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光妹(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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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广天,男,1966年生于上海。作家,音乐家,戏剧家。曾出版长篇小说《妹方》、《既生魄》、《南荣家的越》,学术著作《手珠记》,导演《切·格瓦拉》、《圣人孔子》。他的戏剧《基尔凯廓尔药丸》、《野草尖叫蓝靛厂》在欧洲和东亚多国上演。
  丰奂英对夏光妹说:“你爷让你去后大镇,做管彤家的新妇,娘是不大愿意的。娘不是嫌弃他家门第矮,而是管彤这个人促狭,他教出的儿子我也不大看好。再说我们娇纵你久了,你过于任性,言行多有唐突,娘对你也不放心。就说你这双脚,缠了又放,放了又缠,如今不大不小的,算个什么!说你不懂事,你比谁都机敏;说你能干,你紧要时总会出纰漏。他们是苦读书人家,日用生计都精打细算的,不比你在娘家随性大手大脚的。上年你在义塾带着叔伯家的子弟将先生捉奸在床,弄得人家很没面子,人家便记恨于你。少年意气,玩一下不打紧,总不好过头。你爷宠你灵透,我呢,疼你是个心软的孩子。又灵又心慈的人会怎样?能做大事,却也少不了经风浪。是个后生倒也罢了,是个女儿身,便麻烦多了。你且苦痛着吧,大凡忍下来,也做得起观音的功德,忍不住就自己收拾残局吧。我看你没有忍心,毛躁得很,百事图个痛快,我和你爷既不忍管教你,便不妨送你进小笼子里去收骨头,我们眼不见为净。嫁出去的女儿,倒出去的水,覆水难收,我是不想收你回来的,你好自为之吧!管彤的女人,胡氏,上境人,就是你婆婆。她人倒贤淑,别看她大字不识,女工做得不歇呢,通天通地的,善解人意,你倘跟她学点手艺,日后总归有用。人家嫁女儿,最操心婆媳间龃龉,你去的这家,我反倒不烦恼这事。有事多跟婆婆商量,不要跟大姑子走得太近。你男人那个姐姐,都快二十岁了,还没嫁人,坊间名声也不太好,你要小心留神她。你爷这个人有韬略,但也幼稚,总觉得管彤这个人有才学,又跟他同窗数载,便信他不疑。我看他满肚子不是诗书,是一包谄上傲下的媚世坏水。他一味教儿子攀附权势,你爷却说他教子有方,自小立儿鲲鹏大志。好了,我不说了,说多了变成说你男人坏话了。只是要记牢,将来相夫教子要尽心,男人好坏一半在女人,所谓‘润物细无声’。出嫁了,离开娘了,百事都不比从前。光妹啊,你要学会高兴呢!一直高兴,一直高兴,便是了。”
  这是民国十八年春,丰奂英送夏光妹出嫁,送至后大路上,在路亭里歇脚时说的话。夏光妹那年一十六岁,看起来还像个孩子,个头不小了,亭亭玉立却又单薄见骨,要不是一脸聪慧相,总没人相信她也有些分量,也有些女人的心思了。她对母亲说:“归去吧,归去吧。谁晓得怎么做新妇呢,谁又先做过新妇才又来做人新妇的!我去了自会知道的,不知道你也替不了我去做。你嫁给爷不是挺好的么?哪个新妇不是囡做过来的?我心中有数的。难不成他们家还吃了我?说不定我将他们吃了。”
  “你不要给我弄出不好收拾的事来。我不碍的,你爷面子薄,你倘若翻江倒海的,第一个气死的便是他。”
  “我先气死自己吧。我死掉了,他便不死了。”
  “大喜的日子,你怎么这样说话呢!”
