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学期开始了。四个小朋友都长高了，因为他们都开始学习英语，所以教室里时不时回荡着几句英文，比如It’s easy（这很容易）成了他们的口头禅。又比如Excuse-moi，英文应为Excuse me（对不起或者劳驾），法国小朋友把英语的第一人称代词me替换成法语中的重读人称代词moi而法语化了。联想到他们的法式口音，看来不只是中国人学习英语有“洋泾浜”的变调，法式英语也颇具特色。成年学生没什么变化，老S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是个打太极拳的人；G先生一看就是事业有成且经常进健身房的人，如果系上领带，活脱脱一个CEO（公司首席执行官）；进入大学二年级的P小姐忙了很多，换上了隐形眼镜的她显得成熟妩媚；只有M女士看上去有些憔悴，甚至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了。课后她悄悄地告诉我，一直由她照顾的老父亲生病住院了。看到她凝重的神情，我马上说道：“噢，我很抱歉，希望他能早日康复！”又问她：“那你这学期还能来上课吗？”“能！”她坚决地回答，然后苦笑著补充道，“来这里上课，如同一个避风港，让我暂时忘却生活中的烦恼。”都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班级又何尝不是社会的缩影，酸甜苦辣的人生，这里也能窥见一二。一句法国人常挂嘴边的感叹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似乎可以解释人世间千般的不幸，又能包容天地间万般的无奈。
　　这个学期我要求学生们听说读写全面发展。训练听说，除了听写教过的词句，我有意选用绕口令似的“四、十、十四和四十”，用是和不是组成句子来“为难”他们，平时伶牙俐齿的小Y最怕复述这些数字，他总是涨红了脸，憋足了一口气，想一吐为快地念出来，却总在翘舌音上卡住。而慢条斯理的老S，说起绕口令来也不慌不忙，更显得字正腔圆，功底深厚。有时见大家有些望而生畏了，我就让他们听中文歌曲，大家一起捕捉只言片语，语联成句，句联成段，这也是我学法语时法籍老师教授的方法。
　　诗歌，这个语言表达的最高艺术形式，不仅尽显出韵律和语义等语言之美，而且还体现着对社会文化甚至哲学的凝练。更何况，这是我们M女士的追求。我发现，无论哪个年龄段的学生对古诗都不陌生，比如李白的那首《静夜思》，他们张口就来，流畅背诵，让我刮目相看。于是我为成年学生们选择了朦胧派诗人顾城的《远和近》：你/一会儿看云/一会儿看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整首诗没有一个生僻字，却把现代诗的意境和含蓄完美结合，让他们意犹未尽。小朋友们在朗朗上口的《悯农》和《明日歌》中领悟到了农民劳作的辛苦和珍惜光阴的重要性。只是在教他们写“餐”字的时候，颇费了心思，因为小Y当时就皱起眉头，嚷嚷道：“老师，这个字怎么可能写得出来呢？不就吃顿饭嘛，那么麻烦！”我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字，一日三餐饿你一顿试试？去饭店之前，你是否首先要决定是吃西餐呢还是中餐？而且，这个字表面上看起来挺复杂的，实际上分拆开并非难事。于是从食物开始讲起，过渡到我们需要一顿“又”一顿吃饭来维持和享受生活的常识，左上方的“歺”部分可以和残羹剩饭的残字联系起来记忆。这样一会儿工夫就把餐字消化了。除了经典的偏旁部首之外，我很喜欢根据自己的理解拆分汉字，帮助学生们理解和记忆。比如，宜人的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但是有人见树叶枯黄飘零，不免伤心惆怅，在下面添了一颗心，有心的秋就成了忧愁的“愁”字了；鱼和羊搭配起来吃，自然味道“鲜”美；等等。渐渐地，小朋友们不再恐惧写字了。小Y的妈妈有一次给我打电话，想表达对我的谢意：“只有朱老师的话他才听，现在开始在家练习写字了！”当然，和在网上强化学习的哥哥小W相比，还是有差距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学生的家长也熟悉起来。他们普遍认为孩子在法国上小学实在太空闲了，都要求我多给他们布置些作业。
　　为了加强学生的写作能力，我鼓励他们写自己的日常生活和趣味小事，哪怕天马行空都行，只要是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因为我教给他们知识属于被动学习的方式，而他们自己为了写作去寻找词汇就是主动学习了，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掌握好一门外语。暂时不懂的生词可以用拼音填上，课堂上大家一起讨论，共同提高。当然对我的即兴发挥能力，要求也更高了。有时我自信满满地写出他们不会的单字词组时，成年学生还会去查一下电子字典，我脱口而出：“怎么？老师是中国人，写中国字还会出错吗？”没想到，老S和G先生摇着头回答我：“呣，不一定。”我被噎得像两三口吞下了一只白煮蛋。我咽了一下口水，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欣赏你们的怀疑精神！”
