一次机会啊?!某男回信:实话说我没想过。你我都过得这么头疼,就不要再制造麻烦了。L女士气得发抖,她打电话过去,对方根本不接。那次我见到L女士的时候就慨叹着想:生活有的时候真不讲道理,能生生将一个白雪公主变成老巫婆。L女士脸色铁青,两只大眼袋下垂,嘴角和法令纹都耷拉着,她恶狠狠地说:我就要生,偏要生,生个傻瓜扔给他,我要报复他!
  几天过去后,L女士冷静了下来,她期期艾艾地躺在手术床上,忍着剧痛,做掉了这辈子唯一一个与她有缘无分的胎儿。她在手术后的临时床上面朝墙一个人躺着,呜呜咽咽地吞着不知从哪里流到她嘴里的又咸又苦的汁液。
  好时光和坏时光是同一个节奏,不堪的回忆也让六个多钟头变得五味杂陈、斑驳曲折。我俩轮换着去了卫生间回来,相互提醒着手机拿好,在杯盘狼藉的小桌子上看了好几遍,然后我们拉着箱子朝集合点方向走去。
  这趟泰国之行的旅游团队也就二十来号人,多是西北周边一些有闲、经济上还说得过去的退休人员。当然也有几个年轻人,小两口带着娃娃的就有两家。在集合处,女导游小秦个头中等,短发,大眼睛,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很干练,点名数人,给大家开会,叮嘱种种注意事项,收发护照身份证,办理集体出境手续,跑去又跑来,再三嘱咐大家手里的东西一样不能丢。人多事儿杂,办理境外手机卡、境外流量包、人民币兑换泰铢……上年纪的人有一部分不会操作,小秦百分之百耐心,帮了这个帮那个,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鼻尖上也沁着细密的汗星。不过两个钟头,团里的人谁是谁她就能够直呼其名了。
  我和L女士事少,坐在一旁看小秦忙碌,对她产生了由衷佩服。那样一种旺盛的精力对现在的我们来说真有些望尘莫及了!离登机还有一个钟头,我俩都犯困了,这是平时该入睡的时间,L女士说这个点是她的半夜,早都睡着了。忽然有人哧哧笑着,我们循声望去,原来前方斜对面有一对儿小情侣。那个男的不小,有四十出头了,女的小,二十几岁。女孩坐着都显得高,脚下还踩着高跷一般的细长跟儿皮鞋。她端坐着,小鼻子小眼小嘴,披一头清汤寡面的长发,脸上有着骄傲的女皇的表情。因为那个相貌平平又长她二十岁的男人站在她背后给她揉肩捶背,一会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一会从侧面亲她几下,两个人卿卿我我不避众目,是一对要去度蜜月的老夫少妻吧。
  我们的身边,还有一群叽叽喳喳和我俩年纪相仿的女人,她们也是从银川结伴而来,其中一位一见到L女士就大呼小叫地朝她喊了起来。她这才看清,原来是他们同住一小区里并无来往的一位女邻居。她们六人,我们两人,都是女性,从一个城市而来,小秦自然将我们归为一类。在到了泰国后大部分的八人餐中我们都被安排在一个桌子上。
  看她们也不年轻了,可她们却喊我俩大姐,很快得知,她们平均年龄四十八岁,而我俩加起来已过了一百岁。这说明岁月的镜子明亮可鉴,对于人所处的阶段性样貌,一丝也不马虎。
  我們这个团队还有一对中年夫妇显得比较特别。男的五十岁出头,鼻翼上一个黄豆大的黑瘤子,增加了他的滑稽感。他几乎站不稳,除了架着一副拐杖,很多时候都要靠他妻子或别人的帮助。起初我们以为他是个残疾人,后来才知道严重的痛风使他成了这个样子。在大家眼里他应该是个卧床休息的人才对,可他却有着偏要与病魔决战到底的表现。他的妻子与他年纪差不多,始终跟在他左右,她敦厚的外表及朴素的衣装还有对他百依百顺的好脾气都让人误以为她是个保姆。   总之我和L女士从各自的生活中游离出来,忽然进入了这么一个小群体,那种对热带风景的期待和将要与这些人为伍的微妙感觉让我产生出一种随波逐流或者放任自流的感慨。是啊,人其实不过是个小小的“移动点”,意识将你移到哪里就跟随到哪里,它将你指向哪里你便去向哪里。
  L女士脑袋里没有我这种古怪的想法,她是个务实而认真的女人,在陌生的人群中她尤其显得彬彬有礼,待人接物非常地客气。我们两个人一组,我自然合着她的拍。没多久导游小秦就问我们:你们俩是老师吧?我们没有回答,只是对望着笑了一笑。来之前我特意叮嘱了L女士,无论谁问我们的职业都对他说,我们是退休人员。这样咱们就能轻松地混迹人群,遨游世界了。如果我不叮嘱,她一定会对别人说,我是作家,她是公务员。她会刻意将我们与别人拉开距离。
  有些人认为,相对优越的身份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和受尊敬感,因此在陌生的环境会透出自己的某些信息。我却相反,我觉得一个人在陌生的人群里“隐姓埋名”才会获得安全感。至于“受人尊敬”我觉得没那么重要,一个人只要适当地尊敬一下偶遇的人,他就会获得相应的尊敬。我相信一个普通的人对“被尊敬”并没有太高的需求,过得去就可以了,获得“大尊敬”是那些“德能配位”的人才该拥有的。
  终于,在小秦的带领下,这么一队人总算鱼贯着进入安检了。之后,又鱼贯着进入登机口登机了。泰国的两位空姐迎在飞机门口用汉语对乘客一一问着好,她们除了穿着紫色小碎花长裹裙制服,倒也没和国内空姐有什么不同。L女士格外礼貌地回应着空姐的礼仪,使跟在后面的我也很郑重地回着礼。“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说法有时候会将不大一樣的人也归为一类,或者说我们总还是有一样的地方吧。
  这趟从凌晨一点到早上六点的黑暗漫长的飞行,中间没有送夜宵和茶水饮料的,甚至连白开水也是要求了才为你打一杯。这比起国内航班两个钟头以上那难吃的快餐和丰富的饮料来说要吝啬得多了。
  漫漫长夜里我睡了一觉又醒了,看见旁边的L女士也正歪着脑袋熟睡着。她用长披巾搭在格子呢旗袍上,那张曾经精致过的五官现在在昏暗的阴影下显得备受过磨难,与穿着旗袍打着伞悠闲地赏花的L女士合叠到一处又渐渐分离着。
  L女士的衣柜在她一个人生活的房间里占据了五分之二,后来成了五分之三。打开衣柜会让人惊叹,陈列其中的是多年来她积攒下的各式旗袍,那些旗袍从十八岁起一直到年过半百,细致地按年代排列着,既有暗淡了的姹紫嫣红,又有不甘向岁月低头的素浅系列。它们排列着,像一队幽怨又孤傲的女人,从十八岁到五十岁,那蜕变和成长的过程是何其短啊,只不过一排衣柜而已!然后,还有她搭配旗袍的皮鞋,那鞋柜里的鞋子与旗袍都是一对一的标配,颜色款式都是有对应的。再看看墙上的那四大幅独自的美人照,就会让人觉得,这种房间里萦绕着的只能是一缕孤芳。任月下老人牵了哪一根红线来都是错牵,何况某男那么一个抽烟凶猛、不讲卫生、小气吝啬、处处劣迹的鲁莽男人的闯入,那不是毁人毁己又是什么呢?
