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之法”与威权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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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林先生《非法之法不是法》一文〔1〕开篇即说:“非法之法不是法,这是我最近又一次读美国宪法时,最有感触的一点体会。”不过他又疑虑“非法之法”这个说法在汉语中也许有“文字游戏味道”。
  其实,“非法之法”的说法在汉语或者在中国法律思想史中非但不是文字游戏,反而是一个深刻的命题,它出自三百多年前黄宗羲对中国政治传统和法律传统的思考:
  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箧者也。利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用一人焉,则疑其自私,而又用一人以制其私。行一事焉,则虑其可欺,而又设一事以防其欺。天下之人共知其筐箧之所在,吾亦鳃鳃然日唯筐箧之是虞,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所谓“非法之法”也!〔2〕
  翻译成通俗一些的说法,这段话的意思是:由于专制者以天下为其私产,并且密张法网以守此禁脔,所以原本旨在建立社会秩序和规范的法律文化,其高度发达和强化的结果,反倒是使自身难以逃遁地沦为社会混乱和灾难的渊薮。法律的这种悖论就名之曰“非法之法”。
  作为中国思想史上对政治体制最具洞察力的学者,黄宗羲把他对法律文化的思考排列在仅次于对君权政体的思考后面(《明夷待访录》中的第一、第二篇是《原君》与《原臣》,第三篇即是《原法》),并且得出了如此深刻的结论,这直接原因,是出于他目睹了专制法律体系的积弊日深与明王朝崩解之间的直接因果关系。
  而与“非法之法”大行其道成了中国传统法律的结局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法律作为西方现代化进程中最重要部分所取得的巨大进步。而这进步的核心,即在于通过法律而对威权者权力的限制以及对国民不可剥夺权利的明确:
  英王约翰于1215年颁布“大宪章”(Magna Carta),该宪章实可谓英王与当时大小贵族(即当时的封建诸侯)及僧侣所结的一种契约,其目的在限制国王的权力——尤其是国王征收租税的权力。十四世纪的法国则已有“国法”(lois du royaume)与“王法”(lois durof)的分别;……当时所谓“国法”,系指国王不能自行变更或废止的法律而言;倘欲废止或变更,则国王必须取得“等级会议”(Etatsgeneraux,即由贵族、僧侣、及平民三阶级的代表组织而成的议会,与英国当时的议会Parliament相似)的同意。……此种观念成立以后,君主乃不过是一个普通立法者;根本法的变更或废止,则非君主一手之力所能实现,而须有待于议会的协赞;一如近代各国的宪法,其修改废止,不属于操有普通立法权的议会,而属于人民或其他特殊的制宪机关〔3〕
  到1600年资产阶级私法的主要原则,即个人之间在契约、所有权等方面的法律,即使在实践领域尚未完全取代,却也在理论上取代了人际封建关系〔4〕
  所以,如果我们以这个起点之后宪政制度中一些最主要的法律原则为参照,来比较黄宗羲痛加指斥的“非法之法”,就不难明了后者的要义所在。
  
  一
  
  应该首先比较的,就是法律的本源。在上面的引文中黄宗羲说得很清楚,他所面对的法律文化,其法理基点在于:法律是威权者为了“利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这一己之私欲而对万民设立的禁锢。所以在中国传统法律体系中,至上的君权始终是法律的来源,即《管子·任法》所说:“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类似的制度设计又比如,在《韩非子·定法》对君权政体的描述中,认为“法”与君主的威势(“势”)、君主的统治手法(“术”),三者“皆为帝王之具也”。而至皇权社会后期,法律文化的这一特点则更加凸显,例如苏洵在其《申法》中强调的,就是皇帝对法律这种统治工具的绝对垄断:“夫法者,天子之法也!”〔5〕