  夏光妹笑出了声,进到轿子里,吩咐轿夫快走,将丰奂英扔在了路亭里。
  那年,她以为出嫁就是赶集、逛庙会,去认识一个新朋友,结交一个约定的后生,然后就是一起玩,看谁比谁聪明,谁能带着谁玩。此刻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听母亲唠叨了,也一点没有留恋的心,直盼望着快点到夫家,最好夫家多一些机关名堂,好让她孤胆闯入一番,才有探不尽的妙趣横生。
  到得夫家,拜过天地、公婆、夫君,来到后院楼上新房,夏光妹戴着红盖头,只坐在床沿不动。泷莹姐姐推门进来,一把就掀掉她的盖头,直愣愣盯着看,突然发笑,说:“道是什么狐狸精来了,却端的也是个小顽童呢!我看你哪儿都长得标致,只是耳朵小点。耳朵小,爷娘福浅呢。不是爷娘待你薄,就是你生克爷娘死。倒是有个破解的办法,戴个玉坠就好了。这可是貂蝉的秘法,她耳朵又小又薄,比你差多了。我这副翠环予你吧。”说着,就解下自己耳朵上一副玻璃种的阳绿耳环,给光妹戴上。又说,“你的这副金的换给我,顶多八九块大洋,你不吃亏的。我这是洋埠王夫人送我娘的,她老爷以前在海盐做道台的,家里有真存货呢。”
  光妹戴上翠环,泷莹拿来镜子给她照。真是好看得不得了,人顿时亮拔出来,耳朵确实显得大了。光妹忍不住笑了。
  这个泷莹,是夫君范文彦的姐姐,人长得秀静娴雅,却气浮轻率,心思跃动,见了俊俏后生路都走不动,在后大是出了名的风骚小娘,人都不敢来提亲,就这么一直蹉跎到十九岁,还没嫁出去。爷给她取这个名字,意思是雨泷泷莹洁,透灵活络。倒是应了这象,雨水一般,湿漉漉独自缠绵着。街坊四邻和家里亲眷,都直呼她泷姐,或者泷姐姐。
  泷姐说:“前年订亲后,我就跑去前夏找你玩,想看看弟新妇长得什么俊模样。不想去过两次都没碰见你,不是你野出去玩了,就是你去黄堂外婆家了。这下见着了,比我想的要文静得多。不过我知道你都是装出来的,人家说你危险顽皮的,你眼睛里转着呢,藏不起来的。这下我有伴了,空日唱戏的来,我带你去听戏。就在祠堂后那个小亭榭那边。”又说,“哎呀!你们大户跟我们平头百姓就是不一样,出嫁穿袍子,裹得那么严实,一会儿新郎来宽衣,解开都费时的。再说我那弟弟笨手笨脚的,说不定还把你弄痛弄伤呢!我这里有套短衫长裙,绣莲藕云团的,借给你穿。”说着就喊丫鬟来。
  光妹听着,觉得稀奇,又心生害怕,就问:“真的要脱掉衣服?”
  “要脱得光光的。”泷姐说。
  “那便不好玩了,我要回转家去。”
  “你看着聪明,怎么说傻话呢?哪有嫁过来还回转去的!不脫光还怎么做鸳鸯呢?这事你娘没教过你吗?”
  “你娘教过你了?”
  “我娘不教我都会。”说着,丫鬟把短衫裙子拿来,站在一旁。泷姐抖开一件,让光透照过来看。光照在杜鹃红的裙子上,晕染着几分醉意。泷姐说,“做鸳鸯多好玩呢,我巴不得赶紧嫁人,让欢喜的后生抱抱呢。”
  “我有些怕的。要弄痛我吗?我最怕痛的,一点痛都不要,一点都不要。”   “痛才好呢!痛说明你是新芽儿,没人采过。”
  “你被人采过?”
  “都以为我被人采了。我实在是一具干净身子,男人都没碰过呢。”
  “你弟弟凶吗?”
  “他笨笨的,聪明面孔笨肚肠,自以为是,我看不是你的对手。只是他很犟的,心眼太窄。”
  “那么,我就有办法不让他弄。”
  “弄什么呀?”
  “不是说做鸳鸯吗?”
  泷姐不说话,眼睛直勾勾盯着夏光妹看,看她疑虑重重,看她心慌忐忑,转而放声大笑,笑得夏光妹更莫名其妙。
  “去厨房吩咐厨子做一盘炒猪肝来,再做一碗粉丝肥豆腐汤来。”泷姐告诉丫鬟。
  “不要,不要!有炒肚片吗?我爱吃炒肚片。”
  “不行的。要吃炒猪肝!男人补肾,女人补肝。帐中翻起红浪,最耗气血的。女人耗散的都是血气,要补血,猪肝最补血。我也不爱吃猪肝的,闷喉咙,血糊糊的,这才又吩咐他们弄粉丝汤来解腻。”
  “這么说来,非要杀牲宰畜的,拔刀见血?”