  约早晨六点,飞机徐徐降落在泰国普吉机场。人们都从不舒服的睡眠中醒来,显得松懈慵懒,从天已大亮的小窗口看机场外面,眼神都是困顿迷糊,并没有忽至异域的新奇与兴奋。如今的人嘛,好东西见得多了。
  出关后,小秦举着顶端有个小粉熊的旗杆,精神抖擞地朝队员们招呼着,请大家上了一辆大巴车。这时候,一个四十岁左右胖乎乎的黑脸汉子忽然出现在小秦的身旁,小秦就对大家说,他就是泰国的接地导游,姓窦,叫窦……窦导用自己的声音接过了小秦的介绍,使用中国普通话开始了自我介绍。我们这个团都是西北人,听他的语言像听南方人说普通话,生硬,咬舌,绕口,但听懂却是没有问题的。
  他向大家问了早安之后这么自我介绍:泰国人管导游不能叫“导”,比如我姓窦,如果你叫我“窦导”,那相当于骂我,泰国导游是会生气的哟。那要怎么叫呢?要叫“P”,把姓加在前面或后面随便哦,就是P窦或窦P都行的,不想加姓的话直接叫“P”或“PP”就行了。他故意把P音加得很重,惹得大家哄笑起来,气氛也随之高涨,人们一下子变得对周遭事物感兴趣了。他进一步解释说P是先生或师傅的意思。如果走到街上向一个男人问路就先“PP”一声,以示礼貌。满车的男女老少都笑着学着发出P、PP的声音。
  窦P来了劲,又给大家教了几个称呼,比如看到一个男孩就要喊他:老妈妈。轰的一下,大家又笑了。嗯,老妈妈就是帅哥的意思,这么叫他会非常开心的。接着他又爆出个重口味的:那么丈夫,就是老公的叫法是怎样的呢?傻——B。对!老公的发音就是傻B。大家更笑得前仰后合了。 P窦为了证明确实如此,就拿自己为例,说他回家休假他老婆会很殷勤地迎上来叫着:傻——B,你回来了,你辛苦了!这时候整个车厢的气氛达到了沸点,都开了杀戒般地念叨起这两个字来。可见导游并不只是能干,嘴上功夫还得狠。
  第一顿午餐像是国内游的八人一桌的套餐。我和L女士被混入到那六个女人伙里就是别人眼里的中国大妈群了。果然还没顾上客气和谦让呢,桌上的菜就被抢了个杯盘狼藉。我有种饱腹感,懒得抢。L女士却霍地一下站起来用勺子去舀那盆子里的汤,边舀边冲我说:你快点的!全不见了平日的温文尔雅。可见环境是塑造人的。
  L女士最后被某男这个“恶劣环境”破坏成了“神经病”。L女士给我讲过,一个阶段某男住了医院,她到医院去看他,不料刚一进门某男便神情恐惧地对护士喊道:快让她走……快让她出去……护士和病友都惊奇地看着这位身穿旗袍、提着礼品样貌不错款款走来的女士问道:她是谁啊?怎么回事啊?
