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和蛇以及一只狗(短篇小说)

来源 :南方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ms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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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说鹅老爷吧。
  “鹅老爷”原是精神病院一个病人的心爱之物,这位姓包的病人乃一家知名企业董事长,生意做得风起云涌盖天红。然而,有那么一天,正在办公室埋头日理万机之际,包总莫明其妙冷不丁地发起愣来,眼睛直勾勾地呆望着天花板,老半天不眨眼,呈现出一脸汹涌蓬勃的生死疲劳感。再然后,他歪斜着眼睛,像外星人刚刚落脚地球村那样,瞅瞅满屋子等待着请示汇报的副总们,再然后,像昏睡五百年恍然初醒那般,拿万分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办公桌上的电话、电脑以及堆积如山急待处理的文档文案,突然,毫无来由地对着满脸狐疑的副总们狂吼起来:“滚蛋!统统给我滚蛋!马上给我滚蛋!立刻给我滚蛋!滚蛋!滚蛋!滚蛋!”等大家惊慌失措地滚蛋以后,他反锁房门,一口气砸了所有砸得动的物什包括无辜的电话、电脑和文件柜,正当他要一把火把自己和办公室同时点燃时,人们破门而入把他押送到了精神病院。
  这之后,包总几乎丧失语言功能,“滚蛋”两个字成为他的万能致辞,无论任何人对他说任何话,他只有两个字奉送:“滚蛋!”甚至,只要听到一丁点声音他就大骂“滚蛋!”他什么人都不见、什么话都不听,就像扔一团用过的草纸那样,把自己呕心沥血经营起来的庞大企业集团和整个世界卷巴卷巴,一脚踢进猪圈里当作烂南瓜喂给猪吃,专心致志只守着一只大白鹅发呆充愣。他的语汇仅只剩下两个字:“滚蛋”。自那天企图点火自焚以后,除了“滚蛋”两个字,他未曾说出过第三个字,他以不变应万变,拿“滚蛋”两个字像机关枪一样对付整个世界。
  医生说:“该服药了。”
  他道:“滚蛋!”
  妻子说:“该吃饭了。”
  他道:“滚蛋!”
  护士长被逼急了,逗他说:“要地震了!”
  他道:“滚蛋!”
  他老爹气恨不过,愤怒地对他喊:“你娘死了!”
  他大义灭亲地照样奉送两个字:“滚蛋!”
  副总报告:“公司马上要破产。”
  他道:“滚蛋!”
  他唯一没有发出滚蛋指令的,只有这位鹅老爷。
  这只鹅是包总的爱物,包先生把它当老太爷养了足足十二年,视若自家亲爹般,以致他亲爹跟这只鹅不共戴天,像仇人般见了面就分外眼红。这位鹅老爷有个怪癖:哪怕山珍海味都一概不尝,只爱吃包总亲自嚼烂的馒头。没嚼过的馒头不吃,别人嚼的也不吃,包总包大人哪怕忙到焦头烂额,也要抽出空暇亲自替它嚼馍,甚至出差坐飞机也要带着它和馒头,以免它因绝食饿死。包总的牙齿成为它独享专用的食物粉碎器,包总不辞劳苦地替它嚼了十二年的御用馒头,哪怕让地球滚蛋,哪怕住进精神病院,始终不弃不离地带着它,一日三餐替它嚼馒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鹅”有旦夕变故。这只没良心的鹅在精神病院遇到另一个白会长以后,愣是背信弃义、翻脸不认人,忘恩负义地投靠至白会长门下,睬也不再睬包总一下,死心塌地跟在白会长屁股后,像他最忠实的奴仆一般,尽职尽责地替他看护着一群白鸽,不同的是:包总拿它当亲爹,它却拿白会长当亲爹。