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永麟:不懂民间文学成不了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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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我来说,活了快一个世纪了,我看的东西恐怕比很多人都多,比如军阀混战、政治腐败、特务横行等,这一百年来发生的事,你们都想象不到的,我都看到过,而且我经历过。比如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经过就不简单,经过文化大革命你就可以看出中国社会的很多问题,所以我的意思,就我个人来说,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很有收获,就是熟悉了人类的历史,这百年中看的东西,就是一部活的历史,就是一部活的百科全书。我觉得一个人岁数活得越大,就越是随时要向社会、向人类的经验学习。
  ——罗永麟
  
  前不久,在华东师大,“罗永麟先生民间文学教学六十年庆祝会”开得热烈而庄重,当仙风道骨的罗永麟先生手拄拐杖从大门外走入会场时,来自海内外的民间文学、民俗学家以及相关专业的学生们情不自禁地全体起立,掌声经久不息,对这位民间文学前辈学者表达了由衷的敬意。
  罗永麟,1913年生,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四川自贡市人。早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民间文学被正式纳入高等学校中文系的教学计划时,罗永麟先生就率先开设了民间文学课程。主要论著有《中国仙话研究》《论中国四大民间故事》《先秦诸子与民间文化》等。罗永麟先生是我国民间文学教学的创始人之一。
  以下访问,是笔者在罗永麟先生寓所所做的对话。该寓所坐落在华师大一村,是一栋小洋房,经过整修,前后是郁郁葱葱的大草坪,显示出勃勃生机。
  
  谈经历
  郑:罗先生,请您介绍一下四川老家的情况,好吗?
  罗:我自贡老家的房子叫“六一堂”。为什么叫“六一堂”? 主要是由六房人,曾祖父是六弟兄,我们是第五房,曾祖父是老五,家就是他发的。“洪杨之乱”(太平天国)时是真正的百万富翁,那时规模是很大的,在重庆、成都、泸州、富顺到处都有分号。主业是盐商,副业开当铺。小时候听祖母讲,每天晚上骡、马驮运银子回家,媳妇们最苦的事就是搬银子。罗世文的父亲就是派在重庆的代表,死在重庆的。“洪杨之乱”平息后,家族就破产了。
  郑:罗世文是第几房?
  罗:与我是同一房的。他跟我父亲是亲堂兄弟,他的父亲跟我祖父是兄弟。羅世文很聪明,读书也很用功。中学毕业时英文都可以看书、可以写作了。学英文时,《鲁滨逊漂流记》整本书他都能背,跑到房顶上去背,怕影响别人。中文的诗也做得很好。我们家族很复杂,既是大盐商,又是书香门第,有二十几个留学生。我做学问主要是自学,我认为学校对一个人的成就影响不是很大的。你看鲁迅等都不是靠学校,都是靠自己。我读书,基本上是我姑母、叔叔帮助,我姑母家很有钱,有几十万的财产。
  郑:你和罗世文、陶敬之(注:两人皆是著名的“红岩烈士”——歌乐山英烈)是否在同一学校读书?
  罗:都是重庆省立商业中学。商业学校全省只有这一所。我和陶敬之不同年级,他比我高一级。
  郑:抗战时期,您在重庆吗?
  罗:主要在重庆,曾回自贡老家住过两年。抗战时期多苦啊,我的行李就在重庆全部被轰炸完了。重庆大轰炸,死了一万多两万人。
  郑:罗先生,请您介绍一下从事民间文学研究的经历。
  罗:那就很早喽。我当时在日本读书,在早稻田大学,学的是农业经济。学农业经济因为要到乡间调查研究,所以就接触到了很多民俗、民间歌谣、民间文学等东西,在那个时候,我虽然是研究经济,但对民间文学、民俗感兴趣。这就是我最初研究民间文学、民俗学的开始。
  郑:在日本期间您接受了哪些有关民间文学、民俗学的著作呢?
  罗:当时在日本读书期间,接触到最早的是柳田国男的著作,后来就是关敬吾他们一批人的著作,但实际上我接触的面比较广泛,当时欧洲的,比如泰勒的《原始文化》,马林诺夫斯基的《巫术宗教与科学》,这个时候有些接触,后来嘛就完全在自学的基础上,搞民间文学。因为我的专业是经济,民间文学、民俗学是在这个基础之上展开的。
  郑:小时候的经历对您后来搞民间文学有影响吗?