  出于这样的法理,中国法律最大的特点即是梁启超所总结的:“国家为君主所私有,则君主之意志,即为国家之意志,其立法权专属于君主。”〔6〕所以直到在戊戌变法中,维新党人上疏光绪帝敦请效法西方而开国会、立宪法,结果是:“廷议不以为然,皇上决欲行之。大学士孙家鼐谏曰:‘若开议院,民有权而君无权矣!’”〔7〕——可见宪政的难行,关键是因为它需要从根本上改变中国政治体制“君有权而民无权”的法理基础。
  严复曾指出中西法律“有甚异而必不可同者”。这巨大差别中的主要方面有:第一,法的来源不同,西法由民众选举出的议会或由君民共同制定,而中法则根据帝王的谕旨和诏令;第二,西法对本国的君民都有约束力,而中法只约束其臣民,君主则超轶于法律之上;第三,西法遵守三权分立,而中法则是立法、司法、行政皆由皇帝一人统摄;第四,西法是国法与私法分开,而中法是公私律混同,民法和刑法不分;第五,所奉行的宗旨,在西法是“首明平等”,而在中法则最重三纲〔8〕——他的这些详细的分析,更指出了中国法律与宪政之法之间所有的抵牾之处,都基于前者是“帝王之具”的缘故。
  按照西方自然法的法理,人类的法律来自上帝对其社会性的规定,因此每个人最基本的那些权利和义务都直接来自上帝的赋予,它们是人间任何权势所无权剥夺和代替的。甚至在中世纪,“人们所公认的一项原则乃是,君王或者任何其他的权力机构只能宣布或发现已经存在的法律,或纠正其间所蕴含的对既存法律的种种滥用情况,而绝不可能创制法律”〔9〕。而这一原则对西方宪政法律体系和启蒙主义思想体系的建立都具有关键的意义,所以洛克强调国家权力只能来自公民的授权,而公民的基本权利则是不可“让渡的”〔10〕;康德也说:“天赋的权利是每个人根据自然而享有的权利,它不依赖于经验中的一切法律条例”;“只有一种天赋的权利,即与生俱来的自由。”〔11〕
  因此,在根据上述法理而建立的政体中,宪法被认为是一部限制政府权力、保障公民个人权利的法典;在职能上,宪法的作用主要表现于对政府权力所施加的有效规范和限制。特别是在西方历史中,自然法传统已经由法律的范畴延伸到极为广泛的社会文化领域中,所以美国著名法学家本杰明·卡多佐这样评价自然法的意义:“多少世纪来,它在不同历史阶段中一直持续着,它将自身深深埋藏在通常的语言和思维形式中,并对人们关于治国术和法律的思考与理想有深厚的影响。”〔12〕因为具有这样的文化传统和政治基础,所以宪政原则也才能够不仅存在于成文法之中,而且更作为基础性的文化制度而无处不在地存在于整个国民生活之中。
  与此相反,在传统中国则根本不可能发育出与自然法相似的法律文化,即如法学研究者指出的:“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历史上的自然法观念即使有也是很微弱的,从来就不曾像西方那样出现过自然法思想大放异彩的时代。实际上,自秦以来,在正统儒家法律思想中,我们所看到的,的确是那些有可能被称之为‘自然法’观念的东西日趋式微,乃至衰绝。”〔13〕而与这种式微同步的,则是皇权及其对全社会统辖力的日益神圣威严和强横无忌;是权力的无限性、任意性、全能性和禁忌性(决不允许威权者之外的任何人染指)这些与宪政宗旨和有限政府(limited government)法理截然反向的政治理念和政治模式,日益趋于极端。随着上述趋势的发展,社会生活的一切环节都无可逃遁地被笼罩在这个充塞天地的巨网之下,即理学家一言以蔽之的:“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14〕而既然只有威权者才是天地之间万法万理的本源,那么帝王们对于法律的任意玩弄亵渎,就反倒成了臣民们跪拜称颂的对象:“陛下,即天也,春生秋杀,何所不可!”〔15〕