白会长有感于它的知遇之情,也对它礼尚往来、敬之若宾。需说明:白会长也是个精神病患者,因病前组织过一个协会(专门救助自杀者的民间机构),人称“白会长”。白会长未住院前养着一群鸽子,住院后,他的鸽子们每天定时飞来医院探望他,有时落身在医院的树上歇息过夜,有时落脚在医院的草坪上跟主人缱绻。白会长视它们若亲生儿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包总的鹅对它们一见如故、难分难舍,在精神病院里结下了真诚的友谊,进而爱屋及乌地对白会长也产生了深厚的依戀之情,对自己的主人包总横眉冷对、不理不睬,这令包总大光其火。
  十二年的情分,竟是一夕抛却,包总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恶气呢?他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这只鹅能够回心转意,跟他重修旧好。然而,任他千方百计,这只鹅不为所动,死不悔改地跟定白会长。包总无奈之下找白会长理论,白会长道:“你带它走呀!我也没有拦着它是不是?”然后又吼又骂,强行把鹅驱逐出自己的房间,呯的一声把自己的病房关死。孰料,那只鹅宁可整夜守在白会长的病房门口,哪怕饿得半死,愣是尝都不肯再尝包总替它嚼的馍。包总气得几度意欲跳楼,苦于被妻子严防死守着,找不到可乘之机,那病情亦随之加重了好几分,每天比往日都要多抛出几十个“滚蛋!”即使谁都不招惹他,他也会对着空气怒吼:“滚蛋!滚蛋!滚蛋!”
  他妻子气得见了那只鹅就骂,“忘恩负义、投敌叛国、白脸奸臣”,什么难听骂什么,全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也都对这只鹅没有好脸色,见了它不是吐唾沫、就是翻白眼,疯子们见了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有的叫它“叛徒”,有的喊它“卖国贼”。最后,大家众口一词,替它取了个绰号叫作“叛徒鹅”,致使“叛徒鹅”三个字像“岳不群”一样,在医院里成为伪君子的代称,院长在召开全体大会时也公开指斥个别员工简直就是“叛徒鹅”,恋人之间吵架也会互骂对方为“叛徒鹅”。这只千夫所指、恶贯满盈的叛徒鹅任人褒贬,依旧我行我素,气得包总把医生拿进口药都治不掉的口头禅“滚蛋”两个字奇迹般地忘掉,见了人就絮叨: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
  包总见谁就跟谁诉苦把冤伸,一天几趟跑去缠主治大夫,要她替自己讨公道。大夫实在不耐烦了,气恼地劝训他:“只不过一只连话都不会说的大笨鹅,又不是天仙美女俏佳人儿,至于吗?”
  包总心如刀绞地痛陈:“坏就坏在它不会说话啊!它若是个会说话的俏佳人儿,我就可以送珠宝钻石给它,不管是别墅宝马、还是天上的星星,它要什么,我送什么。可恨就可恨在它不会说话,你不知道它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这么不吭不哈背叛了我,搁谁谁不伤心呢!啊?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没有了!啊?愣是被一只鹅生生地抛弃了!一只不会说话的鹅啊,我养了整整十二年的鹅!”此后好长时间里,包总见人就感叹:“一只不会说话的鹅啊,我养了整整十二年的鹅!”