　　有一次，我出的作文题目就是“我感兴趣的一件事”。G先生的作文沿袭了他一贯的风趣幽默，他念道：“我小时候去公园，会拿着一根树枝追赶一群鸽子。我儿子六岁时我带着他去公园，他拿着玩具手枪去追赶一群鸽子，我就想，我们真是一家人。我孙女今年六岁，我带她去公园，她拿着芭比娃娃去追赶一群鸽子。我就想——”这时候大家实在忍不住了，冲他喊道：“我们真是一家人！”“不，”G先生纠正道，“这就是基因的作用！”大家忍俊不禁。老S的作文短短几行，却充满了诗情画意。他感兴趣的事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在农历五月初五去汨罗江过端午节：“佩香囊，读《离骚》，品粽子，赛龙舟！”说得大家心驰神往！小朋友们都冲着他喊：“带上我！”“还有我噢！”我补充道：“你们还可以‘着古装’！”教室里沸腾了。教西班牙语的M女士为我们讲述了她在西班牙进修期间的所见所闻，仿佛把我们带入了激烈角逐的斗牛场和奇思妙想的高迪建筑群，末了真想让她跳一曲弗拉明戈舞。P小姐则描述了她在香港的实习生涯，同时如数家珍地介绍了当地美食，让我们垂涎欲滴。我们都想知道她是如何在美食与苗条之间保持平衡的。在我们的鼓励下，她用粤语从一到十说了一遍。
　　轮到小朋友们发言时，我发现他们把作文题目改成了“我感兴趣的一个故事”，于是我们一起重温了《小红帽》《海的女儿》等脍炙人口的经典童话故事。这件事也让我吸取了教训，那就是作文题目要明确无误地写在白板上，最好再重复三遍。不过，它也给了我灵感，让学生们做了几次传话游戏，寓教于乐。
　　虽然法国人是出了名的不守时，但是在我的班里，同学们都很准时，因为小朋友们都是由家长护送而来，而成年人大都选择步行。除了有一次例外，一个周六的早晨，上课时间已过，教室里却只有一半的学生。原因很简单，持续了几个月的黄马甲游行示威，致使公共交通运行受阻。小W老气横秋地感慨道：“好在今早爸爸提前送我们出门，才没有迟到。老师，以后每个周末上课都要受游行者的影响吗？”还没等我回答，小Y就抢白道：“爸爸不是说了嘛，有些人不是正常的上街游行者，是搞打砸抢的破坏分子！”可惜了巴黎凯旋门地下博物馆内被砸的雕塑，这些珍贵的文物躲过了二战的硝烟，却躲不过和平年代的冲突，想起这些怎不叫人唏嘘。随着一声声“老师早！”，同学们总算到齐了。为了让迟到的学生稍事调整，我开始在白板上画中国地图，打算复习一下地理方位用语。突然有人问：“老师，同样是画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使用的量词截然不同，比如一张地图、一幅画？”不用回头看，我都知道这个问题是M女士提出的。“对啊，都是纸做的，为什么在白纸前使用一张，邮票要说一枚？”这个问题准是爱集邮的小W问的。“还有呢，都是木头做的，为啥称桌子为一张，而椅子却用一把？”插上了翅膀的想象力再次在教室里飞翔。教过外国人学中文的老师都知道，量词是他们的软肋。我转过身，淡定地说：“既然你们对量词这个中文中独有的语言点那么情有独钟，我们今天就来好好学习一下。”
　　如果法国学生丰富的想象力让我望尘莫及，那么他们古灵精怪的联想力也会令我措手不及。有一次，我在列举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这些家族成员的称谓来说明中国古代男尊女卑和伦理道德的秩序时，小D突然问我：“老师，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表哥，以后我可不可以比他们早结婚？这个秩序会乱套吗？”我忍住笑，认真地告诉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严格了，小D聪明伶俐，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我以为这个问题就这么一笔带过了，未曾留意一旁文静沉默的小C，坐在她旁边的M女士给我递了个眼色，我这才注意到小C已经面露尴尬甚至有点不悦，我赶紧补充道：“你的小C姐姐成绩优秀，她完全有可能先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比如当了医生再考虑结婚。”小C这才舒展了眉头，轻声地说：“我一直让着她的。”大家都笑了起来。我解释道：“这是顺其自然的事，不用太在乎先后顺序，更不用谦让。尊老爱幼是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姐姐爱护妹妹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更何况小D很崇拜你，总是说‘我姐姐是最棒的，什么都懂’！”我一点也没有夸张，小D的确很爱她的姐姐小C，如果后者回答错了问题，小D比她更着急。
　　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在巴黎读研的课堂，一次傍晚将近下课时，教授问我们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认为安慰剂对儿童能起作用吗？”教室里一片沉默。因为盼着下课想赶去大学城，我脱口而出：“没有作用，至少不如对成年人的效果那么明显。”以为可以敷衍过去，结果被教授的一顿解释拖延了整整半个小时！他告诉我们，儿童和成年人是一样敏感的，他们的大脑在十四岁左右就基本发育成熟，缺少的只是生活阅历。想到这些，我深呼吸了一下。我的小学生们不再年少了。
　　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不慎扭伤了腕关节，望着一大把钥匙和一摞摞教材发愁。有个班长来帮忙该多好！于是我问学生谁愿意为老师当个助手。小D是把手举得最高的一个。我打趣地说：“你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小的一个，老师请你帮忙锁门和发教材，感觉在剥削童工。”小D眨了几下眼睛，笑眯眯地回答：“老师，你不是给我们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他那时才三岁，我都快九岁了，怎么就小了呢？！”这个让我热泪盈眶的小天使，真想抱抱她，同时也深感自豪：这就是教育的作用！
　　如果人生是一场修行，我愿意和我的学生一同成长。
　　（本文是《译林》2020年第5期“在法兰西教中文”一文的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