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且听我歌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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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国大诗人普希金曾满怀深情地写道:“12世纪,在炎炎当午的法兰西的天空下,回响着普罗旺斯方言的韵律,听来极其悦耳。这是行吟诗人在引吭高歌,为他们的诗歌想出各式各样的变体,用难度极高的形式环绕着诗歌的韵律……”
  这里普希金所称扬的就是普罗旺斯抒情诗。
  普罗旺斯抒情诗虽迄今尚不为国内读者所熟稔,但其实它在西方诗歌史、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均占有一席之地,甚至被誉为现代欧洲诗歌之肇始。著名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在《中世纪的衰落》里写道:“时至12世纪,普罗旺斯的行吟诗人在歌唱爱情的主题时表达了无尽的欲望,文明史上的一个重要转向完成了。”美国大诗人庞德则说:“最令我们关注的两大抒情诗传统是希腊诗歌和普罗旺斯诗歌。从第一种几乎诞生了古代世界的所有诗歌,从第二种几乎诞生了现代所有诗歌。”甚至连恩格斯也极为赞赏、重视普罗旺斯抒情诗,他在《法兰克福关于波兰问题的辩论》中指出,南方法兰西“在近代一切民族中第一个创造了标准语言。它的诗(即普罗旺斯抒情诗)当时对拉丁语系各民族,甚至对德国人和英国人都是望尘莫及的范例”。
  遗憾的是,如此重要的诗歌现象国内却几乎无人翻译、研究。有鉴于此,笔者曾勉力迻译之;这里复略作绍介,以飨读者。
  普罗旺斯抒情诗约产生于11世纪末12世纪初的法国南部。彼时这一区域经济发达,社会富庶,文化繁荣。恩格斯曾指出,南方法兰西“不仅辉煌地发展了中世纪生活的一个阶段,甚至使古希腊文明在中世纪末期回光返照”。在这一高度发展的社会中,产生了一种新型的诗歌,俗称普罗旺斯抒情诗。普罗旺斯抒情诗盛极一时,成为当时拉丁语系各民族学习、模仿的榜样。在它的影响下,西班牙人吟起了情人曲,葡萄牙人哼起了相思歌,在意大利更有西西里诗派纵情高唱;稍后的但丁及彼特拉克亦对之情有独钟,但丁甚至一度犹豫是否用普罗旺斯语写作他那部伟大的长诗。
  文学史上第一个著名的“图巴杜”(“trobador”,即中古普罗旺斯诗人,一般译为“行吟诗人”或“游吟诗人”)是阿基坦的威廉九世(William IX,1071—1127)。威廉九世是普瓦图伯爵兼阿基坦公爵,当时西欧最强大的封建领主之一,其领地比法王本人所直接控制的土地还要广大。据他13世纪的“小传”说:“普瓦图伯爵是世上最大的贵族之一,如同他是贵妇的最大的欺骗者,他是一个好骑士和一个慷慨的求爱者;他精通作诗和演唱。有许多年他去各处引诱贵妇。”这里虽然不免夸张,但威廉九世确也行为放荡不羁,极具“个性”。僧院史家马姆斯伯里的威廉说他放任狡猾,无法无天,花言巧语,尽说些引人发笑的无聊话。与他同时的维塔利斯说他大胆而风趣,妙语如珠胜过职业演员,妻子曾向教皇告他遗弃罪和通奸罪。他曾盖了间小屋子,名之为妓女修道院,在他的歌里说自己从著名的妓院请妓女来当院长。他拒绝了参加第一次东征(1098),但于1101年,他领导了自己的远征军到小亚细亚。在与教会的不断冲突中,他几次受到被逐出教会的威胁。在生命的后半期,他好像不再那么骚动;他最后的诗歌显示了与传统基督教信仰的调和。
