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红

来源 :海外文摘·文学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uoxing198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过完1974年春节,学生就变成了社员,我又回到自己的山乡。队里没有亲戚,父母不在身边,一人参加劳动,遭遇可以想见。
  削草是个轻便活,开始这个也不会。一锄头下去,“叮”一声弹起,手心麻到手臂,锄头不听使唤,就会削掉庄稼。我仿佛成为杀人凶手,立即遭到几个人的责骂,冷硬得像一块块石头飞来。骂得我杵在地里,不知如何是好。“谁都有个初来晚到,谁都有个手生手熟!”一个女声突然响起,声音不高但正气凛然,是她为我开脱辩护!只是声音有些发颤,脸孔憋得通红。几位老农也在附和,要我下次小心就是,骂我的人不再言语。歇工时她走过我身边,瞟我一眼柔声说道:“削到苗边要慢,没有把握手拔。”我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她说完早已顾自走开。
  她是我小学、初中的同学,姓钟名甜红,因为脸色红黑,大家就叫她种田红(家乡一种野草莓)。初中毕业,一起参加“文革”中第一次中考,她已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是村校考上高中的唯一女生。但由于她母亲长年生病,加上有个残疾哥哥和年幼弟弟,就自动放弃了读书机会,开始劳动并照顾母亲。不知出于自尊还是自卑,有时我们偶然路遇,她要么低头走过,要么绕道回避。如此腼腆的姑娘,今天却为我出头,出乎我意料之外。
  怕再次削掉禾苗,我削得小心翼翼,自然放慢了速度。已是中午时分,山下炊烟四起,社员们削完各自地垄,就背着锄头往山下跑。而我还有长长半垄,一个人在紧追慢赶。不知她从什么地方钻出,低着头从对面削了过来。看到她我也来了精神,叮叮当当削得更快,削到两锄勾缠一起,我这垄地算削完成。我讷讷说着感谢话语,她不看我也不应声,就急匆匆朝山下走去。弯弯山路上,我跟在她的后面,她的两条牛角小辫,在左右摇摆;衬衫上的蓝底白花,在阳光下跳跃。如同路边的种田红花,单瓣、细小、薄白,星星点点,如片细雪。没啥香味,也不招眼,简素得与美无关。成双成对的几只白蝶,很像种田红花的颜色,或者就是会飞的种田红花,翩翩追逐,时时栖落。
  那时的大队,田间阡陌纵横,山上小路弯弯,所有东西都从肩膀上过。队里不分肩膀老嫩,除了老人女人,年轻男人都得压上重担。譬如挑粪,每人必须满担,而我家粪桶较大,斤量就重不少。双肩一下压上七八十公斤,与其说是挑担,简直是挣扎。头次挑的是粪便,两桶稍有晃荡,就会溅我一身,甚至溅到脸上嘴里。更要命的是,大家一肩不歇挑上山冈,五六里路一气呵成,我夹在中间压得像虾米。粪桶压制着脚步,扁担撕扯着嫩肩,挑到地里已经跌跌撞撞,再要爬坎比登天还难。挣扎着迈上最后一个高坎,一不小心前面一撞,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哗”的一声,一担人粪倾倒下来,泼得全身都是污秽。几个社员发出一阵哄笑,但我看到她揪心的眼神。
  受到队长的责骂,并扣我一天工分。中午回家我走在后面,浑身发臭大伙如避瘟神。她悄悄跟在我的身后,并向我提出建议,“粪桶换得小点,干活不是一天两天。”我泄气地回答:“我家只有这么一对!”她马上回答:“我家有双空着。”她见我不吭声,“吃了中饭后,我给你送来!”那天午饭后,她果然送来了粪桶,还有一双簸箕。后来,我用她家的粪桶挑粪,簸箕挑猪栏,果然轻了一些。哎,如果没有她的帮助,真不知如何度过那个时期。
  等到种田红了,我们开始忙着种田。种田前田被翻耕耙平,然后用尼龙绳分成数行,每行可种六株秧苗。田里打满秧蓬,大家开始下田,一场插秧比赛开始。手脚快的人,手像鸡啄米粒,蜻蜓点水,沉腰扎马,俯身点头,稳步后退,挺直的禾苗在摇曳,手下的绿毯在延伸。而我恰似老牛翻栏,动静不小,动作很慢,种出的秧苗东倒西歪,如遭鸡刨狗扒;插出的秧行曲曲弯弯,恰似斗折蛇行。人家已像只燕子飞向田头,而我还像只蜗牛陷在中间。几个社员站在田埂上向我打趣,“坐上八抬大轿了!”“嵌糖麻糍好吃否?”“要不要让你妈送夜饭来?”说得我低头乱戳,又羞又愧。
  等到歇工时候,大家种了三行,我只种了行半。月亮爬上了东山,社员都已回家,田野非常寂静,只有我和月亮。这时的蚂蟥爬满了大腿,蚊子叮满了全身,手中秧苗乱七八糟,内心充满孤独绝望。这时身后传来声响,只见一个躬着的身影,正从另一头种来,秧似飞梭,手像燕飞。啊,又是甜红,我无形之中也加快了速度。不到半个时辰,甜红和我会合,我这行总算种完。