  罗:小时候的经历是这样子的。我是在四川重庆长大的。重庆属于巴渝。四川有一个诗人叫吴芳吉,他写有一首诗《巴渝歌》:“巴人自古擅歌词,我亦巴人爱竹枝,巴渝虽俚有深意,巴水东流无尽时。”重庆这个地方虽然是一个都会地方,它的对面南岸,完全是乡村,古代民歌的东西仍流传在民间,所以我从小对于民间歌谣都能唱的,我到乡下去有接触,这是幼年时代的影响。还有呢,我的祖母很会讲故事,中国的四大故事,牛郎织女、孟姜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她都讲给我听,所以我从小对四大故事就很有兴趣,后来教学时候就将四大故事作专门的研究。
  郑:那么,真正从事民间文学研究是从哪年开始的?
  罗:我小时候就很喜欢看民间歌谣这类东西,那时候有个叫林兰的,林兰在北新书局出了很多民间故事的书籍,我都接触了,这是最早的。当然林兰编的东西比较粗糙,但他把民间的东西、原始的东西拿出来了,后来研究民间文学还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所以我认为林兰对中国民间文学是有贡献的。
  郑:您自己最早研究民间文学,那写文章和教学情况又是怎样的?
  罗:最初的情况是这样子的。我一方面接触到了日本和欧洲的民间文化、民间文学、民俗学,同时我们那个时候在日本,苏联的文化也接触到了,所以我最早翻译的一篇东西,就是《苏联大众与文学》,事实上这篇文章也是谈民间文学的,所以我当时除了欧洲的东西外,对苏联的民间文学也有所接触。
  郑:最早翻译的那篇文章大概是哪一年?
  罗:我翻译的这篇东西,是1936年在《文海》杂志上发表的,叫《苏联大众与文学》(刊《文海》创刊号,1936年8月15日由上海联合出版社出版发行,该文原著除村吉太郎,译者余颀[是罗永麟的笔名。
  郑:后来回国以后到大学里教书是哪一年?
  罗:到大学里工作是这样子的:因为我在日本读书的时候喜欢民间文学,我有个老同学贾植芳贾先生,他在震旦大学教书。解放初期,中国那个时候向苏联学习,要开民间文学的课,但找不到人,当时搞民间文学的人很少,贾先生知道我喜欢民间文学,就来叫我了。当时三个学校开了民间文学课,一个是北京师范大学,一个是复旦大学,还有一个是上海震旦大学,当时钟敬文钟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赵景深赵先生在复旦大学,震旦大学就是我教,当时开民间文学课最早就是我们三个人。那是在1951年,新中国成立以后才有民间文学课——在旧中国大学里是看不起民间文学的。人民当家以后,新中国成立以后,当时中国跟苏联还比较友好,学苏联开民间文学课,而且这门课在当时是必修课,学一年,很认真的。
  郑:您跟贾植芳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罗:我跟他在日本时是最好的朋友,每天晚上都要去喝酒,我19岁,他大概17岁,每天晚上到“烧鸟”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去,那时就是喝清酒,好玩,乱谈,年纪轻哪。他18岁时写了篇东西很出风头,《人的悲哀》,他跟胡风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写了篇小说《人的悲哀》,寄给胡风,当时贾植芳还是小青年,唉,胡风给他发表了,还非常捧他,给了18还是20日元稿费,那时日元很值钱哪,相当于我们的大洋。我们当天晚上就去大吃了一顿。当时在“烧鸟”喝酒五毛钱就够了,吃了一两个月。我们两人最谈得拢。有些人我们看不惯,比如任白戈和郭老写的文章,让我们两个帮助抄,我们都不肯。那个时候我们都崇拜鲁迅先生,对郭老有看法。在留学生中,我们的文笔比较好,任白戈、魏猛克、周扬他们这一些人的文笔我们也认为是不行的,学日本人,欧化,就是周扬的文章也是欧化。有一件事让郭老很不高兴,郭老要翻译《资本论》,但是没有钱,要筹集五千块钱,喊我、贾植芳每人出20块钱,贾植芳说老罗你看出不出,我说我是这样想的,郭先生翻译的都是文学的书,翻马克思的《资本论》好像比较困难,贾先生说那我们就不出,所以我们两人就没有出。郭老对我就很恼火。我认为郭老的德文水平要翻译《资本论》比较困难。
  郑:郭老是用德文翻译还是日文翻译?
