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圻做个时代的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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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王学圻就像一个定海神针,几乎所有的导演都想找他来撑住全场。一辈子的表演练就他一身悠然沉稳的气质,眼睛里透着一个历经年代洗礼后的男人该有的沧桑。在别人早已退休的年龄,王学圻还演了平生第一部好莱坞电影,而这种大器晚成,是无数次改变和放弃才换来。对此,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活到老演到老吧。”
  那些年,那些错过
  军人出身的王学圻非常准时,到达拍摄现场几乎和约定的时间分毫不差。他拿着一张英文报纸,和影棚的宠物猫同时优雅转身,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王学圻是绝对气场强大的男主角,这毋庸置疑。而很多年前的空政话剧团,曾经流行一句话:“两个台柱倒下去,三套马车跑上来。”说的就是王学圻、濮存昕和李雪健。当时这三个年轻人只是团里最有名的龙套演员,人称“三套车”。跑龙套没有台词,演出单上也只写着:群众扮演者—本团演员。他们还要干体力活,但即使装台拆台也能让王学圻特别兴奋。“最后一场演完,我跟小濮就爬到舞台顶上等着,一边一个撑在那里,看底下谢了幕,等首长接见,一接见完,我们俩赶紧把幕关上,”他回忆说。
  龙套一跑就是五六年。很久以后,当王学圻自己演上主角,演出结束他却还忍不住往大幕上头看,不知道那里有谁在看着自己。“那时候一年就为了一句话,有一句台词就很不容易了,对主角的向往也是多少年埋在心里。要熬过那种日子,就得耐得住寂寞。”
  王学圻有个外号叫“肩扛第五代”,因为当年那些导演拍出《黄土地》《大阅兵》等开山之作时,他也正跟着陈凯歌、张艺谋们,见证了“第五代”的早期成长史。“1984年,我对电影还很懵懂的时候,启蒙就是《黄土地》,那时候真不知道电影是怎么回事。拍戏时在山上跑,跑出一身的汗,我就想,再也不当电影演员了,拍电影不是人干的事。 没想到20多年过去了我们还在一起拍。当时他们的认真、执着早已潜移默化到我的骨子里面。”在王学圻眼里,这些导演还是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凯歌绅士,艺谋沉稳,何群激动。”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对王学圻说过,他适合演悲喜剧,而在当时,这样的剧本乃至角色太少太少了。
  但王学圻接戏也有底线,床戏不拍,尺度大的戏不拍。“以前一个角色来了,我先考虑的不是我能不能演,而是我演了以后,我的家人怎么办,他们被人怎么看。”曾经作为解放军空政话剧团的演员,从面孔到身板儿直至职业,都决定了王学圻是个“主旋律”演员,大多时候只能演军衔不等却腔调雷同、步调一致的军人,他演了大半辈子飞行队长、飞行团长、党支部书记,军衔在身甚至不敢接演反面人物,怕领导批评。
  所以其实,拍戏30多年,最痛苦的时候还是看着自己喜欢的戏演不了。这时候王学圻就会跟自己说,等下一个礼拜就好了,“一天天地熬,心里真的难受。把一笔巨款跟一个好本子同时放我跟前,我肯定是要那个好剧本,这是真的。”曾经有一部让他欲罢不能的戏,以前不愿意提及,怕伤陈凯歌的心。多年以后,王学圻还念念不忘这部《霸王别姬》。开拍前,本来陈凯歌人在美国打电话给他,说有个本子,跟张国荣合作。然而他最终却等到投资方选择了张丰毅的消息。