  威廉九世现存诗11首,表现出两种不同的风格:一是放荡,一是高雅。因此学者们称他为两面诗人。《无物之诗》是他最著名的诗歌之一。诗中歌唱道:“我将作一首无物之诗:/既不关我,也不关他人,/既无关爱情与青春,/也无关其他;/它作成于睡梦之中/在马背上。//……我不知自己睡于何时,/也不知何时醒来,除非被告知。/我的心几乎破碎/为剧烈的悲痛。/但我毫不在意,凭圣马硕之名!//我有一位心爱的人儿,我不知她是谁/……我从未见过她,我极爱她,/她从未施惠于我,也未虐待我;/看不见她时,我过得很好,/——我认为它不值一鸟!/我认识一位更高贵、更可爱的人儿,/她价值更高。//我作成这首诗,并不知晓其含义;/我把它送给那个人,/他将替我传给下一个,朝向那边的安茹……”(——文中所引普罗旺斯抒情诗均为笔者所译)全诗共八个诗节,每节六行,韵式为aaabab。诗中诗人虽然一副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玩世不恭的情态,如同梦呓;但它却传达了一种复杂含混、微妙难言的情感与思绪,在当时的语境中具有着令人惊奇的现代性与魅力。因此该诗招来身后不少诗人的仿作。如兰波特·德·奥朗日也作了首子虚诗,诗中诗人不只自称不知道诗的内容,连所作的诗叫什么名堂也不知道;而且每节六行诗句之后都以一段散文收场,令人称奇。与他同时的吉罗·德·博内尔则以情场失意而精神错乱为由,作首苦乐备尝而自相矛盾的诗,诗人自称不知所云,记忆全失,不懂得如何作诗而强作诗,还叫不会唱歌的人去唱这首歌,令人咋舌。
  威廉九世与其稍后的吕代尔(Rudel)、马卡布鲁(Marcabru)等代表了普罗旺斯抒情诗发展的第一阶段,即初创与发展期。
  普罗旺斯抒情诗发展的第二阶段即繁荣期,约从12世纪中叶至13世纪初的阿尔比战争。这一时期可谓普罗旺斯抒情诗的“黄金时代”,涌现出了一批著名诗人,如汪达杜尔(Bernard de Ventadorn)、奥朗日 (Raimbaut d’Orange)、博内尔(Giraut de Borneil,“君且听我歌一曲”即出自其诗)、波恩(Bertran de Born)、达尼埃尔(Arnaut Daniel)等。其中诗艺最为卓越、最为后世诗人如但丁、彼特拉克、庞德等所钦慕的是达尼埃尔。
  达尼埃尔出生于佩里戈尔的利贝拉克,贵族出身;但生平事迹很少有确切记载,其诗中也很少有关于个人行迹的描述。他的创作期约为1180—1200年,没有证据显示他活过了12世纪。如果说达尼埃尔本人是个模糊不清的人物,诗人达尼埃尔则是一个个性鲜明的形象。他现存诗18首,几乎每一首诗的 “托尔纳达”(“tornado”,普罗旺斯抒情诗最后的短诗节,一般是作为临别赠言直接对某个人——现实的或虚构的——讲话,可称作寄语、致辞,收束全篇)都提及自己的名字。例如其中一首歌道:“‘去吧,我的歌,/把自己呈献给她。’/若不是为了她,/阿诺特不会把心放在里面。”另一首则咏道:“我祈祷我的歌不会令你烦恼,/假若你欣然接受这曲调和词句,/阿诺特不在乎别人喜还是恼。”这或许可以视作一种独特的署名方式吧。在中世纪作家大多匿名的情境下,这体现了一种可贵的诗人主体意识的觉醒。达尼埃尔的诗想象力奇崛,意象丰富,好用典故;尤其着力于诗的形式,对韵式的丰富性、多样化及其他音韵要素进行了不懈的探索。在达尼埃尔现存的18首诗歌中,几乎各有各的韵式;尤其令人称绝的是,达尼埃尔创始了著名的“六节诗”(“sestina”,又译六行诗、六韵诗等,均不够准确)。其实它有七个诗节,其中前六个诗节每节六行,若以字母“abcdef”来指代每行末的词语(严格说来并不能称其为韵脚),那么其后的每个诗节也必须以“abcdef”这六个词为尾字,而且必须按照规定的顺序排列:abcdef/faebdc/cfdabe/ecbfad/deacfb/bdfeca;最后一个诗节是三行的“托尔纳达”,则每行出现两个关键词,一个位于句末,一个位于句中。