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语言之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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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眠音
  “我又开始失眠了,但我的声音睡着了……”
  说完这句话,在同一个房间里,张言和小安开始彼此沉默的一周。自从小安搬来和张言住,张言就开始失眠,他在梦里看见一个匣子朝他罩下来。张言想起一个久远的回忆:他有个哑巴邻居,天天躲在门后,每次他经过哑巴家,哑巴一旦听到脚步声,就跳出来,张着空洞的大嘴,端着一个木匣子,追赶他,想要把他塞进木匣子里去。“那么小的木匣怎么塞得进一个小孩呢?”小安问。“这不正是恐怖之处吗?”张言说。“是……”小安的身体颤了一下。
  即使这样,张言还是想好好睡一觉。为了不触发那个梦,他把家里的盒状物品都收了起来,只要让身体平静地入睡,梦便找不到他吧。有时小安偷偷检查张言的安眠药瓶子,摇一摇,看看里头还剩多少。某天睡觉前,张言把两粒安眠药放在水杯旁。在他上厕所时,小安把其中一粒安眠药换成了一粒安慰剂。他们平躺在床上,像安葬在一起的两具尸体,隔着三指宽的距离。某天,他们去看一个出土文物展。其中一副棺椁里面有一男一女两具古尸,双手搭在胸前,面部膨胀,呈现土褐色。“你看,这像不像我们?”小安当时问道。
  “像,像死人在睡觉。”张言回答。
  至夜深,张言突然起身,问小安:“你是不是把我的药换了?”于是,两人又开始说话了。至于说了什么,小安不记得了,脑海里一直在计划前往边疆C城的某个村庄研究某种死语言(无人再以其为母语的灭绝语言)的行程。所以,张言开口讲话,都没有引起小安的兴奋。张言迟早会张开嘴说话的,就像他的名字暗示的那样,可那种语言一旦彻底消失,就再也没人会说了,小安是这么想的。小安没回答张言,在黑暗中对视三秒,两人又沉默下去。睡过去不多久,小安被张言的叫声惊醒了。他坐起来,张着空洞的大嘴,对着黑墙大喊了几声。“啊!”小安以为进了贼,也跟着大喊起来。从惊恐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时,张言嗫嚅道:“小安,你叫什么?我只是梦见那个木匣……”小安从未听过张言发出这种夸张的声音,因为他甚至不会大笑,似乎在压抑着喉咙的发声功能。“我没叫什么。”小安回答,“你需要安眠药多过需要我。”“不,我需要你,”张言说,“我需要和你说话。”“你是这么认为的?不说话的难道不是你吗?”小安问。“我又开始失眠了,但我的声音睡着了……”张言重复道。这句话仿佛是某种触发的机关,当张言说出后,两人自然而然地遁入静默的状态,并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的半夜,两人都没睡着,他们偶尔抱在一起,但很快就分开,各自对着墙壁沉思默想。
  他们认识半年,但弥漫在两人之间自然、沉默和倦怠的气氛,却让这段短暂关系仿佛维持了多年。小安是语言学的大三年级学生,张言没有工作;小安没有钱,张言有些许积蓄;小安无法让张言的话多起来,张言对小安拯救一种灭绝语言的行动也无能为力。在这段关系里,没有拯救者和被拯救者,不存在引领者和被引领者,没有维吉尔和但丁,无法对号入座。在生与死的问题上,谁也无法给予对方最后的安慰。没有这么清晰的两者关系了。
  半年前,在某个异国街头,有很多像张言这样的男人,在街头游荡抽烟,也等待着狩猎,或者被狩猎。张言似乎在那个电灯柱下抽了好多年的烟,直到小安这个游客经过他身边,发现了这个隐身在烟雾和烟头中的男人。从偶遇、搭讪到离开,他们对这个过程轻车熟路,张言和小安互相看了一眼,便一起离开街头。但小安感觉身边的这个男人没有重量,身体是由虚空烟雾组成的,是一个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幽灵。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你是做什么的?”在霓虹渐熄的街头晃荡了好久后,小安才开口。“我……我在出逃。”张言吐出一句话。“你犯了罪?”小安问。“不是,”张言说,“就是出逃。字面意思啦。”那晚,张言说,他忘了自己的住处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住处,他是一只寄生在电灯柱下的烟鬼)。小安只好把他带回酒店房间。房间窗户外面是一片海港,有码头、餐馆和酒吧。在这里,小安想着可以接触更多说不同母语的人,为此花了昂贵的房费订了这家海港酒店。
  然而,从黄昏到午夜,海港静息,仿佛海上作业废弃了,游人也消失了。连这个陌生的男人都紧锁喉头,小安怀疑自己选错了旅行之地,也选错了搭讪的男人。张言打开窗户,在海港闪烁的红光中抽烟。小安在床上整理一堆无用的资料,希望张言能问问自己在忙些什么,故意辗转反侧,弄出些噪音来。第一次见面表现得如此冷淡,小安对这个城市产生了一些反常的幻想,好像这里的人的天性没有被完全释放出来。小安决定主动出击,于是放下手中的资料,走到窗前,鼓起勇气,准备从后面拥抱这个男人。可小安这时发现,海港和岸上被人塞得满满当当,一束束灯光明亮得像起了一场火,只是像默片一样,行走推搡的声音甚至没有一个蚁穴发出的窸窣声大。这种恐怖的画面堵住小安的喉头,双手同时放了下来。见面的第一晚,他们没有拥抱,离开窗口后,也没再说一句话。不过,张言淋浴时发出的各种小声响,小安坐在客厅里倒是仔细听着:光脚行走在瓷砖上,双手涂抹沐浴露,皮肤摩擦,嘴唇呼气……似乎每一滴水声都是他的肌肉发出来的,以此代替了真正的语言。这副由烟雾组成的身體是如何洗澡的呢:烟雾被水穿过,稍稍扰乱它的形状,过后依然是一团模糊,除非有风,来自海港的风,或者他鼻子的气息……
  第二天,两人在机场分别,互相留了国内的地址。在飞机上,小安对昨晚那个没有存在感的男人产生了一丝奇怪的眷恋。即便没有太多交流,小安还是很期待回国后再次见到他。回国后,小安给张言打了电话,那边没有接,过后传来一条短信,说人还在国外。小安没有回复短信,认为这段邂逅迎来了终结,便按原计划,转机去了边疆的C城。
  在那里,小安发现了C城一种死语言的残卷。拥有这份珍贵文物的,是一个走私商贩。
  小安和走私商贩当时在戈壁滩上相遇。走私商贩向小安讨了点水喝,两人坐在一块岩石的背光处聊天。走私商贩决定不再从事这项职业,理由竟然是,他感觉自己在买卖古老的时间……小安不知道这个理由有什么特别之处。得到这份文物不是件难事,想想那些在新疆出土的吐火罗语残卷吧,在季羡林之后,中国之内估计已无后继者去潜心研究它们了。毕竟研究死语言是一种庞杂的、对实际经济却无甚益处的工作。世上已有更多更重要的死语言,比如吐火罗语,值得世人去研究,而小安着眼的这份只有一张A4纸大小的残卷,甚至不会引起学术界的关注。走私商贩也深知这份残卷的价值,只在时间上,而不在金钱上。   “这块碎片有什么神奇之处?”走私商贩对空举起残卷,让阳光照亮每个古怪的文字。“你从哪里得到它的?”小安问。“一个老头手上。他用这份残卷交换我身上全部的食物和水。”走私商贩掏了掏空瘪的口袋。“他快死了?”“不,他只是想尝尝异域食物的滋味。”“那他会感到很幸福吧。”“为什么会感到幸福呢?他是这种语言最后的使用者了。他应该感到悲哀吧。”
  一阵夹带沙砾的风吹走了走私商贩手中的残卷。那张纸在骆驼刺树丛上疾速掠过,小安去追它,像在追什么不可挽回的东西。那一刻,小安感觉自己是这块土地的孩子;祖宗呼唤,用一种被藏在意识深处的陌生语言呼唤;祖宗想复活,在小安的喉咙里复活,在每一个后裔的喉咙里复活。小安的心变得跟这里一样的干燥,一样的古老。如果自己是这里的一粒沙砾,那么在千百年前,小安就曾听闻过那种语言的发音。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小安追回了那张残卷,上面写满了鱼形文字。
  正如整个脊椎鱼類王国,是在一条脊椎上增添血肉所组成的,那些边疆古文,似乎也是由形如鱼类脊椎的基础形状派生而来的,只不过在其上添加形状各异的笔画。这种造字方式看似简陋,却隐含着某种原生信息。鱼。为什么是鱼?沉默的鱼,发出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在寒武纪,边疆西部是汪洋大海,那时候人类还没出现,直到后来鱼进化成了人类。边疆部族是不是试图回到鱼类的纪元呢?发出水下的神秘语言,多么美妙啊!被现代语言荒废的喉咙,会得到古老语言的珍贵馈赠。在边疆刺目的光线下,小安久久地欣赏残卷上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游动起来,从指尖末梢神经游进血液里。
  走私商贩没有当场把古文残卷交给小安,而是把它塞回羊皮包里,问小安要了地址。小安鬼使神差地把张言的地址给了他,因为突然有一种预感,心里觉得他们两人会走在一起。这个打赌的押注就是这张珍贵的古文残卷。“我有一个比走私文物还要古老的问题,但我没法用文字描述给你听。”说完,走私商贩朝一个陌生方向离开了。
  离开边疆后,小安根据地址找到了张言的家。他家在一个广场边的小巷子里,外面热闹非凡,一旦进到巷子里,却毫无人影。小安站在冰凉的巷子口,看着阳光下的广场人群,觉得自己处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继续往里走,在巷子的右侧,有一个小小的楼梯入口,小安走上去。站在门前,小安不确定里头是否有人,犹豫一会儿后,敲了门,但没人应门。下楼梯时,小安碰到拖着行李的张言,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仿佛在认清对方的脸,最后只是互相点了点头,便一起进了屋。那些沉默的日子似乎就是这样开始的,没有试探,没有过渡,只有默许。小安觉得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似乎发展出了一种心灵感应。
  结构语言学家费尔南德·索绪尔说,语言是人脑子里的社会产物。
  正式和张言住在一起之前,小安跟室友们说:“你们知道,语言会改变人的思维结构,甚至生存模式。”小安一直认同这个观点,“发出没有音调差别的喃喃声,跟沉默不语的效果相当。而使用社会中普遍的语言,人的思维走不出同一个枷锁,触觉无法得到更新。语言更像一个机关,正如张言的那句话:我又开始失眠了,但我的声音睡着了——触发了我们两人之间紧闭声带的关系——这是语言功能的一个小小例证。而学习新的语言呢,特别是那些稀罕又神秘的古老语言,虽然这不会赋予我什么,却是打开新世界窗口的机关。也许我能够像季羡林那样,钻研稀奇的吐火罗语吧——谁知道季羡林在德国学会了这门死语言后,是否对世界有了超越常人的认知,却从来秘而不宣呢?我承认自己曾妄想,某种语言会带来魔法般的效果。”室友们对小安那滔滔不绝的分析感到大惑不解,眨巴着眼睛。
  那天,在张言家,从上午开始,小安就反复掀开窗帘,观察广场外面。在人群的嘈杂中,有某个异样的脚步声,被耳朵捕捉到了。张言坐在沙发上,对小安的行为表示厌恶,“拉上!快拉上!刺眼!”
