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与桑瑞相识十年了，昨夜一席话，才让你看到她的真性情。
　　昨晚是闺中密友聚餐。话题自然少不了女人世界的种种。桑瑞刚从意大利旅游回来，从美食到见闻，成了席间谈话的中心人物。
　　不知怎么话题就扯到了女人的头发上。从头发谈到染发剂，又从染发剂谈到经常染发有致癌的可能。
　　如今，染发是生活中的常事。年轻人染发追逐时尚，中老年人染发多是遮盖渐生的华发，有点儿欺骗，又有点儿无奈。无论什么肤色，白人，黑人，黄种人，老来头发好像都要变白。
　　一位朋友说她刚换了一种染发的颜色，浅棕色里参杂着丝丝灰白，华贵里透出睿智。得到众人一致好评。可她却皱着眉头诉苦，她似乎对这种染发剂过敏，喉咙发痒，还经常头痛。众人又七嘴八舌劝说，赶快停用这种染发剂，不值得为美丽冒生命风险。
　　“我宁愿为美丽而死。”一直没开口的桑瑞，突然冷冷地插了一句。
　　“我活一天就要美丽一天。”她又补充一句。
　　你听说过这样的故事：飞机失事前，人人心慌意乱，纷纷写下遗书。有一位女士从皮包里拿出粉盒，眉笔，仔细地化妆，“我可以容光焕发的去见上帝了。”她说。
　　常常是在周五的早晨，看到一位老妇人从出租车里慢慢挪出来，柱着拐杖走进那一家美容店。一个小时后她又慢慢走出来，银色的，有一点儿卷边的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雨无阻，她的准时出现，提醒你，又一个周末到了。
　　今年的这一场暴风雪模糊了你的视线，她被两个人搀扶着在雪地里蹒跚而行，与往日不同的是，她的头上戴着一个塑料发套，保持发型不被狂风吹得凌乱。她看上去更像电影里那个炸弹部队里的勇士，只不过她小心翼翼绕过的不是炸弹的危险，而是岁月，被岁月侵蚀的美丽。
　　美发师说，她从年轻起每周做一次头发，几乎雷打不动。这种生活方式一直没有改变。
　　开始，岁月跟谁都会过不去。
　　她老了，老伴也走了。他们的退休账户里还是有一项必须开支，那就是她的美发费，一直没有砍下来。从5美金，到10，到15……一直到如今的45美金，通货膨胀咬着她越来越瘪的钱袋，经济危机冲她做着狰狞的鬼脸，可挡不住她去美容店的脚步。
　　一位年近九十的老人，没有社交活动，也几乎足不出户，只是偶尔和她一样老的人聊聊天，喝喝下午茶，但她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衣着从不马虎。她坚持美丽，这也许是她剩下的唯一的坚持——活着的尊严。
　　莫斯先生是一位知名室内设计师，去年刚刚退休。
　　86岁的他，出现在你的画廊里，仍然是老派的绅士打扮，仍然爱体面。稀疏的白发仔细地梳向脑后，头顶上露出粉嫩的皮肤。深色卡其布裤，上身是白色亚麻布的西装，口袋里露出一角嫩黄配深紫的手帕 ，那真是危险的颜色搭配。他一边报怨着阴雨的坏天气，一边将老腰尽量挺直，对你发问：
　　“那些古色古香的丝绸都到那里去了？”
　　他还记得那块古旧的上海丝绸。你曾做了镜框将它挂在墙上，心里得意那细针密缕间透出的一个雍容大雅的中国老文化。
　　他说他对精美品质的对象有一种心灵感应。这正是高明设计师的特异功能。
　　他一生设计过无数作品。最后一次令他印象深刻。
　　他的一位客户对设计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我要在房间里到处看到鲜艳的黄色。结果，他做到了，他将平时设计师最难伺候的颜色做得无可挑剔。那位夫人在自己最满意的房间里生活了六个月便去世了。
　　“有人为她遗憾，可我说，她享受了六个月的美丽时光，这就值得。”莫斯先生不知是在讲他的故事，还是总结自己的生活哲学。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感谢生活的丰富多彩。感谢有人曾经讲过这样一句话：“You should spend your life enjoying good things.” —— “生命就应该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
　　假如你能做到的话。
　　你还听到过这样过激的言论：我们已经活得那么不讲究，连纸质的书籍都捧不起了。人人将脸贴在电脑屏幕上，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青蛙。
　　如果怕太刺激读者，编辑小姐，您可以删去。
　　你这只青蛙说。
　　你认识的另一位女设计师，愤世嫉俗而又才华横溢。她看不起任何没有经过时间检验的艺术品。见到你，她大倒苦水说，如今人的眼睛都瞎了，看不到美，不懂得什么是品位，垃圾都可以挂在墙上。我要搬回巴黎去了，也许那里还有救。
　　也许在这里没人敢用她，品位和精致往往意味着预算超支。她果真去了法国。但愿她能在那里找到知音。
　　是的，在法国、英国、意大利旅行，你处处能感受到本地人对美国文化的瞧不起，一个历史短暂而又快速强盛的国家，生活方式难免粗疏。好在它有难得的包容性，让各种文化在这里表现充畅。
　　可是眼下，糟糕的经济向坚持的美丽提出了挑战。
　　“我早就老了，我不怕再老。”
　　一位坚持收藏维利多亚风格古董的人对你说。
　　同时，他又感叹，我们再也回不到那个生活精致的时代里去了。
　　那一代人欣赏的古典之美，也许已落后时尚潮流。可你如果在星期五的早晨，没有看到那位去美发的老妇人，你还是想说：
　　哦，美丽，你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