  在法律与权力的关系上,中西传统何以会有如此大的区别呢?韦伯在分析传统中国所以“缺乏自然法与形式的法律逻辑”时指出,“罗马法首先是自治的城邦商业活动的产物”;更进一步说,“古希腊、罗马和中世纪的自然法理论的前提,恰恰就是哲学假设或宗教假设同‘尘世’的紧张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原始状态’学说,这种学说显然不可能产生于儒教”〔16〕。——而在中国,不论是商业等一切经济活动还是哲学或宗教体系,都根本不可能如西方那样形成足以与尘世皇权之间相互对峙的“紧张关系”,因此“皆为帝王之具”就成了中国法律文化的第一要义。由于基础的极大不同,所以从中国威权制度的原则出发,也就根本不能想象公元前451年至450年罗马共和国由国民大会通过《十二铜表法》,不能想象后来的罗马法(查士丁尼《民法大全》)所规定的皇帝必须宣布自己接受法律约束,因为他自身权威来源于法律的权威等等与中国迥异的法理。
  西方的宪政法学思想总是一再通过对罗马法的追溯而明晰其公民权利、法律与自由权利的关系,以及国家权力因为其来源所规定而必须受到限制等基本的理念,比如哈耶克所说:
  (《十二铜表法》)构成了罗马共和国的自由的基础。这些法律中的第一部公法便规定:“不能授予私人以特权或颁布偏利于某些私人的法规,而侵害其他人,因为这与适用于所有公民的法律背道而驰;这种适用于所有公民的法律,任何人,不论其地位如何,都有权运用之。”这一规定提出了一个基本观念。而正是根据这个观念,逐渐形成了第一个充分发展的私法体系(system of private law)。当然此一形成过程与普通法(common law)的发展过程极为相似……自由罗马的法律精神,主要是通过后来在十七世纪拉丁复兴运动(Latin Renaissance)期间重新具有影响力的古罗马历史家和演说家的著述而传至我们的〔17〕
  这种对古代法学资源的积极追溯和借助,恰恰与黄宗羲对年深日久的“非法之法”之切肤之痛,与严复、梁启超等中国近代以来思想家对本土法律传统专制性的严厉批判形成对照。
  在西方法律文化中,权力有限性传统的另一成因在于:与中国大一统的皇权政体不同,西方中世纪那种将法律“转变为有无限活力和影响的一种神学概念”〔18〕的意愿,在客观上受到社会结构的限制。由于封建制的分割以及教会、领主、王权、城市之间的相互分立和制约,使得封建法、领主法、公教法、自治城市法、商人法等众多不同法律系统同时并存、相互制约。因而任何一个法律系统都不可能如传统中国政治和法律模式那样,笼罩亿万子民的一切而使其“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相反在西方中世纪,人们倒是可以经常利用不同法系之间的分立而尽可能地维护自己的权益,例如在沿袭罗马法的基础上,“中世纪商人争取一种由他们自己制订、为他们在城镇和各地每年每季集市上专用的法律”;人们甚至有权在十分宽泛的范围内选择最利于自己的法律环境:
  1448年有一个来自格拉斯(今法国南部)名叫奥吉耶的杂货商,渴望向尼斯地方一个商人购进一批货物,他同意若因合同涉讼,可诉请以下法庭裁判:埃克斯账务审议厅(一所王家法庭);巴黎小城堡法院;格拉斯的市属法庭;马赛的商人法庭;教皇及教廷议事厅法庭;以及尼斯公爵直辖市法庭。这些法庭中的每一个法庭都可能要按照一种不同的法律来审理该项交易……〔19〕
  这对于中世纪后期开始的国民通过法律而明晰权利与义务的关系,以及后来确立分权制衡的宪政体系,当然具有重要的意义。而参比之下,对于羁身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体制中的中国臣民来说,这样的选择权利和选择空间当然是绝对不可想象的。
  
  二
  
  上面的许多话,其实都是为了说明黄宗羲所谓“非法之法”是在什么样的政体中才得以产生并且日益膨胀的。有了这样的说明,也就可以更清楚“非法之法”与宪政之法的区别究竟何在。法律史说明:中国的法制虽然在宋明以后就达到了“一事之小,一罪之微,皆先有法以待之”那样极其发达严密的程度,但是却恰恰因此而愈加与宪政的法律原则背道而驰:
  法治是一个在英国和美国广泛使用的术语,它的含义也常常是变动不居的。其多种含义中的一个共同标准(德语中的Rechtsstaat亦复如此),包含禁止政府的独断专横和公民与国家关系中“合理性”的高度保障等。命令的发布以及强制的实行都须以公布的法律为基础。因而法治的程序方面(在美国宪法中规定为“正当程序”)便是对该原则的强有力保障〔20〕
  以“禁止政府的独断专横”、保障公民权利不受不法侵害这一宪政的核心准则为对照,威权社会中“非法之法”的本质就更加显露无遗。我们先来看一则黄宗羲那个时代的典型案例:
  1527年,嘉靖皇帝怀疑众大臣借“李福达案”陷害自己的宠臣郭勋并进而质疑自己的威权,于是下令将此案由地方衙门移送京师,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法司会审(明代定制:重大刑狱由上述三部门首长会审);然而他对会审的结果依然不满意,于是再次下令,改组三法司,另派完全依附于己的三名新贵负责审理此案,具体的任免是:由礼部侍郎(礼部副长官)桂萼取代原刑部尚书颜颐寿而统领刑部,以兵部侍郎张璁代理都察院,以少詹事方献夫代理大理寺。同时,将被免职的三位原司法首脑一起逮捕。张璁、桂萼等人素来被刑部尚书颜颐寿看不起,于是这次新贵们正好借机报复,他们用“拶指”的酷刑折磨颜颐寿,并笑着问他:“现在你服输了没有?”堂堂刑部尚书颜颐寿不胜毒刑,只好拼命磕头求饶,并哀告:“爷爷饶我!”此事很快传遍京城,于是当时市井间流行的政治民谣《十可笑》中就有一条是:“侍郎拶得尚书叫”,意思是品级低下的官员只因有了皇帝撑腰,就可以将国家最高法官用酷刑折磨得哀号不已。
  李福达案的结局是:所有原来参与审理此案或者心存异议的官员一律被免职并获重罪,同时得出了与原先完全相反的审判结果;又因为这个终审完全符合了嘉靖皇帝的心意,所以他大为欢喜,立即擢升张璁为相(明初废丞相制以后,大学士被习称为丞相),并统领都察院。同时将此案的审理过程汇编成书,作为以后的司法典则。从此以后,嘉靖皇帝不仅动辄抛开国家常规司法机构,通过身边的太监直接下达对许多案件的终审判令(“出中旨定狱”),而且对于包括刑部侍郎、大理寺卿等国家司法高官在内的群臣,一直沿用对待颜颐寿等人的前例而“待之如奴隶”,甚至刑讯致死!〔21〕
  这个案例从立案的目的,仅凭最高统治者个人的好恶即骤兴大狱的极端专横性,到为了屈从最高统治者的意志而一再更改审理程序,再到为了惩治法官的稍存己见即对他们加以重罪酷刑等等一切环节,都具有“非法之法”的典型特征。由此体现出威权者是如何视法律如孤雏腐鼠和随意捏弄的玩物。而如果与宪政原则相比较,则二者的区别犹为突出——比如A.V.戴西《宪法学导论》中说的:“法治意味着普通法律的绝对至高或优越地位;它和任意权力之影响相反,并排除政府特权或广泛裁量权的任意性之存在。”所以英美法系为了体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强调:“涉及政府以及行政机构的诉讼如果不由‘普通’法院审理,那么法治原则本身也就受到了破坏。”〔22〕
  下面不妨举出一个英国法律史上的事例,作为上述“嘉靖丁亥大狱”的真切对比。1608年,当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意欲亲自判案时,法官们集体表示反对,理由是:“诉讼只能由法院单独作出裁决。”詹姆士一世依然固执己见,认为既然法律基于理性而自己与法官一样是具有理性的人,那么由他进行司法审判就是合理的。针对国王的这个说法,大法官柯克告诉国王:“的确,上帝赋予陛下丰富的知识和非凡的天资,但是陛下对英格兰王国的法律并不精通。涉及陛下臣民的生命、继承、动产或不动产的诉讼并不是依自然理性来决断的,而是依人为理性和法律的判断来决断的。法律乃一门艺术,一个人只有经过长期的学习和实践,才能获得对它的认知。”而当詹姆士一世指责柯克对国王权威的质疑将构成叛国罪的时候,柯克的回答却异常坚定:“国王在万人之上,但是却在上帝和法律之下!”〔23〕
  同样是在四百年前,直面王权威势的英国法官所做的,是对独立司法程序的恪守和对法律崇高地位的捍卫;而在嘉靖皇帝派来的宠臣脚下,中国最高法官却在为哀求饶命以头抢地,这二者之间的天差地别应该是让今人都感到吃惊的吧。
  
  三
  
  当年严复在对孟德斯鸠讨论英国宪政制度与专制制度区别的一段文字之后所加按语中,回顾了他自己初次接触英国法律时所受到的深深震撼,以及由此引发对中西法律体制的根本抵牾和中西强弱悬绝之原因的豁然而悟:
  嗟乎!刑狱者,中西至不可同之一事也。犹忆不佞初游欧时,尝入法庭,观其听狱,归邸数日,如有所失。尝语湘阴郭先生(即郭嵩焘),谓英国与诸欧之所以富强,公理日伸,其端在此一事,先生深以为然〔24〕
  这“数日如有所失”的内心苦痛,当然是因为与严复原本居身其中、浑然不以为异的中国法律文化相比,这宪政国家法律文化呈现出来的反差实在太过巨大,以及这反差与两种制度之间孰强孰弱的因果联系又至为明显的缘故。