  期待已久的敲门声终于响起!走私商贩给小安寄来了那份古文残卷,还附上边疆老头的住址,在一个叫作“乌鹤”的地方。“我从未送过这么奇怪的邮件。”邮递员说。他把邮件交给小安后,看着自己的双手,像在观察什么陌生的东西。“它很重要,但没什么奇怪的。”小安说。“也许是错觉吧,拿着它,我好像突然不认识这座城市了,也听不懂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邮递员晃头晃脑地下了楼。当时在下雨,邮件包裹上残留着雨水的痕,但小安感受到的,是来自边疆的万丈光芒、干燥的风,以及遗迹的气息。小安迫不及待要打开邮件包裹,因为此时,自己是这份古文残卷的唯一拥有者,心里升起了古老的喜悦,宛若大祭司得到自然之神回应时的那种神圣感。小安此时特别需要阳光,恨不得拆掉屋子里的重重帷幕,让透亮的阳光照亮每一种死语言。
  然而,光会打扰张言的睡眠。没有光,他便不需要说话。黑暗的低语都会引起身体的骚动,骚动意味着梦,意味着木匣子。每个窗户都挂上帘子,黑色底料,绣有黄色的条纹图案。不开灯,房间便一片昏暗,但也有光,光来自地毯上的阿波罗太阳神图案。符号比实物能给他带来更长久的希望。看似无光,其实光一直都在,张言解释。小安只好打开台灯,仔细抚摸残卷上的每一个古老符号。如果张言也是鱼,那他肯定是一只深海里不合群的雄性鮟鱇鱼,向前伸长的背鳍上有一个能够自体发光的小灯笼,捕食,探路。
  “孤独的雄性鮟鱇鱼,一旦遇到雌鱼,会咬破其腹部,钻进去寄生,终生那种。”小安跟张言说。“你跟我说这个干吗?”张言在灯光黯淡的客厅抽烟,嘴前的那一点烟头红光,分明就是发光的小灯笼。“只是突然想到这种奇特的深海鱼,这物种就像我们俩。”小安说,接着补充道,“你觉得,鱼会说话吗?”“嗯。你抽烟不?”张言转移了话题。“可以给我一根吗?”小安问。小安其实从来不抽烟,要是能让两人的话题多一些,比如讨论抽烟的体验,倒是愿意尝试一下抽烟。
  张言把快燃尽的烟递给小安时,火刚好熄了。
  小安需要自然光,毕竟要准备的资料实在太多了。但真正有用的材料,只是那张写满了密匝匝的非汉文字符的纸,全是手抄的,毕竟电脑输入法里没有这种文字。其他材料,不过是上课时常用的课本,对研究一种新的语言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只提供了一种思维结构。前面说过,新的语言会带来新的思维结构,用旧结构去开拓新结构,似乎是个水火不相容的事。小安想,这甚至有点像凭空造景,把自己退化成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甚至必须首先忘记汉文母语,从牙牙学语的阶段,重新聆听那种语言的发音结构。可是只有找到走私商贩口中的老头,小安才能亲耳听到鱼形文字的发音。   “咕噜咕噜——”张言弄出些怪声,“你最后听到的,可能是这样的语言。”
  张言连开玩笑都那么冷静,像在说某件严肃的事情。他对着小安摆在桌上的手抄资料吐了一口烟,小安渐渐看不清那些字符了。历史没有给自己答案,小安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没有未来的事,那种单纯的快感来自哪里呢?小安放下手中的工作,和张言靠在一起。张言却拿起桌上的残卷,卷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用火机烧着它,用来点烟。小安一把夺过来,放回文件袋里。五分钟后,张言又点了一根烟,吐出的烟雾把小安重重裹住。小安把排气扇关掉,他们就这样在满室的烟雾中不说话,窒息的感觉让身体轻飘飘的。一直坐到夜半三点,小安独自上床睡觉去了,在梦里还听到张言在客厅沙发抽烟的咝咝声。凌晨五点,小安发现身边的床位还空着,感到失望,不再期待张言还会回到床上来,于是又闭上了眼。张言的烟出现在小安的梦里,遮住了走私商贩离开的方向,那里有风沙、骆驼刺和渺远的歌声。小安以为那是狼烟,便朝着那里奔跑而去。
  收到古文残卷后,小安向学校申请研究课题。
  负责课题的老师说:“你确定要研究这种陌生的东西?你知道吗,自从有了孩子后,我的妻子就不再和我说话。因为她学会了和孩子交流的语言。那到底是什么语言呢?不是咿咿呀呀……不是的,而是一种我此生都无法介入的东西。我只能用 ‘东西’这个词来指代它,指代那种未知的恐怖……”小安糊里糊涂地听完老师的这番话,然后拿到了批准课题的盖章。
  接着,小安搬出寝室,正式跟张言住在一起。小安希望张言能够支持自己——最重要的是,两人一起进行这趟边疆之旅。对于边疆之旅,张言没有马上给出答复。“边疆有木匣和哑巴吗?”张言问。“那里只有风和石头。”小安回答。“你来之前,我有很多年没梦见过木匣子了。”张言回忆。“我出现后,木匣子也许会关上吧?”小安有点惭愧,但在努力缓和气氛。“我又开始失眠——”张言在重复。“但你的声音没有睡着!”小安打断了他,篡改了他的台词。张言愣了一下,随后竟答应和小安一起去边疆。这让小安有点意外,是不是因为自己强行篡改那句话,从而影响了张言的思维?
  对这趟边疆之旅,小安因此多了些神秘的期待。
  第二节  庄周的匣子
  “如果语言有其独立生命,它将飞驰而去啊……”
  有些日子,张言留下莫名其妙的字條后,独自跑到偏远异国。按他的话说,他在出逃,需要不断地逃走,又回来,在一种永恒的拉锯运动中。小安有时一觉醒来,发现房子空荡荡,未来几天都无人归来。张言的家人给他留了些钱,但小安不认识他家人,只听说有个姐姐。在准备边疆之旅时,小安在茶几底下的电话本里,发现了一个姓和一个电话号码,是里面唯一的联系信息。小安猜,这就是张言的姐姐吧。可是这人姓周,而且只有姓,但无名。
  小安拨通电话,“周,你好。”接电话的,果然是个女人呢。
  跟周交谈时,小安发现听觉发生了些变化:元音在弱化,而辅音(特别是四个浊辅音)被单独拎了出来似的,听起来更像梦呓喃喃。比如周说的第一句话,在小安听来是“n……sh……sh……”这样模糊不清的音节组合。后来小安才听懂,周是在问:“你是谁?”周的确是张言的姐姐,只是随了母亲的姓,跟母亲生活在一起,而张言从小跟了父亲。
  周的家在市区主干道旁,是一座古朴的小宅子,从外观和地理位置上看,价值不菲,有成为一个城市旅游景观的潜力。小安想起张言租的房子,跟周的宅子一样,都处在那种热闹地区的冷僻角落里。它有一道不高的围墙,伸出银杏枝头,无人注视,被排除在路人的视野之外。宅子有两层高,爬山虎覆盖了窗户,很密实,意味着那些向外打开的窗,有很长时间没有被打开过。
  张言的家庭对黑暗是不是有一脉相承的嗜好呢?周的屋内同样挂满了密实的帷幕。但周偏爱这样的室内环境,是因为她是个短片导演,习惯在黑暗中制作和观看屏幕影像。小安到访时,周刚好完成一部短片的后期制作,正在观看样片。周没有过问小安跟张言两人的关系,似乎在通电话时就知晓了。她邀请小安去她的工作室,一起观看她的短片作品。她怀着极大的热情,絮絮叨叨地介绍自己的作品。她的热情完全来自对作品的狂热,而不是因为她本身富有生活激情。整个工作室里只有墙上的屏幕发出刺眼白光,她长得跟张言一点儿都不像,鼻翼阴影很重,脸在强光下显得更为苍白。
  对于听觉的变化,小安一开始以为是电话故障,可当坐在周的身边时,这个状况依然没有改善。小安一直琢磨听觉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那些由连续辅音组成的话语像一大群黄蜂在嗡嗡叫。小安努力表现出专心听对方讲话的样子,在混乱颤动的音节中还原其本意,时不时露出礼貌性的微笑,直到好一阵后,听觉才稍稍恢复正常。但太迟了,小安根本来不及听清周的话,也错过了情节的发展,只记得在一个环形的房子外,有个人在绕着圈子,跑来跑去。周拒绝为小安播放第二遍,声称任何二次播放都会造成首次直觉的破碎,是小安亲手毁了这部作品在视听世界里的神圣。周关掉放映机,匆匆走出房间。
  要不要偷偷打开放映机?可是偷看别人的作品,就如同偷窥!小安就这样犹豫到了晚上,想打开灯,竟没有找到任何灯的开关,也没有发现灯泡的影子。小安挂起四周窗户的帘子,但层叠杂乱的爬山虎挡住了街灯的光线。小安感到一丝恐惧,还听到了一个人读书的声音,声音听起来像是张言,又像是周:“爱在墓碑之间。罗密欧。快乐的香料。死亡之际,正是生命之时。”这时听觉又出现了恼人的变化,元音衰弱,辅音沉重。在黑暗里探索这间宅子是一件刺激的事,小安沿着墙行走,偶尔浮现在视网膜前的是鱼形文字的光辉。象形文字在屋里漫游,屋里没有风,但黑色帷幕在飘动。好几次,小安在一闪而过的身影里看到了张言,有时候是周,但他们不会同时出现。小安怀疑,张言根本没有出国,而是躲在这儿。
  在盥洗室,小安遇到了周。她在梳洗短发,把头浸泡在洗手盆里,膨胀的泡沫快要整个裹住她的头。小安问她还好吗。周用鼻音浓重的话说:“我这是在让自己清醒一下呢。”她抬起头时,像顶着一团巨大的棉花糖,走过小安身边,消失在另一重门房的阴影里。小安加快脚步跟上去,在另一个房间,再次碰到了周。在一个落地镜前,她用一个大勺子在头上的泡沫挖出一个四方形器皿的形状。“你在干什么?”小安问。“我在用泡沫做一个匣子。我想把一些物品放进去,看看泡沫能不能承受得住它们。”周说,“当泡沫是泡沫时,它是脆弱易碎的。可当它有了具体形状后呢?会不会产生新的功能和性质?”“你的问题,跟我的课题有相似之处。我在研究一种新语言,但确切来说,它已经死了——要是有人将它在声带上重新表达出来,会不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对了,你的短片叫什么?”小安又问。“《匣子》。”周回答,“我弟弟是这部短片的角色原型。你跟他一起生活,不会不知道他在做一个匣子噩梦。”“张言在这里,我刚看到了他。”小安说,感觉自己正在接近某个真相。   “我有很多年没见过他。嗯,他也有可能在这里哦。哦,不对,他人就在短片里。有时,他会从短片里走出来,但我认不出那是他,因为那是小时候的他。我们很早就随父母分开生活了。”周说,她还在捣弄头上的泡沫,“有一次出差,我爸爸从一个僧人手里买了一个木匣子。僧人说,这个木匣子可以装得下世间任何东西……但谁都知道,那只是一块烂木头,装水都会漏。但我爸爸坚信这东西拥有神秘效果,于是拿自己儿子来做试验,要把张言塞进去。他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他要把人塞进容器里,塞进家庭的牢笼里,而我只想把人以影像的形式拍进胶片里。听起来,我和他在做同样的事情,可在根本上,我们的理念是相悖的!我很庆幸选择了跟妈妈生活。爸爸是个暴君。”“恕我冒昧,我想知道,你爸爸能说话吗?”小安问,想起了张言的噩梦。“当然可以,我妈妈才是个哑巴。跟爸爸分开后,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周说,“即使在她病得最痛苦时,她的喉咙都无法发声。我带她去检查声带。医生说,她没有声带,这个器官仿佛从来就不存在过。这也是我后来拍默片的原因。但里面的人物一直在说话,我只是把他们的声音抽掉了。无声的世界才最痛苦,但也是最安全的,你再也不会因为走路弄出来些吱呀声,就被一个男人用藤条抽得浑身是伤痕。这些年,我在想,妈妈的声带到底在哪里?”周摸摸自己显得有些膨大的喉咙,以为那里多长了一个声带,好像有两个声音在她的身体里,迸发着言说的欲望,要她一刻不停地说话,去阐述自己的作品,去回忆作品的起源。
  张言跟她正相反。说不定,他终有天也会失去发声功能?小安想象自己带张言去医院检查声带,也同样发现声带不翼而飞的那天,医生会神奇地在周的喉咙里发现三个声带。
  现在,周挖好了那个泡沫匣子,叫小安把一个杯子扔进去。
  小安从架子上拿起玻璃漱口杯,瞄准周头上的泡沫匣子。小安担心会砸伤周,但扔中了,而且没有任何东西从泡沫里掉出来。“看到了吧?我成功了。”周平静地说,“现在,我相信爸爸是对的。只要你相信一个事物拥有某种能力,它就会向你呈现它的极限。”“你爸爸在哪儿?”小安退到门口。“他去了珠穆朗玛峰,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周說。“啊,他肯定带上了那个木匣子。我猜,他要把珠穆朗玛峰装进去。”小安提高了音调,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奇妙。“但我觉得,之所以没人找得到他,是因为他把自己装进匣子里,然后被大雪掩埋了。珠峰上那么多遇难者的尸体都无法被运送下山,更别说一个匣子。”周露出一个微笑。当张言的父亲成功把自己塞进匣子那一刻,他的设想便成功了,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小安忍不住幻想自己学会死语言的那天,身体会出现什么惊人的变化。
  周抹掉头上的泡沫。这时,玻璃杯不知从什么地方掉落,摔碎了。
  “你说,妈妈的声带会在爸爸的木匣子里面?”周问道。小安又颤了一下,感觉到了什么,跑出房间,决定要去看看那部短片。
  小安摸黑回到周的工作室时,周已经在那儿了(也许是有某条密道吧,这种古老的房子总是藏着许多惊喜),在昏黑中发出呼吸声。有那么一瞬间,小安觉得那个呼吸声跟张言每晚在自己耳边发出的很相似。突然,房间里燃起了一团火,照亮了周那张惨兮兮的脸。她在烧胶卷。小安扑过去,从她手里抢救了最后一截胶卷。周颓然地在沙发坐下,屁股下有一堆打结的胶卷,被压得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像一窝狂躁的小老鼠,“这些工作真是毫无意义啊!完成那一刻,它们就失去了意义。”
  小安只好自己捣弄那台机器,剩下的胶卷大概只能播几秒钟。
  在黑白默片镜头最前面,有一个张着大嘴的小男孩,眼睛偾张,脸庞占了画面比例的四分之三。在画面右侧的最远处,有一只手伸出来,举着一个木匣子,看不见举木匣子的人的脸。整个画面只有三秒钟,没有声音,重复播放小男孩跑到镜头前最后三秒钟的过程,他一直处在这个人工制作的惊骇状态里。小安难受起来,假如让胶卷烧完,这个令人窒息的画面就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演这个男孩的人是谁?”小安不安起来。
  “我想起来啊,爸爸是那么钟爱那些古典又夸张的形式!那年,他给我买了一部摄影机,要我把他将弟弟塞进匣子的神圣过程,拍进胶片里。是的,我对你说了谎——这其实是真实录像,是我多年前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我此生唯一的作品!”周说,“我后面所有的作品,都不过是它的影子,是为了阐述它而拍出来的废物!”
