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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大堤上每隔1里就有一座红砖红瓦的房子。
那些红房子静悄悄地隐在密笃笃的柳林里。那些红房子长年累月守望着远离尘嚣的黄河,所以叫守险房。那些红房子的主人多是一些被称为护堤员的鳏孤老人。
我还依稀记得郭步生老人的模样。一个活像罗中立油画中“父亲”那样的干巴老头儿,皱纹满面,黄尘满面,总是带着一脸无奈的苦相。我那时在黄河口河务局专管护堤。不过我和郭步生他们那些护堤员不一样:我每月拿国家30元钱的工资,而郭步生只拿村里补贴的一点儿工分。我每天的任务是骑车到郭步生等人管护的堤段上检查。所以乳臭未干的我实际上是已知天命的郭步生他们的小领导儿。
我不久就知道了郭步生大名的由来。郭步生出生的那个冬天黄河口正闹凌汛,他的寡母在往黄河大堤跑的路上生下了他,他出生不久就成了没娘的孩子,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才长大成人。后来郭家人续宗谱时发现这十来岁的孩子竟然没有名字。记得他出世之难的郭家长辈叹息着说,他娘迈着步生了他,就叫他步生吧。
郭步生的守险房差不多到了黄河大堤的尽头,按黄河口河务局的编号是黄防守字73号。郭步生的守险房因护堤员时常聚会之缘故又叫郭步生屋子。
我们时常在郭步生屋子聚会也是有原因的。一是郭步生在护堤员中有难得的好人缘,二是郭步生在我管辖的堤段上属于先进模范人物,三是郭步生总能想方设法让饥肠辘辘的护堤员们打一打牙祭。特别是这后一点很重要。
那些打了一辈子光棍儿或者后来成了光棍儿的护堤员几乎个顶个是倔戆头儿。我猜想那是经历了太多生活的苦难而形成的。可是忠厚老实的郭步生是一个例外。我和众位护堤员往郭步生屋子一坐就成了尊贵的客人。郭步生跑里跑外,忙着沏上刚刚采集的罗布麻叶子,点上刚刚揉碎的大麻籽叶子,拎出刚刚套来的野兔和刚刚灌来的地巴猴儿,不大一会儿郭步生屋子就溢满了诱人的野味的香气。通常这时候我也念完了报纸杂志上的社论。郭步生就招呼早已坐不稳当的老兄弟们来吃害堤动物。
被黄河上列为害堤动物的有獾、狐和地巴猴儿等。郭步生捕捉害堤动物的本事堪称一绝。他循着害堤动物的踪迹找到洞口,然后用烟熏水灌的办法驱使它们落网。捉到这些害堤动物是要给一点儿奖励的。看到他费劲儿捉来的地巴猴儿成了大家的美餐,偶尔我就过意不去地提来一瓶景芝白干,那时候郭步生屋子就热闹得像过大年。
郭步生曾教过我在河滩上套野兔。套野兔首先得会找“兔子小道”。野兔是一种十分胆小多疑的动物,它到河滩上啃麦苗,或者到河崖上喝水,来来回回走的都是芦苇交织灌木丛生的隐蔽小路。郭步生一眼就能看出哪儿是才趟出的兔子小道,能看出兔子小道上一共有几只野兔走过。他用细细的钢丝做成一个个套圈儿,套圈儿也就恰恰能钻得过野兔的脑袋,钢丝的另一头固定在一根木橛儿上。野兔一头撞进活套儿就要拼命挣扎,直到被细钢丝勒紧脖子而气绝身亡。郭步生傍晚把一个个套圈儿下在白天看好的兔子小道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河滩捡野兔。
我曾以为郭步生从没尝过女人味儿。后来有一回护堤员们喝多了酒互揭老底儿,我才知道郭步生曾经有过一个女人。那是生活困难时期一个带了小囡来黄河口逃荒的年轻河南女人。河南女人在郭步生屋子住了整整三年之久,母女俩靠了郭步生的黄蓿菜草种子、野兔和地巴猴儿才熬过灾荒岁月。三年之后有一天那河南女人忽然趴在地上给郭步生磕了三个响头,原来那河南女人老家还有丈夫亲人。送走河南女人郭步生成了不快乐的单身汉。
我离开黄河口河务局后又去看过郭步生。那已经是80年代后期农村好日子红红火火的时候。像郭步生一般年纪的老人差不多都锁了红房子的门离开了大堤。因为村里不给他们记工分了,河务局一个月只能补贴20元钱,20元钱显然不能维持起码的温饱生活,另外,农村条件好了,凡有孝心的儿女谁也不想再让老人受苦。不过郭步生屋子依然亮亮堂堂,郭步生管护的堤段上依然草旺树齐。我问郭步生现在依靠什么生活,郭步生沉默半晌说,还是和以前一样罢了,不过现在人老了,身体大不如以前了。
前些日子年轻的河务局局长托人捎来一封信。原来是郭步生老人不久前刚刚去世,河务局破例为他举行了追悼会。年轻局长来信的意思是想让我用作家的笔写一写郭步生的一生:郭步生临终的年岁恰好和郭步生屋子的编号相同,郭步生在那座红房子整整待过40多个年头,郭步生一生热爱治黄工作,一生坚守在护堤工作岗位上……
我打开电脑时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像无声无息的黄河水一般流逝了。郭步生的追悼会虽然开得很隆重但他走得其实很凄凉。那个像当年的我一样专管护堤的青年看到郭步生屋子的门晌午还紧闭着,这才发现,郭步生老人已经直直地躺在里屋炕上了。
年轻局长可能会不满意,因为我没能写出郭步生的事迹。
不过我已告诉人们大堤上有好些这样的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