  罗:假如用日文翻译是很好的,郭老的日文很好的。后来北京的几个学者(当时巴金也在东京)也认为郭老翻译德文的《资本论》比较困难,都不赞成,结果就没有成功。我们跟郭老比较接近,我们不出钱,所以郭老很恼火。我跟郭老很熟,因为都是四川人。说老实话,郭老有学问,人特别聪明。比如说,写两个口号论争的文章,他就在咖啡店的桌子上写,速度快啊,笔头很快,写完了就让人抄,我和贾植芳都不肯抄,郭老不高兴,好像不支持他。因为我们不赞成他同鲁迅两个人吵架。我和贾先生是中立派,也不反对鲁迅,也不反对周扬。
  
  谈研究
  郑:四大民间故事的提法是您最早提出来的,当时是怎样的情况?
  罗:当时在震旦教学是自己编讲义,根据我国、日本、欧洲和苏联的资料,编了一个讲义大纲,讲民间文学和民俗学的基本理论,同时我也写文章,当时写了一篇《试论牛郎织女》,这是我研究民间文学正式写的第一篇文章,后来我就提出了中国四大故事研究。在教学的过程中,陆陆续续发表了关于孟姜女故事、关于白蛇传故事、关于梁祝故事的研究论文,并结集出版了一部书叫《论中国四大民间故事》。
  郑:在您的研究过程中,您认为哪些贡献是比较大的?
  罗:在研究的过程中,我感觉到当时学苏联,好像有些东西太呆板了。说得不客气点,有些教条的东西,所以我的民间文学著作中,不完全照搬日本、欧洲的,也不完全照苏联的,是我自己的体系。我的东西基本是从民间、社会、文化发展的角度来研究民间文学,换一句话讲,基本上是从历史唯物论的角度来研究民间文学。
  郑:在您的研究中,特别重视民间文学、通俗文学、文人文学三者之间的关系,您是如何考虑的?
  罗:我当时在民间文学教学过程中,对同学们是这样讲的,民间文学是文学的根本,因为文学的发展,首先是从民间文学,然后发展到通俗文学,从通俗文学发展到文人文学的,现在很多人重视文人文学,但殊不知真正文学的起源是源于民间,然后发展为通俗文学,然后文人染指——文人文学是在民间文学、通俗文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所以我最近著了一本书叫《论中国文学发展规律》,主要就是談民间文学、通俗文学、文人文学三位一体论,所以我的体系,假如要说有体系的话,就是把民间文学、通俗文学、文人文学综合起来加以研究,研究的目的就是促进中国文学的发展。
  郑:那您觉得这种研究的价值体现在什么地方?
  罗:中国过去传统的看法对民间文学是比较轻视的,但事实上鲁迅先生在《门外文谈》中就已经把民间文学提得很高了,人类最初的文学就是民间文学,鲁迅先生说的“杭育杭育”派,就是最初劳动人民抬东西劳动时唱的歌,所以最早的文学是歌谣,这是文学的起源。高尔基有一句话讲得很好:一个作家假如不懂民间文学就成不了大作家。他列举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歌德、莎士比亚,这些人都是熟悉民间故事、民间文学的。
  郑:还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敢问您,您原来是学经济的,应该说研究经济的学者社会地位比较高,您后来为什么改行研究民间文学呢?民间文学在研究领域常常是被人看不起的。
  罗:你提的这个问题是这样子的。因为研究经济我有自己的一个观点,当然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研究离开了人民的生活、离开了民间文化,有些问题就没有办法解决,还有一些民俗的东西,假如不研究民间文学、民俗学,你也不会懂得。比如传统节日,为什么中国的春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这些节日几千年来在中国一直盛行?解放初期的时候,这些节日基本上废掉了,但最近国家重新确定春节、清明、端午、中秋为固定节日,这就表明,必须吸收民间文化、民间文学的养料发展中国固有的文化。
  郑:在您几十年的治学经历中,有哪些治学的经验可以告诉我们年轻学者的呢?
