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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结束的青春期
毛尖的师友大多被她在专栏里损过。在表达欲旺盛的年份,她一周会写十个专栏,那些心胸宽广、“底线”较低的朋友偶尔成为她半真半假故事的主角。作家孙甘露说,“那些最可笑的人物,多半由她的朋友出演。”
同门师兄、华师大中文系教授罗岗今年生日,毛尖写了一篇祝贺文章,说罗岗本人就像穿着麦兜睡衣的西门庆,并写到,日本学者来访,罗岗三杯茅台下去,不耐烦地挥戈:武藤兰以后,还有什么好看的?对方也不是吃素的,荤口反问,武藤兰一年304部,你都看完了?
毛尖是在人堆里长大的。18岁以前她住在宁波外婆家,餐桌上从来都坐着十来个人。外婆家大,占据了弄堂的一半区域,有公共广场的功用,晚上10点前大门敞开。夏天,邻居们到她外婆家的井里打水、冰西瓜,晚饭时候,大家端着饭菜加入。
她也喜欢看金庸,和里头的大侠一样养成呼朋引伴的性格。一篇讲述孙甘露如何优雅的小文里,她调侃自己“激动起来就暴露贫民窟锻炼出来的大嗓门”。11月的一个午后,我和毛尖一起走向她下午将主持讲座的教室,她的声音回荡在教学楼走廊,一位同事在办公室里试探着问:“毛尖?是毛尖吗?”然后探出头来,眼镜正好滑落,“哎呦,一见到毛尖我激动得眼镜都掉下来了。”
80年代末到上海求学,毛尖老被叫“小宁波小宁波”,因上海与宁波那层血缘上的亲近免于受到地域歧视。有朋友善意揶揄她是“社交网络”,朋友的女朋友来华师大玩都找她解决住宿问题。毕业后男生羡慕地说,毛尖是睡过最多女人的人。毛尖自己也承认,她喜欢“成群结队地去做一件事情”。今年夏天在上海特写书店的一场活动里,她本是嘉宾,到问答环节却对台下的熟人说,“XX你来分享一下嘛!”气氛顿时被她搞得活络。
黄昱宁第一次见毛尖是在十八九年前《万象》杂志的作者饭局上。她记得,《万象》作者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老头”,毛尖和她年龄最接近,“反应快速,特别聪明,既有分量又有见识,什么梗都能接住。”她视毛尖为“非常靠谱”“完全值得托付”的朋友,有时又“夸得你不知所措”,但她能从这些好话里看到善意的希望和建议。罗岗觉得,毛尖身上有《射雕英雄传》黄蓉刚出场时的古灵精怪,更有《神雕侠侣》里郭襄“把天下人都作为自己朋友”的赤子心。
這或许也是家传。毛尖的妈妈80岁还在商场里帮人抓小偷,完全是出于过了一辈子公共生活的热心;毛尖的外婆多年前认真听她讲了《包法利夫人》中爱玛为虚假、茂盛的浪漫主义付出生命的故事梗概,说了一句:“这个包太太要是在我们这,不可能死的,我第一个就把她给劝住了。”
不知怎么谈到心脏,毛尖说,她的心跳很慢,一分钟只有五十来下,“是不是天性而言,我应该是个不动声色的人?”但大概是心理心跳拉平了生理心跳,她日常生活热闹高温,“有时候过于激情地把自己扔出去,有时候也受伤,但根深蒂固的习惯似乎蛮难改的。这个其实是文艺腔,是对自己的情绪把控能力不足的表现。”伯格曼说自己的青春期58岁结束,毛尖据此说她的青春期也没结束。
毛尖的青春期是集体主义式的。小时候语文老师给他们上全市公开课,大家不约而同穿了白衬衫——相似的家庭条件让大家穿得一样朴素,一样难看,只有美丽的班花穿了件粉色的衬衫,却觉得不好意思。这件事常年保鲜在毛尖的记忆中。后来开始写作,她也很少使用“我”,非要用,也是“我们”。
“这是我们这一代的政治和美学,它长期留在我们的公共生活中。住在一样的衣服里,我们觉得安全。现在是个体被大写的时代,但我在人际交往中,在阅读取向上,在道德在学术中,集体主义这个东西都已经内化在内心。”毛尖说。
“留在人生中的都是那些不相干的东西”
1997年,26岁的毛尖从上海到香港读博,陡然感受到人和人的关系拉远。在寂寞的环境中,她每天看四五部电影。让她以影评成名的《非常罪,非常美》大多源于那几年的积累。
毛尖的影评并不客气。罗岗提到,导师王晓明和他们几个研究生出过一本小书《无声的黄昏》(1996),大家评论90年代文学文化现象,强调最多的就是“要有批评的尊严”。“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朴素的东西,但可能我们忘掉了。毛老师的文章背后最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有做过掉份的批评。”
“你在嬉笑怒骂中,多少也扔进了自己的肉身。”毛尖说。她被不少电影圈朋友拉黑过,也有很多读者喜欢她的率性。刚工作那年,一位至今不知是谁的朋友替她征婚,成麻袋的信件向学校收发室飞来;还有人在电台给毛尖点歌。
至于嬉笑怒骂,毛尖开玩笑,“这是罗岗引领的。”罗岗比毛尖大三岁,1992年他们一同考上现当代文学硕士。学生时期,罗岗带头臧否各路领军人物,大家提醒他,他骂得最狠的那位就在隔壁,罗岗愈发提高音量:他也是个SB!