  L女士面带温和的微笑,说道:我是他的老婆。可某男继续惊惧地嚷着:不是……她不是!她、她是个神经病!某男夸张地一边喊一边将被子捞起来向头上蒙去,让人看起来有神经病的不是L女士,倒是某男突然发作起神经病来。
  我听罢就很纳闷地问她,你俩的关系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去看他呢?她说:不是还有那张证吗?那张证一天不分开,我俩的关系就一天撇不清!我觉出L女士那憋闷已久的隐痛和郁气找不到疏通的渠道。   大家都看好啊,都盯着这个小粉熊熊跟着我,一定要盯好啊!小秦在队伍的前面喊着。当然现在还多了泰国导游窦P。他个头中等,脸黑微胖,穿着最不起眼的短袖T恤和宽松的牛仔裤及一双不知走了多少路的旅游鞋,还有长带背包一直在松软略大的肚皮上斜挎着。那个包看上去并不值钱,里面也没有多少钱,却被他安全地护在肚子上,一刻也不曾转到别处。
  一天多的时间他向大家介绍了自己的家事,比如他是出生在泰国的华裔,祖上中国军人出身,如何出生入死,如何转战南北后来又如何辗转到了泰国,如今加上他儿子这一代,他们已是第四代了。他严格要求儿子讲汉语,一方面是好找工作,另一方面是不能忘记自己的根。
  我试了几次怎么也叫不出口P窦或者窦P,还是L女士大方,她在语言上也有天赋,毕竟年轻的时候还当过播音员和节目主持人呢,不怯,有需要问的,都是她在P窦窦P地问着。当然P窦要求全体人员要学会彼此见面时的问好:撒哇尼康!L女士一下子就记住了,而且发声又柔和又动听。在P窦教给大家的常用称呼中“美女”最好听,也好记,叫“水晶晶”。
  在一次购物中我被一个女孩子称为“水晶晶”,虽然知道就像国内叫滥了的“美女”或是一种统称,还是在心里暗自美了一把,就凭她没叫我阿姨而是一口一个“水晶晶”地叫着,我也买下她一大包脆脆甜甜的蜂蜜椰子片。
  我们的队伍中,那一对老夫少妻要么勾肩搭背要么手拉着手,处处向人炫示着他俩的恩爱。无论逛景点还是逛商场,女孩一律穿着那双十厘米高的细高跟鞋款款而行。
  我和L女士背后也喜欢八卦别人:她除了高上加高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展示的了嗎?还有那六个“中国大妈”,奔着那些泰国化妆品买啊买的,好像它们真能挽回她们失去的青春年华似的!
  第一个观看节目是去看“免费”的“人妖表演”。全团人员没有落下的,全都直勾勾盯着台上那些男人变成女人的舞者给他们打着分,这个漂亮年轻了,那个太过一般,还有年老色衰的,有因过多使用激素变得肥胖的。在他们华丽妖艳的表演中,除了每个个体的努力展示,还有一种谦让在里面。比如说那个已变得又老又肥胖的人妖,整场歌舞似乎已经与他无缘,但那个群体给他机会,他便有两次跳跃到台下走近观众用又撩人又火辣又风骚的胖大身体独自歌舞,以便有观众往他的胸衣里塞放小费。
  最后一个节目便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个惯例,与人妖合影留念。看着那些美得无法让常人靠近的尤物在频频朝人招着手,虽说微笑着,但又是祈求的,那种亦喜亦悲的滋味儿溢于言表。因为合影是要花钱的,有些男人生生被老婆拽走了,也有类似“咸猪手”的男人搂抱了美人儿还趁机吻到了胸,觉得花这个钱值了。女人们也跑去抱着人妖合个影,管他男人还是女人,就算是一次奇特的经历吧。总之我和L女士还是走掉了,她什么想法我不清楚,我是因为没有勇气和那么美的人儿站在一起,那会把我比得失去活下去的勇气的。离开了还是泛着酸楚,为那种美好背面的凄凉!
  窦P对大家说,从前的人妖是很短命的,活到四十几岁就会死去,因此有些人妖的理念是不吝惜生命的,他愿意昙花一现,愿意在短促的生命里美到极致。但这种境界也是稀有的,大部分人妖还是务实的,在泰国来说这也是一个很著名的行业了。既然是行业,就会有人去做,何况,现在有技术和各种保养,人妖的寿命也不短了,跟正常人差不多了。
  当天晚上,大家下榻在带游泳池的长方形院子里。各种朝向的小阶梯小门楣都独树一帜,台阶边上都布置着盆景和小石雕,与瓦片房顶四周竖起的尖角装饰别映成趣。即便是晚上,明光暗灯相互映照,椰风习习,芭蕉蒲葵,仍然将热带风情的别样美展现在眼前。我和L女士都一阵欢欣,这样的幽静,如此的雅致,也许哪个时刻在梦里出现过吧。一个瘦瘦的男孩子提着一串钥匙跑过来给我们开门,我忽然想起一句,就试着说了一声:老妈妈。果真男孩高兴得很,扭过脸冲着我咧嘴一笑。我和L女士都笑起来。果然,这在汉语里是对我们这种女人的称呼在这里却变成了“帅哥”,世界和语言真是有趣啊!