  深痛之下,严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中国法律的发达虽然有四千余年之久,但是却“必不可与今日欧洲诸立宪国同日而语”。在严复看来,二者的不同就在于:所谓立宪,不只是要有“恒久之法度”而已,相比之下更重要得多的是,要建立“民权之用”,因为只有建立了民权对威权的制约,才能使“法之既立,虽天子不可以不循”;相反,若是这制订出的法律对于威权者来说仅仅是“在或然或不然之数”,则这种体制依然不过是“专制之尤者耳”,即如中国这样,虽然在历史上不断出现过明德的“圣君”,但是从国家政体来说,还是“无一朝之宪法”〔25〕。——应该说,严复是抓住了“宪政之法”与“专制之法”二者间的根本区别所在。
  可惜,早在严复那里就已经开始的区别“非法之法”与宪政之法的努力还是很难继续下去,所以后来才不断地上演着在“宪法”名义之下张扬“非法之法”那样滑稽的障眼法,比如1908年清政府颁定的《钦定宪法大纲》,其正文为“君上大权”,而附录才是“臣民权利义务”。《大纲》第一条规定:“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第二条规定:“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这种统领一切的权力更具体明确为:皇帝享有颁行法律、发交议案、召集或解散议院、黜陟百官、总揽司法、遇有紧急情况发布取代法律的诏令及“限制臣民之自由”;议院决议的法律,如果无诏令批准即不得施行,等等。再比如民国时期蒋介石以个人独裁下的“党治”任意奴役和玩弄法理的无数例子之一:1928年10月他以国民政府主席兼任行政院院长而包揽了一切大权之后,即马上修改了刚刚颁布实施了仅仅一个月的《国民政府组织法》,将原来的国务会议合议制改为“行政院长总揽行政权之制”;而一旦蒋介石因为党内派系斗争而放弃主席的职务,则《国民政府组织法》又立刻被修改,规定主席“不负实际政治责任”,“不得兼任其他官职”,从而使全部实际权力转至行政院〔26〕——可见仅仅有了名义上的一纸“宪法”与真正建立起宪政制度,可能是根本不同的两回事,而其间的关键区别,就是在普遍的公民权利之上,是否还有一个万世一系和凌驾一切的威权者。
  正因为宪政制度与威权制度之间的鸿沟,并没有靠了百年以来许多堂皇的纸上“宪法”就真正跨越过去,所以种种“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悲剧依旧层出不穷。举一个事件的大致轮廓人人耳熟能详,但是其程序“细节”未必有多少人注意的例子:
  1955年5月“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的定谳,是在“中央五人小组”的操作下完成的。小组的组长为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而副组长是公安部部长罗瑞卿,他们之上的毛泽东则直接指挥“案件”的处理。毛泽东于6月8日写完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的“编者按”,在此之前,大多数的“胡风分子”都已经被逮捕,而直到这时毛泽东还在催促陆定一:“务于今天下午四时前将胡风分子简历送交我为盼。”〔27〕——也就是说,生杀予夺的威权者严惩“胡风分子”们的法令,是在连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奉命为这些阶下囚们罗织罪状的一份最简略文书都还没有来得及呈交的情况下,就早已威行万里了。更加令人感叹的是: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胡风案件”的开庭审理和宣判,是在胡风(以及“集团”的许多成员)已经被关押了整整十年之后的1965年11月至1966年初,才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而追补的。