  关于《红书》,荣格曾说:“……而那个神圣的起点,却已包含一切。”小安恍惚了一下,失手推倒了放映机。
  这时,太阳好像终于升起了,猛烈的阳光让宅子的黑色帷幕燃烧起来——啊,不对!小安看了下手表,现在才凌晨四点呢。在这个点,在异国的张言肯定还在疲倦和折磨之中却无法入睡,而这里的太阳,肯定还在黑暗的深处还未升起。那是放映机起了火,烧着了帷幕。小安终于看清那些所谓的帷幕,其实是由一条条胶片拼成的帘子,在火光的映照下,胶片里的人物影像全部投影在天花板上,他们张着硕大空洞的嘴巴,举着匣子的手臂,如同万花筒的花纹,在旋转。“啊……这就是时间燃烧的味道,是我作品的味道,真让人恶心……我一生都无法阐述那个超出我理解范围的事件。”周没有阻止火的蔓延,她的身体塌陷进沙发深处,最后变成一堆凌乱的衣服。
  如果说周后来的作品都是那部《匣子》的延伸,那么,所有现代语言都会是一种古老语言的变体吗?小安拿起那些衣服,嗅了嗅,有一种与人体相悖的奇怪气息,想起自己小时候饮过的一瓶过期墨水的滋味。很多年里,小安都幻想着手指能在纸上写出墨水字来。
  小安伸出手指,在墙上的屏幕上写——或者说画了一个鱼形文字。
  第三节  忤耳
  “父母都是怎么消失的呢……”
  小安坐在故居的藤椅上,看着墙上的全家福。不过,他们的消失是从声音开始的,肉体接着沉默,但他们的魂儿留了下来。他们的魂儿就是一种声音,留驻在房子里,每当小安回到故居,那种声音就在脑子里响起:
  “小安,房子里有很多声音,其中有我的,有祖辈们的。听他们的劝诫,继承这间房子,再让你的孩子继承这间房子。这样,我们的声音就能延续下去,无穷无尽。这里是全宇宙最热闹的聚会。”   有一种蜈蚣,长寿的蜈蚣,每死一条后代,便在后面增加一节身体,像麻绳那么长,找不到身体的起点,也没有未来的终点——小安想象了这么一种节肢动物,后来想起这种鬼东西在伊藤润二的漫画里出现过。但小安深深地感受到某种终结的意味,自己的身体将是这条蜈蚣的终点,自己这样的人,无论身心都不适宜孕育孩子,不爱孩子,不爱任何人,也甚至怀疑是否爱自己。
  小安像从前倾听长辈劝诫那样,竖起耳朵,听听他们的对话。他们都在说些什么无聊的话题呢:水井,香火,乳猪,灯笼,宅院,修缮……如果要用泥巴堵住他们的嘴,那得在地面挖出一个大坑来,小安笑了起来。小安是最初那具肉体的后裔,但不会是它的继承者。如果非要继承什么,那么,非那种死语言莫属了,尽管小安无从判断死语言是否比这一屋子无聊至极的声音更有趣,更有意义。
  “爸爸,我把耳朵还给你。”小安对着空气说。
  小安在抽屉里拿了一把锉子。这里有一块铜镜,但小安看不清自己的脸,只好摸索耳朵的位置,从耳根开始把自己的耳朵切下来。小安才发现,原来耳朵的肉这么強韧,锉子怎么都割不破那里的皮肉。累了,天也黑了,小安放下锉子,收拾一下床铺,准备度过这个嘈杂的夜,在众多祖先的注视下入睡。床板很硬,有一层多年未拆洗的垫子贴在上面,有多少人曾在这之上度过一个个世纪漫长的夜晚?
  小安摸到了一些昆虫蜕化后留下的碎壳似的硬皮,也许是祖先们破碎后的躯壳吧。接着戴上耳机,尝试入睡,但在梦里,祖先们还在聊个不停,小安根本插不上嘴,还被训斥学不会安分。在他们的话语海洋当中,小安觉得自己的声音是一个异教徒,要接受洗礼惩处。耳朵痒痒的,后来一阵刺痛让小安从梦中惊醒。小安想捂住耳朵,却发现耳机掉落。同时,双手触到了黏糊糊的东西,小安很快意识到耳机掉落的原因:耳朵不见了。
  床垫上没有耳朵,也没有血迹。小安打开灯,对着铜镜砍脑袋的两侧,耳朵的确不见了,头颅像一个光滑的球。犹豫了一下,掀开床垫——那里有一堆红头蜈蚣,在啃食两只血糊糊的耳朵。锉子割不下的耳朵,蜈蚣的螯做到了。小安用棍子拨弄自己那两只伶仃的耳朵——那么陌生的器官。蜈蚣受到惊扰,四处游移,慢慢地,头尾相连,组成一条麻绳模样的东西,而且由于慌乱,中间部分的蜈蚣还打了结,无法解开,结构失衡,身体因此显得很沉重。这个怪东西,极似那种由五十只黑鼠因尾巴缠结而形成的、名为“鼠王”的骇人群生体。历史上,“鼠王”的出现意味着不祥与瘟疫。不过,小安依然不确定耳朵到底是怎么离开头颅的,是自己用锉子割下来的,还是这种自己想象出来的蜈蚣咬下来的?想起周的话:只要你相信一个事物拥有某种能力,它就会向你呈现它的极限!
  缠结的蜈蚣,正是祖先们的群生体呢。小安不打算从它们那里夺回自己的耳朵,而是把耳朵夹起来,放在这条长长的蜈蚣的尾部。
  “把耳朵还给你们了。”小安对着所有活在这儿的声音说。
  趁着夜色,小安离开故居,走入荒野中。噫,此刻的风声变得那么衰弱。
  小安很难再收集声波,听觉障碍比跟周说话时出现的更严重,无论是元音还是辅音,都不那么清晰了。失去耳廊,失去的不仅是皮肤、软骨、脂肪和结缔组织。但小安没有悲伤,没有不适,毕竟不再需要去分析周遭零碎无意义的话语,只要是嗡嗡的声音,都可以把它们从脑袋里过滤掉。原来一个人需要的交流可以这么少。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为了以更纯净的听觉系统去接受死语言的浸润吧。出于未知的原因,小安相信死语言的神圣,以及不可预测的神秘能力。
  回到张言的家,依然空无一人。小安把帘子都扯下来,光线涌入这间久处黑暗的卧室时,可以清晰地看见眼镜上的灰尘毛屑,这让人很不舒服。这里突然变得很丑陋,经不起日晒雨淋,只能在黑暗里藏起所有积尘的旮旯。小安收拾行李,决定独自一人去边疆。就在这时,张言来了电话。小安很愕然,不仅因为这是张言第一次主动给自己打电话,还因为张言的语气变得不一样了。就像一种物质发生化学变化变成另一种物质,张言的状态从令人拘谨的沉默,转变为此时电话里莫名的欢快。
  张言以前话里那种没有节奏感的字词排列,现在变成圆舞曲三拍子的断句节奏,作为日常对话,这种节奏着实怪异,像没有发育成熟的语言系统。无论怎样,小安为张言的变化感到喜悦,随后心却一沉,听不清张言的声音了,那好像只是一团混沌的空气震动。小安把电话紧紧贴着耳洞,才勉强理解张言的意思。
  张言分享了那个梦境的最新变化,这跟他的现实变化似乎有因果关系。
  梦境的内容大概如下:傍晚,暴风雪。经过哑巴的家前,张言得到了一把火炬,悄悄靠近那道门。确认安全,他走进门里。哑巴的家没有点灯。他四处探照。哑巴站在窗前,拿着木匣子,用匣口堵住从窗洞吹进来的风雪。张言用火炬照亮哑巴的脸。污秽的脸,光秃秃的头,黑色的牙齿。哑巴像怕火的狼,瑟缩着想退后。哑巴无法退后,也无法用匣子吓唬张言。因为一旦撒手,今夜的暴风雪就要从洞里灌进来。木匣子,正把灌进来的暴风雪全部吸进它的肚腹,一个无垠的内部空间。张言点燃窗户两侧的帘子。哑巴,连同手里的木匣子,被烧掉,没吭一声。暴风雪停了,人醒了。
  张言说完他的梦境,长舒一口气。一会儿,他接着说:“醒来后,警察给我打电话,说我姐姐家失火了。她半个身体被烧伤。哦,半个身体被烧伤,是怎样的呢?我猜,应该是以天灵盖为中线,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吧。”张言像在讨论电视新闻,流露出与己无关的调侃。
  “那场火,到底是你放的还是我放的?”小安问。“没关系,现在木匣子在梦里被毁掉了,我不会再做那个梦。梦与现实有同样的效力。”张言说。“那么,要把你塞进木匣子的,到底是你爸,是你妈,还是你姐?”小安又问。“都无关紧要了。看,天气真好,我们在边疆会合吧。对了,地址是什么?说给我听吧。”张言说。
  小安没回答,挂掉电话,用短信把地址和时间给张言发了过去。小安把拆下的帘子全部挂了回去,房子重拾黑暗的温暖,很疲倦,耳根也很清静,却硬是睡不着。   “我的声音已睡着,但我开始失眠了。”
  第四节  乌鹤前哨站
  “语言无法独立存活,它的宿主是人类的喉咙……”
  小安在机票背面随手写下这句话。时间是晚上九点。飞往那个地方的班机,在晚上十一点。夜机的乘客少,小安不用担心自己的耳朵会引来异样目光。小安本打算买两只硅胶耳朵,或戴一顶遮耳帽来掩饰——但这样做仅仅是出于外观原因,而对听力没有加强作用的话,这些功夫也就免了。耳朵脱落,跟幼儿换牙一样平常,也许最终会长回来吧。况且“一个没有耳朵的人,追寻一种灭绝语言”,这样听起来不是更有仪式感吗?
