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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书店
原来 卖旧书也可以很体面
台北的二手书店里,我最喜欢茉莉,不止因为店大书多、选址装修干净利落,最可贵的,乃是书店经营理念中,处处体现出对人对书的尊重及善意。
旧书流通最重要的意义,不在盈利,而是环保。茉莉的建店宗旨是“敬天·爱人·惜物”,排首位的是敬天,即对大自然怀抱尊敬之情。情感诉求归情感诉求,落实到执行上,说白了还是环保。因此,对茉莉而言,流通必然是头等大事。旧书从各种渠道聚到店内,经过一番清洁整理,统一上架,先对外贩售三个月;三个月卖不掉的,降价,再卖三个月;如果还是卖不掉,就暂时存库,年底放在“一元一本”的特售柜台再卖一次;这样也不行,就白送;万一连送也送不掉,才打包运去纸厂,进入再生纸循环。
如此这般,可谓仁至义尽。
我在德国研究所工作时,有位同事家在台北,嗜书如命,每年必要预订年底的机票回家探亲,就是为了赶上茉莉“一元一本”的年度活动。她也不缺钱,平日里买书绝不吝啬,Steidl或Phaidon出的几百欧一本死沉死沉的精装大部头,一出手就是两三本。她去茉莉是为了“捡漏”,毕竟大特卖时旧书流通最甚,每日都有成捆成捆的书上架、下架,只要去得勤快,寻宝机会暴增。相比之下,钱包畅快与否倒在其次了。有一年她回台北探亲时打电话给我,说要推迟回研究所,央我帮忙请两天病假,问她为何,回答竟是:“唉,在茉莉买了太多书,不得不一一整理清楚,结果误了班机。”
茉莉二手书店外挂的大型灯箱招牌,在周围一众商店的招牌映衬下,分外醒目。
1. 大特卖期间,旧书流通频繁,很多市民会将家里久存不看的书搬到茉莉估价卖掉。
2.每年年底,茉莉都会发动大规模的公益募书活动,口号是“你清一本书,茉莉捐一块钱”。
3.茉莉工作人员选书、排书、荐书独具慧眼,不止不同出版社间有关联的书目,甚至不同语种的书目,都有可能在茉莉的书柜上拥抱。
4.今年,茉莉书店已经开业12年了,它已达成重塑台北二手书业文化的目标。
5.茉莉书店精神,正仿佛茉莉清香,扎根守护阅读的净土。
可见茉莉“害人不浅”。
话说回头,我这次虽然没赶上年底清货,但恰好遇到旧书大批上架的好日子,选了几本尖货在手,却独独找不到《纸堡》。不止找不到这本,其他时报版的手冢也没看到。想着可能是书太多,自己看漏了,便询问近旁正在理书的店员。“时报手冢么?这儿没有,台中店可能有,那家书更多些。若您需要,直接上我们PChome商店街开的网上店铺搜索更好,结账柜台的免费卡片上有链接方式。”
茉莉的网店销售采用的是快递方式,书长期维持三万多册,浏览量大,更新也挺快,不止有各类优惠打包,还有珍本、绝版书拍卖,可逛性很高。但很遗憾,网店同样找不到《纸堡》。
只好先买下无心插柳寻得的几本。结账的女店员戴着墨镜,头发金色,皮肤雪白,像是北欧人,我开口同她讲英文,回答却是正经的台腔中文:“我不是外国人啦,七十二块新台币,谢谢。”原来是一位戴了假发的白化病人。与欧洲公共机构的政策类似,茉莉招工时会优先考虑残障人士,让他们加入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亦可藉此改善普通人看待残障人士的观念。
两岸政治类图书。台北市居民曾经相当关心政局,此类书在台湾大量出版,因此在书店内也有相对应的专门书柜。