  在这个著名的案例中,较之给胡风等成百上千人逐个捏造出莫须有的滔天大罪更荒谬得多的,其实是上述司法方式以及法律权威的构成方式。因为如果按照宪政的法律原则来看,在被称为“正义推进器”的独立司法机构和法定的司法程序完全缺席情况下(比如在“胡风案件”定罪的过程中,由党的宣传部长凌驾和取代独立司法机关而拟呈诉状文书),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法律意义上的“案件”和“罪犯”可言,即从1215年英国《大宪章》就开始确立的原则:不得依据无确证的指控使任何人受审;非经法庭的合法判决,每一个自由人都不能受到逮捕囚禁、抄没流放、褫夺公权之类的惩治。而如果考虑到对“胡风集团”的处理是在1954年《宪法》刚刚颁布不久时发生的,其“非法之法”的特质也就尤为刺目。
  我们不妨再举一个与“胡风案件”时间相近、而且同样涉及“最高权力”的案例——1952年美国“钢铁公司占领案”——以作为比较:朝鲜战争爆发后的1950年12月16日,美国总统杜鲁门宣布全国处于“紧急状态”,随后发布10340号行政命令,要求商业部长征用某些钢铁公司的厂房和设施。而钢铁公司的拥有者以总统的法令缺乏法律基础为由,在地区法院起诉执行总统命令的部长。地区法院裁定政府败诉,并禁止部长继续占用工厂或者在l0340号政令所称的权力之下行动;但是这个对政府的禁令又在同一天为上诉法院所制止。最后,官司打到最高法院,而最高法院以6 ∶3的压倒多数维持地区法院的原判,这项判定总统令违法的裁决中说:
  如果总统具有任何权力下达命令,那么它必须来自国会法案或宪法本身。但我们找不到任何立法以明确授权总统在本案占据财产,也不存在国会的任何法案能清楚地蕴含这类权力。……几项授予总统权力的宪法条款,也同样不能被用来支持占领的指示。在我们宪法的构架中,总统保证法律获得如实执行的权力,反驳了他可成为立法者的设想。……不论在和平还是危机时期,这个民族的缔造者把立法权力仅委托于国会。在这项选择的背后,乃是对权力的顾虑和对自由的向往。
  杰克逊法官在他支持地方法院裁决的陈述中,更提醒人们切不可耽溺于权力任意性的诱惑,就忘记了“二战”那场刚刚过去的巨大悲剧。而那场悲剧恰恰是借助“非法之法”的恣意滥用公权才得以启动的:
  对一个国家而言,全盘未被定义的总统权力既有实际优势,也有严重危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为了保障西方传统的自由,德国制定了魏玛宪法。但(规定)如果公共安全和秩序受到严重侵扰或威胁,共和国总统有权在未获议会同意下,暂时终止所有个人权利。不论持何政见,所有政府都被这项权利所诱惑,并在十三年内,权利终止的运用超过二百五十次。最后希特勒说服冯·兴登堡总统终止所有这类权利,且以后再没有恢复过。……我们自由政府的要旨,乃是接受那些被我们称为法律的非个人力量之统治。我们政府的建设宗旨,即为在人类力所能及的程度上,把这一理念付诸实施。除了建议和否决法案,执法机构没有立法权力。
  而他的最终结论是:
  本案中的执法行动产生于总统的个人意志,并代表与行使着没有法律基础的权力。〔28〕
  笔者清楚记得自己童年时,小伙伴们经常唱的一首童谣是:“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对于那位讨人厌的杜鲁门,大洋那边的办法,是让老百姓们都懂得如何公开用法律来管住他手中的权力。而我们却只能私下祷告:若有一天,这边也有什么大人物“代表与行使着没有法律基础的权力”,那么我辈草民奢望用什么样的法律来对付他?老天保佑,还是不要让我们沦落到只能哀告“爷爷饶我”的境地,甚至如胡风以后的万千人们那样,连容其以“臣罪当诛”之身而叩头如捣蒜的庙门都跪索不得。因为这样的法律文化虽然世世代代一直最为我们谙熟,但毕竟与今天的世界大势太过悖逆了。
  注释:
  〔1〕见《读书》2001年第5期。
  〔2〕《明夷待访录·原法》。
  〔3〕王世杰、钱端升著:《比较宪法》,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5~16页。
  〔4〕〔19〕〔美〕泰格·利维:《法律与资本主义的兴起》,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75、8~9页。
  〔5〕苏洵:《嘉祜集》卷五。
  〔6〕梁启超:《论立法权·论立法权之所属》,《饮冰室文集》之九,第107页。