  “被翻红浪,帐摆流苏。懂吗?亏你还读过书!这里面的快活,怕是你尝过甜头了,空日姐姐拦你都拦不住。”
  “你去跟弟弟说,让他轻一点。”
  “我说不出口的。他是呆鹅。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聪明妹妹,穿上这小褂子,扣子松松的,你就顺水推舟,囫囵吞枣地,装着什么都不懂,过家家似地就依了他,然后便哭,哭得像泪人似的。他便觉得欠你的,以后会加倍对你好。”
  “我现在就想哭了。”光妹真的哭了。
  泷姐看她哭,也哭起来。两人抱头一起哭了好一阵,直到丫鬟端来饭菜,觉得肚子饿了,又忘干净刚才的话,狼吞虎咽一番。
  泷姐说:“快吃快吃!这些爷们吃酒席有得吃了,醉酒划拳,不到子时不会散的。我们姐妹吃歇,找副纸牌来玩玩,我尽气陪你到头。”
  就这样,她们说说话,玩几局纸牌,泷姐教导许多她自己尚且半懂不懂的做女人的事给光妹知道。
  这家的老爷名范聿珍,表字管彤,号秋毫烟,一色跟笔有关,看似好舞文弄墨的样子,心里却想借着读书考官。做官也分人,夏光妹的父亲夏玉书那样的,胸有韬略,想着执掌权柄,经世济国;也有只谋地位,图慕虚荣,梦想有朝一日仗势威风、不可一世的,范聿珍就是这样的人。但他才疏学浅,心眼局促,一副谄媚的样子反倒不讨人喜欢,加上时运交移,世事变幻,不想一次考举人不中,便再无第二次。他是光绪十三年1887年丁亥年生人,光绪三十年1904年朝廷举行最后一次科举,那年他十七岁。夏玉书是考中了不做官,他是没考中还想买官做。家里为此典房卖地,筹得一千五百两银子,捐来一个丽水县的长随。所谓长随,类似现在县政府办公室干部的职位,这是一个闲曹,毫无实际权力。正因为是闲曹,便有大量时间去钻营官场,网织人脉,到处作揖磕头,结交了不少有头有脸的污吏,这使得他多少有点门面和背景,在汤溪一带也算吃得开的人物。他做人往往前面一脸笑,后面一把刀,夏玉书是看不出来的,还当他至交,这才把女儿许配他的公子。
  为了买官做,家里大伤元气,又民国革命衙门换血,连个长随的闲曹也被革命革掉了,到头来人财两空,只剩得后大镇边的三进旧院和山里的一点木材生意。为此,范聿珍将腾达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夫人胡氏有个表叔,表叔的女儿王夫人是洋埠人前清海盐道台的五姨太,这么远的关系他也去攀,只为道台的大儿子在杭州的大学里做教务长,管着从各乡选拔人才入学的事。听说杭州的这个大学与日本东京大学有关联,每年有一些官费留日的名额,范聿珍闻出这是一笔薄本厚利的买卖,便钻头觅缝地靠过去。
  范聿珍有一子一女,女泷莹生于辛亥年1911年,子范文彦生于壬子年1912年。范文彦,字子俊,娶夏光妹时,十七岁,刚从义塾出来,正准备继续深造。当时老派人家升学是个麻烦,科举已经废止,新学前途未卜,想要做官、从军或做实业,究竟从哪扇门进从哪扇门出更好,未必人人心中有数。范聿珍给范文彦倒是盘算好了,你民国跟着洋人屁股后头走,我无论如何投洋总是不会错的。西洋东洋都是洋,既然家道中落,出不起雄资走西洋,那么少花点钱走东洋也罢。只是到了目前,怕是留东洋的钱也拿不出,这便想到了夏玉书,将他女儿娶进门,妆奁陪嫁赚一笔,多少也够敷衍几年的。于是便有了这门婚姻。这一点,范聿珍以为除了他别人看不出来,没想到丰奂英心里明镜似的。所以,她才对此不放心,在路亭里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
  按旧时的规矩,新娘子过门第二天要早起,向公婆行礼并听教训。只是昨夜子时过后新郎才进洞房,两个孩子过家家似地折腾一宿,五更才歇;女孩儿初经房事,心中忐忑,又是流泪,又是怅惘,天放亮才恍恍然半睡去,这会儿硬是要起床见公婆的事,自然早就忘到脑后枕头下去了。子俊也不叫醒她,偏是一个人先到厅堂,坐在下座。管彤让丫鬟去叫,丫鬟叫过回来禀报说少夫人要梳妆洗漱,还得等一会儿。管彤心中不快,又差儿子去催。儿子一去半个时辰不见人影,索性不回来了。无奈又让夫人去。夫人不去,说小孩子刚过来,里外上下都不熟,生分着呢,心里头还怯,不要勉强。话说儿子进到后院楼上,光妹将醒又倒头睡去,推她醒来又坐起木然发呆半晌,两人有话没话地扯了多时,不知羞怯,还是嗔怪,倒是尴尬万分;又手忙脚乱收拾形容,这也不会用,那也不会使,直到泷姐来了,才帮二人解围,这就差不多弄到吃午饭时分。前面公婆两人端坐半天,自是新妇未见,儿子也不到跟前来了,大煞风景。管彤自觉颜面扫地,也不好对胡氏发作,便又更狭隘起来,盘摩着怎么布陈点文章,好收缩一下新妇的性情。
  清明刚过,洋埠道台的大儿子回乡招生,办起一个十天的培训班,面试收徒,再集中讲学。管彤便打发子俊去,大包小包准备礼品,还要新妇陪着同往,说可以有个照应,有个帮手。光妹倒也不怯,本就很想见世面,这会儿能跟夫君外出,避开公公阴郁的眼光一阵,说不定还能野逸一番,正中她下怀。
  光妹骑马,子俊走路,一个脚夫挑书和行装,三人就这么朝北,往洋埠方向去。   光妹说:“你爷倒是大方,不怕女眷抛头露面,舍得我跟你出来,一路上让外人看。”
  子俊回话:“都民国了,外头大户人家女人出来做事的也不少了,怕什么抛头露面。”
  “他不是做官的人吗?连个轿子都不派,不怕丢人现眼呀!”