  罗:研究民间文学,过去传统文人轻视,是他们不了解,因为研究民间文学除了民间文学本身之外,必须了解通俗文学,必须了解文人文学,研究民间文学要有广博的知识,不仅要懂得社会、历史、经济、文化,还要懂得社会历史文化的发展情况,才能研究民间文学。所以研究民间文学,我的看法很不简单,我写的东西,很多人都认为古典的东西特别多,是什么原因呢?因为离开历史,离开社会经济,就没有办法来研究文化,研究文学,所以在这里头,没有广博的知识,你就不懂得中国民间文化的起源,通俗文学的起源,与文人文学三者之间的关系。所以必须要有广博的知识。过去有些学者认为民间文学论文的水平不高,事实上,中国民间文学研究自五四以后有许多很高水平的,比如顾颉刚先生的孟姜女故事研究,还有后来的关于梁祝故事的研究,这些都是很有成就的。不仅在文学上,在音乐上都有所发展。所以我认为搞民间文学,没有深厚的国学的基础,没有外国文学的知识,没有社会政治经济的知识,是很难进行研究的。现在写出的民间文学文章,有些水平不高,事实上是研究者本身这方面的知识还不够充足。希望年轻的民间文学学者能有广博的知识基础。
  郑:除了广博的知识以外,作为年轻学者还要注意些什么?
  罗:我觉得民间文学最重要的是它存在于民间,所以必须要有田野作业。研究民间文学不重视田野作业,不到农村去调查,不到农村去研究,要想得到民间文学真正的知识是比较困难的。所以现在年轻人研究民间文学,研究民俗学,一方面要读理论打基础,另一方面要从实践方面,从调查研究扩大自己的知识面,丰富自己的知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不然就会变成空谈。
  郑:您对目前的民间文学研究现状或发展情况,有什么看法?
  罗:据我知道的情况来看,现在民间文学研究最大的一个问题是,研究者对民间文学实际资料的掌握还不够。现在提出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面更广了,非常广。要研究民间文学困难重重。要真正成为一个民间文学研究家,必须要相当的努力,相当的工夫才行。现在大学里设了民间文学、民俗学的博士点,这是好的,这是提高民间文学、民俗学研究的基础。
  郑:除了这些以外,您觉得还存在什么问题?
  罗:五十年代学苏联,当时很重视民间文学,要学一年。后来文化大革命,把民间文学打入了冷宫。现在民间文学作为选修课,今后要发展民间文学,要发展非物质文化,我觉得有两点是非常重要的:非物质文化的核心是什么东西?我个人的看法,非物质文化的核心是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民俗现象,就是民俗学,节日、祭祀、民间传统的风俗习惯,这些都是表面的东西,是现象;本质的东西是什么,应该是民间文学,民间文学是核心,因为民间文学是表现人民思想感情最直接的东西,所以要真正理解民间文化、非物质文化,必须要把民间文学作为核心。所以我认为民俗是现象,民间文学是核心。研究民间文学必须跟民俗学结合起来,两者有分别,但是有关系,要融会贯通,什么原因呢?这个科学,我个人看法,过去把民间文学与民俗学混淆了,我认为民俗学是属于社会科学,民间文学是属于文学,属于思想感情的东西,所以两者有区别,但能够融合、联系起来。
  
  谈观点
  郑:现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在全国开展,您怎么看?
  罗:就世界范围来说,像中国民间文学这么丰富、而且保存下来的,很少。阿拉伯国家像《一千零一夜》这些,有很多东西都已经遗失掉了,像波斯(伊朗)有很多东西都已经遗失掉了,现在能够保存下来比较完整的,就是中国的东西。比如中国二十四史中就有很多民间文学的东西,有一本《古谣谚》的书,它就把二十四史中的歌谣、谚语等东西基本上都集拢来了。中国的民间文学特别丰富,比如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开展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故事集成、歌谣集成、谚语集成)工作,仅公开出版的省市卷就达90余卷,总字数在1亿以上,还有难以计数的内部出版的县卷本(少数地方编辑了乡镇、街道卷本),被称为“文化长城”工程,成为了中国民间文学宝库中的无价之宝。我们现在对民间文学的对外宣传还不够,应该在这方面扩大宣传。
  郑:请您谈谈对民间文学改编再创作问题的看法。
