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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耶路撒冷的以色列人家里作客
从视听室看完电影《面条》出来,我和以利沙谈起雪利酒的故乡波尔图,谈被拜伦称之为伊甸园的新诺拉。我们为去过葡萄牙同样的地方而感到投机。然而接下来当我兴奋地谈起法提玛——据说圣母玛利亚曾在这葡萄牙小城六次显灵,以利沙却突然沉下脸说:“这样的地方,我不会去。”不在宗教环境中长大的我,谈起宗教话题来总是忘了要有所禁忌。
希幔摇着轮椅过来,把我和以利沙之间些微的尴尬缓解掉。以利沙是希幔的亲戚,而希幔的太太玛蒂尔德是我朋友的好友。马上就是以色列的逾越节了,希幔的公司要给员工买礼物。作为总裁的希幔不慎摔伤了,无法走动,所以由玛蒂尔德和我朋友代劳去宜家选购了。我则被留下看他们说的“和你们中国有关”的《面条》。
希幔五岁的儿子以探跑了过来。
希幔和儿子亲热了一会儿。犹太人非常喜欢孩子,他们也把本民族的个性、文化从小就扎根在孩子的记忆里。这几天我跟玛蒂尔德去幼儿园接以探,故对以色列的幼儿教育也窥见一斑。他们注重对孩子兴趣的培养,也注重培养孩子思考能力——让孩子问为什么,之后,不是简单地告诉他们答案,而是让他们自己先想象、思考。幼儿园和家长更是共同用本民族的生活习俗、宗教、审美浸润孩子幼小的心灵。犹太人之所以能在千年的四处迁徙和被迫害中保持住自己独特的文化传统,和他们对孩子从小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以探和父亲玩了一会儿,就去看书了。以色列人非常喜欢读书。全国四分之一的人有图书馆的借书证。对孩子的教育中,也有生存本领的教育。以探虽然生在富裕家庭,但如果突然哪天家道中落,即使靠擦皮鞋,他也能生活。
犹太人聪明,善于经商,都是从小培养的。他们让孩子从小就认知和利用钱,“金钱既不是诅咒,也不是罪恶。金钱是祝福人类的”,“金钱会提供机会”,常常被他们挂在嘴边。虽然和周边的阿拉伯国家不停地打仗,但以色列这个小国,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却在全球200多个国家中名列第21位。
“我的水边,也曾有阿狄丽娜”
以利沙的电话响了,他要去陪母亲买逾越节用的东西。家里就剩下我、希幔和以探。
以探弹奏的《水边的阿狄丽娜》从儿童房传来。喝了一口茶,希幔说:“我的水边,也曾有阿狄丽娜。”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起这个,一时没说话。
“我父母年轻时和你一样,酷爱旅行。新婚蜜月,他们自己开车去摩洛哥。四月的午夜,在阿特拉斯山3000多米的山路上,他们的车和另一辆车撞到一起。那辆车上是艾哈迈德和他妻子。事故的责任在我父亲,但艾哈迈德没有责问和纠缠,反倒立刻动手为我母亲包扎受伤的胳膊。我父亲看出了他是医生,但没有看出,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是和我们‘敌对’的巴勒斯坦人。
“不过那时我父母刚刚从德国的法兰克福移民到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人是受环境影响的,环境变了,看问题的眼光立刻改变。寒冷、饥饿、困顿,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两个男人发现,他们是那么相似:同龄,酷爱旅行和摄影,喜欢天象,喜欢诗歌,喜欢扬·聂鲁达所描绘的耶路撒冷。
“艾哈迈德很幽默,他说两家相距那么近,却在这遥远的摩洛哥碰到,真是神奇。他说其实在1948年以色列国建立之前,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在那片土地上和平相处,通婚都很普遍。我父亲笑了一下,如果在平时环境下锱铢必较的话,一定会觉得这话里含有责备我们犹太人的意思。我父亲是学历史的,他说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其实同属古老的闪米特族,犹太教里的耶和华和伊斯兰教里的安拉其实也是同一个神。两个男人一见如故,两个女人也亲热起来。这场事故,使他们成为好朋友。
“之后,他们往来密切。我父母先有了我,一年后他家有了女儿拉乌达。我六岁那年,我们两家还一起去埃拉特(以色列南部海滨城市)旅行。拉乌达和埃拉特的珊瑚一样美丽,那些天里,我就像围绕太阳转动的向日葵一样围绕着她。”
我很好奇,等着听这耶路撒冷的爱情故事。因为此时弹奏《水边的阿狄丽娜》的孩子,他的母亲并不是拉乌达,而是玛蒂尔德呀。
“星辰闪灭间,尘世的时光已过”
“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我一直把拉乌达放在心里,默默地盼着我们两家再次相聚,不想一点音讯都没有。我高中毕业那年,忍不住去问我父亲,他告诉了我实情。
“在1973年第四次阿以战争中,艾哈迈德太太的两个弟弟阵亡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这是以色列人干的,再也做不到和我们一家来往了。隔了好久,在他们阿拉伯人宰牲节来临前的一个下午,艾哈迈德找到我父亲工作的地方。‘我尊重妻子的感受,不能和你私自来往了。但我心里一直会记得你。’他把当时在埃拉特拍摄的我和拉乌达的三张合影送给我父亲。他在那照片的背面写着:‘星辰闪灭间,尘世的时光已过,有什么仇恨,不能被遗忘?’