  “我倒愿意看你骑马,你骑马有后生的英俊呢!”
  “我这是坐马,横着靠在马背上颠,你看得我跨着骑,奔跑到前头,把你甩在后面吗?”说着,光妹就骑正了,缰绳一勒,策马飞奔出去。急得子俊在后面一路猛追,一个趔趄一頭就栽倒在水田里。光妹回头看见,笑到直不起腰,又旋风似地跑出去一里地,直到看不见人影。
  再相见时,已经到上境,光妹在村口店铺买个麦馃吃得高兴,见子俊来了分半个给他吃。
  子俊说:“你个野人,看到得我手里不弄死你!”
  “我在马上,你在马下,怎么到你手里?”
  “夜里你总是我的马……”
  “没羞!找个地洞钻走吧!亏你读书,半点斯文都没有。”
  “读书为哪般斯文,现如今读书都不要斯文。斯文做个脸面,也去换吃喝,反正都为稻粱谋。”
  “人穷一点,卖苦力换饭吃。哪有你不愁吃喝的,连脸面都要当出去。”
  “你们家不愁吃喝,大人不知小人苦,饿你三天你就都明白了。你是大人家闺女嫁给我小人做新妇,你也要吃小人饭呢。”
  光妹若有所思,吃完半个馃,又问店家要一个,说:“我娘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我嫁你读书人,富贵是你的人,潦倒也是你的人。”
  “所以你要收敛点大户人家的脾性,帮衬我勤读苦学,日后挣得一星半点功名也好让你风光。”
  “要风光你去,我铁定心跟你,吃苦也情愿的。你用不着那么拼命,我又不逼你,随你怎样都好。这么好的春光,该是一起去九峰玩玩,或者干脆我们一起去杭州看西湖,人家说那是人间天堂呢。”
  “就想玩啊玩,性子那么野。坐不下来读书也罢,文房里笔墨总要帮我打理吧。”
  “好的,好的,都听你的。你情愿读书,我就陪你。只是不要辜负春光,外面是春天,你我也是春天啊。书里有春光,等我玩歇这边也会去的;只是风光那是假春光,被风光骗去了风情,倒真正没情趣白活了。”
  “春光里再风光,有什么不好?”
  “我倒是看你如何春光里添风光!你真要是偏爱风光,借得来风光亮春光,我也乐意陪你到头的。只我总觉得那是你爷的算计,把你心违拗了。”
  “我比他更懂那是怎么回事。他老了,迂腐得很,不晓得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你懂就好。我骑马跑不出百里地,你心里有马凭我一辈子追都追不上。还是你在前,我在后。”
  吃完馃,夫妻俩又接着赶路。这回光妹在后,子俊在前,脚夫在一旁,直走到洋埠。
  教务长三姨太的女儿四宝跟着一起来乡下。子俊为巴结教务长,就差光妹去凑近四宝。光妹起初不愿意,说跟着夫君来,本是与夫君形影相随的,为夫君解厌气,为夫君察冷暖,为夫君料理膳食床铺,怎就跟着这没来由的城里妮子消磨光阴呢。子俊便又搬出那套相夫帮夫的说法,说陪四宝玩高兴了,教务长定然器重他,就大有可能选中他去杭州读书,到时夫妻双双泛舟西湖畅游人间天堂。
  教务长真的就很吃子俊这套,看四宝找到玩伴,立即便将子俊留在培训班,还派他做秘书,打理学生日常事务。
  光妹带四宝去汤溪城吃点心,逛城隍庙,又去汤塘的中市、下市买土特产,两人看着也蛮投缘。只是这四宝跋扈惯了,玩着玩着就露出蹩脚相。她爱支使人,一会儿叫光妹给她递水,一会儿又差人跑腿,还过分地要别人替她试穿衣服,买东西的时候让人给她大包小包提这拎那。光妹大度,大凡遇着这样的情况便顺着她,几次下来,她吃惯便宜甜头,全当客气是福气了。像光妹这样的年轻姑娘,平日里任性,见着生人反倒比一般拘谨的孩子更重礼貌,四宝便利用这君子心,顺竿爬,一处比一处不像话。
  夜里打麻将,拖着一个丫鬟,又叔婶的女儿,加上光妹,正好一桌。席间玩着还输不起,定要人家做局都让她一个人赢钱,稍有不如意便甩手扔牌,搞得所有人都要围着她哄她劝她。有一次她把别人的钱赢光了,又想出主意要赢首饰,赢穿戴,结果赢到光妹那对耳环上,光妹不干了,气乎乎扔下牌就跑回房里。子俊见光妹恼哭,也无计可施,又说一番忍耐做人的话来规劝,只马虎敷衍过去了事。
  这一来,得罪了四宝。她生出坏心思要报复光妹。一日,又玩麻将。四宝撺掇玩脱衣裳,输一局脱一件,先是丫鬟输到脱得只剩肚兜,又堂姐输得只穿内衫,最后轮到光妹。光妹这次偏就不让她,跟她顶上了。坏就坏在赌气,一赌气,输赢便不好发作,只得任罚无怨。话说人家早预谋好的要害你,你再赌气也难以胜出。光妹想,输就脱,你们脱得我脱不得?非要玩到让四宝脱个精光。就这么玩到子夜,光妹也输得只剩肚兜。这倒也罢了,没想四宝搬来照相机,光妹从不曾见过这样稀奇东西,也并不在意,不知道四宝竟摆弄着将三人稀挂着薄衫玩麻将的情景拍下来,说要发表到杭州时尚生活的杂志给众人看。这下光妹惊呆了,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罔然不知所措地枯坐着,任由她们讪笑。四宝说:“你寻死去吧!谁叫我不痛快一时,我便让他不痛快一世。”