  〔7〕康有为:《请君民合治满汉不分折》,见汤志均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第340页。
  〔8〕详见张国华主编:《中国法律思想史》,第462~463页。
  〔9〕〔17〕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中译本,第204、208~209页。
  〔10〕详见洛克:《政府论》下篇,第4、11章等。
  〔11〕康德:《法的形而上学原理》中译本,第49~50页。
  〔12〕(美)本杰明·卡多佐:《司法过程的性质》,商务印书馆2O00年版,第82页。
  〔13〕杨一平:《司法正义论》,第5页。
  〔14〕《河南程氏遗书》卷五。
  〔15〕《明史》卷一九三《翟銮传》。
  〔16〕《韦伯文集》下册,第155页。
  〔18〕亚伦:《古代法·导言》。
  〔20〕〔美〕埃尔曼著、贺卫方等译:《比较法律文化》,第94页。
  〔21〕详见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十八“嘉靖丁亥大狱”条。
  〔22〕埃尔曼:《比较法律文化》,第95页。
  〔23〕爱德华·S.考文:《美国宪法的“高级法”背景》,第34~35页。参见萨拜因:《政治学说史》下册,第509~510页。
  〔24〕严复:《法意》卷十一按语,《严复集》第4册,第969页。
  〔25〕严复:《法意》卷二按语,《严复集》第4册,第940页。
  〔26〕详见王世杰、钱端升著:《比较宪法》,第404页,并参见该书第四章《国民政府机构》第一节《党治》。
  〔27〕《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5册,第109页。
  〔28〕案例及辩词详见张千帆著:《西方宪政体系》上册,第89~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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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建立克隆辣椒倍半萜环化酶基因的cDNA文库,我们尝试了用紫外线(UV)处理离体辣椒叶片,考察UV对辣椒倍半萜环化酶活性的影响,结果表明:UV能诱导辣椒叶片表达倍半萜环化酶活性
谷世喆教授系全国第4批国家级名老中医,原北京中医药大学针灸推拿系主任,从事针灸教学、科研、临床40余年,具有丰富的临床经验.谷教授治学严谨,医术精湛,擅长针药结合治疗多
【摘要】实践教学对培养学生的基本素质和业务能力有着重要的作用,是理论到实践不可缺少的教学环节。根据社会调查各阶段的特点可用案例教学、实地调研、实验教学、调查报告等形式完成实践教学任务。  【关键词】实践教学 社会调查 能力  【中图分类号】G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8209(2010)01-0-02    社会调查是一种搜集和处理社会信息的方法,是综合运用统计学的理论与方法,借助
很多时候,我的心真的好乱好烦,心情坏到了极点,比如说现在--一种莫名的难受在左右着我.看什么都不顺眼,便开始摔书摔笔.什么时候学会的?不知道,可能是受周围人的影响吧,反正
唐长安城作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园林发展非常兴盛,长安的园林可分为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寺观园林和公共园林四大类。皇家园林分为大内御苑、行宫和离宫御苑。大内三苑
摘 要: 当下,国家军民融合工作的进展速度较快。通用航空方面的军民融合正顺利进行,项目推进过程中出现诸多问题有待解决。本文从推进相关工作高效发展的角度出发进行了分析,力求在精神领域、框架思路和创新模式方面进行全面优化。  关键词: 军民融合;深度分析;战略规划  1.加强通用航空军民融合的实质分析  1.1从全局观角度出发学习军民融合  军民融合从十八大以来,便被提升到了相应战略高度,需从下述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