  罗:这个问题,很多人都不太了解。大概在八十年代初,有一个叫张弘的提出改旧编新,很多人都认为不符合民间文学的规律,违反民间文学原则,当时就加以批判,批判得很厉害。当时张弘跟我有接触,他问我的意见,我当时的观点是他的提法是对的,但具体的办法不清楚,原则上我同意。什么原因呢?我们举一个例子,中国《诗经》最早的原始东西我看是徒歌,是口头文学,然后才通过民间的下层文人把它搜集起来,成为《诗经》,然后文人才加工,现在的《诗经》,实际上就是在民间文学的基础上发展成通俗文学,然后文人加工成为现在的经典著作。从《诗经》这个例子来看,改旧编新是文学发展的一个规律,是反对不了的。当时有人认为张弘的提法违反民间文学规律,我认为是偏见,真正的民间文学必然会发展成为通俗文学,事实上就是改旧编新。所以现在很多故事,比如四大故事中的梁祝故事、牛郎织女、孟姜女、白蛇传,事实上原始的东西跟现在的东西差得很远,是逐渐改旧编新的。改旧编新这个规律,将来应该提倡,不应该批判。当时批判改旧编新的这些人,我认为是教条,是学苏联的教条,苏联当时就认为口头的东西必须绝对忠实,不能改编。原始的故事保存原样一字不改,但是作为文学作品来说,必须经过改编,不改编就不会成为文学作品。
  郑:现在有很多民间故事都改编成为电影、电视剧了,最近我看到牛郎织女也已经改编为电视剧了。
  罗:像四大故事,假如不经过改编,原始故事太简单了,没有什么趣味,所以现在我们看到的四大故事,事实上都是经过改编了的,像孟姜女故事经过了几千年的改编,白蛇传也几百年了,梁祝故事上千年,经过了很多下层文人、上层文人的加工改编;而且不仅仅是文人,民间艺人也参与了改编。如梁祝戏剧,在民间戏剧中就很流行。所以中国的民间文学单纯从文学角度看还不全面,要从民间艺术、民间戏曲、民间文化结合起来看,才可以看出它的发展,看出它实际上是不断改旧编新的。
  郑:最近对民间故事改编也有很多议论,有些故事改编后我们没有办法接受,比如说梁山伯祝英台成了武艺高强的武林高手,像这种情况,您怎么看?
  罗:中国的四大故事像《白蛇传》还没有像歌德这样的作品,这个当然是一个遗憾,这个就要靠中国文人的努力了。因为只有歌德这样的水平,才有可能将《浮士德》改编成经典著作,你没有这个水平,就没有办法改编。但是《白蛇传》这个故事的原始故事是非常丰富的,我记得有一年美国著名戏剧家梅勒到上海,看了《白蛇传》之后,他说中国的《白蛇传》真是一部伟大的作品。那就说明四大故事本身就已经成为了很了不起的东西了,就是还没有达到经典的水平,就是还没有像歌德这样的大文学家来加以改编,这一步还没有走到。但是从现有的角度来看,四大故事已经是了不起的作品了。现在拿歌德的《浮士德》来衡量四大故事,我觉得是不实际的。从中国四大故事在老百姓中间流传的情况来看,是很成功的。当然我们要提高,要赶上《浮士德》,还需要文人的加工。所以对于民间文学作品本身不要贬低,民间文学如四大故事的成果,现在已经了不得了。
  郑:罗先生,您对民间文学学科的建设方面有些什么建议?民间文学学科这么多年来虽然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面临的问题也很多。
  罗:现在我觉得民间文学因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问题提出来之后,又重新重视了一些。但是实际上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那个时候,北京有《民间文学论坛》《民间文学》,上海有《民间文艺季刊》《中国民间文化》(由前者改名而来,同一刊物——著者),还有别的地方也有一些(刊物),主要是靠北京和上海。当时掀起了一个研究高潮。过后,引进了西方现代派、后现代思想,对于传统的东西,基本上是否定的,不仅是民间文学,其它东西都不大重视。这个风气一来,把五四以后、解放以后研究民间文学的传统抛弃了,没有好好继承下來。现在的研究工作,就是赶时髦,哪个问题比较时髦一点,大家都集中到那个方面,真正研究中国民间文学、民俗学的著作,别人认为水平不高,就是这个原因。很多研究民俗的文章著作,就是抄中国的古书,自己的见解很少。借鉴日本、借鉴欧美的人类学、民俗学,这点不可否认,这就是鲁迅先生说的拿来主义,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一定要把拿来的东西化为自己的,这个过程很艰难,我的看法还没有过去。要研究中国的民间文学,必须要把外国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结合起来,加以比较研究,然后形成一个新的方向。我觉得民间文学研究应该提出一个新的方向,就是要提倡研究中国的民俗学、中国的民间文学,不是日本的,也不是苏联的那套老的东西,应该是新的路子。但是要实现这个目标,光靠少数人的研究是不行的,必须要政府提倡,要办杂志,比如上海来说,应该办一个民俗或民间文学的杂志,像过去民研会办的《民间文艺季刊》《中国民间文化》这类的东西,北京也应该把《民间文学论坛》整顿好。另一方面,大学,高等学院,如上海的复旦、师大,应该把民间文学这个课程作为必修课,因为民间文化、民间文学是一个国家文学的根本,你把这个作为选修课是不对的。