  子俊也不吭声,不愿去跟教务长说,又想蒙混过关。这次光妹不打算原谅他了!她想过寻死,又想这便让四宝称心得手不值。她开始内省,人生第一次驻足沉思,儿时以来一切的欢愉明快顿消无影。她痛恨自己一肚子聪明用不到点子上,只晓得在欢喜她的人面前卖乖,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偏就输给城里混风月场的瘪三,输得精光光。她对子俊心寒,她对自己更心寒。她分得清自己心软并不是为人软弱,相反正是为人心高气傲才遭受挫折。想要宽待人家,觉得自己有的是本钱礼让他人,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人盯着你的礼让来,吃的就是你的礼让,用的就是你的礼让。子俊比四宝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用光了夫妻间的情义!光妹这么想着,便决意回到她原初的起点,她想要重新做人。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光妹就去马厩牵出马,骑马直往娘家走。走到上境,不巧正碰到管彤的轿子。管彤出来雇长工,正在上境村口的点心店吃早饭,便拦住她,问原委。光妹说要回娘家,范家住不下去了。管彤猜出事大,不像跟儿子闹别扭,便死说活劝,命随行的人把她弄进轿子,一路就抬回后大。
  到得后大,光妹把事情跟婆婆和泷姐说了,婆婆又把事情告诉管彤。这下管彤气炸了。他原本不派丫鬟,不出长工,专雇一个脚夫挑行李,去去人便走,就是为了让光妹吃点苦,好给夫妻造出点困蹇,收拢一下媳妇的娇娆。不想这竖子,放着自己老婆不用,反拱手端去给别人当丫鬟使。这下倒好,生出丑事来!他不怕别的,只怕万一张扬出去,那不堪的相片真的放到杂志上,他管彤一生的名节和一家的颜面尽皆毁光,还谈什么儿子的前程、家族的兴旺。但他怪不到光妹头上,他恨儿子图利不要大节,毫不顾惜身败名裂。他原本担心这个儿子犹疑迟误不比他精明,现在他知道这个儿子偏执极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余话不多说,坐上轿子直往洋埠奔去。去洋埠找教务长求情,让四宝放过光妹。
  教务长听说这事,并不吃惊,只笑笑说,小女倜傥不羁,弄着玩呢,不会有下文,他也万不答应得意门生的老婆赤条条上了杭州的杂志,这个颜面管彤先生丢不起,他也丢不起。这话一出,管彤的心,不仅左边摆平了,右边还放稳了。明显的,教务长喜欢子俊,上杭州大学的事看来十有八九有指望了。
  光妹坚持要回娘家。
  泷姐对她说:“你回去了,谁陪我玩呢?爷娘家里,跟几个叔伯兄妹又不能说心事,还不是要回转来!你跟他们都不投机,难得有我这般知交,怎就舍得弃我而去呢?我这个弟弟看似有些呆的,果真也做出呆头的事。你向来是宽谅别人的人,也就饶过他这一次吧。他想功名想过头了,但凡得到了,又觉不稀奇,总要回心转意的。这件事要怪他,你何苦怪自己,回到娘家闷出病来可怎么好。你有想不通的,跟我说说也就好了。”
  婆婆说:“光妹啊,子俊太不懂事,实在比你还稚些呢。男人总是这样的,心长得比年岁慢。婆婆不是帮儿子说话,这件事他断没有道理的,让新娘子去给人家做垫脚,好生糊涂啊!我们小户人家能娶来你这样的千金,欢喜还来不及,按说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才对,怎就笨得这么不开窍!都怪我们做爷娘的没有管教好,平日里不细心开导他,只以为他一意专心读书便好,何曾想到他连根本的情理都不晓得。你要是想不开,回去跟你爷娘说说也好,反正里外是子俊有错,让亲家来骂我们一场也无妨。要是这样能帮你出气,倒也干脆。只是婆婆又想,你性子刚,硬过头会折的,不好硬碰硬的;不如咽下去,将来生出韧性来才好软硬不怕。我们做女人的,对男人痴情,男人心里只想着做事便辜负这痴情,到头来渐渐地他知道你的好,也会有恩还报的。你想得太好了,不免错落,事情总不能自己长手脚来合上你的心,还要靠你慢慢去调拨,才会顺当。再说,情这个东西,麻烦大着呢,你以为专为它生死,结果它转身就骗了你。以后慢慢你会懂的。活一世不能没有情,也不能只为情。情是罪孽,无情便以为干净,实在是更大的罪孽。”
  公公说:“子不教,父之过。好在教务长答应了,不会弄出丑闻。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子俊我不会放过他的,你放心,要罚他在祖宗面前跪三天,悔过思新,从今方能好好做人。我本想修你性子的,现在修到他头上,不修将来必要吞吃恶果的。你们年岁小,性子上都有欠缺的,你不要像他,闷头走到底,要栽跟斗的。一味朝东,有个泥潭;一味向西,还有个粪坑呢!”
