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意象下的言情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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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作为古人居室之习见之物的“帘”,在唐宋词中频繁出现,这一物象除了为作品营造飘忽绵邈及幽深窈曲的审美意境外,更与作者的言情主旨紧密相联。因此,被频频拮取入词的帘、幕、帷、幌等物象,未必处处是实有之境,而是一个若有若无、虚实之间的概念化意象。这一意象为词人诉诸笔端的无外乎闺阁闲愁、离情别绪和伤逝之嗟三种情感。
  [关键词]唐宋词、帘幕意象、言情
  在我们惯常的思维中,“帘”即门帘,乃古人居室习见之物,其质多以布、绸、缎、罗为主,以作遮光避人、挡风保暖、分隔空间之用。然而,在文学作品中,这一道具却被赋予了重要功能。翻开唐宋词人的作品,帘、帷、幕、帐、幄、幌等一系列有关帘的意象更是比比皆是。据统计,“唐宋词‘帘’意象出现的频率高达2417次。《全唐五代词》2849首词中,‘帘’出现199次,在字频表排102位……《全宋词》21085首词中,‘帘’出现2218次,排130位”。[1]历代词人之所以对“帘”这一寻常物什如此偏爱,首要原因就是“帘”本身所具备的幽闭、缥缈等特点,可以为读者营造飘忽绵邈之意趣及幽深窈曲之词境。这一观点学人多有研究,此不赘述。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曾云:“情以物迁,辞以情发。”[2]王夫之《姜斋诗话》亦云:“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3]情为本,景为用,文由情生,物为情用,从这个意义上说,拮取入词之一物一象,或为词人内心情感之发端,或为人物形像内心世界之观照。这种“情感”,“已不是过去诗中常见的与是非道德判断有关的喜怒哀乐,而是内心深处的迷惘、凄迷、孤寂等很难说清为什么又需要表达的真挚情思和细腻感受”,而这种情思和感受又需要“用一些细巧精美的语言意象来表达”。[4]因此,在唐宋词中频繁出现的帘、幕、帷、幌等物象,未必处处是实有之境,说它是一个若有若无、虚实之间的概念化意象或审美意象则更为准确。这一意象的拮取与词人的言情主旨是紧密联系的。
  正如王国维所云:“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5](P4239)因此,无论是“尘暗珠帘卷,香销翠幌垂”(李询《巫山一段云》)①之遮光帘幕,还是“珠帘月上玲珑影。”(温庭筠《菩萨蛮》)之隔帘望月,无论是“对酒卷帘邀明月”(苏轼《少年游》)之画帘高卷,还是“寂寂画堂空,深夜垂罗幕”(魏承班《生查子》)之罗幕低垂,让词人喜忧不定的并不是“帘”意象本身,而是“水晶帘下看梳头”(元稹《离思》)的闲适与安逸,是“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李清照《好事近》)的嗟叹与伤逝,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的凄冷与孤寂,是“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李煜《浪淘沙》)的凄惶与悲叹……在词人眼中,浩月当空、树影婆娑、花开花落、风雨相和……这些自然景物,通过“帘”的介入,让词人体味出了别样的欢喜和忧愁、成功与失意。王国维认为“一切景语皆情语”(《人间词话》)[5](P4257)那么,在被视为“心学”的词这一特定的文学作品中,我们也可以说:“一切帘语皆情语。”
  一、闺阁闲愁
  中国古代女性,特别是仕宦之家的女性,是不能随意外出的,她们的生活天地就是狭小的深闺庭院。“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男不入,女不出。”[6](P1111)《礼记·内则》的这两句话在礼仪上规定了两性“内外有则”的行为空间。而宋朝司马光在《书仪·居家杂仪》中更强调了“凡为宫室,必辨内外”的重要性:“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男子昼无故不处私室,妇人无故不窥中门。”[7](P88)“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唐代刘禹锡的这首《春词》,可以说是对深闺女子生活的真实写照。长日寂寂,庭中花开花落,堂前燕去鸿归,这些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自然变化,在这些深居闺阁的女子心里都会生发出无可名状的哀愁,这种哀愁不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情感,而是一种不期而至、无端而起的闲愁。“只有那些既有优越的生活条件,又不乏伤生忧世之心的词人,才可能撇开现实的纷华喧嚣,把感情的触角伸到心理意识的深处,使人类心灵中常存永在的一份悲哀得以表现出来。”[8](P44)
  在闺阁闲愁的表现中,帘帏、灯烛、细雨、落花等空灵淡雅、轻柔婉媚的意象成为词人握笔之初的首选。如秦观的《洗溪沙》:“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一句,正是对这种闲情的最佳描述。仅着一“闲”字、“小”字,即将帘栊自挂的闲雅之境呈献眼前,融情入景,韵味悠然。