  我和L女士放好东西换上泳装就来到院里的游泳池,带孩子的那两对小夫妻已经带着套了泳圈的孩子们在水里嬉戏了。我们两个顺着扶梯一步一步探进水中。在清澈温润的水里,我们一边缓缓游动一边欣赏着长形院落里浓郁的热带绿植以及它们散发出的清香味儿。原来泳池两岸参差错落的小房子如此之多,如我们那间一样,门前都有着细致纤巧的花卉石雕点缀在小台阶的周边,形态各异。灯光将这些倒映在水中,我们便如同游在景致中,只不过一划水,水里的景物便碎了。再看岸上,微风摇曳,一切都是欲动非动、如梦如幻。
  再一次的晚餐是四人一桌,无意间我们俩与“痛风者”和他的妻子坐到了一起。这次的晚餐是一个比较纯的泰式风格,从环境到餐具到菜肴,比先前那几顿都讲究多了,还有暗紫色的木格子屏风隔断,清静雅致,让人满意。却不曾想,刚开吃不久,对面夫妻引起了我俩的注意,主要是那个男的。他可真能吃,一桌的虾蟹鱼肉,说起来多是痛风病人的禁忌,可他非但不禁且吃得旁若无人。他的两眼始终在菜肴上扫着,筷子不停地大快朵颐。他的老婆想夹一个什么硬是被他挡得举着筷子半天没夹上,后来他更是做出个惊人的举动,他把她要夹的那个盘子往远处一推说:那个不好吃。他老婆的筷子只好重新寻觅去了。我和L女士自然又是面面相觑,自然又是满心鄙夷。L女士终忍不住问道:痛风不是不能吃虾吗?还有这些。男人这才意识到对面还有两个人,边吃边说道:没事,我啥都吃,不理那么多。各种盘里的东西被他吃了个差不多,仅米饭他都盛了两尖碗,迅猛地咀嚼中他鼻侧的黑瘤子也急剧地动弹着。
  第三天的傍晚,车载着大家从景点疲惫地归来,路上下起了不小的雨。大家都恨不得快点回到住地,一头扎进被子里睡个昏天黑地。可就在这时,P窦又亮出个“撒手锏”,他用神秘以及吊人胃口的方式讲起了“成人秀”,又叫“真人秀”。一车人都被他讲得“哇”“哦”“真的吗”。我环顾左右,看见人们都瞪大了眼睛,精神头十足,一副不亲眼看见这“西洋景”不甘心的模样。   P窦趁机说明天就去斯米兰岛了,整整一天,然后走另一个线路进行下一个行程,不走回头路的,所以想看的呢今天晚上是唯一的机会。他说来一趟泰国不看真人秀是非常遗憾的,因此他希望大家不要白来一趟泰国,不要错过这个非常值得一看的成人秀。
  这是个自费环节,四百元人民帀一张票。P窦开始收钱发票,一边收一边很负责任地说:成人秀成人秀,小朋友是不能进去的哦,就算你想买票我也不卖给你的。全车人踊跃地交钱买票,特别是那个“痛风患者”,他不惜花八百元买两张,而且还从座位上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那迫切的样子与他的吃相一样,给人一种说不出的不悦感。
  我问L女士:咱們也去看看吧?L女士裹着披肩缩成一团说:你想去你去吧,我不去。为什么啊?嫌贵?她说不是,我浑身都淋湿了,马上要起疹子了,到处都不舒服,我要快点回去冲澡换衣服去。她浑身不舒服是一个方面,花好几百元去看个节目不舍得是另一方面。其实她不仅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有着稳当的月工资,还有她母亲去世后留给她的积蓄和房子,大几十万元在她一个人手里攥着,可是为自己多花点钱她可舍不得,她总是说:不买,刚买了许多,什么都不缺。
  当然我猜还有一个隐情,L女士在这方面可能有洁癖,因为她曾不止一次地撇着嘴对我说某男性欲还强得很,她说的时候是把这一项作为他的另一个劣迹所鄙视的。我也感觉到L女士对男女之事有着一种莫名的排斥。
  车开到了酒店门口,除了L女士和另两个带着小孩的女人下了车,其余人都满怀着好奇心跟着车往前去了。
  我们进场的时候正是新一轮演出刚刚开始。因为是循环式表演,座位上哗哗地往外走着人,另一端的人又鱼贯着拥入。在强烈的音乐节奏中,在晃眼的聚光灯的照耀下,台上果然走着几个裸身的男模,他们挺着巨大的生殖器傲人地走在舞台上,使人觉得亦真亦假。
  六姐妹中的一位胖妹妹在我前面,落座时她就坐在了我的身边。成人秀表演的过程中,这位胖妹妹笑得前仰后合,无所顾忌。当女模表演时,她忽然伏在我耳边又亢奋又坦诚地悄悄说:我还是喜欢看男的,你呢?我愣了一下,忙说:当然当然。有男模女模托着小盒子走下台来讨小费的时候,胖妹妹说:哎哟,一分钱也没带。我从兜里摸出四十泰铢塞给她二十铢,恰好女模走来,我便示意着她一起将小费投进了小盒子。之后胖妹妹笑着埋怨我:嗨,你给了就行了还让我给一份。说毕紧紧地挽了挽我的胳膊。
  回到酒店已经半夜了,L女士钻在被子里看手机。我说你还没睡呀,她说睡了一觉了,这不被吵醒了嘛!其实她正期待着我说说这个“成人秀”呢。我故意说:嗨,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啊!谁让你不去看呢?我一边走去冲澡一边朝L女士看了一眼,她脸上闪过一种微妙的复杂表情。
  入梦没一会儿,小秦便挨着门叫早了,我那会儿的感受是觉得自己要掉队了,爬不起来了!但L女士起来了,她说她都到外面逛了一圈拍了一堆照片了。她换了一件稍艳丽的真丝旗袍,加之昨晚的好睡眠,她简直把清早的热带风情的气味儿都带进了房间。我只好艰难地翻了起来。
  我们吃了早餐往车上走的时候,P窦追到了L女士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笑眯眯地说:你穿得好漂亮!走在P窦旁边的小秦赶紧说:这叫旗袍,中国女人最正的正装。P窦甚至在L女士的背上长长地抚摸了一下。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摸一下真丝旗袍,L女士不再像年轻的时候容易对此举面露愠怒,她目视前方,笑眯眯的,是得意自己的旗袍呢还是在感受窦P那厚实的手温?这个我不得而知。我们要好了那么多年,说过那么多肺腑之言,但涉及男女之事几乎没有脱得了她和某男的爱恨情仇,但让她要说起来那是连爱和情也没有的。
  大车终于把我们拉到了钦慕已久的目的地——斯米兰岛。在泰国来说,看海的各种岛很多,比如普吉岛、苏梅岛、芭提雅岛、芭东海滩、大象岛,等等。但据说只有斯米兰岛最独特,这儿的海水也最清澈最美丽。