  子俊对她说:“好了,我欠你的,将来你再欠我一次吧。”
  光妹于是不回娘家了,又安心住下来,只是与子俊分床,搬到泷姐屋里去住。她要重新认识这个男人,也要重新认识婚姻大事,想想怎么从头再来。第一步,她开始向婆婆学习裁缝,每日跟着婆婆挑选布匹,认料辨色,又针线尺牍,剪刀粉笔,样样钻研。她的心,渐渐静下来,嬉戏和梦幻的童年已然褪色,她的少女时代结束了。
  管彤与儿子,一个是田卖得,房卖得,关起门来低头哈腰,走出门去便风光无限;另一个是,不是这样,便是那样,既你卖得,索性卖绝,光天化日之下也卖,卖出大价钱,不达目的不罢休。老子想,这样如何是好,没有颜面,买来的东西便不值钱,成了廉价货。但其实儿子真实不欺,掉过头来没准还重情,为情生,为情死,在所不惜。
  刚过端午节,杭州方面就来通知,要子俊入学。家里给他收拾出两个箱子,一个装书,一个装衣裳器物,又封了三十块大洋,一起交付予他。那时公路依着官道剛刚修通,客车还少,价钱又贵,于是打算走水路,从龙游码头坐船,顺洋江过桐庐下钱塘。在铁路修通以前,恐怕光妹这一代人,是最后按照远古方式生活的人。这是万年古镇最后的一天,他们仍须靠着人力、畜力与外界交通,不是日子过得很慢,而是日子过得很深很细,每一天都够现在的人回味一年。所谓今天的一日千里,并没有值得夸耀的壮丽,那实在只抵当初的一分一毫,苗叶尖的露水,晨炊间的烟火星子,连一餐粥都没喝上,一个杏果的滋味都没尝到,就简略飘逝了。
  公婆思忖这是一个修好的机会,便让光妹去送子俊。这次牵出三匹马,光妹、子俊、丫鬟,各骑一匹,又派出两个长工挑箱子,长工前天先走,到埠头上安排托运行李。
  路上,光妹策马飞奔,子俊也不示弱,紧追不舍,直把丫鬟甩在后面。
  子俊追上来,说:“不要生气了,行吗?我会好生待你的。这次能去上洋学堂,也要归功于你。”
  “我都被你打碎了,还期望你风光?你自去快活好了。”光妹回头,勒缰放慢了速度。
  “我不在,你在家里要吃苦的。”
  “吃什么苦?我倒快活!泷姐跟我嬉得来,婆婆比你好,公公现在也向着我呢。”
  “倘要是再往后,我去了东洋,三年五载可是回不来的。”
  “你死在外头最好,我改嫁。”
  子俊突然停下,嚎啕哭起来,说:“你怎么这么狠心,说出这般狠心的话……”
  光妹见不得眼泪,看他这副样子,也停下马,说:“一个大丈夫哭成这样,我怎么相信你会有出息呢!过来……过来!”   子俊下马,牵马慢慢走过来。光妹也从马上下来,两人将马拴好在路边的石柱上,坐到一棵老橡树下。
  光妹说:“吹一会儿风,闻闻草叶的味道。我好久没有出门了,跟你娘成天学做衣裳。”
  风吹来,将子俊的眼泪吹干了。光妹看着,不免心疼。又说:“空日我给你做一套棉袄,寄到杭州的学堂。”
  “等我在学校弄得停当点,我便来接你去游西湖。”子俊撑开泪痕笑起来。
  “不要去东洋了,好吗?读完杭州的大学堂就归来,你带我去杭州,再带我去上海。我听说上海才好玩呢,夜里电灯都不熄的。”
  “东京更好玩呢,我去东洋读书可以接你去东京玩。”
  “东京大,还是上海大?”
  “这个我不知道。但凡那么多人要去那里,怕是一定比上海要好。”
  “你还是不死心,总要风光。风光那么好,比我好得多,你去讨风光做老婆吧!”