  “张丰毅名气比我大,而且有京剧功底,我没有,这也是必须服气的。”那之后,陈凯歌想让他在《荆轲刺秦王》中扮演荆轲,最后又没能说服投资方。他还曾经错过更早成为“谋男郎”的机会。“张艺谋最早找我演《一个和八个》,但那时我在另一部戏上。而且那时候我哪懂得那是个机会呀?也就错过了。”
  直到2003年,何平邀王学圻出演《天地英雄》中响马安大人一角。他如履薄冰地接了,扎着脏辫儿、耍弯刀的蓝眼珠的响马头子安大人让他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多种可能性。“那个角色我足足考虑了三天,不是怕演不好,怕的是我要是演了,团里怎么看我,邻居怎么看我,家里人怎么看我,特别是我儿子怎么看,在学校里会不会被人说,你爸爸演了个大坏蛋。我以后该怎么做人?”很多担心都是多余的,身在片场的王学圻开始兴奋起来,演了一辈子的戏,却从没演过如此兴奋的戏。“为什么?我太自由了!我说我可以这么演吗?何平说,可以啊!那我可以那么演吗?可以啊!《天地英雄》让我知道自己原来还可以这样演,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这种很自在的戏。”在何平之前,没有任何导演这么用自己,王学圻问他:“你怎么会找我演呢?”他说:“我觉得你就是,你有那一面。”
  伯乐陈凯歌
  在演员的身份之外,王学圻曾花三年时间执导了杨丽萍主演的歌舞片《太阳鸟》。他找了张黎做摄影,电影获得第22届蒙特利尔电影展评委会大奖,但没有在国内上映。王学圻还筹备过电影《天下无贼》,当时演着《天地英雄》,心没定下来,后来这个剧本被冯小刚接盘。尽管也算是试过导戏,但王学圻的表演欲始终比导演欲强。
  结果一个角色就能成就一个演员。2008年,王学圻借《梅兰芳》里的十三燕一角,说出“输不丢人、怕才丢人”,他从没有怕过,只是一直在等待, “走红”的滋味对他似乎来的晚了些。但是王学圻说,我等来了我最好的时候。当年拍《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时候,王学圻特别真心地对夏雨说,再大的困难你也要咬牙挺过去,因为像你演的这种角色,我一辈子都没碰见过。但如果没遇到十三燕这个角色,他可能真的就要考虑退休了—老遇不到那个“命中注定”的角色,不咸不淡地演着,他觉得快熬不住了。
  所以今天的王学圻总说:“要不是陈凯歌,我不会演到现在。”多年的老相识,两个人越熟,联系反而不多。“我想得比较多,就怕一联系吧,人家觉得你要找戏拍。”对王学圻来说,22年后再合作,有点像一场考试。他希望陈凯歌看到自己的长进,他甚至把它当作演艺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机会。
  而陈凯歌在看完《梅兰芳》的成片后对王学圻说:你的时代到了!他说:“学圻,你等待这么多年,这辈子就是为了等到这个角色。”而演完十三燕之后很多人问王学圻,这二十多年你干吗去了,“其实就像我刚才说的,有人用‘爆红’来形容我,其实我可不是一夜成名。十三燕这个角色,给谁谁都得憋劲。每年就那几部戏,多少演员想演?但如果没有这么多年的积累,没有我人生中的那些坎坎坷坷,我演不出十三燕的苍凉。”   但王学圻没接触过京剧,心里没谱。2007年大年初四,61岁的的王学圻到京剧名家李舒先生家里拜师。从跑圆场、整云手、甩髯口开始,练了4个多月。学耍刀,要不断地转圈,他头晕了,转两圈实在难受得不行,就扶着墙歇会儿。耍刀的时候,刀背磕在眉骨上,肿起核桃大的包,王学圻跟老师说:“肿了好,省得没记性。”开拍后,第一个镜头拍了37遍。他曾向陈凯歌提出,最好能备一个京剧替身,导演答应了。等拍完之后,陈凯歌才告诉他:“其实我根本就没准备给你找替身。”
  后来的《搜索》是两个人第六次合作,王学圻本来给人的印象似乎是老派和严肃的,这次却要扮演一个大老板,上流社会的人精,圆滑,潇洒,气势逼人。最开始他的压力依旧很大,不了解这种人的生活,也是第一次演都市戏。