  “吃力了吧?”月光下的田红真美,臉似满月,话如柔风,眼像星星。“腰要沉得下,眼观前六行;马步摆得正,直着往后退。苗不插在脚印上,就不会东倒西歪;身体向后退得正,秧行自然会直。”她看我听得认真,又比画起双手:“右手插秧时,左手在分秧;左手不配合,速度就要慢,枝数也不均。”我种田的各种毛病,她看得一清二楚。我佩服地向她点点头,她看我傻傻地盯她,就朝我嫣然一笑,羞赧地低下了头。我们到坑里洗去污泥,就踏着月色回家。山月不知心里事,月光映照出我俩的身影,却照不透我俩的心思。跟在后面的我,几次想找话题,但是欲言又止。
  按照甜红的方法,我种得直了不少,也快了许多。进步突飞猛进,社员有些狐疑,她却抿着嘴笑,仿佛吃了蜜糖。我感激地朝她笑笑,她用手理理秀发,目光轻柔地落在几株种田红上。田坎上几颗种田红,也向我露出甜蜜的笑容。我对这种野草莓,充满了一种好感,也滋生出一种期待。种田红叶似月季,藤像荆棘,长在田坎石缝里,生命力极其顽强。因为植株浑身长刺,割田坎时会被收拾,第二年又会长出。
  一次,路过一个山湾,看到一处正结着一颗颗种田红,晶莹饱满,红黄透亮,像一串串灯笼,像春天的音符,我不舍得采摘,想邀她一块品尝。但那天不见她的人影,一个伙伴告诉我,今天甜红和她哥同时订婚,与里山一户人家换亲。就是说,甜红嫁给里山男人,那个男人的妹妹嫁给甜红的哥哥。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心被掏空,人变呆滞,歇工后就奔向那个山湾,寻找那片为她保留的种田红。这时,南山上乌云压顶,北坡上响起雷声,西山上亮起了闪电。种田红呢?我的种田红已被人家摘得一颗不剩,我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雨鞭抽打在我的身上,也抽打着种田红的枝头……
  第二天下着小雨,队长说可扦番薯了,让几个男社员割来几担番薯藤,社员们人手一把剪刀,“笃笃”地把薯藤剪成两叶一截,再在簸箕里码得整整齐齐,然后穿蓑戴笠地鱼贯上山,在原先掏好的山地上扦插。甜红夹在大伙中间,开始人家还开她玩笑,看她红肿的眼睛,霜打的脸,就知趣地不再和她说笑。几个妇女仍在一旁嘁嘁喳喳,轻声议论,说甜红不喜欢这门亲事,完全是为了她的哥哥。她哥从小左手失去功能,若不是甜红提出换亲,恐怕这辈子要打光棍。甜红那个里山丈夫四肢健全,就是年龄要比甜红大出十岁……一个从未去过的陌生山村,一个从未谋面的大龄丈夫,为了兄弟的婚姻,家族的香火,甜红忍受着多少的痛苦,作出了多大的牺牲。
  我心底的一腔愤懑转换成一种敬佩,对她怨恨冷漠的眼神,也变得同情和怜悯。她也时时抬头看我,目光中有悲伤,更有坚强。田间地头,街边巷尾,偶然邂逅,我总喜出望外,她却避之不及。一声热情的叫唤,换来冰冷的应“哦”,就马上擦肩而过。望着匆匆的背影,面对冰霜的面孔,我真想问她一万个为什么。
  后来,我学起了木匠,考进了师范。她呢,嫁到了里山,后来她有了孩子。她的大哥也同时结了婚,组建起了幸福家庭。
  家乡要筑水库了!乡亲们搬迁之前,我回了趟老家,在家门口遇到甜红。这时的甜红已青丝飞霜,满脸沧桑。我回忆起她借我的农具和对我的关心。她说已忘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但她眼角有种晶莹的东西在闪烁。她用手轻轻擦了下眼,说是跑进了灰尘。只是话有些颤,手有些抖。她告诉我,前些年和丈夫到宁波种稻、种草莓,如今已经在宁波安家落户,请我有机会去做客,并尝尝他们的草莓。
  我想说,草莓再好吃,也比不过以前的种田红呀!但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只是礼貌地表示感谢,说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责任编辑:曹景峰
其他文献
记得几年前,我曾就青年作家周亚鹰的报告文学《我是城管》写过一篇评论文章。我的感受就是,一个作家的亲力亲为,亲身感受,亲身经历,且有恨有爱,又敢于直言,才是一篇好文章的根本基础。这一次在阅读作者即将出版的新书《52栋》之原稿中,看得出来作家依然保持着他的这种直抒胸臆的文风,这让我颇感欣慰。当然,这本新书又展示了一些与以往不尽相同的内容,讲述的是,他作为一个儿子对父亲母亲的爱和孝敬之心。很显然,比之《
命硬的骨头,一块化石  不讲道理,刮场风,然后  在落下暴雨的山坳里,成了  黑色的遗迹——  一片海子,一片草地  真真切切记得,地覆前的星光  有三只恐龙,长出了翅膀  猛犸象不敢露面 围着一根红桫椤焦急  水,喝够了,又咀嚼几口蕨类植物  悠闲、练达、平和  隐入,诡异的洪荒老林  骤变之后,一片狼藉  感觉心跳加速,那个沉寂的夜色  所有的生命,拥挤一团  一万根蒹葭,排列三维的通道  清