  “哎呀,我去去就回来的。你耐着点性子,等等我不行吗?等我回头来找你,总要回来的。”
  “就怕等不到那天,我就走了。”
  听这话,子俊又哭起来。他凄惶惶独自走去解缰绳,牵着马就往路上去。光妹也跟过去,并不说话,只跟在后面。那时子俊真的还小,不懂得哄女人;那时光妹也真的还小,不知道一生的时间很长,甚至太长。他们就这样走过一段,连龙游城还没走到,光妹就又掉过马头回转去了。
  七月半刚刚过,某天黄昏时分,兰圃巷的孙婆急急走来管彤家,进院便大呼小叫,说:“管彤夫人,不得了了,子俊娘子在霁青亭里跟‘玉林班’的小生吃花酒呢!从未时一直吃到现在,还抱在一处做戏,热络亲昵得难舍难分。我吃过点心,正从山口殿弟媳家往回赶,想走苇子则巷那条近路,不巧让我远远看见。”
  管彤本在里屋,听见院子里生人在说话,便踱步出来。
  孙婆见管彤,又说:“管彤老爷,你去管管新妇吧。这样下去门风全被她败光,乡风也要被带歪的。我掂量着不声张好,这才先过来告诉你们知道。”
  “你看分明了吗?”胡氏问,“我家新妇和泷莹可是说好了去前夏看夏老爷的,怎就在霁青亭里呢?你远远看见,不会看错人吧。”
  “眉分发立地,看得一清二楚!从山口殿走苇子则巷要过橘子园,园侧不就是霁青亭吗?我又走近去端详,走近了还听见唱戏文呢!一个承头在那里张罗,小武旦操琴,你家新妇跟小生一唱一和,戏做到兴致处两人还倚靠推搡呢。泷姐在一旁咯咯笑不停,一杯接一杯喝酒,石桌上摆着香果花生,鸡鴨鱼鳖,还开了两坛绍兴酒,估摸着是花炮巷酒肆送来的。我在亭外木牌坊的断柱后躲着看,看了足足有一袋烟工夫。哎呀呀,太臊人了!”
  “你喉咙比叫板的还响,不去声张,就这么说来,街坊邻居都也已经听见了。”管彤说,“莫不是来讨点碎银子堵口吧。”
  “管彤老爷,你这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这么急急跑来,一刻也不歇,为的是报给你听,好叫你快去把人领回来,免得往下生出不堪。”孙婆说道,“这便好,还得罪你了。也罢,也罢,你不操心里子烂掉,就看你怎样本事大,让面子不坏吧。”说罢悻悻然走出院子。
  胡氏说:“你何必得罪她,她要点银子给她就是了,免得真去碎嘴嚼舌的。”
  “真的有这样事,你还堵得住这恶婆娘的嘴?里子既坏掉,哪里保全得住面子?没有面子的里子不值钱,没有里子的面子没价钱。我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干脆休掉她算了!”
  管彤果然要休掉夏光妹。夏光妹说,休便休,事情是她弄出来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泷姐便不乐意了,不得已将实情一一俱告爹娘。
  泷姐说:“昨天在祠堂亭榭那边看《肉龙头》,我见‘玉林班’的小生涟秋长得俊,就差丫鬟递帖子到后台,约好今天午后在霁青亭相会。只图找个后生说说话,嬉一阵,并没有非分之想,便扯着光妹一起去。涟秋也害羞,带着承头和武旦一起来。大家喝几盏酒,做个朋友,也算饯行。席间喝到高兴处,拿出一折段子玩一玩,光妹机敏,看过戏就会唱,也学得来做,便上去配个搭档,哪里有什么搂搂抱抱,只是敷衍戏中故事,摆对假夫妻的扮相罢了。都是我闲不住,招来的这事,怪不得光妹。”
  “不是说去光妹娘家的吗?”婆婆问。
  “那是编的谎,想着瞒过你们。吃吃午饭,我们两人牵马就出去了,先往前夏路上走,又绕道折回到霁青亭。那个亭子平日少有人去,定好在那里,原想避人耳目。”
  管彤说休便休,当晚写下一本休书。胡氏阻拦,说这般事情弄大了,不好向亲家交代,再说光妹对泷莹好,成全泷莹那点轻率欢喜的劲头,也没有大错。
  管彤说:“我们晓得原委,邻里街坊谁道是还会与你辨析长短是非!这等丑事出来,倘要是女儿休得,我连女儿也休了。你当我是要面子吗?我是面子里子都想要。现如今,你儿子进了洋学堂,下个月就要去东洋留学,按以前的说法,这也便是中举了。我管彤家出了洋举人,还怕日后不能光宗耀祖?文圭家那点用处,我们用到了,也用尽了,趁着这事把他女儿休回去,他断无话说。我看光妹和子俊也终究合不到一处来,将来日子过久了必要生出大是非,不如长痛换作短痛,先此一刀斩绝。这囡贪玩性野,娘家疏于管束,娇纵惯了,予到我手里,想让我调教,我不出这费力本钱。空日子俊从东洋学成归来,全县全乡,什么样的门第不赶着来提亲?还怕娶不进好新妇?这桩买卖到头了。我丢不起人,但我丢己丢人,反倒柳暗花明。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是老天给我管彤的良机,我把牢了,后面自会腾达。反正外面作予光妹不贞,女儿便作予懵懂无知。”
  胡氏说:“你这便毁了人家,没良心的举措,要遭报应。我万不能答应!”