  精神病院的疯子和非疯子们听到他“鹅”字一出口,拔腿就跑,怕耳根长茧子。医院最俏丽的小护士“胡蝶”姑娘,听说包总愿意送给叛徒鹅珠宝钻石和宝马别墅,立刻把相恋几年的男友打入冷宫,企图取代那只背信弃义的叛徒鹅在包总心中的位置,趁着月黑风高之夜,把叛徒鹅绑架到医院黑咕隆咚的墙角旮旯处,企图实施血腥的谋杀勾当,幸亏被半夜捉蛐蛐的一个名叫笑笑的孩子及时发现,才救了鹅一条命。包总大笔一挥,当即开出一张支票,算作给笑笑颁发的“见义勇为奖”,支票上鹅蛋般排着圆溜溜五个零,俊俏的“胡蝶”姑娘看见后,眼馋得直流口水,偷哭了三五场。发生过这起谋杀未遂事件后,鹅的人气指数直线上涨,由“忘恩负义的岳不群”,一夜之间华丽转身,成为鄙弃钱财的清高义士。俏丽的“胡蝶”女士成为众夫所指的“女财迷”、听到鹅叫就面红耳赤,最终羞愧地辞职而去。   此刻,人们终于理解了鹅的背叛行为,很显然:包总身上铜臭味过重,熏得鹅兄实在难以忍受,才弃之而去,也算他活该。男大夫们一改往日对叛徒鹅的反感,纷纷慨叹:“钱多怎么着?钱多就能霸占一只鹅?莫说宝马别墅,哪怕金山银山,鹅也不会稀罕!要是美女们都像叛徒鹅这样,具有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节就好了。”女医生女护士和女疯子们则保持羞愧的沉默,仿佛个个都成了贪财恋金的浊物,这只雅鹅愣是用自己的高风亮节把女人们映照得面目可憎。
  哪怕被一百个女人背叛,包总都可以等闲视之,被一只鹅背叛,这太过残忍,他一心想要弄明白,到底鹅为了什么缘故要抛弃他。他已让整个世界都滚蛋,失去这只鹅,他很可能会崩溃致死。为了挽回鹅心,把它从白会长那里抢回来,包总抱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对医院里一个姓魏的博士大夫死缠烂打,期期艾艾地请求懂得鸟语的魏博士跟鹅谈心,以便弄清真相、化解嫌隙,战胜“情敌”白会长。需说明:传说魏博士能够“通灵”,跟石头、树木以及动物都能沟通无阻,更不要说疯子们了。无论把自己武装得多么壁垒森严的疯子,他都能打开缺口,进入其“灵魂城堡”、探索其“精神迷宫”。医院的老槐树上曾飞来过几十只乌鸦,且一来就不走了,大有安营扎寨、长住久居的架势,给医院的患者们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医院采取了包括火攻在内的多种强硬战略,都无法赶走那群阴森可怖的不速之客,最终,还是魏博士出面跟乌鸦谈判,才使乌鸦安静有序地自愿撤离精神病院。包总坚信,魏博士既然能跟乌鸦谈判成功,就能说服一只无情无义的鹅。魏博士起初不肯答应:包总不是他接诊的患者,依照医院“首诊负责制”的惯例,他不便越俎代庖。包总开出了好几个鹅蛋的支票企图向魏大夫行贿,魏大夫虽没有接受他的鹅蛋支票,最终答应跟鹅沟通,并很快发现:问题的症结可能与一个墙洞有关。
  接下来说说这个墙洞吧。
  墙洞很小也很隐蔽,跟碗口差不多大,又被杂草掩映着,极难被注意到。魏大夫发现,那只鹅很奇怪,只要经过这个小小的墙洞就会神色异常,有时故意在墙洞附近贼般踟蹰徘徊,到了没人的时候,还会从垃圾里叼来碎馒头之类的食物,趁人不备往墙洞里送。需说明,那只鹅虽是包总带进医院的宠物,但医院规定:晚上睡觉时,患者的宠物不准带进病房,这只鹅便经常独自在院里散步,而它散步的地点始终不离墙洞周围。