“别看现在想法这么摩登,其实20年前,台北的二手书店大半集中在光华商场的地下,土气得要命呢。”我对茉莉等店家处处靠拢、赶超国际水准的表现赞不绝口,引来当地朋友对台北旧书界今昔反差的追忆。“茉莉最开始的本家老店,连个正式的店名都没有,大家干脆就按门牌号叫它‘光华商场地下22号’”。当然这已经是老皇历,如今茉莉的分店都开到第五家了。第二代店主蔡谟利、戴莉珍夫妻过去曾在7-11便利店工作,接掌书店后做的第一件事,即是要令旧书店也如7-11般宽敞、现代、系统化。他们下大工夫整修店面,清洁、索引库存旧书,并在两人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谟”和“莉”合在一起,以其谐音“茉莉”作为店名,并设计了专属徽标。
这一系列创新举措在光华商场旧书界引起了轰动。且不提经营模式之类,同业者最直接的感悟大约是:“哎哟,原来卖旧书也可以很体面。”
于是大家纷纷开始体面转身,台北乃至整个台湾的旧书店革命拉开了序幕。店铺做得好了,便一家一家搬离地下室,挑选契合自家风格的地界重开。后来又有很多新生力量加入进来。2012年夏天,茉莉在谷歌上做了个“台湾旧书店地图”的地标集,列名店铺达两百多家——这还都是规模颇大的店,小店更是数不胜数。
作为业界翘楚,茉莉数十年来不断开拓,创立了不少后来成为“行规”的做法,比如,装书用的袋子多半是回收来的旧纸袋,必须保证提手结实、袋底不破,无印良品或者元祖月饼的纸袋质量优良,是为佳选;再比如,一次性买书超过五百新台币,即可享受八五折优惠,并自动成为书店会员,未来同样可享此优惠,还可以收到店家不时发来的活动信息和新到珍本通告。
茉莉书店内特设童趣绘本专区,书柜上五彩斑斓的童书陈列,也常常会吸引成年人驻足。
旧香居
最珍贵的一册藏书
离开茉莉,我顺着书店、咖啡馆林立的罗斯福路拐入龙泉街,找到了“旧香居”。从怀古的名字推测,在这里寻到《纸堡》这类日系旧漫画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妨一试。
旧香居形式上并不怀古,反而很时髦:古董佛头、清式太师椅、书法字画混搭法国电影海报、荷兰木屐、克里姆特装饰画,装修走简约工业风,书是中国文史哲艺类居多。简而言之,是那种“巴黎大学生在台湾努力开了间书店”的感觉。
龙泉街是条老街,旧香居亦是老店,已有四十余年历史,创立人姓吴,是位家境无虞的书痴,沉迷珍本,看似在做收售旧书的生意,实则是以此网罗多方好书,聚在一处,方便品味古籍旧香,“旧香居”一名便是由此而来。
当年,回购旧书都如回收废报纸杂志一般,成捆论斤买卖,只有旧香居主人是个例外。这位吴先生收书,从来都是以质论价,一本一本买入,遇到珍本还会给出相当不错的价钱,请那些沿街收旧书的小贩“割爱”。这样一来,旧香居很快门庭若市,小贩们寻到尖货,都直接拿到这儿来卖,文人墨客们要找难得的善本,也都到这儿来求,一来二去,名声就传开了。
旧香居店主在旧货市场淘来的一台20世纪60年代美国制代币可口可乐贩售机,在书店里与书为邻。
1. 旧香居陈列书籍偏重文史哲艺。因为对收书方面有自己的坚持,店内绝大部分书籍品相优秀,几乎跟新书没有差别。
2.左边为旧香居的继承者吴雅慧。有海归背景的吴雅慧,给古色古香的旧店带来了欧洲二手书店的时髦气质。
3.沿袭上一代店主经营理念,古籍善本一直是旧香居重视的收售方向。
4.国画大师黄君璧题写的店名,风韵古雅,两代店主希望将古书做得更精致、更专业的理念,尽收其中。