  长夜漫漫,那些寂寞的深闺女子,会无端生出淡若轻烟的愁绪。这时,帘帏与暖香、锦被、玉钗等女性化的意象组合便成为刻画幽情怨叹的绝佳道具。如温庭筠的《菩萨蛮》: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水精为帘,玻璃做枕,锦被熏香,玲珑精致的摆设、软媚旖旎的意象,构筑了一个富丽温馨的画面。然而,晶莹的水精帘仿佛一道墙,隔开了词中女子与外界的联系,使她的梦里除了如烟杨柳、一钩残月,几行雁阵外,再无别人。近景水精帘与远景江上柳的镜头拉伸,使居室之华丽与女子之孤寂形成鲜明对比,女子的满腹心事与孤单惆怅浸透纸背,默默倾诉。
  再如李璟的《应天长》: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
  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秋却过病。
  “重帘”、“层楼”营造的是一个远隔外界与春天的静寂世界,词中女子的千重心事,万种情怀,都在一句“蝉鬓凤钗慵不整”中尽显,再不必多着一字。而层楼深迥、帘幕重重,阒无人语的寂静环境则从侧面烘托了她因风惜花,暗伤零落的春愁情怀,语言简练而造境幽远。况周颐论词境时说:“词境以深静为至。境至静矣,而词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惠风词话》)[9](P4425)这里的“重帘静,层楼迥”正有“由浅而见深”的艺术效果。   在“风雨送春归”、“无计留春住”的暮春时节,词人用帘幕、落花、飞絮等柔美的意象进行组合,来烘托那些“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李冠《蝶恋花》)的少女们含蓄、细腻的少女情怀及伤春意绪。如下面几首词:
  碧栏干外小中庭。雨初晴,晓莺声。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睡起卷帘无一事,匀面了,没心情。(张泌《江城子》)
  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午醉未醒红日晚,黄昏帘幕无人卷。(苏轼《蝶恋花》)
  春日寂寂,夜雨初晴,风卷落花,残红满院,所有这些景物的描写无一字言及伤春,然而,词中女子或卷帘匀面无意赏春,或醉卧黄昏,一任帘幕低垂,小小一个“帘”字,仅在或卷或垂之间,就将少女情懒意慵、神倦魂销的伤春情绪暴露无疑。追溯这些伤春意绪的源由,或是悲春悯秋式的怅惘、或是忆及往昔的失望,在这类词中,“帘”成为推进故事情节填补故事画面的重要道具。
  二、离情别绪
  尽管有“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然而,自古忠孝难两全,加上交通不便等客观条件,昔日为谋求仕途、外出赴任的中国古代文人,常常客居在外。“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梁·江淹《别赋》)在特定的民族文化心理及思维模式下,相思与思乡作为中国文人长期吟咏不止的两大主题,在中国古典诗词的历史长卷中代不穷出。“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诗经·王风·采葛);“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这些相思怀远、恋乡思归的绝唱,纵使历经千年的雨雪风霜,仍然在我们的耳畔回响。
  而“帘”因其遮挡、屏蔽等特点,成为营造阻隔之境、暗喻离人之痛的审美意象。无论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的凄绝,还是“满院落花闲不卷,断肠芳草远”(朱淑真《谒金门》的哀怨,隐匿在帘幕意象背后的是词人浓浓的相思和颠沛流离的悲苦。
  如: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温庭筠《更漏子》
  春夜逢雨,漏声悠长,绣帘低垂,红烛相背,此词对人物未加任何修饰,只以白描出之,然而,词中女主人公静夜怀人,相思无寐的情态却跃然纸上,可以说,这种白描手法能起到这样的叙事效果,帘意象是起了重要作用的。在这首词中,“帘”出现了两次,第一个“帘”用以交待女子所居的环境:透过重重帘幕,一座华美的池阁被菲微轻淡的香雾笼罩着;第二个“帘”则用以交待女子因长夜相思、在意绪索寞中不得不背对红烛、低垂绣帘的寂寥。可见,重重帘幕背后透出的是人物内心的极度相思与离别之苦。
  再如:
  画堂灯暖帘栊卷,禁漏丁丁。雨罢寒生,一夜西窗梦不成。
  玉娥重起添香印,回倚孤屏。不语含情,水调何人吹笛声。———冯延巳《采桑子》
  对秋深,离恨苦,数夜满庭风雨。凝想坐,敛愁眉,孤心似有违。
  红窗静,画帘垂,魂消地角天涯。和泪听,断肠窥,漏移灯暗时。——孙光宪《更漏子》
  枕障曛炉隔绣帷,二年终日两相思,杏花明月始应知。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张曙《浣溪沙》
  以上几首词在对人物的刻画中,选择的并不是人物本身,而是与之相关的一系列景物:飘忽不定的灯烛、静静垂地的帘帏、帘外飘飞的细雨。这些景物并非毫无意义的铺排,它们在词中构成一幅清冷寂寞的画面,暗示出词中女性的情绪变化。那些复杂的相思、幽怨的情绪仿佛透过重重帘幕,伴着悠长飘渺的禁漏、长笛声,在无边的黑夜里漫延。然而,女主人公却无法冲破被“帘幕”围起的生活,更不能象男性一样走出深闺。“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无名氏,《九张机》)她们对于离家不归的男子,除了温柔的思念,亦有深深的失望,更多的则是无休无止地等待。
  又:
  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鸳帏罗幌麝烟销,烛光摇。
  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顾夐《杨柳枝》
  云一,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李煜《长相思》
  这两首词亦是用帘幕与夜雨的意象叠加来增添相思人的寂寥与悲苦。秋风瑟瑟,秋雨潇潇,雨和风声,风增雨势,隔着重重帘幕,更平添了秋窗夜雨的萧瑟与凄清。秋夜之风雨,本为寻常天气,然而,因词人之性情、视角及心境的不同,会生出不同的感慨和体验,正如《维摩经》所言:“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各各随所解。”此时,被词人撷取入词的物象也因其身上所附着的“意”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意象。因思念而衣带渐宽、彻夜无眠的女子,内心充满了幽凄冷寂,雨仿佛不是滴在“帘外芭蕉”上,而是滴落在女子的心上,一声声、一阵阵,无休无止,一如女子绵绵无尽的哀愁与思念。而罗幌、鸳帐所营造的幽闭空间,使这种清冷寂寥的心理感受更显朦胧、隐晦。
  “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游子们,满怀对家人的思念和对故土的眷恋,小小帘幕阻隔的是通往故乡的千山万水。他们笔下的“帘”,不再是“对酒卷帘邀明月”(苏轼《少年游》)的豪迈,而是“莫开帘,怕见花飞,怕听啼鹃”(张炎《高阳台·西湖春》)的凄楚。
  如蒋捷的《虞美人·梳楼》: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濛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
  天怜客子乡关远,借与花消遣。海棠红近绿栏杆。才卷朱帘却又晚风寒。
  杨柳如丝,细雨绵绵,远处烟雨笼罩,词人凭栏怀远,所为者何?“天怜客子乡关远”, 怜则怜矣,客居他乡的词人,只能“借与花消遣”。纵是海棠红艳又如何?词人长期漂泊、韶华渐逝的悲苦又怎奈卷起朱帘后迎面而来的寒风?“才卷朱帘却又晚风寒”一句与词人饱受孑然之苦,黯然神伤的复杂心境恰相吻合,成为该词的点睛之笔。   再看蒋捷的《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11]一词:
  小巧楼台眼界宽。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漫漫,水又漫漫。
  天不教人客梦安,昨夜春寒,今夜春寒,梨花月底两眉攒,敲遍栏干,拍遍栏干。
  蒋捷其时正以相面人的身份客居龙游,他心中郁积的浓浓的思乡之情无以排遣,唯有朝卷帘看,暮卷帘看,但故国难回首,天涯无归路,饶是思乡情浓,也只有“一望一心酸”罢了,于是词人只能选择“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在竹山词中,“帘”这一意象不再是美人轻卷的“珠帘”,更不是绮丽华美的“画帘”,而是阴郁低沉的“重帘深院画罗衣”(蒋捷《最高楼·催春》,是词人内心世界的缩影,“它们隐寓的,更是一种生命对生命的眷顾,是模糊了主体与客体的相依,是那在现实中脆弱的,却无论如何也还要执迷下去的一个理想,是愈来愈绵亘的,对故乡的牵缠。”[12]
  三、伤逝之嗟
  多愁善感、多思善辨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普遍性格,“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2](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自然的晦明变化,人事的递嬗变迁,都能牵惹出文人那莫可名状而又坌然而起的哀怨与怅惘,或伤春之易去,或感情之嬗变,或叹人生之易老,或悲繁华之不再。“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他们很容易将自然与人事进行比况,产生“异质同构”的审美心理,从而由春秋代序、阴阳惨舒引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感慨及“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李煜《乌夜啼》)的巨痛,这便是伤逝之嗟。
  如晏殊的《浣溪沙》: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栏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暮春时节,重帘燕过、满地残红,纵使翠幕生好风,疏雨打团荷,酒醒之后的词人,心头涌起的依然是“可奈光阴似水声”(晏殊《破阵子》)的怅惘,是“红颜能得几时新”(晏殊《浣溪沙》)的感伤。落花、飞燕不过是四季更迭、时光流转的自然现象,与重帘、翠幕等意象组合,却不再是单纯的暮春景象,而成为唤起人们时间记忆的象征物。“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随之老去的还有人的容颜,这大概是人生最平常也最让人感到无奈的事情了。流光易逝、容颜易老,一旦陷入“世路无穷,劳生有限”(苏轼《沁园春》)的思维定式中,词人大都会产生难以自抑的人生悲哀。
  而对于那些一世为官,身居显位的文人,繁华过后,骤然的宁静也会让他们产生对昔日景象的留恋与怅惘。