  事实上,住在精神病院的患者有相当一部分对整个世界和所有人类都感到绝望,他们往往把自己仅存的那点感情扭曲地寄托在某种宠物身上,没有宠物存在,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极有可能自毁身亡。因此,带宠物住院的病人并非偶然,医院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查房时动物不在病房里就装作不知道。病人养的宠物五花八门:指猴、密袋鼯还有皮堡斯之类应有尽有,最受大家喜爱的是一只名叫“崇拜”的小狗。它的主人是个特别渴望被崇拜却从未得到过任何人崇拜的中年男人,這只小狗不只取名“崇拜”,而且会用动作表示崇拜。只要对它发出“崇拜”的指令,它马上举起前肢作举手崇拜状,有时候连严肃的医生见到它也会开玩笑地指令:来个崇拜!它就赶忙恭敬又虔诚地对医生表示崇拜,哪怕最疯的疯子要求它崇拜,它也会认真地崇拜不误,因医院里人人都能得到它的崇拜,于是人人都喜欢它。
  医院最令人惊惧的是一个名叫“艳平”的男病人,他养了一条蛇作宠物,与这条蛇须臾不离地黏在一起,像连体人那样形成“人蛇共生体”,虱子般寄生在他身上的蛇会不时探头探脑、暴露形迹,多次在地铁之类人流密集之地把人吓得半死。因为他身上生活着一条蛇的缘故,最终蛇的存在覆盖他本人的存在,他在人们眼里成为蛇之化身,比蛇还要令人恐怖,被家人强制住院从而治疗其病态的“恋蛇癖”。因担心蛇去人亡、造成恶性医疗事故,医院不敢贸然强行捉拿寄居在他身上的那条蛇,只得依照通常的“顺势疗法”,权且允许他“与蛇共生”。在收他入院时,院方请专家专门鉴定过,他身上寄居的蛇确系无毒宠物蛇,不过,他还是被安排在医院的隔离病房,出入受到严格限定,以免蛇惊吓到别的患者。
  顺便认识一下这条宠物蛇吧。
  其本名就叫“美女蛇”,由国外进口而来、身价昂贵,堪比豪门千金。这位“美女”斑瓓娇俏、遍身碧绿,像一根刚采摘的青豆角般鲜翠欲滴,主人对它的昵称就叫“豆角”。医生查房时,娇贵的“豆角小姐”被强制性临时关进带有输氧孔的瓶子里,只要医生转身离开,其主人就会迫不及待地把它从瓶子里放出来,让它回到自己身上:或装在衣服口袋里,或像项链一样绕在脖子上,抑或当作手镯环在手腕上,大部分情况下,干脆就让它蜗居于身体的任何一个它所喜欢的部位,比如腋窝窝或肚脐眼旁边,或者温柔地缠绵于其腰间。如果那条蛇不自己暴露形迹,谁都不会知道,这位举止斯文的男人身上日夜寄居着一条蛇!
  虽然大家都相信“豆角小姐”十分温柔善良,不携毒也没有攻击性,但还是对其退避三舍,每次医生查房和护士派药都要再三确认,亲眼看着“豆角小姐”被关进瓶子并拧紧瓶盖,才敢走近那个名叫艳平的患者。不料,医院有个自闭症孩子对美女蛇一见如故,如同久别重逢般相见恨晚,腻在艳平的病房里打死都不肯离开,那孩子的陪护家长只得忍着恐惧,胆战心惊地遵从孩子的意愿,让他们同居一间病房,先是发展成为关系最为亲密的病友,后又相互成为对方的最佳良药。