  郑:还有您个人的治学经验,能不能说说,供年轻人学习。
  罗:像我来说,活了快一个世纪了,我看的东西恐怕比很多人都多,比如军阀混战、政治腐败、特务横行等,这一百年来发生的事,你们都想象不到的,我都看到过,而且我经历过。比如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经过就不简单,经过文化大革命你就可以看出中国社会的很多问题,所以我的意思,就我个人来说,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很有收获,就是熟悉了人类的历史,这百年中看的东西,就是一部活的历史,就是一部活的百科全书。我觉得一个人岁数活得越大,就越是随时要向社会、向人类的经验学习。
  还有就是我现在有个感觉,不知你们的感觉怎样?最近我接触到了一些年轻博士,我觉得他们有个缺点,知识面不够广,无论是谈到文学,谈到历史,谈到哲学,谈到文化,有很多问题他们都没有接触过,这样子一来,他们要提高就受到了限制。我感觉现在这个情况比较普遍,所以我希望基础教育大学本科应该加强,很多大学生写的文章实在不大高明。过去提倡大学上大学语文,我认为不必要,母语的阅读、写作应该在高中阶段就解决,在大学里再来开大学语文课是不科学的,耽搁了年轻人的时间,占用了他们的时间。在大学里应该读专业课了,不该再读基础课,大学语文是基础课。现在提倡学英文我不反对,但是母语首先要解决,然后才谈得上学外文。假如外文好而母语写不通顺,你就没有表达的能力,所以我觉得学生尤其是大学生的基础方面还不够扎实。你们在大学里当教师要重视这方面。
  郑:罗先生,其它的您还想谈些什么吗?
  罗:还有上海民间文艺家协会,现在活动蛮多,也是蛮好的,就是理论的研究、理论研究与实际的结合方面好像还做的不够,所以我希望协会应该发挥这方面的作用。还有出版社,你像上海文艺出版社,原来有民间文学编辑室,应该继续发展,不要停下来。这就是我个人的希望。
  郑:罗先生,最后请教一个问题,您对中国的文学创作有何看法?
  罗:我们中国的作家不太注重民间文学,这是个很大的损失。现在我们的作家都是向西方学习。但是国外的大作家,如托尔斯泰,他自己就写民间故事,高尔基更不用说,他用民间故事来写短篇小说,歌德的《浮士德》,莎士比亚的作品,都是对民间故事的改写,跟民间文学有很密切的关系。尤其是对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比如马克思、恩格斯,他们就搜集民歌,德国的著名诗人海涅跟民间文学就有很密切的关系,席勒、歌德的诗歌很多都是民歌体。我现在的看法,中国现在的文学,说得不客气一点,国外看不起的原因,就是中国的作品没有民族风格,现在的新小说看起来就像是外国人写的,假如他不写中国人的名字,说它是外国人写的,也没有什么区别,技巧方面完全是学外国。但是国外的文学,比如日本的文学,如川端康成他们的作品中民间的东西就很多,尤其是芥川龙之介,像《龙生门》等小说就是根据民间故事改编的,所以我们中国文学界的最大的缺点就是对民间文学重视不够。一个民族要把自己的文化向世界宣扬,要从实际上做。你比如中国的四大故事,确实很有价值,假如现在有一个作家把四大故事改写好,就等于歌德写《浮士德》、莎士比亚写戏剧一样。中国民间的东西没有很好地继承下来,继承下来的都是文人的东西,所以谈中国古典文学,就是文人文学,甚至连通俗文学都重视不够。事实上,在老百姓中间影响大的,除了民间故事之外,还有就是通俗文学。如《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民间戏剧表演的几乎都是这几部书中的故事,水浒戏、西游戏、三国戏,所以你们在大学里教民间文学,就应该大大提倡,要说出它的价值。民间文学的价值,像《梁祝故事》,为什么这么感人?我那几篇文章你可以去查一下,就是文化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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