  一路上泰国导游P窦就对大家讲着斯米兰岛如何如何,说着它的不同之处:斯米兰岛的开放是有时间限制的,因为它太美、太纯净了,所以它的自然生态被保护起来,每年只有十一月至四月开放,其余时间即便来到泰国,其他海随便看,但斯米兰是绝无可能看到的。
  实际上,斯米兰海的确美。它那么浩瀚,颜色蓝得那么富有层次,与天际的接壤那样惟妙惟肖。那种美是大美,是一种既能将人软化掉又能赋予人力量的美吧。
  大船将我们载到可以下水的地方停住,人们就在动荡的船上用披巾和大方巾互相遮挡着换泳装,换好了又在船员的监督下穿救生衣。就算会水也必须穿救生衣,这是规定。于是,我们全副武装在船员的保护下,一个一个从舷梯边下到这个美丽的海里。尤其是我,都年过半百了,我还是渴望着身体能融入大河大海里。我年轻的时候还有过祼游的经历,不过那是在湖水里,在太阳刚刚冒出来的无人之境。我一直怀念那种感受,但再也没有那么自由的环境了。
  L女士死活都不下海,当然她也没换泳装,她说在半腰深的泳池里装装样子还行,真到大海里,她可不敢下去。小秦问着:多难得啊,怎么就不下去呢?不会水也可以漂会儿啊,很安全的。L女士就指着已经在水里的我说:没事,我给她拍照,我为她服务好就行。
  在清澈的海水里,隔着防水镜,海水里有五光十色的各类鱼游在身边,有大片大片的珊瑚,有万丈深渊般的礁壑。海水免不了涌进口里,那种苦咸超出了我的任何一次海水体验。是啊,海水不是水,大约越是美的海水越是用眼睛来看的吧。
  忽然周围一阵喧哗,有人喊着看见大海龟了,好多人追着问:在哪里在哪里?两家的年轻人都把小孩子带下海了,穿着救生衣躺在游泳圈上,父母护在两边,船上的救护员也在人们周边穿梭着,小孩子们手舞足蹈地拍打着海水毫无惧色,有着永远费不完的精力。
  救护员指挥着人们手拉手形成个圆圈,在海水里做出各种欢乐的手势和姿态。P窦和小秦就在船上给大家拍着照。我更不用说了,L女士给我从各个角度拍了无数张在如此美的海水里的照片。她说她想方设法避开人给我拍那些独自在蔚蓝的大海中畅游的照片真像是美人鱼啊!我湿漉漉地凑在她身边看着,说可惜装备把人弄成水鬼了,不像美人鱼。她说真有像美人鱼的,回去给你找出来看。   每个回到船上的人都带了一身海水上来,船舱很快就成了水舱。船上给大家预备了切成小片的菠萝、西瓜,还有瓶装水,由船员给大家分发着。一时间大家被齁咸的海水冲刷过的嘴吃着这样的水果觉得格外甜,连瓶装水都真的清甜如甘泉了。
  在沙滩上休息的时候,一个瘦高的“老妈妈”胸前挎着一架照相机跑过来了。小秦招呼着人们,团里给大家免费拍照,每人十张。她话音刚落,人们便一拥而上,团团将小帅哥围住。特别是“大妈”们,拎着大包小包的花裙子花丝巾簇拥着他朝海边的一片树林和小桥蜂拥了过去。
  小秦看见我没走就问道:你怎么不去照相?我说人太多,让他们先去照吧。先前L女士就喊著我说:快点走啊!我说你去吧,我不想照了。她说这是免费的,不照白不照啊。我说照得够多的了,烦了,你去吧。
  我在沙滩上坐着休息,胖妹妹忽然来到我身边坐下。我诧异地问她:你怎么没去照相?她说不想照了,没意思!
  我这才发现,这个胖妹妹一脸忧郁。我不想再问什么,我清楚人生在世谁都有着逃不掉的一些苦衷。可她却不问自答地叹了这么一句:唉!人都应该有个相好的,你说对吧?我侧目望向她:此话怎讲?她苦笑了一下,我这才看清,胖妹妹并不像她的外表,胖乎乎大大咧咧喜怒皆形于表的样子。
  她是六姐妹中一个的亲姐姐,其余都是她妹妹的朋友。此次旅游她是被妹妹硬拽来的,如果不硬拽,她是不来的,因为心情不好。她这么对我说道。
  我只好直接问她:那你有相好的没有?她说之前有一个,好了八年,后来分了,还是我给他介绍了个对象我才逃脱出来!啊?我来了兴趣,问了她几个问题。她便这么讲道:我有老公,我们一直两地分居,我们各有工作,共同承担孩子的经济费用,现在孩子长大成家了,我们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各管各。我们私下里有个约定,因为聚少离多嘛,互不干涉对方的情事。这种婚姻的确是徒有虚表,但有什么办法呢?牵涉的事和人太多了,没法离婚,所以只好这样了。我的这个相好刚开始还装得挺好,后来就不行了,脾气太坏了,人品也太差了!比如说,这会儿他要我去我得立即过去,不然的话他会跑到我家楼下大喊大叫地闹事,后来发展到动手打我,就是家暴那种……我想跟他断都断不了,那简直是太糟糕太差劲的一个人了!……你说女人怎么就遇不到一个好的相好呢?
  这话我也回答不了她。我才看清楚,胖妹妹如果退回到年轻的时候,如果不发胖得这么严重,从五官上来说,她算得上一个漂亮的女人。
  不怕你笑话,我就想着找到一个好男人……她用帽子扇着凉风说道。我刚想安慰她说只要心想就能事成呢,她却忽地压低声音说:别说了,我妹妹来了。她妹妹急火火跑来把她拉走拍照去了。
  我继续坐着,想起了L女士和某男离婚的那一段。有一天,L女士给我打电话说有急事找我。我说那就来吧,我等你。那是个六月天气,L女士一进我家似乎把一股热浪都带了进来。她一落座就哭了。我赶快把先前给她凉的茶端了过来,说:别急啊,慢慢说。她开口便说某男得了一种要命的病,活不了多久了!我惊愕:难道你对他还有着这么深的感情?L女士擦去了眼泪喝了一口凉茶这才说道:不是,我哭不是他要死了我受不了,而是我和他之间好多事还没清呢!你们之间孩子也打掉了,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扯不清呢?于是L女士便如此这般说开了。
  她所说的事无非是经济账,他俩这个婚姻在经济上说白了一开始L女士就站在被动的地位上,结婚不久她又自作多情地给他买了两种什么大病意外伤害之类的保险,但某男不同意,不交保费。L女士母亲就替他交了两年这个钱,但第三年母亲就去世了。之后L女士又给他交了两年的险。到第五年,他俩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L女士擅自退了一个保,退保她赔了很多钱。现在,结婚六年了,事实上他们这个婚姻一步也走不动了!