从书贩或爱书人那儿散买整收,并非吴先生聚书的唯一渠道,他还经常参加各大书局、出版社、收藏机构举办的古书拍卖会,在台湾文化圈内也有不小的名望。国画大师黄君璧专门为旧香居题了匾额,并奉上对联一副:“旧日芳华谈笑里,香居书卷翻读中”,描绘店内高朋满座、醉心阅读、谈笑尽欢的场景,同时嵌入了店名,堪称妙笔。
如是沉淀多年,今日的旧香居与其说是书店,不如说是兼卖二手书的珍本博物馆。店内有不少展柜、展架,能看到旧《剧场》杂志、老版张爱玲全集、鲁迅文集等罕见收藏。当地朋友曾坏笑着问我:“你知道这家店最珍贵的一册藏书是什么?” “大约是明清时的某个稀罕古本?”“错!是本叫作《台湾番薯田野调查》的小册子,日据时期油印出版。”
关于这本小册子的八卦,二代店主吴雅慧每逢接受采访时都会说上一说。原来,吴雅慧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番薯,吴先生便专程给她找来《台湾番薯田野调查》这本书,无论女儿喜欢什么,父亲都会给她寻来相关的书籍,她要是看上了什么书,更是不问价格马上买下,如此引导她踏上了爱书、藏书之路。
这样说来,与其说这本藏书最珍贵,不如说它最有爱。在旧香居是寻不着这本有爱的小册子的,也许是被店主藏在家中了吧。《纸堡》也没有,倒是意料之中。
胡思新店是结合设计、美食、读书、文化活动等诸多元素的概念店,一扫旧书店的刻板印象,给人如时装名店般的悠游体验。
胡思书店
千里迢迢来相遇
我拦了一辆小黄(台北的士):“去士林中山北路,胡思书店。”
“嗬,去胡思的。那里,我也是常客。”司机是位老先生,分外热情。
“台北书店可真多,得一家家逛。”
“不止多哟,也杂,捣鼓什么的都有。我逛了这么多年,现在一把年纪,都还有得逛呢。”
之前曾有记者在采访时问我:“为什么二手书店在台湾、日本、欧美蓬勃,大陆却不止二手店,连新书店都要开不下去,一家接一家倒闭呢?”想不起当时是怎样随口一答的了。此时此刻脑中的想法是,书店总是相似的,毕竟台北很多书店的经营模式都能在欧洲找到原型,大陆与台湾、欧美读书界最主要的区别,实为读者。
台北书店业的丰富和细分程度令人咋舌,某一类具体类别当中,可按规模、风格、素质区别三六九等,还可扳起指头数出一堆领军者,可谓“军阀林立”。书店内的藏书再专再偏,也总有读者光顾。庞大的读者基数,支撑了与之匹配的书店数量,虽然近几年因为电子书盛行、3C娱乐业兴盛导致读书人群数量减少,台湾发达地区的书店业渐显颓态,但凭着多年积累,仍可维持。反观大陆,常读书者比例竟如此之少,分摊到书店经营模式上(且不提那帮以“书吧”之名,行卖咖啡之实的偷换概念者),如果店主坚持个人喜好,卖些冷、偏、专的书,恐怕还不及打出名声,便因无人问津而闭门歇业了。如今大陆的读者,中产或精英多在网店购书,矢志奋斗者钟情于成功学、励志书、心灵鸡汤,消息灵通的社交型达人会抢购畅销书(看完倒不见得),穷书生基本只读不买,对书店本身并无助益……如此层层筛选,会去实体二手书店买旧书的人实是凤毛麟角,旧书店普遍开不起来,正是因为此理。
“胡思到了哦。这个是士林店,刚才你上车的罗斯福路上还有家公馆店,但在二楼,我也不知道是哪栋。”
也就是说,我其实刚与一家胡思擦身而过。
罗斯福路上确实有很多二楼书店——开在二楼,是因为租金便宜(不好意思,二十楼书店我也见过),普遍情况是一条狭长走道,左右贴满海报,放上告示板,沿走道尽头的楼梯上去,多半豁然开朗。二楼租金要便宜一半以上,有些甚至就是店主自家的屋子,不必交租,可以更随性自在地打理店务,相应也能见到更多好书。 唉,所以那家胡思……