  艳平的病很平常,被医生命名为“宠物癖”。有宠物癖的人很多,但绝大部分人都以狗猫为痴迷对象,迷恋一条蛇,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哪怕妖娆的美女蛇,也让人难以容忍,其妻用尽一切手段,想把“蛇”情敌击溃,最终自己落荒而逃、完败于蛇。艳平先生誓与“豆角小姐”共存亡,须臾不肯离弃。若要他抛弃蛇,除非先拿去他的脑袋,看那情势,怕是要“生则同裘眠,死则同穴居”了。“豆角小姐”仿佛是他的魂魄,只要离开他的身体一小会儿,他就会浑身哆嗦、牙齿打战,发了毒瘾般。只要“豆角小姐”黏到他身上,他立刻药到病除,乖驯得像只最温柔的小绵羊。那位“豆角小姐”也足够邪魔,跟主人天生一对。它不喜欢自己本该居住的瓶子,关进瓶子不超过半个时辰就会上蹿下跳、以头撞壁地寻死觅活,它爱且只爱寄生在主人的身体上。它错误地把主人的身体当作自己的家,一回到家便如鱼得水、无限地娇柔妩媚,其娼媚之态几可媲妓:或在主人身上爬来爬去,用光滑的肌肤狎昵地爱抚主人,或吐出湿漉漉的小红舌信,娇滴滴地亲吻主人,或撒娇作痴地盘成菜花状,酣眠在主人身体的某个部位。艳平先生身高六尺、体毛浓密,“豆角小姐”栖息其身如同出没于叠嶂峰峦,倒也游刃有余、安然自得。   艳阳高照的那个夏日午后,艳平先生身穿一条大裤衩在院里散步,他的主治大夫,一位林姓美女医生把自己的患者认真打量一番后,错误地断定,那位“豆角小姐”不可能藏在艳平的裤衩里,既然除了裤衩,患者身上别无他物,“豆角小姐”一定睡在病房的瓶子里。既然豆角不在,她趁机放心大胆地与这位患者亲切地交谈了起来。说实在,由于对“豆角小姐”心存惊怵,可怜的女医生几乎找不到机会与自己的患者深入交流,谁知,女医生刚说了不到三句话,愤怒的“豆角小姐”就因醋意大发,从主人的头发里跳将而出,看那架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女医生吓得仓皇逃遁,崴断一只鞋跟后,坚决不再做艳平的主治大夫。
  为了治愈艳平的恋蛇癖,医院专家组费尽心机,才制定出“移情疗法”的方案:要让患者摆脱蛇,不能采取任何强硬手段,只能让他潜移默化地把对蛇的痴恋之情,不觉不知地转移到人身上。大家认定:年轻漂亮的林医生红唇皓齿、身姿窈窕,具备美女蛇之特征,于是安排她做艳平的主治大夫,期望艳平移情于她,从而疏远“豆角小姐”。林医生既然被大家公推为“美女蛇”,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谁知,“豆角小姐”死死地霸揽着艷平,根本不给她机会靠近半步,且动不动就醋意大发,美女医生不堪其辱、拂袖而去,专家们再次会诊研商,制定出一个新方案:竞争疗法,派一位不怕蛇的男大夫接管艳平,不动声色地勾引“豆角”,以期达到调蛇离山之疗效。但,艳平担心这位帅哥医生喜欢上他的“豆角”,从而夺其所爱,把医生当情敌、处处防范,查房时他早早就把“豆角”装进瓶子,再把瓶子锁进抽屉,美男大夫根本见不上“豆角”,纵有千般伎俩,亦难以施展。不过,比起艳平的家人来,大夫们尚算幸运。艳平的前后两任妻子皆因不愿与美女蛇同床共榻而愤然离去,艳平的家人也因对蛇不共戴天的仇恨而被艳平视作仇敌,艳平据此更加坚信:最毒的毒蛇也没有人更恶毒。天可怜见,他的同室病友,那个患自闭症的名叫阿三的七龄男童,竟然对“豆角小姐”一见如故,两个人跟美女蛇难解难分、其乐融融,像天生的一家人那样。
  既然提到阿三,只好再说说阿三了。
  依照通常的看法,阿三生来就是个“外星人”,与地球人井河两不犯,若是有谁听到他跟妈妈的对话肯定要当场疯掉:
  “阿三,你饿了吗?”
  “火车。”
  “阿三,别把衣服弄脏了。”
  “火车。”
  “阿三,快看那只大白鹅!”