  我说你真奇怪啊,这种关系你给他买的什么保险呢?世界上哪有保险的事儿呢?你目前需要摆脱掉这桩婚姻还在乎那个保费干吗呀!我也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大堆。最后我问她:你确定你和他没有感情?你确定他是得了要命的病?她说都确定。我说那你还不快刀斩乱麻还犹豫个什么劲啊?
  这时L女士才对我坦白,她今天是来跟我说她和某男离婚的日子的,就在明天。我又是一愣:他不是得了要命的病了吗?他情绪稳定?能和平与你离婚?
  L女士又叹了口气点点头说:可能是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他很平和,约我明天带齐证件去民政局办手续。
  更令我想不到的是,L女士后来讲他们第二天去办了离婚手续。办完之后,某男转身要走,L女士叫住了他,她说请他吃个分手饭。某男爽快地答应了。在两个人吃饭期间,某男奸笑着对L女士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对象都找好了。
  L女士对我说这话时是离婚的当天下午,电话里,她的声音不悲不喜,我却惊叹,他不是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吗?我没说出口,既然一双“夹脚的鞋子”已甩脱,就慢慢地揉脚吧,没有合适的鞋子就光脚走路吧。
  旅游接近尾声的一个项目是购物,也是整个旅游的重中之重。第一项是去珠宝店。在路上L女士叮嘱我:我们可是高品质旅游团,没有强制购物这一项。我说:知道。
  第一站是参观珠宝店,从坐着小火车进“山洞”开始,将泰国宝石的来龙去脉看了一番。从洞口出来,P窦重又焕发了神采,他鼓动着对大家说:连欧美的人都喜欢跑到泰国来买宝石,你们明白了吧,就是因为这里的宝石又好又便宜。如果你们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保证你们再也买不到这么好这么便宜的宝石了!好了,快进去看看吧,辛苦了一辈子的大姐妈妈们给自己犒劳一下,为自己选两件吧。对先生们来说呢,也是考验爱情的时刻到了,给你心爱的爱人表现表现吧。他说着瞟了那对老少配一眼,众人也心照不宣地扫了下他俩,这一团人最有可能成交宝石的就是这一对儿恋人了。于是,大家鱼贯而入,宝石的璀璨气氛也直接照耀在女人们的心上。
  我们徜徉在各个柜台前。真漂亮啊!L女士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柜面服务员无论男女,个个西装领带,站姿笔挺,笑容殷切。他们取出各种款式的项链、手链、戒指、耳环等,讲解着它们的珍贵和无与伦比,讲着佩戴宝石的高端与奢侈感,讲着来到宝石面前的人是如何的与宝石有缘,是如何的福贵之人,等等。   我和L女士的两眼也粘在宝石的光泽上拔不掉了。女柜员开始给我们试戴,说戴一戴不买没关系的。那就戴下手链或者戒指吧。于是,我和L女士的手腕和手指上轮换着各式宝石:红宝石,蓝宝石,石榴色宝石,黄色宝石,紫色宝石,琥珀色宝石,祖母绿宝石……女人年过半百,正是手比全身任何一个部位率先衰老的时候。瘦者筋骨毕见,胖者肥厚臃肿,总之当年的纤纤玉手在这个季节便褪去秀丽柔润,毫不遮掩地警告着任何一个已经走进“衰老区域”的人。
  但说来奇怪,不知是宝石的魔力还是珠宝店灯光的奇幻,我们的手和手腕竟然美了起来。那么白,白中透润。红蓝黄绿的宝石配上去之后,手都显得妖娆通透、素洁雅致,简直退回到了从前的从前。
  多美啊,和您的手多么般配啊!店员鼓动着。窦P游魂般来到了我们的身边:两位大姐辛苦了一辈子了,给自己买一件喽!现在还舍不得机会可是越来越少了哈。然后他又半打趣地说:之前我一个游客,夫妻俩,就你们这个年纪的,老公要给老婆买,老婆舍不得硬拖着老公走掉了。后来那个老公给我使眼色,我随着他进了洗手间。你们猜怎么着,那男人塞给我两百块人民币让我保密,之后把卡和密码给我让我去替他买刚才老婆舍不得的那款戒指,他还悄悄对我做了个鬼脸说:老婆不要,买给情人喽。瞧,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不花有人替你花哦!
  P窦说完还朝我们炫耀起他自己手上镶嵌着蓝宝石的大戒指。我是个男人都戴宝石的,它是非常吉祥的宝物呢。说实话,他比我们年轻很多,可他伸出的黑胖的手真比不上我们的手美。
  怎么办?买一件吧?我问着L女士。她正沉醉在她戴着的蓝宝石上,我这么一问,她警醒过来,说:我不买,我的首饰多着呢。我撇着嘴说:谁的首饰少啊?那不都是些黄金白银之类的俗品嘛!L女士的首饰我大致清楚的,两件有分量的金项链,一件笨重的金手镯,还有金耳环,银的,珍珠的,等等,都是她母亲在世时帮她置下的。宝石有没有我没听她说起过。算了,管她买不买,我是决意要买一件的了。只是不买太大的,价格控制在五千元以下即可。
  L女士欢天喜地替我参谋起来。倏忽间,试戴和殷勤掀起了新一轮高潮,连店长也一路小跑地来到了我们的面前。我心里吃惊:店长是一位清癯的六十多岁男子,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直挺的身板配着西服领带以及里面雪白的衬衫,将这个已进暮年的男人装扮得完美无瑕。特别是他的一举一动,乐意效劳,却不谄媚,中文不算好,却温和儒雅,他立在一边,平静而有耐心地期待着交易的成功。说实话,我为宝石动心的同时也暗暗为这位店长动心。
  瞧,就这款祖母绿吧。L女士眼都不眨地盯在我戴着的这款18K金里镶嵌着的十九粒每粒约两毫米的小绿宝石手串上。这是一串纤细而又精致的小手链,适合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佩戴。而此刻戴在我瘦白的手腕上,我忽然覺得我的手腕就是一个十八岁姑娘的手腕。它与这款手链是如此匹配,它们一同变得纯净,甚至圣洁。
  我感动地对L女士说:买吧,我俩一人买一款?年轻的店员和P窦都督促着。L女士忽然一脸悲伤地对大家说:你们不知道,我跟她不一样,我传不下去啊!