“错过也不可惜。”司机先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这家胡思才是最好最大的,那边是场面活儿,你懂。”
懂,说的无非是散书人意气,得聚在一处才行。罗斯福路三段正是台北二手书店对外的门面,胡思名头响,那儿没店的话,面儿上过不去,但真正如鱼得水的本事,还在这家继承旧店精神的士林店。
看过傅月庵谈胡思的文章,说的是开在中山北路六段天母社区的老店。那里是台北外侨最多的地方,老店收书又立足于邻近居民,四处张贴广告,一家一家询问“家里是否有不看的旧书?”结果弄得店内藏书三成以上都是外文旧书,其余不少也是外国文学、文艺评论、舞台话剧、摄影绘画集等高雅类型,整体格调甚高。后来胡思经营得好了,搬迁新店,选址就在士林区台北美国学校旁边,周围又是成批成批的外侨,我进去时便看到不少外国孩子,散聚在儿童图书区,静悄悄地翻着书页。
书店一楼兼营咖啡,店面大得出人意料,整体设计现代简约,装修配色时髦,甚至有点太时髦了,不愧是室内设计师开的店。胡思的店主不止一人,而是三位爱书又勇敢的女士:一位设计师,一位广告人,还有一位叫阿宝,号称家庭主妇,实则是书店真正的掌门人。
在书店里,人们也不一定都在读书——工作、咖啡、闲聊、会友……
“请问,时报版的手冢治虫漫画可有?”
“有的,不过,先来杯咖啡如何?我们这儿的咖啡,味道公认得不错。”
要了一杯美式,坐下来,闻着店内四处弥漫的略带焦煳感的咖啡香味,感觉十分舒心。台北的二手书店,给人的整体感觉是恬静、淡然又不失学养,和欧洲书店相比,更具市井气,少一些绅士范儿。开书店的人大多是书香世家,或者爱书成痴的人,各有各的喜好,也各有各的坚持,这也是台北书店多样化的基础。
所谓书店,灵魂还是书店背后负责聚书、散书的那群人。
咖啡喝完,在一堆时报版手冢漫画中,果然找到了那本《纸堡》,品相完好,价钱公道,仿佛专为千里迢迢而来的我所准备。我像捧着整个实体书世界的未来一般,捧着它去付了款,完成了我与书店间的又一次默契仪式。或许,正因为是这么重要的一本书,才想要从某家书店里亲手挑择出来,带到收银台,付款,看着工作人员将它包好放进纸袋,递到我手中。一进一出,一归一去,书店,总归是成全书籍的仪式所。
排队付款的人很多,收银和派书由两位店员负责,前面几位买书的都是老外,于是每次派书都重复如下对话:
“Whose books?(谁的书?)”
“Mine, thanks.(我的,谢谢。)”
而“Whose Books”恰是胡思的英文店名。
想来也有趣,书店里的每一本书,岂不全是在等着完成这样的问答过程?仿佛主人注定就是那么几位,只等着他们过来找到它,便完成了一次生命循环。千里迢迢地相遇,只是久别重逢而已。
失而复得,岂不快哉。
1. 这是开启本次台北二手书店之旅的时报版绝版书《纸堡》,封面上是手冢治虫大师自画像。在国内,这本书的未拆封好品,已被书商炒至千元,还往往有价无市。
2.胡思公馆店是家典型的二楼书店,相关活动和优惠都写在一楼的小黑板上,周围贴满各种新书或公演海报。
3.在台北诸多二手书店中,胡思素来是比较洋气的,这和它来自外国人居住区的历史密切相关:英文名字谐音有趣——“谁的书”?仿佛在召集客人快来将心仪的图书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