  荣格说,梦的功能是补偿性的。这种理论套在自己身上,小安能得到这样的推论:失去世俗的耳朵,作为平衡的补偿(或曰神的眷顾),自己会获得理解死语言的听觉。
  起飞后,巨大的引擎噪音还是让小安的耳朵嗡嗡叫。“我只是没了外耳廊,我的耳膜并没有受损。”小安在座位上喃喃自语,觉得自己只是耍了个花招,不能从根本上得到补偿性的功能。刺破耳膜,会发出气球被扎穿的爆裂声吗?太可怕了,小安不敢想下去,毕竟所谓的补偿性只是一种设想。地面的灯光被云层抹掉,机舱如暗蓝色的水族馆一样轻轻摇晃着。百无聊赖中,为数不多的乘客想彼此交谈,却发现没有可用以交流的共同语言。大家只好盖上毯子入睡。小安很难一个人入睡,既然睡不着,那只能假寐。
  小安的邻座本来空着,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在那儿坐了下来。小安半睁着眼,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觉得那是一位穿着红色衣服的矮小女人,她垂着头,唉声叹气,是不是没发现自己呢?整个机舱这么多空位,为什么偏偏坐在自己旁边?小安不敢挪动身体,生怕惊扰她那悲伤的形体。原本舒服的身体姿势,现在变得很僵硬难忍。
  “如果不是有心事,谁会选择坐这一趟航班呢?”那个女人说。
  小安先是错愕,然后意识到她的确在跟自己说话,只好睁开眼。“这到底是什么航班?”小安才发现,这个女人不是普通乘客,她是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空中小姐,但年纪看起来至少得有六十,在机舱蓝色的灯光下,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邃。“只有心碎的人才会坐这趟航班,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也是从那里回来的唯一航班,但我从未见过那些人回来过,一个也没有。”老空姐接着又问,“那你呢?”“啊……”小安沉吟着。老空姐用手指在座椅电视屏幕上无聊地划来划去,“无聊是常态,都二十五年了,这趟航班的节目表都没更新过。气死人。”“看来这架飞机的机龄很老了。”小安说,“你想看什么节目?”“现在的爱情电影变成什么样了?我记得我的情人,他当时是机长,从跟他分开那一年起,我就没有下过这趟飞机。”老空姐回忆道。“放心吧,现在的爱情电影跟二十五年前一样。”小安说。“很好。现在我已经适应了颠簸的气流,回不到平地去了。他们好心地允许我住在这里,吃喝拉撒。二十五年来,我活在万米的高空上,可是我老得很快。”老空姐说,“我有时是这里的一块玻璃,有时是过道上的碎屑,甚至是乘客呼出的一口气,但我最终还是会回来。你知道吗,鬼魂会一直留在它临终时的房子,即使最后那里化成一片空地。所以哪天这架飞机退役了,报废了,我会留在高空中,一直漂浮,像自由的白云……欸?你没有耳朵,还要听我这些陈年往事,真是为难你了。”“不,我谢谢你跟我说话。”小安说。“那你真听懂我的话了吗?我们可以做朋友。”老空姐摇摇头,要拥抱小安。小安迎了上去,抱到的却是一团雾气。
  这时,座椅电视响起一段广播提示音,像驼铃,但更像是推门进酒馆时摇荡的门铃,然后,老空姐的臉浮现在屏幕里。一阵气流颠簸后,画面变成雪花,她的脸也就慢慢不见了。她变成舷窗外的一朵白云了吧,小安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幸福,尽管怀疑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是电视里的录像。远空,黎明尚远,但由于城市朝天空投射大量强光,黑色云层的轮廓染上了橘色光芒,像流动的岩浆,仿佛下坠就会抵达火的核心。可是导航显示,飞机正经过一处戈壁的上空,不可能出现这么强烈的人造灯光——一定是戈壁上烧起了冲天的大火!要是这厚厚的云层被吹散,会不会就能从万米的高空,看到部落族人在戈壁上烧出巨大的鱼形的火焰纹章?那是地底之人对高空之人的召唤啊。小安恨不得马上跳下飞机。
  在同一个高度,还有好几架飞机在远处闪烁着灯光,但张言不会在那儿里面,因为这个航班是一天一班的。那么,小安就是这个飞行高度的人中最孤独的一员。老空姐说,这是一趟心碎的航班,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同时坐上去。小安想起悉达多,还有悉达多的好友戈文达。戈文达是怎么对待他的好友悉达多的呢?“戈文达爱悉达多的一切言行,而戈文达最爱的是他的灵魂,他的高贵的、火一般的思想,他那些炽热的愿望以及他的崇高使命。”我的灵魂和思想是否足够高贵,我的愿望是否称得上炽热,而我的使命又是否崇高?即使这三点都做到了,小安也不会找到一个戈文达式的人,即使找到了(张言会是戈文达的化身吗?),自己也会像悉达多那样依然不快乐。因为小安没爱过什么人,所爱过的,只是自我。张言主动要来边疆,不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有了进展,也不是为了缓和什么,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庆祝匣子的噩梦被驱除了,那种慷慨大方和热情讨好,是虚假的,是临时产生的——对爱来说,它简直一无是处。
  一位乘客开始梦游,他走到机舱的紧急出口,要拉开闸门,说要回家。其他人都在睡梦中,也没空姐来制止他。小安离开座位,从那位乘客手里接过闸门把手,说道:“我觉得我到家了。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下面的戈壁烧起了大火,那是我的着陆点。”轻轻一拉,紧急出口就打开了,气压一下子把小安吸了出去,独留那位梦游的乘客被冷风吹醒。
  小安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一个梦,在一家边疆的旅馆里,或者一块岩石的背光处做梦。但如张言所言,梦与现实有同样的效力。
  前哨旅馆与小安一同苏醒了。午后四点,边疆的余热还没散去,丝丝的寒冷已在酝酿着。小安高兴地发现自己睡了好一会儿,于是走下楼,来到前台,可是没看见前哨旅馆的老主人,桑桑小姐。听说这位老阿姨出生在江南——也许是上海,也许是苏州——不知为何跑到边疆开旅馆。哦,小安想起来,桑桑小姐去参加一个婚礼,穿了件红色的纱裙,早早出了门,好像要结婚的人是她呢。几天后,桑桑小姐又去参加过一个葬礼,穿了件寿衣似的麻质黑长衫,好像要死的人也是她……桑桑小姐不仅跟梦里老空姐的模样相似,她们的声音也接近。按弗洛伊德的想法,这肯定是因为小安入睡前,在一个特定的状态目睹了女主人的形象,于是在梦中进行了投射。但要让荣格来说,这其中的东西会更为陌生深邃。小安带着疑问,坐在旅馆门口,等桑桑小姐回来。   旅馆对面是一片阳光充沛的戈壁,没有划出具体道路,小安能找到这里来真是个奇迹。每天桑桑小姐出门的方向都一样,而那个方向的尽头似乎是一道悬崖。但桑桑小姐说,那边有一个市集,她的朋友们和曾经的亲人们都住在那儿。他们都劝她在市集里投资旅馆事业,如果她偏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段开业,他们是不会为了给她制造热闹的商业气氛而特意来入住的,即使付钱也不会答应。那个名为“乌鹤”的市集,正是那个会说死语言的老头的居住地。趁桑桑小姐外出时,小安尝试自己前往乌鹤市集,但往往走到悬崖边便断了路。
  旅馆女主人回来时,星星已缀满天空,闪烁蓝光,仿佛冷得结了冰。她哭哭啼啼的,显然在葬礼的悲伤情绪里还没走出来。那些像老熊悲鸣般的哭声,意味着小安的听觉又变糟糕了。小安在门口踱步,听觉的含糊影响了心中想表达安慰的情绪,生怕说错了话,只能等桑桑小姐平静下来,但她似乎收不住内心的悲伤。小安给她递来一杯水,“您还好吗?能别哭了吗?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您。”“你误会我了,我这不是伤心。我很高兴呢,姐姐终于获得了自由。”桑桑小姐抹着眼泪,对小安笑着说。“您真的有个孪生姐姐?”小安问。“如果你是坐飞机来的,那你肯定见过她。就在昨天,她终于安息了。”桑桑小姐搬来一张椅子,在门口的廊子坐下来,看着那澄澈的星空。“我听过她的往事,闻者伤心。想必您今天就是参加她的葬礼吧。如果您早点儿告诉我,我会随您前往吊唁。在飞机上,她给过我关于爱情的启示。”小安说。“不,这没什么可伤心的。在葬礼上你也见不到她,因为机组人员告诉我,我姐姐决定就算死,也要死在空中,不再回到地面。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她是一朵美丽的白云。”桑桑小姐把身上寿衣似的衣服稍作整理,充满幸福感地说道,“我只好代替她,在今天的葬礼上扮演她的遗体,供大家吊唁。毕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心意相通,她是天空的幽灵,我是戈壁的游魂,天地皆为我们所有。”小安有所触动,抬头望了望天空,打了一阵寒战。戈壁的夜晚只有风声和野兽的孤鸣,月光尽管那么凄冷,但给小安带来了孤绝的宁静。天上很久都没飞机飞过,似乎除了那趟航班,其他飞机都不选择这条心碎的航线。“对了,躺在棺材里头时,我姐姐在梦里问我,她想知道你心碎的理由是什么。”桑桑小姐站起来,把一楼的窗户关紧,把小安引到炉火旁。小安摇摇头,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听不见,听不见他的想法,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趟航班怎么还没来呢?今夜的月亮永远都不会落下似的。”小安回到二楼去睡觉,决定再等一天。
  桑桑小姐跑到楼梯口,清清嗓子,为小安唱起一支歌谣:“草原鼠躲进洞里,风秋草不再抽丝。汝之墓穴将打开,走进去吧!向下走,走到光亮处。莫怕,莫怕,山神会为你歌唱,唱那只有一个字的歌。”这首歌在旅馆里久久萦绕,每一个字小安都听得很清楚。又失眠了,那一个字是什么呢?鱼形文字在小安眼前快速闪过。鱼形文字总有一个特定的字就是山神的歌词,而那个字的结构和发音,包含了整个宇宙的浩瀚和精神的认识力量,是佛教中能生出十种法门的“唵”!