  “你不答应,逼迫我再写一封休书吗?”管彤发狠地说。
  第二天早起,光妹也不见人,收拾几样东西,便径自往前夏方向去。路上,只见塘堰里莲蓬生出锈色,几张大的荷叶已经焦黄干萎,想来时桃红夭夭,百鸟啾哗,眼下换了蛙鸣蝉噪,老气横秋,不免悲从中来。路亭里空空荡荡,像有回声四起,娘的话从门洞里飘过来,再也飘转不回去。“你要学会高兴呢!一直高兴,一直高兴,便是了。”事到如今,怎么高兴得起来。人想高兴,就高兴得起来吗?这硬要高兴,比不高兴还要苦痛几倍。爷晓得了,真会气死罢!光妹想,现在只有娘会帮她。她还是回去吧,认输无悔,大不了回到娘胎里,再生出一次。万事不怨别人,只要娘愿意让她再生一次,她一定要学会高兴的道理,像娘一样,像娘的娘一样,一直千万年高兴下来;倘每个囡都走到她这个地步,天下还会有夫妻吗?天下还会有圆满吗?一定是自己错了,错在哪里还不晓得。老天爷啊,老天爷在哪里呢?不是说老天爷会保佑她的吗?这时光妹长大一点了,但她还不知道,这样的事也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只是她渐渐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引领她回家。   她前脚跨进家门,后脚就来人把休书送到。丰奂英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你要回来的。”文圭先生倒没有气死,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说:“女儿被休回来,做老子的蒙羞。只是你仗义救人的名节,不惜毁掉自己的脸面,做爷的倒要赞赏你。你的的确确是我的女儿!孟夫子说舍生取义,大家只以为生便是性命,殊不知世道将名节置于性命之上,按世道的义理,牺牲名节比牺牲性命要难得多。你既要这份情义,便只好去尝尝名节的厉害。倘真的不要名节,再来说生和义的取舍。生和义才是真文章呢!你不读书,就去读人世吧!”
  子俊回到汤溪,来前夏村见丈人,欲讨回休书。文圭先生对他说:“这个,你是讨不回去的。下便下,讨便讨,形同儿戏么?即便你老子来讨,我也是不会给他的。按世理,光妹在你们家闹出这等事体,休她并不为过。但头上三尺有神明,按天道,谁之过就不好说了。娶是天意,休也是天意。我难道要随着人意的摆布,跟你们父子去理论是非么?你要迎回去,你爷要休回来,我还有我的一个意思,光妹更有她自己的主张,究竟哪个是对的?怕是最后总以势力说事,各自挂在嘴上的理究竟不过是粉饰。我不打算进入这个圈套,既不为成全你爷的买卖,也不想遂了你的心愿。倒是你们夫妻一场,无情也有恩义,你们自行了断吧!”
  于是叫出光妹,让她见见子俊。
  爷娘退下,厅堂里只剩子俊和光妹。
  子俊说:“我说过,我欠你的,你也欠我一次。这下我们扯平了。爷要休你,自让他休去。你跟我去东京,我们脱离这个家庭,现在许多夫妻都是这么做的。这样的旧家庭要它做甚,我们也结自由婚姻,远走高飞。我知道我错待你,将来会对你好的。如果你答应,我们今天就走。”
  风從外边吹进来,凌乱地左右流窜。初秋的风,是没有方向的,不知从何而来,仿佛只为播送凉意。门外农夫从田埂上走过,远处寒山生出冷云,渐渐包裹起人事的惆怅。两个年轻人在秋霜来袭之前,就这么端坐着,中间隔开的千重山水,比外面的土地还要远阔。
  光妹说:“我是不会跟你去的。我将路走到这一步,还要自己走下去的。你本是欠我的,我并没有欠你,也没有欠你家,我只做了我想做也应该做的事情。你若是觉得我这么做反倒亏欠了,你心里头自然没有情分。说什么自由婚姻,我权当荒唐话听听。你一时兴头上,摆不稳轻重,将来走出去,功名啊,生计啊,都还会牵着你回头。跟着你犹犹豫豫,进退两难,还不如干脆绝了。我不是藕断丝连的人,也不会再吃回头草,今天跟你说罢,日后便再不会见你。我做出这事,既为泷姐,也为你家,直只为你,本想见着你指望你懂我,你竟也以为我欠了你。爷给我找到新的人家,八月半就要过门,你来告诉我你的心思也好,这便索性断掉我的挂念,好轻轻松松从头来过。我们夫妻缘尽,各奔前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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