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武侯祠悬挂的历代名人撰书的楹联中，有这样一副篆书长联：
　　公本识字耕田人，为感殊遇驱驰，以三分始，以六出终，统一古今难，效死不渝，遗恨功名存两表
　　世又陈强古冶子，应笑同根煎急，谁开诚心，谁广忠益，安危天下系，先生已往，缅怀风仪拂残碑
　　原上下联两旁注有撰联人所加跋语：
　　武侯治蜀，千古一人。于君臣僚友外内之间，风义犹著。记称人存政举，非号言法治者所能易也。民国以来，蜀中多故，抚影沧桑，恻怆今昔。乙丑战后，四川省会议来成都，瞻拜先祠，执鞭忻慕。《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今乃茫然四顾，有天地寂寥之感。所谓不到才智俱穷，不足以见道之变也。谨识数语，永矢生平。中华民国十有四年冬十一月，天柱王天培敬题。
　　王天培何许人也？因何撰书此联？我们应该如何评价其人其联呢？
　　笔者曾就此请教过同馆先辈王子壮先生。王先生(1919—2003)，名举猷，以字行，贵州三都水族自治县塘州乡人，水族，民革党员，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曾参加编写四川省《大事记（1936年）》、《四川军阀史料》、《四川国民党史志》、《巴蜀诗词》等书。在中央文史馆主编的《文史笔记丛书》和四川省文史馆主编的《文史杂志》等发表多篇文章。我敬先生如师，经常请教；他称我为友，时与畅谈。承他告知有关王天培将军的史料，又受子壮先生之嘱，作文介绍王将军其人其联。
　　王天培原名王伦忠，字植之，号东侠，1889年生于贵州省天柱县织云（古名执营，西南方言“云、营”同音）侗族农家。其幼时聪慧，书读三遍即可成诵，人称过目不忘的神童。王天培得到大户龙大楷资助就读私馆，后卒业于贵阳陆军小学堂和武昌陆军第三中学堂。相传他曾写过戏台对联：
　　戏本无真，大家酌古准今，必须看戏
　　台原易上，小心照人做我，方好下台
　　联文对仗工整，平仄协调；而且将“戏台”二字分嵌首尾，兼有“凤头、雁足”二格。联文更寓领受高台教化，鉴古思今，学做忠臣孝子之意。
　　宣统三年（1911年）王天培参加武昌起义，因作战有功，保送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深造，1914年毕业分回贵州，历任黔军见习排长、连长、营长等职。他在军中以身先士卒，勇敢善战驰名。民国10年（1921年），他升任黔军团长，因早年参加讨袁（世凯），深得孙中山赞许，后任黔军第1独立旅旅长、黔军第2师师长。民国13年（1924年），王天培驻军四川江津、铜梁一带，为当地消除多年匪患，颇得民心，百姓为立“得胜碑”。民国14年（1925年）12月6日，刘湘以川康边务督办兼四川军务督办名义，召集黔军袁祖铭、川军邓锡侯、赖心辉、刘文辉、田颂尧、刘成勋等各部及省议会、有关机关法团和绅耆代表，在成都举行第二次“善后会议”，虽然通过了四川兵工厂停止造枪的决议，却未能取得积极效果，又酿成以后的军阀混战。王天培因参加会议得空去游南郊武侯祠，瞻拜宗臣遗像，摩挲出师表碑刻，“忻慕”“典型”，“缅怀风义”。当时他既不能返黔，又不能留川，面对四分五裂的中国，南北对峙，川黔滇军阀割据征伐，战乱频仍，民不聊生；慨叹“同根煎急”，“统一古今难”，企盼能以“安危天下系”，“永矢生平”；然而虽欲求诸葛武侯之忠贞报国，推诚待人，已渺不可得。王天培于怅惘中有感而发，特以篆写长联（即本文开篇所引），藉以抒遣胸中块垒，其忧国爱民之情自然溢于言表。
　　作者首先化用诸葛亮《出师表》的“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以“天下三分”之时，“奖率三军，北定中原”，赞美武侯的忠贞谋国，誓死不渝“统一”大业，诚心待人的高尚品德。“遗恨功名存垂两表”引人联想杜甫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陆游诗“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联文寄托了作者的哀思。
　　下联直击时势，以此鞭挞那伙热心分裂割据，只图私利，不顾国家存亡、生灵涂炭的大小军阀。他引用晏子为齐景公“二桃杀三士（齐国的田开疆即陈强、古冶子和公孙捷）”故事和曹植“煮豆燃萁”诗意来影射、抨击那批惯搞阴谋诡计，同室操戈的卑鄙小人。他由“斟酌损益，进尽忠言”、“谘诹善道，察纳雅言”联想到“谁开诚心，谁广忠益”，“安危天下系”，这正是画龙点睛之笔。
　　对联借古喻今，情深典雅。长联中巧用“当句对”（如“以三分始，以六出终”与“谁开诚心，谁广忠益”），分句尾字用“朱氏韵”而有变化（上联五平一仄，下联五仄一平）。许多律句都能交替对仗，保持平仄协调，这与作者极具武略，又善文辞的素养有密切关系。难怪吴玉章同志曾赞誉王天培是“文武全才”。
　　王天培确实言行一致。他于1926年、1927年任北伐军第三路总指挥，率领国民革命军第10军转战湖北、湖南、河南、山东，克徐州，定兖州，下泰安，向济南。第10军孤军奋战，粮饷无着，面对敌人的猖獗反攻，在延绵数百里的战线上与强敌反复争夺，终于寡不敌众，牺牲惨重，弹械给养俱缺，以致徐州失守。1927年8月8日，蒋介石以商谈军机为名，电召其赴南京“面商机宜”。王天培遵命前往，一到南京即遭拘捕扣留，扣以莫须有罪名。他于9月2日被秘密杀害于杭州西湖，时年仅39岁。
　　王天培在狱中写《宁归歌》，表达自己信仰三民主义，宣传革命，为国战斗的胸怀；陈述孤军奋斗，不惜牺牲，忽遭横祸，混淆是非的遭遇；长叹含冤莫白，境同岳飞，无比愤慨。歌云：
　　吾为党国兮，十年有六。三民主义兮，素所钦服。为国革命兮，奔走号呼。凡我同胞兮，皆应有责。有形无形兮，革命工作。竭尽心力兮，求达目的。适得其反兮，忽遭横祸。哀我将士兮，万里从征。枵腹从公兮，惨无人知。津浦国道兮，独立支撑。孙、张合力兮，混以白俄。白俄铁甲兮，搏以肉体。孤军奋斗兮，两月余矣。敌众我寡兮，弹尽粮绝。昼夜鏖战兮，精疲力竭。再接再厉兮，不惜牺牲。死伤枕藉兮，惨目伤心。实情实境兮，有耳应闻。是非混淆兮，公理沉沦。青天白日兮，惨淡烟云。人心不古兮，悲歌慷慨。恶有未尽兮，恶潮澎湃。东海沧浪兮，吾宁速归。卫士环伺兮，不忍弃之。仰天长叹兮，失复何为？杭州道上兮，武穆徒悲。人生至此兮，万念俱灰。
　　1931年8月5日，国民政府迫于种种压力，为其昭雪，闪烁其辞地说其死乃“有人妒贤嫉能，谗言惑上”，承认其“蒙冤受害”，表示“悼惜良涕”，表彰其“忠勇双全，夙娴韬略，历著当勋”，并追授其为陆军上将衔。1933年10月14日，贵州省主席王家烈主持公祭王天培。
　　作者单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