三十多年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偶尔回荡在我脑子里。尖叫是恐怖的,却从未令我产生恐惧感。是的,我曾怀疑,那声尖叫是否真实存在,尖叫的人是谁?岁月更新,时过境迁,忽略过往无意义的人和事,渐渐成为常态。那个偶尔的尖叫,任其偶尔吧。   不过,这个偶尔,也偶尔会触动我。我承认,我也清楚,那声尖叫是我的想象。想象源自我的一次特殊经历,一个短暂的生活片段。在我六十年的丰富阅历里,起码到目前为止,那个经历是不可
大约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学校放暑假,闲着在家无聊。正巧,农村的二舅来了,娘说,你没事就去你二舅家待几天吧。  二舅家住在黄花岗,离我姑姑家的李保总屯有一二里远,村子和村子紧挨着,没有准确的分界线。有时候,人们互相打听对方家的住址,屯子的人就把二、三屯都带上说。比如问你家在哪住?回答:在二、三屯屯东头。  二舅家的孩子很多,我有四个表兄弟,三个表姐妹,真的是一个大家庭,全家在一起其乐融融。我第一次经历
妈妈平日里侍弄花草,常常忘却门边放着的一盆尚未开放、不起眼的菊花。  起初,我对它也没太多好感。别的花早开了,它却只有光秃秃的枝条懒懒地倚在门旁,微微散开,像蓬乱的头发。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静静地躺在阳台的摇椅上,沐浴阳光,欣赏阳台上的花草。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盆菊花上。  在阳光的照射下,它那墨绿的茎叶变得浓翠欲滴;微风拂过,它开始扭动柔嫩的腰肢翩翩起舞。我联想到了《诗经》中的静女。
为了帮助灾区的儿童,今天下午,学校组织了一次有意义的义卖活动——跳蚤市场,准备将所卖的钱全部捐给他们。  同学们积极响应,我也和几个要好的伙伴精心挑选了一个好摊位,把最喜欢的书拿出来当卖品。老师说过,一件物品最高只能卖十元。我真有些舍不得,心里默默念叨着:定价一百多元的图书们,对不起啦,规定在先,你们只能降低身价了!  刚开始,我们的生意还算兴隆,可因为旁边的书摊“老板”拉生意,一个劲地喊“同学们
自小生长在江南乡村,对田埂有着特殊的情感。那细长而挺直的田埂,像一道道记忆的沟纹,深嵌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无法忘怀。   广袤的田野,被一脉一脉的田埂隔打成棋盘状。长方形的水田,一块连着一块。循着不同的节令来到田头,伫立田埂,静静遥望:那碧绿的麦禾,金黄的油菜花,黄澄澄的稻穗,似一幅幅盛大的彩缎,迎风相拥舞动,沙沙的波涛拍打着田埂……   一条条田埂,成了土地的经纬。谁发明了田埂,始于何年何月
1  寒宜中学校长鲁西西从教育局回办公室已经是晚上八点,昏暗的走廊上,她边走边埋头从身边精致的小挎包里掏钥匙。不知是因为光线太弱,還是因为包里零碎物品太多,她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刚要开门,脚下一个黑影突兀地立了起来。  “啊?!”有些娇小的鲁西西显然受到惊吓,尖叫一声,“嚓嚓嚓”急退几步,手中的钥匙串“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鲁,鲁校长吧。”一个怯懦且迟疑的声音从黑影处传来。  黑影慢慢弯下去,
1958年,谷文昌书记带领东山县人民种下20多万棵木麻黄,在当年的倒春寒中大部分冻死,只存活9棵,但他看到希望,继续带领人民植树治沙,终于绿化全岛。  雄视百代丰碑,八闽大地东山府。一年四季,风沙苦旱,君流泪处。种草固沙,造林万亩,祁寒蒸暑。赞木麻黄挺,仅存九棵,绿海岛,环田圃。  大地渡槽托举,海堤修,千帆旗鼓。精卫填海,通途天堑,人民齐聚。竭虑殚精,田头席地,民心相许。政声人去后,谷公先祭,伴
谈到历史题材文艺作品的创作,郭沫若先生提出了著名的“失事求似”原则。所谓“求似”,指的是作者要尽可能地在作品中真实准确地把握与表现历史的精神;而所谓“失事”,则是允许作者可以发挥历史的想象力,根据人物塑造和主题表达的需要,虚构一些“和史事尽可以出入”的情节。正因如此,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马振方说,“长篇历史小说不是故事的河,而是生活的海,内容必须大量虚构”,同时又必须“特别正视历史,熟悉历史,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