  如欧阳修的《采桑子》: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这首词写暮春景象,似写伤春情绪,遣词用句也尽是伤春之语。然而,“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一句,却透露出词人的一种微妙的别样心情。作者此时以太子少师致仕而卜居颍州,一世繁华无限,终以退闲之身放怀世外,不免有一种无所牵系的空虚和矛盾,正所谓“解除世纷固觉轻快,脱去世务又感空虚”。而“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两句,于极静的境界中着以动象,将词人那种人既虚闲,室复幽旷的矛盾与怅惘刻画入微,读来更觉余意不尽、余情袅袅。
  所谓“亡国之音哀”[6](P1162)(《礼记·乐记》),如果说同叔词和永叔词抒写的是“人生几时兮奈老何”(刘彻《秋风辞》)的感伤,那么,经历了亡国之痛、黍离之悲的词人们对昔日繁华的追怀、对昔盛今衰的感叹、对恢复无望的悲哀则更显沉痛与绝望。此时,词人拮取入词的帘幕意象再不是绣阁之画帘高卷,而是“深阁帘垂绣”(《贺新郎·兵后寓吴》,他们以这种内敛沉郁的自我封闭意识来逃避自己无力改变的现状。
  仅以李煜词为例: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令》
  王国维曾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5](P4242)的确,“欢乐极兮哀情多”(刘彻《秋风辞》),这种“否定之否定”的逻辑延伸在南唐后主李煜的身上算是真正进行到底了。李煜作为那些雕梁画栋曾经的主宰者,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繁华葬送在自己的手里,其内心的痛苦和绝望非一般人可解。因此,这两首词均是以其独有的亡国之恨为情感意蕴的。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李煜《破阵子》),一朝之间沦为臣虏,李煜由人生的最高点一落而进入了没有人身自由、安全无法保障的人生低谷,其巨大的人生反差与复国无望的绝望都在上面这两首词作中表现出来。“往事”“只堪哀”罢了,再无卷土重来的半点机会,这种沉痛,即使“对景”也难以排遣,既如此,檐前那一桁珠帘又何必卷起?终日寂寂的庭院,又有谁会踏足?“一桁珠帘闲不卷”的无奈与末句“空照秦淮”的百无聊赖相呼应,在无比空虚中投下了无比凄惶。这种凄惶在梦里是可以暂时忘却的,特别是在由帘外潺潺之雨和朦胧梦幻构筑起的恍惚飘渺的意象氛围里,故国华美的宫殿宛在,昔日的欢娱犹存,而梦醒之后呢?却是加倍的痛苦,“无限江山”都化作落花流水,一去不回。王国维曾云:“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人间词话》)[5](P4243)这些词字字血泪,沉痛哀婉,既是对其人生的追悔,亦是对其国破家亡的呐喊。
  注释:
  ①除特别注明外,本文所引之词均出自《唐宋词鉴赏词典》,唐圭璋主编,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版.
  参考文献:
  [1]谭伟良.唐宋词“帘”意象的审美意蕴[J].玉林师范学院学报.2009,04.
  [2]周振甫.文心雕龙选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王夫之,戴鸿森校注.姜斋诗话笺注(第1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张毅.宋代文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5:30.
  [5]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5.
  [6]柯继民.礼记·四书五经全译:卷三[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7]邓小南.从出土材料看唐宋女性生活[J].文史知识,2011,(03)
  [8]张仲谋.论唐宋词的“闲愁”主题[J].文学遗产,1996,(06).
  [9]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99:4354.
  [10]章旭.寂寞世界里的缥缈与真实——关于李商隐诗歌中的象与情[J].读与写杂志,2010,(10):59
  (作者简介:张奎华(1973—),女,山东泰安人,临沂大学学报编辑部编辑。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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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关,古代著名雄关。地处固原东南,北连瓦亭土城,南接三关要塞,全长十二公里,六盘山脉横贯西侧,泾河缓缓东去。  清晨,伴着几声嘹亮的鸡鸣,夜幕上的星星稀疏了,却也金黄可爱,整个萧关古道沉寝在晨曦里。走在萧关古道上,看一轮红日从东方连绵起伏的山顶上冉冉升起,论时节,虽然已经农历二月了,但这里的春风依旧夹杂着刺骨的寒意,散发着六盘山麓中枯草的味道,身旁是高大的峰影,显得无比壮阔;把萧关古道烘托的更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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