“我母亲拍过一张我父亲和艾哈迈德的合影,我父亲一直放在客厅。他们俩都很帅,很像兄弟。艾哈迈德后来还给我父亲寄过三首诗:《河岸的椰枣树》《埃拉特4月的黄昏》《遥望星汉,我又想起你》,之后,终于再没有消息了。
“我没事时总会端详那三张照片。我十分想念她,总是梦到她。我也去过耶路撒冷属于巴勒斯坦的那部分。在那儿,画像上的阿拉法特手指向右边,‘耶路撒冷,不得到你,我的梦想将不会完整’。你知道吗,看到这话,我激起的不是愤怒,不是‘耶路撒冷,以色列永恒而不可分割的首都’,而是对拉乌达更深的思念。”
“你没有去找过她?”我问。
他摇摇头。
“你知道,以色列全民皆兵,和大多数青年一样,高中毕业后,我去当兵了。因为这样只当三年就好了,如果大学毕业后再当兵,那就要当六年。我真怕我无意中射杀的是拉乌达,或是她家里其他什么人。还好,因为视力不合格,我被分到后勤部门。我怕我要是真的找到了拉乌达时,她的父母或是亲朋,又死在以色列士兵的枪下,她将永远不会原谅我们。还不如现在这样。”
希幔告诉我,32岁那年,他结婚了,娶了玛蒂尔德,他一直忠于妻子,只是偶尔还会默默地想起自己的“水边的阿狄丽娜”。
玛蒂尔德和我朋友回来了。警报声也正好在这时响起,以色列的卫星监视系统又发现巴勒斯坦的抵抗组织在发射火箭了。我们赶紧转移到安全的房间。在以色列靠近巴勒斯坦的城市里,几乎每家都有一间“安全的屋子”。
从视听室看完电影《面条》出来,我和以利沙谈起雪利酒的故乡波尔图,谈被拜伦称之为伊甸园的新诺拉。我们为去过葡萄牙同样的地方而感到投机。然而接下来当我兴奋地谈起法提玛——据说圣母玛利亚曾在这葡萄牙小城六次显灵,以利沙却突然沉下脸说:“这样的地方,我不会去。”不在宗教环境中长大的我,谈起宗教话题来总是忘了要有所禁忌。
希幔摇着轮椅过来,把我和以利沙之间些微的尴尬缓解掉。以利沙是希幔的亲戚,而希幔的太太玛蒂尔德是我朋友的好友。马上就是以色列的逾越节了,希幔的公司要给员工买礼物。作为总裁的希幔不慎摔伤了,无法走动,所以由玛蒂尔德和我朋友代劳去宜家选购了。我则被留下看他们说的“和你们中国有关”的《面条》。
希幔五岁的儿子以探跑了过来。
希幔和儿子亲热了一会儿。犹太人非常喜欢孩子,他们也把本民族的个性、文化从小就扎根在孩子的记忆里。这几天我跟玛蒂尔德去幼儿园接以探,故对以色列的幼儿教育也窥见一斑。他们注重对孩子兴趣的培养,也注重培养孩子思考能力——让孩子问为什么,之后,不是简单地告诉他们答案,而是让他们自己先想象、思考。幼儿园和家长更是共同用本民族的生活习俗、宗教、审美浸润孩子幼小的心灵。犹太人之所以能在千年的四处迁徙和被迫害中保持住自己独特的文化传统,和他们对孩子从小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以探和父亲玩了一会儿,就去看书了。以色列人非常喜欢读书。全国四分之一的人有图书馆的借书证。对孩子的教育中,也有生存本领的教育。以探虽然生在富裕家庭,但如果突然哪天家道中落,即使靠擦皮鞋,他也能生活。
犹太人聪明,善于经商,都是从小培养的。他们让孩子从小就认知和利用钱,“金钱既不是诅咒,也不是罪恶。金钱是祝福人类的”,“金钱会提供机会”,常常被他们挂在嘴边。虽然和周边的阿拉伯国家不停地打仗,但以色列这个小国,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却在全球200多个国家中名列第21位。
“我的水边,也曾有阿狄丽娜”
以利沙的电话响了,他要去陪母亲买逾越节用的东西。家里就剩下我、希幔和以探。
以探弹奏的《水边的阿狄丽娜》从儿童房传来。喝了一口茶,希幔说:“我的水边,也曾有阿狄丽娜。”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起这个,一时没说话。
“我父母年轻时和你一样,酷爱旅行。新婚蜜月,他们自己开车去摩洛哥。四月的午夜,在阿特拉斯山3000多米的山路上,他们的车和另一辆车撞到一起。那辆车上是艾哈迈德和他妻子。事故的责任在我父亲,但艾哈迈德没有责问和纠缠,反倒立刻动手为我母亲包扎受伤的胳膊。我父亲看出了他是医生,但没有看出,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是和我们‘敌对’的巴勒斯坦人。