  “火车。”
  阿三会在整整几天的时间里,用“火车”两个字对付整个世界,他所说的“火车”究竟指代什么,只有上帝知道。当然,除了“火车”,他还有许多别的日常用语:比如,他会连续多日只说一个词“希达”(音译),饭是“希达”,睡觉是“希达”,肚子疼也是“希达”,这个万能“希达”在他的思维里根据情况不同其所指亦大相径庭,需要其父母想破脑袋像拆解密码一般去破译。简单地说:他既在这个世界上,又不在这个世界上。他虽不像精神分裂病人那样,拿幻觉制造“独立王国”,却比那些人孤独和顽固一千倍。精神分裂患者们幻想出来的独立王国是有形的,医生可以想法攻破,阿三不同。他生来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那个独属于他的世界没有形态和边界,却比任何铜墙铁壁更坚固,拿原子弹都炸不开缝隙,父母哪怕把他抱进怀里,彼此之间却还是隔着整整一个世界。谁能想得到呢?阿三的父母披肝沥胆、数不清的权威专家们呕心沥血也未能攻破的堡垒,一条小小的美女蛇居然轻而易举就钻了进去,且双方亲密无间、情同手足,不存在丝毫隔碍。
  据阿三父母讲,自从爬出娘肚子,到七岁零三个月又五天,阿三愣是不曾有一次响亮地笑出声来过,永远机器人般面无表情。然而,每当他与那位“豆角”蛇腻在一起忘情地玩耍时,却会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那笑声爆米花样爽脆酥香,使其父母十二分地欣慰陶醉外加惊诧莫名。也是邪魔:那条蛇跟孩子仿佛天生心有灵犀,阿三让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阿三只要伸伸手指头,它就心领神会,像在娘胎里早就认识那般,以致阿三的父母对那位“豆角小姐”充满羡慕嫉妒恨,由以前与蛇的势不两立,到对它心生好感,到最后自己也认认真真地打算着,要收养一条美女蛇作宠物,从而诚心诚意地向蛇学习,以期能像蛇那样进入儿子封闭的王国。那孩子因与蛇交好,很有可望走出全世界都难以攻克的自闭顽症,令专家们摩拳擦掌,把“宠物疗法”作为研究自闭症的专门课题,列为重点科研项目,遗憾的是:科研经费迟迟不到位,急煞了专家们,“豆角小姐”却成为整个医院的“名人”,独领风骚地出尽了风头,许多外地专家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专为一睹“豆角风采”,鄙人虽对蛇恐惧到丧心病狂之程度,还是忍不住好奇,斗胆对蛇主人艳平先生进行了一次“专访”:
  “为什么‘豆角’蛇——啊不——‘豆角小姐’会那么听孩子的话呢?”我问。
  “‘豆角’知道孩子真心喜欢它。”
  “它是怎么知道的?”
  “谁真心喜欢你,你难道会不知道?”
  “孩子为什么一点都不怕蛇呢?”
  “那,你为什么那么怕蛇呢?”
  “蛇有毒,会咬死人。”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这么认为,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
  “坏就坏在这‘人尽皆知’上。孩子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孩子心里没有‘毒’这个东西,更不存在‘蛇会咬人’这个概念,要把这些观念灌输进他的头脑,比心脏移植还要困难。蛇在他眼里很可能跟他一样,也是个孩子。当然,这是我的推测,也许蛇在他眼里是别的什么,比如玫瑰花或者白雪公主——对不起,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所有的词语其实都是言不及义的遮蔽,连‘蛇’这个命名也是一种人为的偏狭,‘豆角小姐’不是蛇,它是它自己。人类错误地给它附加了‘蛇’的所有概念,这些概念便像雾障一样笼罩了它的本来面目,孩子心里不存在这些雾障,他看到的就是本来的它,究竟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他看到的不是我们眼里的蛇,蛇看到的也不是一个自闭症的儿童,他们看到的彼此都是上帝本来的造物,就这么简单。”   听着艳平“简单”的阐述,我想到了一句“简单”的老话: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还没有见过蛇以前,我已经开始害怕蛇了,因我根据接收到的既定信息根深蒂固地相信:蛇是魔鬼撒旦的化身,阴险而又狡猾,但,孩子没有这些成见。由于“自闭”的缘故,这些刀子般锐利的“类常识成见”穿不透他的知觉之墙,于是,蛇跟孩子亲、孩子跟蛇亲,蛇知道他、他亦懂蛇,没有畏惧、没有怀疑,只有最原初的信任和爱,这是孩子和蛇之间的秘密默契。
  “那,你为什么爱蛇呢?”我问艳平——这个人高马大,被定义为患了“精神病”,从而被迫住院接受治疗的男人。
  “蛇爱我。”
  “比你妻子还爱你?”