  今夜整栋旅馆只有小安一个旅人,毫无睡意,起了床,在大厅研读那份古文残卷。鱼形文字无异于天书,解读工作没有任何进展,那个老头是唯一的线索。如果找不到老头,这份残卷等于废纸一张,记载的死语言跟一个孩子的鬼画符没任何区别。小安觉得自己很任性,这种执着追求的行为带有很大的表演性质,深知研究它不會带来任何的收益和荣誉,出发前对那种神秘能力的猜想也只是众多自我安慰的借口之一。但冥冥中,有些人就要死于追寻一些神秘而无用的东西上,比如爱的定义,比如死后的生活,比如灵魂的形体。
  桑桑小姐住在地下室,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在杂物房里。在姐姐死后的七天内,桑桑小姐会一直穿着那件寿衣。她这只穴居的衰老动物,总是从洞里爬上爬下,一刻都不能安宁,声称她的姐姐在借她的身体,享受人世的最后时光,仿佛还在等待她的机长男友归来。桑桑小姐在大厅走来走去,小安于是叫她坐下来,把古文残卷递给她看,说道:“看,我在研究这种语言。”“这东西哪来的?!”桑桑小姐忽然大惊失色,一下子扔掉了它。小安急忙捡起它,塞进包里,“这是很珍贵的文物,请您小心!”小安尽量平息怒火,同时意识到桑桑小姐似乎知晓当中的秘密。“烧掉它!否则给我滚出去!”桑桑小姐撕扯身上的寿衣,“哎呀,我穿的是什么破衣服?太晦气了!”桑桑小姐变得如此反常和粗鲁,令小安一时难以理解。她脱掉身上的寿衣,光着那副苦瓜干似的老躯,跑到旅馆外,夜色一下子将她吞没。小安抓起一件大衣就追出去。偌大的戈壁上,昏暗的月色中,肉眼可见的只有一栋孤立的旅馆,再无其他参照物。这片土地在小安眼里失去了具体的地理意义,它可以是任何一片荒漠,也可以是某个遥远星球的表面。小安穿着大衣都感觉冷,更别说一个老女人裸着身子奔跑。四周有野狼和狐狸出没,听觉的衰弱会让小安无法判断野兽的位置,那些孤绝的狐鸣,召唤同伴的狼嚎,混在风中难以分辨。小安已是猎物一种,在夜色中追逐的两人会成为饥饿野兽的晚餐。云层散开后,月色倾泻,戈壁是多么的通透明亮啊!高耸的黑岩将大地分割成各种角度,是天然的坐标。夜晚的景色跟白天迥然相异,小安根据岩石的相对位置修正方向,终于看到一个发白瘦小的人体,佝偻着背,像被剥掉皮毛的野人,朝着悬崖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边涌来朝阳升起般的柔和金光,然而,现在还是午夜时分。这到底是什么光?桑桑小姐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石碑前停下,黑石碑前面有一土坑,她跳了下去。小安一惊,跪在黑暗的土坑边缘伸手摸索。月光顺着黑石碑流淌,流进土坑里,小安看见桑桑小姐面朝悬崖的方向,身体蜷曲,躺在里面,如同胎儿在子宫里的姿势。小安跳下坑里,为桑桑小姐披上大衣,像是接生了一个新生婴儿,而不是救了一个老妪。桑桑小姐的呼吸很微弱,却面露微笑。她的身体是那么轻,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一个骨架。“我的机长先生,他就在那下面生活。我不会他的语言,他找不回自己的语言,我们被迫分开。这是一个生和死的问题。今天,我的葬礼举行了……”桑桑小姐没有把话说完,那道月光就把她的意识带走了。小安不明白她说的“那下面”是哪里,却忽然明白,这个故事里头哪有什么孪生姐妹呢,根本没有!因为桑桑小姐既是天上美丽的白云,也是地上微小的尘埃,故事里从来只有她一个人。   无意间抬起头,小安看见黑石碑上面刻着两个沐浴在月光下的大字:乌鹤。
  小安爬出土坑,往悬崖边继续走去。悬崖之下,在更广袤的土地上,有一片宏伟的石城,灯火辉煌,如世外鬼市。这里就是乌鹤,就是小安在夜机上看到以为烧起了冲天大火的戈壁大地。风化形成的椭圆形巨岩散落大地,被作为一种建筑框架使用,人们在岩石底部开凿洞穴,掏空内部,在其中修筑各式各样的生活空间,表面则开满了大大小小的窗户,能隐约看见人们上下楼梯的影子。每一座巨岩建筑以天然不规则的方式排列,彼此交错,构成宽窄不一的街道。在岩石内部修建空间是多么困难啊,小安不禁想起了金字塔和斯芬克斯石像。这种充满科幻感的特殊建筑,让小安以为自己正站在外星人移民飞船多年前的坠落点。要是仔细观察,那种科幻感便随之减弱了,因为街上挤满了进行传统商业买卖的人,马和骆驼随处可见,穿布衣的人们四处闲逛,在看街头喷火表演。
  小安更像误闯一个古代市集,一个只在夜晚出现的鬼市。白天,小安从未见过这块黑石碑和乌鹤市集,而从未在夜晚来过此处。巨岩受到边疆持续风化作用,才形成椭圆状,这也意味着,再过一段漫长的时间,石城会随着巨岩的侵蚀和崩塌而消失。但谁又知道在自己之前,石城到底存在了多长时间呢?小安感到若有所失,在失去地理意义后,此刻也失去了时间意义。这两者都是可怕的。也许因一种语言的存在,人们会牺牲喉咙,对地理和时间概念进行重新洗牌,文明于是得以延续。
  当月光从黑石碑上消失时,上面镌刻的文字不再是两个汉文。小安把身体贴紧黑石碑,恨不得爬上去,因为那分明是非常熟悉,却一直无法理解的鱼形文字。小安为这种变化感到兴奋,并不是文字产生了变化,唯一的解释是刚才看到鱼形文字时,在大脑语言中枢的某种奇怪转化中,用母语理解了它的含意。因此,意为“乌鹤”的鱼形文字,是小安学会的第一个死语言词语。然而,此时只能像幼儿时期记事物那样,凭印象记住这个词的形状。
  这时,一架飞机低空飞过,仿佛要坠落,看得小安心惊肉跳。巨大的引擎噪音从天空压迫下来,但在小安耳里,这股噪音此时像蚊子的叫声一样细微,因为乌鹤市集里的各种人类活动声,占据了视听世界。望着悬崖底部热闹非凡的乌鹤市集,小安多么希望那些人嘴里说的母语都是那种死语言,那么死语言这个词便不再成立,而自己可以在此刻撤退,回到大城市的喧嚣中,变得跟其他人一样,形体模糊,没有区别。飞机继续飞行,消失在机场所在位置的方向。张言会在这趟航班上吗?小安看着被灯火照亮的天空,如处宁静的宇宙之外。
  土坑里的桑桑小姐忽然扭动身体,她还活着呢。“不要听他说话,不要被他欺骗!一旦继承那种语言,你将知晓宇宙的一切,你也将永生孤独,因为一旦开口,听到的人就会死……爱和语言互为毒药!在我耳朵塞一片网球草叶子,在我心上戳一个洞,在我身上盖一层泥土!我宁愿在今夜安息!”桑桑小姐说了一堆胡话,拒绝小安救她。
  小安把桑桑小姐从坑里拉出来,抱起她往旅馆跑去。经过众多围岩时,一个想法坠落在脑海里,引起一阵激浪:那个跟桑桑小姐说着不同语言的机长,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老头,而此时,他正在乌鹤的某个石洞里等小安到来!
  第五节  宿主的责任
  “我崇拜神灵,因为祂从不开口,从不施救,也从不杀戮……”
  桑桑小姐厌恶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她天天妄想回到黑石碑脚下,来一场低温症,让脸色透出衰老的特殊粉红,被那种致命的乌鹤语杀死之前,先亲手葬送自己的性命。她想不到乌鹤语残卷还在世上——“致命的乌鹤语应该被销毁,就像用火焰烤最后一颗麦种!”
  小安留意到,桑桑小姐用的词是“致命的”:致命的乌鹤语。于是小安纠正道:“这样的语言在学术上叫死语言,死不等于致命,它只是没有人再讲了,等同死了……”
  “孩子,人皆共知的知识,我们不必再谈起。你救我,就是要把我置于它带来的危险中。在饥寒中死去的痛苦,根本比不上听到第一个发音时就立刻灰飞烟灭的虚空!”桑桑小姐好像得了精神错乱,一直在强调那种死语言拥有某种杀人能力,“学习乌鹤语,你会得到永生,至于代价——听到你说乌鹤语的人,会暴毙身亡!你不得不放弃爱的能力,以减低自己的痛苦。我的情人是这世上唯一还会说乌鹤语的人,为了安全,他不再见我,不再和我说话,一生躲在乌鹤。因为我带给他太多痛苦了。爱是似真亦假的幻觉,再喧嚣的声带也会沉默。所有交流都是绝望的!”
  桑桑小姐对乌鹤语的描述,大大超出小安的预想。小安对乌鹤语拥有神秘能力的猜想,的确存有异想天开的成分,比如它是某种宇宙代码,学习者能获得永生能力,或更宏大的宇宙思维,但绝不会置听者于死地。这一切可信吗?乌鹤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作为跟吐火罗语曾同存于一片土地的死语言,即使单纯作为一种语言来说,在语言成分和结构上不应该拥有相似的特征吗?音素、时态、语气、词性、所有格……
  “乌鹤语是怎么构成的?”小安急切地问,“为什么你不学习乌鹤语呢?这样你们就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了啊。”
  “你相信爱可以保持永恒?我觉得,它根本不是一种语言……也许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习得后就会失去爱的能力的思维。可谁知道呢,我所知道的都讲给你听了,现在的我跟你一样无知……我在你身上看到恐怖的征兆,你的耳朵脱离了身体,你将成为它的信徒和传承者。如果你执意要去追寻它——若那天到了,不要开口,不要施救,也不要杀戮,请你孤独地活下去!那时我会奉你若神灵,在每个节日像供奉菩萨佛祖一样,念起你的大名!”说完这段话,桑桑小姐开始了漫长的沉默,除非必要,否则不愿意发出一丝动静,甚至连呼吸声都极力掩藏起来,比游吟诗人更珍惜自己的嗓音。小安仿佛回到刚认识张言时,看到了他对声音的恐惧,为逃避一种循声而来的怪物,只好整日活在默片世界中,战战兢兢。
  是什么东西驱使自己来到这里的?自己本可以在大学教室里听老师们宣读教科书,研究语言的历史演变、社会功能、语言共同体和普遍特性,而不是只身抵达边疆,无既定义务、又无急迫责任地挽救一种死语言。整个乌鹤市集和乌鹤语,蒙上神話传说的色彩,学界不知道它们的存在,甚至不会承认它们的存在。小安最初的任务是研究语言的普遍特性,然而从目前来看,乌鹤语不具备跟其他语言相比较的共同性。更重要的是,一种致死的语言,只会像精神药物和剧毒物质那样被严格控制起来,推广是荒谬而且危险的。小安很可能成为传播它的推手,传播世界性瘟疫似的把它带到文明世界。桑桑小姐的片面之词在小安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一个因爱绝望的女人,一个昨天参加自己婚礼,今天参加自己葬礼的疯女人,会赋予情人身上最显著特征——比如一种稀奇的语言——以绝对有害的幻想:爱杀死了她,她要报复情人的语言系统,让它在沉默中消亡!   寄生者侵染宿主时,通过影响神经递质,让宿主机体产生适应性的变化。一种感染舞毒蛾幼虫的病毒,能让幼虫集体爬到树顶等死,在高处繁殖病毒颗粒,最大限度地拓展宿主传播病毒的范围。刚接触乌鹤语残卷的日子,小安的听觉变化似乎在表明,这种语言已在发挥它的功能:乌鹤语让小安的听觉减弱,甚至丧失(想想那些元音衰弱而辅音上位的日子),像清除黑噪音一样,隔绝其他声音,利于它的介入,迫使小安臣服于它的语言系统。如果把寄生者、神经递质和宿主三者,看作突触传递过程的三个组成,那么:释放神经递质的突触前膜,是乌鹤语;神经递质是听觉;接收神经递质的突触后膜受体,便是大脑。喉咙或声带,只是表达大脑意识的工具。然而,一个矛盾的问题出现了:学习者不听乌鹤语的发音,怎能学会它呢?然而,学会之前,学习者就死在它手上了。因此,这个推论的前提是,乌鹤语不是一种用来“说”的语言,而是一种思维,文字和声音只是记录和表达这种思维的手段,而不是主体。乌鹤语相比其他语言具有更强烈的能动性,或直接说这种语言有自己的独立生命。尽管它必须依附言说者的喉咙,这一点跟其他语言没有不同,正如病毒无法独立存活。小安意识到,乌鹤语忽然变成了与病毒无异的形象——然而,就乌鹤语能给予人永生能力这一点看,它更像对人体有利的噬菌体病毒,只不过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小安认为还有另一个证据,可判断自己被乌鹤语感染了:自己现在变得那么盲目,拒绝规避风险,富有冒险精神,无法信任他人,这大大增加了掉入陷阱的概率。在动物世界里,只有宿主被成功杀死,比如螳螂被铁线虫控制投水溺亡后,这样寄生者才能完成传播和繁殖的过程。现在,小安是那么强烈地认识到这些恐怖的现实,但一种无法控制的情绪不断驱使自己进入乌鹤市集,找到桑桑小姐的情人,那个唯一懂得乌鹤语的男人!我这是为了证明什么?小安思索,是要在张言面前证明自己有用,还是在这个无用的世界中,消耗无意义的生命以寻求存在主义的例证,即使以死亡为代价?不,没有死亡,只有永生,近似于灵魂被杀死的永生。在永生的世界里,爱是有害的,必须看着情人们相继死去,而自己还活在每个世纪都在不断重叠的感情高山之底!这样的人不是神灵,就是疯子!