“不过那时我父母刚刚从德国的法兰克福移民到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人是受环境影响的,环境变了,看问题的眼光立刻改变。寒冷、饥饿、困顿,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两个男人发现,他们是那么相似:同龄,酷爱旅行和摄影,喜欢天象,喜欢诗歌,喜欢扬·聂鲁达所描绘的耶路撒冷。
“艾哈迈德很幽默,他说两家相距那么近,却在这遥远的摩洛哥碰到,真是神奇。他说其实在1948年以色列国建立之前,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在那片土地上和平相处,通婚都很普遍。我父亲笑了一下,如果在平时环境下锱铢必较的话,一定会觉得这话里含有责备我们犹太人的意思。我父亲是学历史的,他说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其实同属古老的闪米特族,犹太教里的耶和华和伊斯兰教里的安拉其实也是同一个神。两个男人一见如故,两个女人也亲热起来。这场事故,使他们成为好朋友。
“之后,他们往来密切。我父母先有了我,一年后他家有了女儿拉乌达。我六岁那年,我们两家还一起去埃拉特(以色列南部海滨城市)旅行。拉乌达和埃拉特的珊瑚一样美丽,那些天里,我就像围绕太阳转动的向日葵一样围绕着她。”
我很好奇,等着听这耶路撒冷的爱情故事。因为此时弹奏《水边的阿狄丽娜》的孩子,他的母亲并不是拉乌达,而是玛蒂尔德呀。
“星辰闪灭间,尘世的时光已过”
“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我一直把拉乌达放在心里,默默地盼着我们两家再次相聚,不想一点音讯都没有。我高中毕业那年,忍不住去问我父亲,他告诉了我实情。
“在1973年第四次阿以战争中,艾哈迈德太太的两个弟弟阵亡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这是以色列人干的,再也做不到和我们一家来往了。隔了好久,在他们阿拉伯人宰牲节来临前的一个下午,艾哈迈德找到我父亲工作的地方。‘我尊重妻子的感受,不能和你私自来往了。但我心里一直会记得你。’他把当时在埃拉特拍摄的我和拉乌达的三张合影送给我父亲。他在那照片的背面写着:‘星辰闪灭间,尘世的时光已过,有什么仇恨,不能被遗忘?’
“我母亲拍过一张我父亲和艾哈迈德的合影,我父亲一直放在客厅。他们俩都很帅,很像兄弟。艾哈迈德后来还给我父亲寄过三首诗:《河岸的椰枣树》《埃拉特4月的黄昏》《遥望星汉,我又想起你》,之后,终于再没有消息了。
“我没事时总会端详那三张照片。我十分想念她,总是梦到她。我也去过耶路撒冷属于巴勒斯坦的那部分。在那儿,画像上的阿拉法特手指向右边,‘耶路撒冷,不得到你,我的梦想将不会完整’。你知道吗,看到这话,我激起的不是愤怒,不是‘耶路撒冷,以色列永恒而不可分割的首都’,而是对拉乌达更深的思念。”
“你没有去找过她?”我问。
他摇摇头。
“你知道,以色列全民皆兵,和大多数青年一样,高中毕业后,我去当兵了。因为这样只当三年就好了,如果大学毕业后再当兵,那就要当六年。我真怕我无意中射杀的是拉乌达,或是她家里其他什么人。还好,因为视力不合格,我被分到后勤部门。我怕我要是真的找到了拉乌达时,她的父母或是亲朋,又死在以色列士兵的枪下,她将永远不会原谅我们。还不如现在这样。”
希幔告诉我,32岁那年,他结婚了,娶了玛蒂尔德,他一直忠于妻子,只是偶尔还会默默地想起自己的“水边的阿狄丽娜”。
玛蒂尔德和我朋友回来了。警报声也正好在这时响起,以色列的卫星监视系统又发现巴勒斯坦的抵抗组织在发射火箭了。我们赶紧转移到安全的房间。在以色列靠近巴勒斯坦的城市里,几乎每家都有一间“安全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