  “超过妻子爱我一万倍。”
  “你怎么知道蛇是真心爱你的呢?它又不会说话。”
  这个名叫艳平的膀大腰圆、块头剽悍的男人忽然绯红了脸,羞涩把头扭向旁边,双目直视着天空,沉默半天,低声道: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肯,好好地,抚摸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抚摸?”
  “抚摸。”
  “你说的‘抚摸’是什么意思?”
  “就是,抚摸的意思。”
  艳平又沉默良久,之后,梦呓般滔滔不绝起来:
  “我有过很多女人,我爹的钱我两辈子都花不完。”的确,艳平是个富二代,若不是他爹捐赠医院一辆救护车,医院很可能将他这个“蛇人”拒之门外:“可是,没有一个女人肯好好抚摸我,没有一个!我哪怕像小南瓜那样去亲吻她们的脚趾,她们也不肯用心抚摸我。”
  “小南瓜”是他继母养的一只贵宾狗。艳平的生母和他爸离婚几个月后生下艳平,然后丢下孩子离开,且再也没有探望过艳平一次,艳平是被若干个保姆像接力棒一样轮番带大的。由于后母超常地苛刻,家里的保姆都做不满三个月就不得不辞工,从小到大,艳平经历的保姆多达两位数,其继母在艳平不满一周岁时因宫外孕被摘除子宫后,就收养了那只名叫“小南瓜”的贵宾犬,她把“小南瓜”当亲生儿子宠爱,坐在餐桌旁吃饭时都把它抱在怀里不肯放下,她纤柔美丽的玉指几乎不舍得离开“小南瓜”的身子半刻,她无限柔情地抱着“小南瓜”抚摸个没完没了,连“小南瓜”的小蹄脚和蹄脚上的每一枚小趾蹼都被她疼爱地捏在手里,像抚摸梅花瓣一样抚摸个没完没了,她甚至像袋鼠妈妈那样爱怜地把“小南瓜”裹进自己的上衣里,让它直接肉对肉地贴着自己胸口睡觉。然而,从小到大,她从未有把自己的手指触抚到艳平身上过一次!半次都没有!对她而言,不共戴天的情敌生下的这个名叫艳平的孩子根本不存在!她以她的视而不见完全地抹杀掉和忽略掉他的存在,使他形同虚无。
  小小的艳平羡慕死了那只抱在继母怀里的名叫“小南瓜”的贵宾狗。每当继母抱着“小南瓜”娇娇嗔嗔地百般爱抚时,他总是把自己的一根小小的手指头伸进嘴里,默默地,一边拼命吮吸、一边躲在角落里看着那浓情蜜意的一幕,直至把手指吮出血来。为了纠正他吮吸手指的恶习,父亲拿胶带把他的两只手都缠裹起来,越缠他越倔强,只要避开父亲,他就会躲在角落里拿牙齿狠狠地撕咬双手,直咬得皮开肉绽,连脚趾头都不放过。有时候,他会实在忍不住羡慕,自己大着胆子恬着小脸儿从躲藏着的角落羞怯地出来,故意出现在继母眼前,直勾勾地盯着她和她怀里的小狗,兩只乌溜溜的黑眼睛仿佛在无声地哀求:抱抱我,摸摸我吧!妈妈,妈妈,妈妈,摸摸我抱抱我吧,只摸一回也行、只抱一次也中,我会跟小狗一样乖。不,比小狗还要乖一千倍!可是,继母看不见他。哪怕他故意撞到继母的眼珠上,她永远都看不见他!他用尽了一切伎俩,几乎无所不尽其极,偷藏她的化妆品,弄坏她的餐具,弄脏她洗净的衣服,以期引起她的注意,使她能够看他一眼,哪怕踹他一脚,甚或把他暴打一顿也行,只要她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然而,对继母而言,他根本不存在!绝对不存在!从来都不存在!不要说跟他讲话,她连正眼瞅他一眼都不肯,那只贵宾狗才是她比心肝宝贝还要亲的儿子。于是,他死心绝念地再自己退回自己的角落,把小小的身躯绝望地匍匐到地板上,下意识地模仿着小狗的动作,先是拿嘴唇不顾一切地亲吻着继母的皮鞋,继而伸出热乎乎湿漉漉的小舌头,像小狗那样认真舔啮起那双锃光瓦亮的皮鞋来。皮鞋冰凉,舔着舔着就会变热,变热的细羊羔皮鞋热乎乎的,小嘴唇触上去很柔软。那温热的柔软使他贪婪痴醉,于是,他把整个小脸儿都紧偎上去,就那样一次次用脸贴着继母的皮鞋睡熟过去,再自己睡醒过来。偶尔地,“小南瓜”无意间在角落里发现他,也会把他舔醒过来。不过,这样的机会极少!极少!这对他而言,简直如同过年般幸福: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继母才会跟“小南瓜”分开,交由保姆照顾,保姆偶尔疏忽、“小南瓜”又恰巧在角落里碰到他的片刻,他才得以跟“小南瓜”艰难邂逅并急切亲密。