  降低对一种事物的关注,会增加对另一种事物的敏感度,小安习惯了外耳廊不在,接收声音能力低下的状态。最内的耳膜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戳穿它!戳穿它!就像被铁线虫控制的螳螂投水而死!但小安还没准备好进入乌鹤,只有在白天,才会走到悬崖边。白天的悬崖底部依旧是一片荒芜,只有岩石、沙砾和野草,干旱缺水,这份寂静是夜晚热闹的悲伤前奏。傍晚降临,悬崖底部像海市蜃楼似的泛起一点点灯光时,小安就转身返回旅馆。
  小安一直回忆那个赠送乌鹤语残卷的走私商贩。他放弃这份买卖古老时间的事业后,在哪个城市,或小镇里找到替代的活儿了吗? 那仿佛是一个早已安排好的会面,灵魂引导小安前往戈壁,神圣的他者给予自己宝藏的地图。旅程也早已埋下了伏笔,现在小安就在终点的边界上。
  桑桑小姐的双腿冻坏了,只能坐轮椅,旅馆的经营陷入停滞。只要远远看到有旅人靠近旅馆,她就从轮椅上撑起身体,在窗口那儿对他们嚷嚷:“走开走开!这里都是穷山恶水!”她每天都向小安示威,要是敢去乌鹤市集,她就用剪子戳自己失去知觉的大腿,还骂小安把自己害得生不如死。小安已无法很好地感知她的激动情绪,她的声音甚至没有一阵微风声来得清晰。小安不仅对桑桑小姐的威胁置若罔闻,还在大厅研读乌鹤语残卷,引得她在大厅四处打转,像只逃命的草原鼠。桑桑小姐总是趁小安不注意,想伺机烧掉残卷。有一次火烧掉了一个角,致使一个符号缺失,如果不是因为有手抄本,小安会控制不住自己掐死这个老婆娘。桑桑小姐不服输,驳斥说,如果不是附近没有警察署,她早就报警驱赶小安这个闯入者了。
  直到有一天,桑桑小姐看到一高一矮的两个人,从乌鹤市集那边清晨的白光里,向旅馆走过来。矮的那个人并不是因为身高的问题,而是跟她一样坐在轮椅上,后面有另一个人负责推着前行。桑桑小姐感觉他们不是迷途的旅人,似乎带着什么确凿的目的,她那套驱赶旅人的恶毒话语突然哽在喉咙。小安把轮椅上的桑桑小姐推出门口,一起等待远处的两人走近,仿佛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纵深处向自己走来。清晨的阳光那么明亮,那两人颤动的影子仿佛在高温中被炙烤融化了似的。
  那两个人走完这段不长的距离,似乎花了漫长的时日。当他们来到旅馆门口时,已是正午,戈壁热得人都要融化,意识像在梦里一样摇摆不定。
  那是张言,还有他的姐姐周。
  第六节  绕过斯芬克斯之谜
  “你的耳朵呢?哦,我知道了。一只丢在罗布泊,一只丢在这里……”
  没有拥抱和问候,张言饶有趣味地盯着小安的头颅两侧。他再也没了沉默苦楚的气质,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仅仅是一个梦的转变?人们说,从航拍地图上俯瞰,罗布泊的地形似一只耳朵。经过悬崖那边时,张言说,那整个悬崖弧形也极似一只耳朵,真是太巧了。小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耳朵不在了,只是一种不甚愉悦的感觉,在身体里蔓延开来。他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或者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以恋人的关系在一起的,只不过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忧伤的艳遇。
  “当年在罗布泊失踪的科学家,会走到这里来吗?就像从一只耳朵开始,穿过狭窄的鼓膜,抵达咽喉,再从咽喉抵达另一只耳朵。”坐在轮椅上的周说。她有半侧身体捆满了白色纱布,包括半边嘴巴,说话时不能完全张开嘴,显得很滑稽。看來烧伤并没有影响她的精神,而且两侧颜色迥异的身体,像是光与暗的嵌合体,在明亮的戈壁上散发着不寻常的非人类气息。小安依然搞不清那场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火仿佛凭空而起。张言重重地点点头,说道:“对,整个中国大地都是一副听觉器官,我说的每句话都有聆听者!我才意识到自己浪费了多少个日夜,我本来可以跟小安你好好谈谈。”“你理解姐姐的苦心了吗?我当时给你拍那部短片,就是想让你知道沉默的恐怖之处!但你现在的话好像太多了。”周说。这对古怪的姐弟在猛烈的阳光下,不停地说,不停地说,不停地说……   小安的脖子像被夹板固定住了,无法摇头,无法点头。在错愕中,思绪变成一团乱麻,小安把桑桑小姐推进旅馆里,示意张言把周也推进来。
  外面那么炎热,好似再也没有夜晚;血液都要沸腾了;意识是一摊融化的糨糊,思维是一堆缠结的蛛网,语言是一座移动的沙丘……
  桑桑小姐身上的女主人气势不复存在,她不再关心他们在旅馆干什么,对着珍藏的合照独自垂泪。周带来了她的摄影机,要在戈壁拍摄新作品。她的第一个镜头给了桑桑小姐。为了让桑桑小姐产生情绪变化,周在她旁边说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话,时而煽情,时而乖戾,时而刻薄,时而冷漠。语言的确产生了巨大的杀伤力,桑桑小姐气得几乎从轮椅上跳起来,可她的腿在萎缩,在失去力量,也许不久后会腐烂脱落,她无奈又悲伤地继续擦拭与情人的旧合照。影片拍完后,所有声音都会被消除,只留下黑白画面中肌肉扭曲的面部表情。小安完全无法理解周的行为,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用大量的噪音攻击一个安于沉默的女人,只为取得风格化的情绪影像。可随后,小安在周的身上看到了过往的自己:当张言选择用抑郁的沉默对抗外界时,自己不也正是以这样的暴力行为,以诱导性的话术强迫张言开口吗?当桑桑小姐企图用死亡的沉默来抵消爱的凶险和绝望时,自己又以活着的至高无上的意义,将她拉回黑暗的现世中来。
  我们都在重复相同的暴力,爱和语言真是一对死敌啊。
  在周对桑桑小姐发动进攻的同时,张言用语言之网开始了一场对小安的围捕。这对姐弟是他们的反面。但小安和桑桑小姐都曾相信语言的力量,相信交流可以产生爱,爱也可以进行交流。
  张言拉着小安到廊子处坐下。那里被阳光晒得发烫,沙砾在脚下发出碎裂的惨叫,野草几乎要燃烧起来。浑身冒汗,火辣辣的体感仍然抵消不了小安大脑传递出来的困倦,每一圈光晕都似乎在催眠自己。张言向小安道歉,他说:“我要向你忏悔。”小安是失去聆听能力的上帝化身,现在被沉重的凡尘裹住,不得不接受罪人的告白。张言忏悔自己的沉默,忏悔自己的冷漠,忏悔自己的懦弱,却唯独没有表达他内心对小安是否怀有某种感情。小安觉得,沮丧这种情绪就好比满眼的沙丘和野草,肆意蔓延,看起来却那么贫瘠不堪,与丰盛无关。接着,张言滔滔不绝地分享那些他从未跟小安讲过的异国异事:战争、死亡、巡游、公路、嘉年华和美食……“我有太多话要说了,那种气息的吞吐,跟空气达到互动的畅快,是任何快感都无法比拟的!”小安不敢问张言,也不想再问他关于爱的可能。失去能量的互动,任何交流都只剩下悲伤的形体。小安没有回应一句话,只是用眼神告诉张言,自己累了,什么都无法理解,只想回到屋子里去,直到温柔的夜色降临。为什么一个眼神能传达这么多信息?小安笑了一下,忽然觉得乌鹤语也许只是一种昆虫信息素。
  “你宁愿去跟一个只会说一种全世界只有他才会说的语言的陌生人交谈,也不愿意跟我说话?”张言问道,他用了一个很长的句子。时间要是回拨几个月,这个句子已超出他说话形式的极限。“有烟吗?”小安问。“忘了告诉你,我戒烟了。”张言摸摸口袋,掏出一包干瘪的烟,“还有两根,正好,我们一人一根。这是我最后一根烟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现在。”小安接过烟,对着太阳举起,烟奇怪地就点燃了,缥缥缈缈的烟气,像梦里的一束狼烟。
  小安靠近张言,正面抱着他,在他背后抽了一口烟,缓缓地吸进肺里。小安也听到张言在自己身后吸烟的声音,咝噗,咝噗。他们同时吐出肺里的烟,在两人之中久久不散。他们像太阳下自燃的两副身体,强忍僧人殉道般的疼痛,一动不动。
  两根烟同时烧完了。“好热。”小安说,“放开我吧。”但张言还紧紧抱着小安。渴望已久的拥抱此刻让小安感到恶心,由自己主动挑起的爱之决斗,先服输的反而是自己。如果灵魂可以交换,小安觉得自己原本充满言说欲的澎湃灵魂在张言身体里,而张言那颗恶魔般沉默的灵魂像发生了置换反应一样,跟小安的交换了。小安掉入很大的疑惑漩涡:既然自己尚能清楚地描绘当时的激情状态,为何却只能以上帝视角看待那个自己?兴奋和消沉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玻璃,但就是无法轻松跨越,并缺乏打破和穿越的力道。这种变化带来的思维迟钝,加重了猛烈阳光的催眠效果,小安觉得自己像梦游的死尸,在死亡状态中梦游。
  小安在张言的肩胛骨上狠狠咬了一口,柔软似棉花,但嘴里如同叼了一口血淋淋的人肉,有烟熏的味道。小安逃走了,上楼,闭门,潜伏……
  “我昨天梦到自己在看一本书,用那种死语言写成。很奇怪,我怎会读懂那种文字呢?”小安听到张言在紧闭的房门前说,想捂住耳朵,但没有耳朵可捂,只好抓挠整个头部,“里面记述了学习这种稀奇语言的方法,这就更奇怪了……你知道,一个人要怎么做到用一种他不懂的语言去学习这种不懂的语言呢?好比为了解开一个绳结,要再打一个绳结,或者为了解开谜团,引入更多谜团。简直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里面還举了一个反例,一个男人使用这本书来学习这种语言,最终因精神错乱而暴毙。这是在嘲讽拥有这本书的读者吗?一个致命的玩笑。你知道,我并不是真的在梦里读懂了那种死语言,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征兆、一个寓言,告诫我们不要过度关注神秘无解的事物,否则引火上身。”
  这大段充满优越感、不知是杜撰还是确有其事的梦境描述,在小安看来带着恐吓和嘲笑的意味。连我都读不懂的语言,他凭什么读懂了?即使在梦里也不行!小安抓起手边的台灯,朝门砸过去,巨大的响声让门外的张言退后了几步,接着便是一阵逃下楼梯的脚步声。
  小安受够了那些无用、多余和庸俗的谈话,夜色一旦降临,就马上动身进入乌鹤!