  大家的表情都惊呆了。我不敢再说什么,忙对店长说道:请给我打包吧。这位给人颇具好感的年迈店长,填写单据、开票据,取免税单,打包装,直至最后稍弓腰双手捧给我一个精美的手提袋。啊!一个那么细小的东西,竟有着如此繁复细腻的过程与礼仪,皆因为内容吧,那个既小又大的内容。
  饱足眼福的人们出来后才议论着说,这趟的珠宝店成交率并不高,那对儿亲密的老夫少妻,男的在女的试戴了那么多后竟然哪怕最小的一件也没有买给她。踩着高跟鞋的高个女孩儿也是从那里出来后脸上起了微妙的变化,男子也全无笑脸了。那位痛快地数出八百元急于看成人秀的痛风男人对宝石也没有兴趣,他的老婆当然也没有得到一件。
  之后来到燕窝店,首先是品尝燕窝汤。正是到了大家又渴又累的时候,因此十元一碗又甜又有营养的燕窝汤让人人都不吝出手。我俩对面坐着这对老夫少妻。男的闷头喝汤,女的一边干坐着。L女士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不喝呀?女孩儿微笑着说:我早上喝了一罐燕窝了。她的表情闪出某种隐忍,眼睑下面藏着复杂的情绪。
  出来后L女士悄悄对我说:珠宝店最是考验男人的时候,瞧那一对儿,不张狂了吧!男的不给女人花钱啥都是白搭,骗着睡个觉而已,没准那女的还是个小三呢!L女士恨恨地说着。她一定想起了她曾经跟某男旅行结婚的种种情形。
  然后是参观泰国的橡胶,从橡胶树割口淌胶到最后制成的乳胶床垫乳胶枕头等。参观蛇馆,从看蛇表演到各种蛇毒制成的百病不侵的蛇药之类。最后是免税店的化妆品。购物结束后,每个人都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还有大件现场给托运了的。总之,人们旅游时购物的心态和情绪早都在卖家的掌握和了解之中了。我们这趟出游的最后一个项目是“夜游海上”。所谓夜游海上是由小艇将人们运到某个泊在海水中的大船餐厅上。
  在这个三层高的大船上,无论里外,任何一个部位都是看海的最佳角度。即便在一楼的大餐厅里,也通透敞亮,海天相连。特别是此时的黄昏,唯有这一船欢乐的人使得这里的寂寞繁华了,或者说是这里的繁华抚慰了看似欢乐的人。
  大厅里落座了很多外国人。小秦说,我们团恰好和欧美一个团的人遇上了,这使得连日来的异国气氛也达到了顶点,我们似乎是去了欧美的某个国度,而不是与我们相差不多的泰国。
  丰富的海鲜餐、泰国餐、烧烤、各种甜点、水果、果汁饮料应有尽有,取之不竭。纯白的镂花桌布铺就的小餐桌,白色的藤圈椅是那么干净舒适。漂亮的人妖服务员举着托盘穿梭在人们中间不断地送着餐,透明玻璃杯里装着的红、黄、绿各种色泽的酒水饮品真能勾起人们暴饮的欲望。
  我和L女士坐在一个惬意的拐角处,我们的桌子上也摆着刚端上来的大红虾、烤鱼、扇贝、鸡腿、鸭肉和点心饮品。我们刚要开吃,“痛风”男人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我们的桌前,他老婆紧随其后,他们又一次与我们坐在了一起。   这回这个男人显得有礼貌了许多,他竟然连拐棍都没拄。他兴奋地对我们说红色的果汁特别地好喝,甚至要站起来去给我们端。L女士赶忙挡住说:谢谢谢谢!我们自己去取。
  就在大家又吃又喝的时候,一台人妖表演又开始了。他们高大美艳,穿着类似我国清朝时期格格们的那种服饰,伴着古老特别的音乐又扭又跳着,并且走下来与外国人互动的频率又多又随意。我们邻桌上的一对黑人夫妇,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当人妖走下来拥抱他们附近的白人时,黑人小伙子羞怯地笑着缩了肩膀,他以为抱他来了呢。后来人妖真的跑过来也抱了他一次,他的老婆还给他竖大拇指呢。他们那开心、纯真的模样让我想起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我们,那时的我们正当年轻,就是那样羞涩且快乐,连贫乏都拿来当甘蔗嚼呢。
  吃饱喝足后,人们开始各自为政,溜达着消食的,倾心相谈的,与人妖说笑合影的。我一个人朝二楼的卫生间走去。原来六姐妹在二楼的大桌子上聚餐,这会儿也一个个酒足饭饱的样子,正兴致很高地议论着她们打麻将的经验。胖妹妹看见我便招了招手,我指了指卫生间。
  出来后我便从一侧的木楼梯上了三楼。三楼除了中间是泰国特色的尖顶建筑物,四周便是大面积的甲板了。天色已暗,月亮初升,微波荡漾,轻风拂面。我没有喝酒,却有着微醺感。我觉得人之为人,一定是能够与这样的时刻、感受互为连接,互通有无,彼此欢心,双方喜悦。我踱着步,这么胡乱地遐想著。不经意间,我闯入了“老夫少妻”的私地。高个子女孩站在船边,薄薄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显然是在哭。而男子低声咆哮着,他怒斥和警告她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暴力”两字。我退了回去,走到甲板的另一端。
  我伏着船舷往下看的时候,一个奇特的景观又钻入我的眼中。L女士和瘸腿男人伏在船舷的背影正一本正经地聊着什么。那个老婆这会儿干吗去了呢?可能也如我一样想独自待一会儿,想一个人享受些什么吧。
  如果只看这片刻,L女士穿旗袍的背影虽没有张曼玉那般身姿曼妙,却也展露着几分腰身。老是老了,但敢穿最不遮丑的旗袍,硬道理还是摆在那里的。那个男的,被大海的昏暗和各处灯光的反射笼罩着,他的贪吃、病痛和丑陋通通隐去,只凸显出一个正当年又健谈的男人的背影。如果这么看过去,这双背影是般配的。在更加庸碌的、人头攒动的甲板上,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这样的背影算得上是一对伉俪呢。
  和这条船上的人妖合影是不收费的,许多男男女女便踊跃地上去拍照。人妖表演结束后就聚在一边说笑玩闹,像所有工作之余的年轻员工,另类人生的凄惨迹象丝毫也没有。无论何种肤色的人上来合影,他们都热烈欢迎,抱肩搂腰,摆出亲密又性感的POSE,弄个皆大欢喜。