  那是怎样的亲密啊!每一次都是,他学着继母的样子掀起外衣,把“小南瓜”紧紧地贴在热乎乎的小胸口上,嘴里呢喃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他不知道什么是妈妈。在想象中,“妈妈”应该就像“小南瓜”那毛茸茸的肚子一样,又温热、又柔软,他对那温热的柔软太过贪婪了,总是把持不住自己,每次都是:小狗被他类若癫痫般的激越吓坏而拼命逃掉,只有极稀罕的时候,小狗不逃,温驯地伏在他的怀里,伸出小红舌头,像他舔鞋子那样舔着他的脸。小狗舔一下,他叫一声:“妈妈!”再舔一下,他再叫一声:“妈妈!”可是,小狗不肯好好给他抱,总是随时准备逃跑,不像鞋子那样乖乖地待着,一动不动任他亲吻任他抱。于是,他日复一日地迷恋起鞋子来,并最终养成了一个小狗的嗜好:喜欢匍匐在地上亲吻别人的鞋子。只要看到一双鞋子,他就会不可遏制地趴到地上去亲吻。甚至,有客人上门来,他有时亦会下意识地扑过去亲吻其鞋子。那时他还不到三岁,不知因此被父亲惩罚过多少次,不过,却终究也没能打掉他这个毛病。后来,父亲对他进行反向惩治,先是命他脱掉鞋子,大冬天在雪地里赤脚罚站,后又命人在鞋子上涂了巨味辣椒油,让他一点一点地用舌头舔干净。在父亲的百般刑罚之下,他似乎改掉了舔鞋子的嗜好,然而,对鞋子的痴癖却历久弥甚、从未丝毫减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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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便便先生的伟大征程”科学童话绘本(全3册):《动物的便便》《便便的形成》《便便去哪了》,不久前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这套作品故事简单,情节童稚,寓意深刻,语言
对出口生产企业实行代理制,目前已在全国各地陆续展开,这是当前我国外贸体制改革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它不是简单的贸易方式转换或工贸利益的调整,而是外贸经营机制上一次深刻
通信在我五岁的时候,我家由群山缭绕的阜新搬到了鱼米之乡的水源镇。时隔不久,突然收到阜新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姥姥病危,让我们全家速回。写信的时间已经是五天前了。当我
世界经济发展的历史证明,一国经济成败的关键,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否利用世界经济一定时期的变迁和机遇。一旦机遇到来,选择什么样的经济发展战略和经济管理模式,则又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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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89年下半年以来,全省供销社经营形势一直不见好转。相当一部分企业,历史包袱沉重,经营滑坡,日子难过。面对现实,山西省万荣县供销社从1989年4月份开始,凭着一股“热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