  “琢磨戏不是件容易的事,角色又不能告诉你他到底是怎么样的,得靠自己去揣摩,跟开密码箱一样,一格格地找,找对了就开了,找不对永远打不开。有人说你现在演得真好,其实不是我演得好,是我本来年纪也大了,有阅历就有感受力。”10年前,一个住在对门的团里演员到王学圻家串门,看到阳台窗户上摆了很多奖杯,惊讶地说王老师您得了这么多奖呀?王学圻自嘲地说你住对门都不知道我得这么多奖,普通观众谁能知道,这个奖就是自己看的,添点鼓励、添点成就感而已。但他曾经心里最期待的奖,还是现在这样的,来自别人的承认。
  不要奢求好莱坞
  拍《钢铁侠3》,对于王学圻来说就像是一次留学,算不得代表作,却打开了眼界,他也把这个经历称作“串戏”。先是DMG 娱乐传媒董事长肖文阁打来电话说,“有个好莱坞电影里的中国人角色,你来拍个照,看看什么样儿”,当天晚上又给他发去一段戏。“怎么回事,还要试戏啊?”王学圻的第一反应是看在朋友面子上试试吧。“戏多戏少无所谓,不能三拳两脚把我打死,不能侮辱我,不能有损中国人的形象。”DMG告诉他,是演一个救命的人物,王学圻也就应允了。结果试戏时过去一看,阵势拉得挺大,机器全摆开了,很多美国人在那儿。两天之后,王学圻得到通知,他获得了吴医生这个角色。“与好莱坞的合同签了这么厚一摞,我不认识英文,不知道哪个是卖身契。”王学圻双手比划着开始讲述他的好莱坞之旅。在王学圻办赴美工作签证时,一个美国议员还写了一封推荐信,大意是:“如果不尽快把王学圻的手续办好,影响了拍摄,就会导致我们中国市场(收入减少),会直接导致我们数百工人的失业。”
  《钢铁侠3》的剧组规模很大,但现场十分安静,一切都井井有条,“你们可能觉得我在仓库,其实那是拍摄现场,”王学圻说。国内片场,从灯光到摄影到剧务都是吆喝着说话,“可是在那边,所有人都很低声。
  偌大个棚,黑压压的,拍的时候不知道,拍完一亮灯,哎呦,这么多人在看!”拍第一场戏,因为场记的“action”说得太轻,他甚至没有听见,直到看见小罗伯特·唐尼在对面使劲冲他挤眼睛,他才意识到全场都在等他,戏已经开拍了。
  不过电影在国内上映之后,人们才发现,吴医生仅有三场戏份,王学圻去了好莱坞打了一趟酱油。但他却看得很平淡,不过是串戏,只不过这次串到了好莱坞。“感受体验一次。”王学圻的语气很轻松,就好像是在国内的剧组跑跑场子帮朋友客串几场戏一样。
  而且新奇和兴奋不能消弥心理上的距离,“终究隔着一层,”王学圻把这看作一次难得的经历,却完全没有将今后的演艺道路与好莱坞挂上钩,“美国电影圈有他们的一个世界,我不了解。多少华人、亚洲人到了美国,都是尝试一下而已。”到了洛杉矶,一下飞机,机场工作人员听说这是《钢铁侠3》的演员,马上就指着他说“功夫,功夫”。“全世界对中国电影的印象,就是功夫。成龙去美国演动作片可以,但是周润发那么好的演员,去了那么多年,发展也很难。”好莱坞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值得中国演员前赴后继,但王学圻依旧看得清,“中国演员要真正触及到人家的文化中去,那是不可能的。谁也没法理解谁,文化背景这东西差异太大了。”
  放弃才能留下来
  王学圻不敢先时代而动,但终能适应变迁,然后洞察事情的正反两面。
  比如曾经的王学圻不会为宣传电影而接受采访,甚至不好意思在报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认为自己的工作场地仅限于舞台和片场。
  1985 年拍完《黄土地》,陈凯歌提出:学圻我写写你得了。他赶紧谢绝:凯歌,你不能写我。你写完一发表,大家都认识王学圻了,这叫什么啊!陈凯歌问:那怎么了?他说:你认识我,你还写我,显得我多不要脸啊。
  但娱乐圈一直在变化,王学圻只能去努力改变。从接拍《梅兰芳》起,他开始积极地抛头露面。2009年,王学圻成为范冰冰工作室旗下艺人,开始有专业的团队为他打理一切,包括他从前很少涉足的个人宣传,而他渐渐接受了让观众了解自己。但说了那么多,他却从不抱怨自己在变迁中的得失,“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我这辈子还不错,很多戏赶上了,有许多好演员没赶上。”