  夜深了,人却无睡意。相比起大船上的兴致盎然,月朗星稀的天幕显得淡漠无言,大海也沉静了,如果不受人的喧哗声色之搅扰,它们都入梦了吧。因为只有它们能看透,人的笑声和奢靡太渺小了,只需稍定睛一看,哪个的肚子里不曾装着多半的苦水呢?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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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灰蓝色的空中,飘浮着  如神降临  我忘记了烈日的炙烤  用相机不断地追逐着  此刻的太阳,被一个艳丽的光圈环绕着  美而虚幻  我想起了一个比喻:时间的转盘  它在慢慢转动  上面还笼罩着一层温和的雾气  铅灰色的云  鸟羽般整齐地排列  宽阔而完美  它们轻轻扇动着丰腴的翅膀  向光晕靠拢  在盛夏非凡的时刻  一棵乌桕树,其玲珑的身影  同时进入了我的镜头  我看到了日晕里一棵树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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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金章 河南浚县人。已在《十月》 《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广西文学》《延河》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二百多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 《小说月报》 《小小说选刊》等多家选刊转载。《血型符号》《臼声》《伏龙肝》《秀穗》《鳖爷》曾被选入人教版、粤版、鲁版等高中语文试卷。  老鳖奶  燕翅湾的人大都敬重老鳖奶。  老鳖奶生了八个儿子。她为儿子们都起名儿鳖蛋儿。大鳖蛋儿、二鳖蛋儿……从长到幼排下来,一直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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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东 祖籍山东郓城,现定居深圳。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编辑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欧珠的远方》《藏·世界》等六部,出版和发表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欢乐颂》等。曾获新浪第三届博客大赛最佳短篇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  小君是我大学时的同学,曾经为了一位叫小丽的女生喝醉过,把一个橘子连皮吃下去。毕业后我们天各一方,为着生存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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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只要傍晚有空,我就会站在江边  江面不时传来苍鹭咕咕的叫声  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呼唤  轮船在江面不急不緩地行驶着  这是樱花凋落的时节  江水正在接受落花的加冕  江边铺满了令人恍惚的一层:粉的,白的  它们随波逐流,一路向东  没有人知道  在隆起又沉下的波涛上,还翻滚着  一个卑怯之人回乡的幻想——  尽管时间曾将其冷漠地,一遍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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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五月的一个傍晚  看起来天快要下雨了  为了孩子的事儿,我们一直在争吵  车子开到山区时  天色更加昏黄  我似乎闻到了风暴的气息  突然,一团灰色气旋形的涡流  出现在不远处  “龙卷风!”我们同时喊了出来  它正在半空高速旋转并向前方移动  我们停止了争吵  一道闪电  猛然照亮了悬崖上一棵倾斜的刺槐树  凌乱的褐色树杈愤怒地伸向空中  由于害怕  我本能地抓住了你的手  你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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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尽头有棵乌桕树  我曾路过它叶子的翠绿、金黄和红艳  今天我走过去  看到满树褐色的乌桕果,以及  栖息在树枝间的一只寒鸦  记得从前我绝望的时候  就久久地站在这棵树下  从这里可以看到对面青色的群山  连绵而无言  我更喜欢这里的宁静  几乎没有人注意它  有时候寒鸦不来  我也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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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常常在一节木头上  钉钉子  咬著牙钉,使劲地钉  明明钉进去了,还要再敲几下  唯恐,它会自己退出来  退是没有退出来  这么多年后,钉子依旧死死地待在木头的  体内  和木头的纹理血脉骨肉相连一起  甚至木头腐朽时,钉子成了它的一根  骨刺  这么多年了,至今我也不明白  这根钉子当初是怎样被一双小手钉进去的  而这木头是忍着怎样的痛容纳了钉子  更重要的是,当初他是怀着一颗怎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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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光启 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自由”的年代与困难的诗歌——六十、七十年代出生的中国诗人论》《“现代汉诗”的发生:晚清至五四》《“现代汉诗”的眼光——谈论新诗的一种方法》、诗集《噢恰当》等。  2009年6—9月,为北美华人基督教学会 (Chinese Christian Scholars Association in North America) 该年度访问学者。2010—2011学年,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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