  另一边,为了阻止小安前往那个虚幻之地,张言和周正忙着封死所有可以逃出旅馆的通道。这对姐弟俨然成了这儿的掌权者。来之前,周做了详细的调查,翻阅地方志和野史,发现了乌鹤的秘密。周在一楼大厅宣读她的发现,声音刺破二楼的地板,灌入小安的卧室:“在地图上找不到乌鹤的位置,是因为早在遥远的时代,有一座会移动的山丘覆盖了它。也就是说,夜晚浮现的乌鹤市集,是古老时间的海市蜃楼,活在里面的人都是古代的游魂。通常海市蜃楼折射的是地理意义上的另一个地方之景色,但在乌鹤这个地方,折射的是远古时代之景色。人以肉身之躯进入时间的屏障,必定会遭受巨大的创伤,被挤压成灰烬,正如从太空返航的宇宙飞船穿越地球大气层时,会因剧烈的摩擦而产生高温燃烧。”小安听不清周嘴里那些叽里咕噜的话,以上这些理解都是小安根据听到的片言只语还原出来的,有多少是周的话,又有多少是自己主观的臆想?更有可能的是,周杜撰了这一切。她是拍摄者,一个导演,连文字之间都缀满了欺骗性的标点!   小安想起走私商贩:他买卖古老的时间。世界上每两个星期,就有一种人类语言灭绝,乌鹤语真的需要被拯救吗?况且它的发源地已成死荫之地,只在寒冷的边疆夜晚才浮现,维持着热闹而庞大的假象。也许正因为乌鹤语的永生效果,乌鹤才能在被掩埋后,以夜晚幽灵的形式复活。小安时常觉得自己早就在时代中被过早掩埋了,寻求真正的出路是一件既迫切又难以一时普济众生的事情。如果学习这种语言,不能给人类带来希望,只能带来死亡的话,那么永生一事,就成了小安的私人事件。为了不让世界灭绝,而将它变成不死的永夜,简直是削足适履。即便如此,小安做好了学习乌鹤语的准备。
  在房间躲了几个小时,小安饿了,她想提前吃点晚餐。
  一楼封死的门窗,也挡不住戈壁刺眼的光像藏不住的火一样挤进来。张言坐在椅子上,跷着腿,守在大门前。小安走下楼梯,来到他面前。张言摆出这个姿态,一般手里會有根烟,现在他的手安静地搭在大腿上。小安做了个讨烟的动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抽烟(尼古丁是个无用的魔鬼)。抽烟的冲动来自张言?小安当时多么想成为和张言一样的人,以便去理解他,安慰他。现在不必了,抽烟的冲动是自发的。张言摊摊手,没烟,“没了,我和你的最后一根烟,早就抽完了。”他什么意思呢?小安琢磨着。要是在以前,小安会把这句话理解为张言在宣告他们的关系结束了。四处翻翻,小安没找到吃的,倒想起了桑桑小姐住的地下室,说不定有食物。
  “你最好别到地下室去,我姐在拍片呢。”张言说,“还有,我把去地下室的楼梯给藏起来了哦。前不久,我向一个阿拉伯魔术师学习了一种障眼法。”守在门前的张言,像极了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上拦住沙漠旅人的斯芬克斯。果然,接着他要请他的情人猜谜了,“一个不说话的辩手,带着一束不燃烧的火焰,走进一个没有深度的深渊,在一面不反射的镜子前,看到了斯芬克斯的脸。那么,请问楼梯在哪里?”
  现代斯芬克斯的谜语,比它在古埃及神话里提出的更扑朔迷离了,直接打消了问题关联性。小安走到原来设有通向地下室楼梯的角落,楼梯果然不见了。小安在张言面前坐下,凝视他。现代斯芬克斯不再直接把猜错答案的沙漠旅人吃掉,它喜欢把谜语以矛盾悖论的形式,永恒地持续下去。小安在脑海里搜索那些形象:自己就是那个不说话的辩手;戈壁刺眼的光线就是不燃烧的火焰;现在身处深渊的底部,察觉不到深渊的深度;张言就是自己的肉身镜像,他是斯芬克斯,那么小安也是斯芬克斯——他们互为彼此的斯芬克斯。如果小安开口问他,他就会告诉小安答案,这就是张言的目的。
  小安咽了一下,貌似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告诉我吧,让我去地下室找点吃的。”
  张言捧腹狂笑起来,“哎呀呀,原来神仙也需要吃饭的。”他突然收住笑声,清清嗓子,“听好了:通向地狱的楼梯不见了,神允许自甘堕落的子民,踏上通往天国的阶梯,抵达地狱。啧啧,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设置谜题呢。”
  小安虽然感觉受辱,但还是站了起来,来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像平常上楼回卧室休息那样,走上去。越往上走,周围就越陌生,昏暗的烛光从上面洒下来,小安看到整个地下室悬挂在他头上,桑桑小姐和周在那里捣鼓什么。小安继续行走,没有地心引力似的在墙上行走,整个世界的视角随着前进的脚步而调整过来,很快就来到了桑桑小姐的床前。若要解除障眼法,果然需要反叛日常定律。
  桑桑小姐完全瘫痪在床,眼球震颤,口角半张。周端着摄像机对着床榻上的桑桑小姐拍来拍去,用镜头吸取濒死之人的生命。
  “她刚才太不配合了。看,现在好了,不能动了。难得的拍摄机会!”周嘎吱嘎吱地推着轮椅,费心摆放刁钻的机位,“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们四个分别代表了世界的端点。听着,在我的新作品里,张言是生的源头,桑桑小姐是死的终结,我是掌控一切的全知者,而你则是生和死之间那个沉默的旁观者。你不是要去乌鹤吗?赶快动身吧。封死门窗,还有说那番恐吓你的话,都是我弟弟逼我做的。说实话,我厌恶现在的张言,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沉默的形象示人,现在变得跟我一样吵吵嚷嚷!世界失去了平衡,不再调和!其实你不必自责,那场火不是你放的,你还没有从内在破坏我的能力。谁叫我把一生的艺术起源建立在弟弟身上?他的形象就是作品的地基,他不再沉默,我的艺术世界就有一半要被摧毁。不信,你看。”她那裹着纱布的半侧身体开始塌陷,像充气人偶身上扎了针孔,在漏气,慢慢瘪下来,“所以你要去乌鹤,我怎么会阻止你呢?想想我们的泡沫匣子试验吧,想想神秘事物是怎么影响现实的吧,艺术的意义不就是探索发现吗?像那贪得无厌的爱情,没有尽头,那么炽热,分子烧成了灰,原子还想继续分裂。说回来,你俩真可笑,时而沉默时而喧嚣,但谁都没有比谁更高贵嘛,同样是为了索取而已。走走走,沿着这条楼梯往下走,你就能绕过讨厌的斯芬克斯,回到地面。”
  周掀开那张遮住床底的被单,那儿露出一个黝黑的密道,“快走。”接着,她对桑桑小姐说,“我们开始拍摄工作吧。妈妈,你说过会一直支持我。你要乖乖躺着别动。”
  桑桑小姐是周的妈妈?随便吧,地面上的事物如熄灭的火,在小安心里暗下去。
  “等等!要获得创作的自由,必须摆脱沉重的根源负担,你说对吗?”周问道,“你帮我把纱布解开吧。”周在缠结的纱布上扯几下,一个布头就松脱了,她把布头交给小安。“你拿着这个布头,一直走下去,使劲拉,别回头,我身上的纱布自然会被扯下来。”
  小安攥着布头,慢慢钻到密道里去。那里很光滑,丝丝凉凉,有一段很长的向下的阶梯。当脸在黑暗中感受到微风时,小安发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手上的布条耷拉着,想必周身上的纱布已被全部扯下来了。小安想象她现在的模样,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一半肉身,一半虚空,横截面不是血淋淋的切口,而是一面雾气蒙蒙的墙。
  此时,悬崖之下,是辉煌的乌鹤鬼市。抑郁和狂喜同时袭来,小安无声地痛哭起来。
  第七节  乌鹤遗书
  请原谅我一再引用荣格的话:“我不再是其他事和人以后,我就是自己的思维……”   你们读到的不是一个将死之人的遗书,而是一个日常语言在体内消亡之人的最后回忆:
  我原本打算详细记录学习乌鹤语的过程,包括拯救一门语言所必需的一切要素。但事实上,正如旅馆主人桑桑小姐所言,乌鹤语的确不是一种用来“说”的语言。因此,我做不到站在专业领域里,向所有看到这份用即将遗忘的汉文写就的“遗书”的人们,以大众通俗的形式阐述它的发音和书写规则。那些想要了解乌鹤语的人们,正如古人那样,灵魂会自动将他们带到沙漠,带到戈壁,在荒芜的花园种植赖以生存但不会结出甜美果实的果树。
  乌鹤语入侵语言系统的同时,我的母语开始了漫长的退潮过程。因为获取它并不需要学习语法和单词,只要人进入乌鹤语的核心地带,它会自动夺取母语空间,鹊巢鸠占,其速度虽难以察觉,但足以达到最后惊人的效果。不能承受乌鹤语加载其身的人,会痛苦死去。如今,每写一个汉字,我都要抓住它行将消失的尾巴,才能在白纸上描绘出字的形状。有时,当我想开口说话,我就成了一个语无伦次的结巴,找不到适当的用词和句子结构。我开始用乌鹤语思考问题,那是一种思维,是自我的形态,因此无法被写下来。残卷上的文字只是一种暗示,是一块诱饵,引诱即将迈向伟大的孤独灵魂前往乌鹤,完成最后的灵秀,因为即使是智者,也会有迷惑的无言时刻。我以全新的角度理解了鲁迅的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我站在形如耳朵的悬崖边缘,来回至少走了数十次,还是找不到下去的路。在我急得几乎要跳崖时——风吹起的白色纱布是黑夜里唯一的旗帜!它提醒我与其纵身冒险,不如高举旗帜。我抽回那段长长的纱布,黑暗像吐出胃消化物一样把纱布吐出来,最后的纱布总量比我的个头还高。看,乌鹤市集是戈壁巨人的肚腹,悬崖峭壁是它长长的食道,风中屹立不动的黑石碑就是它唯一的牙齿。我把纱布在这颗黑色巨齿上紧紧地捆几圈,沿着它的食道一路下降,有好几次差点被风吹走。
  接下来我力图描述的,不是乌鹤语本身,而是它所寄生的那个地方的风景。导师和同学们肯定会感到奇怪,一个信誓旦旦地要拯救一种死语言的人,回来后竟然不再说话,甚至连自己的母语都搞丢了,恐怕我没有资格从大学毕业了。他们看到这份文字,或许会因此谅解我。若依然无法理解,或觉得这当中没有任何奇特之处,那是因为我没办法用汉字描述它哪怕千分之一的陌生,而且再次证明了语言交流的绝望。
  这不是狡辩,因为我再也没有任何表面尊严要去维护。