六节诗形式之奇绝由此可见一斑。很多学者称六节诗为最复杂的诗体,创作难度极高。虽然如此,自达尼埃尔以来,六节诗的创作绵延不绝,以至今日。但丁、彼特拉克、斯宾塞及现当代诗人庞德、奥登、阿什贝利、伊丽莎白·毕晓普……都有六节诗传世。达尼埃尔卓越的诗艺和高度的创新精神赢得了后世大诗人的钦敬。但丁在《论俗语》中反复引用达尼埃尔的诗歌,并对其进行了分析;在《神曲》中,但丁则称达尼埃尔为“更卓越的匠人”。现代主义大诗人T.S.艾略特在把他的经典之作《荒原》题献给庞德时,称其为“更卓越的匠人”,实即借用了此语。彼特拉克对达尼埃尔也满怀钦佩,在寓意长诗《凯旋》中称他为“爱情诗的大师”;并在《歌集》中运用他创制的特殊诗韵进行创作……《为这支轻柔优雅的小曲》是达尼埃尔最著名的诗之一,诗中歌道:“为这支轻柔优雅的小曲/我锻造词语,雕凿,刨平,/在我又给了它们一锉后,/它们将是合调的,准确的……//我是她的,从头直至脚,/即使寒风吹刮,/甘霖般洒落我心中的爱/使我即使在最深的冬季温暖……//我不愿拥有罗马皇冠,/也不想成为罗马教皇,假如我因此不能返回她身边/——我的心在为她燃烧而毕剥作响……//我不会背弃‘纯粹的爱’/——因为所忍受的苦痛,/即使这使我孑然独身,/我要把它的话语锻制成诗韵:/我,一个情人,所遭受的痛苦,/甚于一个辛苦扶犁的农夫;/蒙克兰的他爱奥黛娜不会比我多一点。//我是阿诺特,汇聚风,/骑牛猎兔,/逆潮游泳。”诗歌意象鲜明,措辞新奇,情感高雅,音韵优美,确实不同凡响。
  1209年,北方法兰西的封建领主们觊觎南方普罗旺斯的富庶和繁华,对之发动了战争。战争的堂皇理由是响应教皇号召驱逐在该地发展起来的阿尔比宗教异端。所谓的“阿尔比战争”持续了二十来年,最后南方普罗旺斯战败,图巴杜们星散,流落至其他宫廷,但他们仍用普罗旺斯语创作,直至13世纪末期。这是普罗旺斯抒情诗的晚期。这一时期的著名诗人有卡迪纳尔(Peire Cardenal)、蒙坦纳格(Montanhagol)、里基耶(Guiraut Riquier)等,他们共同见证了南方普罗旺斯文化的衰败,并为之唏嘘不已。
  里基耶,被认为是最后的图巴杜,如同大多数职业图巴杜,我们对他的生平所知有限。他的图巴杜生涯大致从1254年开始,一生辗转多个宫廷,直至1292年。里基耶现存诗一百余首,从他最早的诗歌到他最后的创作,人们可以发现一种面对着日益被忽视、被冷漠的窘境而奋起维持图巴杜抒情诗传统的努力。无奈在历史事件的摧残下,南方文化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落,历史的进程已然将图巴杜推向穷途末路。里基耶的最后一首诗歌创作于1292年,名之曰“生不逢辰”。作为里基耶最后的创作,人们不禁把此诗读作诗人与这个世界的诀别。诗中唱道:“我确应克制不再歌唱,/因为对歌而言,没有什么乐事。/忧思将我心重重困扰,/痛苦来自四面八方;/回想过去时日多艰,/思虑眼前境况困窘,/瞻望未来前途茫茫,/不禁令我泪水盈眶……”
  “对歌而言,没有什么乐事”,南方文明已然式微,图巴杜的黄金时代已远逝……
  1292年,或之后不久,里基耶消失无踪,曾一度伟大和繁荣的图巴杜诗歌艺术也随之弥散。
  浪漫主义大诗人济慈在其名诗《夜莺颂》中写道:“啊,假如有一种佳酿!深藏/在地窖里多年的美酒,那么冰冷,/一饮便想起花神,碧绿的家乡,/舞蹈,普罗旺斯之歌,阳光晒暖的笑声/……我愿畅饮而静悄悄地离开尘寰,/同你一起隐没入那幽暗的林壑……”
  “普罗旺斯之歌”令人怀念,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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