  王学圻的语速不疾不徐,措辞中肯却又不乏力度。他常给人一身正气的感觉,张黎常调侃,坐在王学圻身边,就算你什么没干,还只觉得自个儿错了。而只有最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这大叔也喜欢胡说八道,看起来很严肃,实际上很随意,也爱开玩笑。“我一般在团里排戏,只要中午去,两点上班开戏,头俩小时都在听我胡说八道,天南海北说够了,导演说,行了吧,开始排吧。”所以他得了个“萌叔”外号,对于这样的新鲜称呼,王学圻也欣然受用:“拍电影《搜索》,有时候王珞丹在片场大喊‘我是菜鸟!我是屌丝!’我想哎呦太难听了,这孩子怎么自个儿骂自个儿啊,一问凯歌,他说这是网络用语。开记者会时他们还管我叫萌叔,叫高富帅,我还纳闷呢,他们告诉我萌是个好词,你说年轻人这么多词,不学着点儿,真跟不上了。”
  而看着周围的那些人,比如陈凯歌都想把片子做得年轻、好玩,努力缩短和现代观众的距离,王学圻颇为感慨:“岁月改变了所有人。凯歌也在改变自己,放弃自己熟悉的东西,包括艺谋,他们都在不停地放弃。”王学圻自己也是如此,现在的表演中,不知不觉已经放弃了很多过去陈旧的技巧。从那个年代走来的同龄演员,王学圻是最适应当下的一位,他明白一个固步自封的人只会落得慢慢不被认可,而且这没有标准,外人却能一目了然。他领悟出:“不改变,不适应就会淘汰,以前我们觉得不能这样做,现在你不学会放弃那种骄傲,就必然被别人抛弃。”
  “张黎在我30多岁就说过,学圻你的黄金时间在60岁,还真准。”王学圻的外表并不像他的年纪,军人的气质再加上他健谈的性格,交织出一种年轻和力量,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一点都没有这个年纪的男人标志性的啤酒肚。但这种保养并不是一开始就会注意的。曾经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导演王苹让王学圻一定要保护好这张脸,后来拍《黄土地》,陈凯歌也让他好好保护这张脸。那还是20世纪80年代初,老爷们王学圻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搜索》里,他的角色是个注意养生的人,他才明白,要保养好皮肤。
  “最开始我觉得,我一男人平时哪儿干过这些事儿啊。拍《十月围城》的时候,范冰冰每天都敷个大白脸在街上溜达,黑灯瞎火到处吓人,但别说,她皮肤是真挺好,所以我想我也试试吧。”于是,一个年过花甲的大叔在工作室姑娘们的提议下也开始用面膜,后来一发不可收拾,也确实感觉到皮肤不一样了。现在他觉得,这倒是也不错,至少作为演员,这张脸得对得起观众。
  “没人找你演戏的这一天终归会来,老演员的离开,往往很痛苦。”王学圻说,演员越老越想演戏,可是年龄大了,机会却少了。因此他不觉得大器晚成有什么不好,而且他做到了很多人没坚持下来的事情。“成名早的话也许我这个年纪就到公园打太极去了,不可能有后面这些戏等着我。”他相信正因为晚,才能在银幕上有那种岁月不饶人的感受。他最大的幸福感也因此来自于舞台:“年轻的时候不觉得,以为谢幕是一个荣耀,年老了谢幕的时候,更多的是对岁月感慨。”
  那作为一个男人,你觉得自己成功吗?
  “我也不知道最成功的男人是什么,是指物质极大丰富,还是指精神极大丰富?物欲横流的社会像是个放大镜,催生了你内心的欲望。但对我来说,欲望本身并不是贬义词,它是调动自己达成目标的动力,没有了欲望,你的人生就像是蜉蝣一般不知何去何从。在这一点上我很看得开,在心态上还是50岁,比30岁的男人沉稳,比40岁的男人风趣,这样已经挺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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