  红头僧侣,这是乌鹤居民给我的第一印象。距离是一个视觉骗局,站在悬崖之巅看到的热闹景象,此时成了它的反面,辉煌中怎么可以透露出如此的恶寒?喷火表演,商业买卖,骆驼和马,客栈食肆……皆徒有其表!进行这一切活动的人,身穿布衣,行走如鼠,削光头发,整个头涂成红色,一律没有耳朵,表情肃穆,眼神消弭,长着一张比世上任何寺院或修道院之人都更为苦闷无神的脸庞,而且无人讲话!有强盗,在火的阴影下剖开一个人的肚腹,掏出血淋淋的内脏,发现那只是一串塑料制品。受害者看着天空,想用星星填满被掏空的身体。有窃贼,还有被窃者。有教育者,还有被教育者。有行刑官,还有死刑犯……他们的四肢,他们的脑浆,他们的鲜血,他们的目光,被排除在身份之外,全都一个样,沉闷而安静。一颗颗红色的头颅,如一盏盏风中的红灯,被不断鞭打!他们遭受的折磨不是来自生活的窘迫。看看四周丰富的娱乐活动吧!看看那些诱人的烤驼峰肉吧!这里甚至还有隐秘的青楼!招揽生意的男子或女子机械地展示着身体的魅力,却只让我以为他们是门口的镇宅门神。他们灵魂里的折磨,来自灵魂本身,以了无生气的身体,参与俗世狂欢。如果陌生不是一种大脑制造的感觉,而是一种具体可触摸的事物,那么,乌鹤就是陌生的本体。风中飘散的烤驼峰肉味!啊,强忍多时的饥饿再次袭上全身!解决口腹之欲,似乎比找到乌鹤语老者更为迫切。烤肉档老板主动请我入座,从烤肉架上夹起两团油滋滋的带着残血的驼峰肉,放在盘子上,端到我面前。他看着我,那个红彤彤的头颅,像现世的红脸关公。我抓起手边的刀和筷子,想切开这两块奇怪的驼峰肉,却发现它们有着女人乳房似的形状。再仔细看,那是母猪的乳房。往那边看,一只只待宰的母猪躺在地上,一排排等待被人切割的乳房,被切走的部位像收割过的麦茬,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生长出来。在乌鹤语的地盘,连畜生都得到了永生!猪脖子的血洞汩汩地流出鲜血,路过的行人从血盆里舀起一捧,浇在头上。你终于知道他们的红头是因何而来的吧!我不敢动手切开桌上的肉。老板凝视我,然后一句话在我脑海里响起:“新来的吧?请尝一口。入乡随俗,不是吗?”我很确定老板没有开口,而在我脑海里响起的这句话也不是汉文,而是一种近似于鱼类冒泡的咕噜声。我的大脑以延迟了一秒到两秒的滞后时间,自动将它们翻译成了汉文。“再过几个日子,这种原始翻译就可以抛弃了,你可以直接理解它的含义。”声音再次响起。我要暴毙了吗?桑桑小姐的警告怎么还未生效?“从未进入过乌鹤的人,才会死于陌生和恐惧。从你踏入乌鹤的那一秒起,这里就接纳了你。怎么样,要尝一口吗?”老板继续凝视我。我打翻盘子,迅速混入毫无生气、只有人肉味的冰冷闹市中。在人群中游荡时,我逐渐“听”到了人们的说话声,仿佛有一个开关在调节声音大小。但除了进食和咂嘴巴,他们的嘴没动过。那些思维之声对我开启了某种接收权限,我的听觉频率和他们的思维频率对上了。如果每个居民都会“说”乌鹤语,那么寻找老者的意义何在呢?老板轻易地看穿了我的想法,心灵感应般的电波交流几乎是一种读心术,每一次狡诈或隐秘的想法,都会被对方看穿,这里是一个思想大同社会。面部表情这种极具欺骗性的肌肉运动从此失去作用,导致所有居民的表情功能逐渐退化。你见过一条蜥蜴冰冷的微笑吗?见过一条被切断的蚯蚓哭泣吗?见过一条鱼渴死时的狰狞吗?见过一条蛆变成苍蝇时的狂欢吗?你会说,看,那条被打死的狗,那头被电死的水牛,流下了眼泪,露出了让人恻隐的悲伤神色!那只有一种解释,乌鹤居民的感情需求,已经降低到连一条狗和一头牛都不如的地步!桑桑小姐是对的,被乌鹤语侵染过的心灵不需要爱,想要永生就必须抛弃爱,想拥有爱就无法忍受永生!况且,爱和永生共存的话,到底谁会先走到尽头呢?(读者们,原谅我随意使用叹号和问号!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抛弃所有标点符号。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能抓紧时间。)可是,请我们不要忘记那些几乎直抵云霄的椭圆形岩石建筑!由于其巨大,在眼皮底下常常被忽略,正如大都市里高楼大厦一样稳固的存在,但它们才是乌鹤的主体。大地上,共有七座椭圆形岩石建筑,与其说它是原始的石洞建筑,不如说是外星飞来的庞大蚁巢,看似悬浮空中,但其实在底部,有一个插入大地的尖端维持上部的平衡,比例上极度失衡,而且排列无序,随意分布,在风中轻微摇晃,呈现一种趋于混乱的变化状态。建筑作为一种“语言”表现形式,在这种建筑身上,人似乎能同时感知到过去、现在和未来。可是周围的居民对此表现出消极的态度,把七座幻觉一样的超现实建筑当作一种自身以外的附属品,只专注自身行为可能带来的内在影响,宣告与过度消耗的外部世界决裂。我必须承认自己的怯懦与退缩,乌鹤的陌生化作七座压迫心灵的巨型建筑,横亘头上。我想逃跑。我的想法很快被巡逻队感知到了,一队僧侣在人群中冒出来,抓住了我。他们带我走进其中一座椭圆形岩石建筑。进门后,只有一条前进的路,四周打磨光滑,像滑梯一样,人向上走,不会滑下来,仿佛获得了壁虎在垂直玻璃攀爬的能力。我没有看见明显的客厅、卧室或厨房,也没有划分具体的功能区域。每走一段路,就会出现道路分岔。分岔处的前方,会突然出现一个宽敞的巢室空间,形同白蚁巢穴。在这里,巢室才开始分化出不同的功能,可是无论进行哪种活动,居民们一律摆着一副死人脸,像在参与抵御诱惑的考验,好比挠脚板底时忍住笑意。奇怪,奇怪。在巢室的另一端,有继续通向其他巢室的通路。就这样,这一整个巨大参天的椭圆形岩石的内部,以白蚁造巢的模式,被侵蚀成一种不存在于任何地球表面的幻想工程!我为乌鹤之外的人类和居住形式感到脸红,尽管这种建筑彰显着充满瑕疵的特色,进行着完全没有隐私的生活,却在一种超自然、超现实的状态中获得了存在的可能性。巡逻队一路推着我前进,越走越高。到达建筑中部,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往外看,我发现身处的位置比下降时的悬崖还要高!你要知道,当初整个乌鹤市集就在我脚下——当我进入这个区域后,它向我展示了被压缩在有限范围里的无限空间!当我终于被带到建筑顶部时,我知道,那是我见过最大的巢室,整个圆顶几乎被掏空了,开了一个全景式天窗。透过天窗,在浩瀚的夜空上,可以近距离看见266万光年以外的南天大风车星系,这个漩涡星系近得仿佛要吞噬地球,梦幻、冰冷、轻盈。一个客栈招牌悬挂在上:M33。M33是南天大风车星系的代码。但这里不是一个天文馆,而是一个青楼,所有渴望相交相融的灵魂循着另一个灵魂的气味来到这里。这里挤满了人体,他们脱下身上的血肉之躯,就像解开拉链脱掉一件貂皮大衣那样,露出灵魂的主体,一团跟漩涡星系一样五彩斑斓的光。一团光靠近另一团光,更多的光融合在一起,照亮了整个巢室。没人开口说话,但我的听觉中枢系统充满了怒喝声和呻吟声。这种与邪恶淫荡无关的交合,如大自然一样贞洁。目之所及,似乎是灵魂所能抵达的至高无上的爱,但我无法相信这里面有爱,就像不相爱的、没有性别的天使彼此相拥,在永恒中享受万年一瞬的流逝。巡逻队放开我,这时,一个红头老者来到我面前。“欢迎你,我的孩子。”是他,那个走私商贩,给我乌鹤语残卷的人!“请不要误会,我不是你见过的那个信使。确切来说,他是我派去指引你的。”我如何跟他交流呢?我的想法一直被窃取,从未尝试过主动交流,“我、是、是……”我尝试在脑海里编织文字,它们开始失去元音,转化成一种强调浊辅音的咕噜声,“我是谁?”“你是你自己的思维。但你的思维不仅仅是你。”老头说,“这里曾是鲸的故居,我们共同承担海洋变成干旱陆地的罪行,尽管那是自然的造化。”在我之前,有多少人在残卷的诱惑下,进入这个无爱、宏大的永生之境?这里的生活是否有可能复制到俗世之中?“我们主张抵御诱惑,但不包括进入乌鹤的诱惑。现在你想回去?”老头说,“我先带你去看鲸的坟墓。”我们回到地面,来到椭圆形岩石建筑群的中央地带。众多红头僧侣正围绕一个十层楼高、形体诡谲的骨架跪下,似是祭拜早已腐朽堕落的神明。骨架的上身是一只巨鸟,翅膀腾起,下身却明显是一条鱼,极力摆动,似乎要挣脱水的束缚,那是鲸的身体。一头鲸花了百万年时间从深海抵达海面,再花几百万年离开海面,要成为一只飞翔的巨鸟,可惜没等到进化完成,边疆西部的大海就成了陆地。一头原本从陆地向海洋迁徙进化而成的鲸,为何要重回陆地?看,眼前这只畸形动物!痛苦的遗骸!灵魂的一半被囚禁在早已消失的古老海洋里,另一半卡在干旱的戈壁中!“人一旦进入乌鹤,我从不允许他们回归原本的世界,那是回归污秽。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不把外部世界也变成乌鹤的一部分呢?”老头指着古老生物的骨架说,“它是我们矛盾的祖先,矛盾的原型。你来了后,我终于看见一个可以完成此项任务的使徒。”无疑,老头说的使徒就是我。他那颗红彤彤的,散发着恶心猪血味的头,顶部像花蕾绽开似的旋转开来。那堆蚯蚓一样的脑髓!那一条条苍白的血管!他的头颅,不如说他的智慧,要开花授粉了!他把手伸进自己的颅内,掏出一个木匣子。木匣子,是的,一个木匣子。“这是一个能装下世间任何东西的匣子,我已经把乌鹤语放了进去。你带着它离开,回到世界中去,完成你的修行任务。乌鹤语将是你唯一的语言、唯一的思维。但是别担心,打开木匣子,把乌鹤语交给每一个你愿意与之交流的人,它不但不会致命,还會保留爱的能力。拥有乌鹤语的人,能获得母语者的思维。这是我千百年来唯一的一次宽容。走吧,到世界的中心去吧!”   我揣着木匣子,不知道怎么就回到了悬崖顶部。那时,天已经亮了。我发现自己躺在黑石碑脚下的坑中。有一个人站在黑石碑下,看起来精疲力竭,是张言。他把我拉起来,说找我找了好几个日夜。第一眼看见张言,我的内心是如此澎湃!在经历了那些噩梦一样的幻觉后,我想说点什么。但当我想开口时,却已经无法发声。这是语言消亡的第一步吗?张言说:“我们回去吧,我们好好生活!”我转过身,背对他,对着木匣子“说”了一句话。
  然后,我转过身,向张言打开那个木匣子……
  他却跑了,跑了,跌跌撞撞地跑了……
  我在他身后高高举起那个木匣子,风灌进去,又跑出来,呼噜噜地叫。我也许说的是,我还爱着他……但他是那么害怕,头也不回地跑了。现代人跟叶公好龙没什么两样啊!
  我回到前哨旅馆时,桑桑小姐坐在廊子外等我。她的精神很好,容光焕发,“嘿,你回来了。你是第一个去了乌鹤还能回来的人,乌鹤前哨站会记下这个重要的历史事件。”我点点头,走进旅馆去,心想:自始至终,桑桑小姐才是忒拜城附近悬崖上的斯芬克斯啊。
  我四处寻找张言的身影,只见周在剪辑她的新作品。她背对着我,我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身体,她不再是一半肉身,一半虚空。如果我从未进入过乌鹤,从未见识过那些风景,那么当她向我转过身时,我看到的景象会使我的意识粉碎。周——不,不能称之为周了,现在,有一半来自张言的身体嵌在上面,弥补了周的身体缺位。一半是周,一半是张言,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丽而怪异的阴阳人!然而,掌握说话和行动权的,是周,张言只是像扯线木偶一样耷拉着,再次陷入了永恒的沉默。“小安,谢谢你,我的艺术世界从此恢复平衡。”属于周的半边嘴巴在说话,而张言的半边嘴像死掉的蛞蝓。张言的另一半身体去哪儿了?阴阳人似乎看穿了我的疑惑,说:“那个爱说话的张言,决定去珠穆朗玛峰找爸爸的遗体。在那些暴风雪的高峰,他会遭遇什么险境呢?但世间所有的险境,都比不上爱的险境。”阴阳人为我播放它的新作品:黑白画面,一片戈壁;那个成年的男人像他小时候那样,在镜头前张着空洞的大嘴;后面有一只举起木匣子的手,狂风在五指间,呼噜噜地响……
  离开戈壁后,我对自己是否真的进入过乌鹤鬼市,是否真的听懂了乌鹤语,还偶尔存有一丝怀疑。这一切会是我在黑石碑脚下,因为寒冷和高烧而产生的梦境吗?
  但此刻,在写这封遗书的结尾时,即使看着纸面,我也可以看到飞逝的彗星,看到遥远的漩涡星系,看到古巴比伦,看到金字塔的建造,看到斯芬克斯请旅人猜谜,看到始皇帝完成大一统,看到宇宙的前世今生。看到这封遗书,对乌鹤的存在感到好奇的人们,请不要让你们的智慧囚禁在冰冷的死水中,带上装着遗书的木匣子,走到世界的中心去吧!
  我记起来,童年时,屋外确实飞来过一只叫声奇特的乌鹤。妈妈说,只有她听懂了它的叫声。但她从未告诉过我那种鸟语的含义。我很想用乌鹤语模仿它的叫声,可是……
  现在,我要为我的语言消亡进程,进行最后的倒数了——
  5、4、3、2、1、0……
   責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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