罗岗大笑着听我转述完这个段子,说,当年就是这样,谁也不服,只向才华低头。
1988年,毛尖到华师大读英文系,四年后又考了中文系。诗人宋琳一边念诗,一边把诗稿撒向会场,校花挤着去捡。马原走进教室,满当的教室迅速让出一条道又迅速封死。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可能成为诗人,毛尖的一位好友亦纯洁地供养过一位诗人。在这样的文艺思潮下,王晓明收期末论文,毛尖勇敢地回:没写。挨完批评她嘀咕:作业很要紧吗?
1996年毕业后,毛尖留在华师大对外汉语学院做了老师。2019年11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我在她的英国文学课堂上看了本科生表演的《威尼斯商人》。这门课毛尖上了十来年,每年都会组织学生表演莎剧。“这会成为他们毕业时一个非常美好的回忆。”毛尖认真地说,“留在人生中的都是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好像无意义的、跟分数没关系的、不在你大学主流教育里的东西。”比如,读书时代听了那么多讲座,但她印象最深的是,某讲座上导师绅士地帮哈佛出版社的学者Lindsay挪凳子,Lindsay没看到,一屁股坐到地上。

《威尼斯商人》演完,毛尖卷起袖子上台,“场面调度非常好。”“夏洛克很好,但是太漂亮了。”“你们人不够,法庭戏容易有寒伧感,再用塑料手套,不是更增加了塑料感?”她稍微露出影评人的痕迹,又马上变回严肃的老师,开始讲她喜爱的诗人威廉·布莱克,声音像霰弹枪一样连绵不断地对台下发射,课堂最后她强烈建议大家背诵布莱克的名诗《London》,“每一个单词,都是一个现代关键词。”她告诉台下。一学期内她要从《贝奥武甫》讲到20世纪,时间怎么都不够,“所以每次都是秋收一样。”
留校那年,毛尖被照顾性地安排给留学生上课,备课量少一点。但她难以控制子弹发射的速度,学生看她像看恐怖片,半年后大家相看两厌,彼此解脱。有学生在学期结束后说,挺喜欢毛尖老师,但一学期基本没听清她讲什么。
毛尖觉得语速之快几乎要成生理缺陷了,但这不影响她成为一个好老师。罗岗说,今年夏天毛尖被评为全校最受本科生喜爱的教师——这要连续三年都被学生评为全校最优才行。黄昱宁偶尔听毛尖抱怨课业太重,或是最近要盯着某个学生写论文,“她会说,‘哇,现在的学生满世界找不到人。’她一直在这上面花很多时间,比我见过的很多高校老师跟学生之间的关系都更紧密一点。有时候你觉得她不管有多少名气、多大年纪、在这个岗位上呆了多少年,她身上还是看不到任何倦怠,这一点还是挺朴实的。”
毛尖讲课不喜重复,去年上电影课,她以“红与黑”为主题,把1930、1970、1990年代的革命电影和黑帮电影绑在一起;今年的同一门课,她又以1959和1962年为两个线头,试图给学生圈出世界电影在五六十年代之交的流变。
在某篇专栏中,毛尖有些伤感地遗憾于学生不像80年代的他们一样热爱经典了,在她的学生时代,哪位高人一说“没看过《白鲸》怎么理解美国文化”,第二天图书馆的麦尔维尔就被借空。她让学生比较海明威和任意作家,有人举出痞子蔡,有人选了罗贯中。“那种和经典之间的距离好像是近的,其实是远了。你理解我说的吧。”
“那个时代给我们的一个馈赠不是具体的知识,而是大学文化的共同体感受;不是靠学校提倡或者是谁组织,我们的老师辈和我们都在共享80年代。我们非功利地共同讨论某些极其抽象的问题,我们觉得这是日常生活的一個组成部分,然后我们变成了一个有爱的共同体。我觉得这个东西永远消失了。幸运的是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个时代。”罗岗说。
年轻的单词里没有累
华师大的老校区在上海中心地带,绿化极佳,深秋的丽娃河畔落叶满地。复旦和华师大相距20公里。30年前,华师大姑娘毛尖曾经倒三趟公交或是骑两个小时车去复旦跳舞,燃烧激情。“现在不可能,太遥远了。但年轻时候的单词里没有累。”
这一行为或是指认毛尖文艺、小资最久远的证据。90年代末,她开始在文艺的《万象》杂志写作,后来又有影评集出版,黄昱宁回忆起那时毛尖的文字,说是“比较‘腐朽’”。
毛尖小时候,一家人都爱看电影,妈妈要让全家换上干净衣服才能进电影院。“八一”的标志闪闪发光,演员用标准的普通话演绎字正腔圆的人生,她便觉得整个人要正襟危坐。“看电影是一种仪式,是高于日常生活的时刻,里面有比我们大一号的、更磅礴的人和人生。”但随着毛尖长大,中国第五代导演走向世界,她的电影趣味和家人产生区隔:父母辈喜欢所有故事被细水长流、有因有果地讲述,她则在西方的路子上越走越远。
她坦承成名作《非常罪,非常美》就很“趣味主义”,“呈现妖艳的灵魂,或者不同寻常的、溢出常态化的人生。”她写过瑞芬舒丹的法西斯美学以及她和希特勒的关系,鲍嘉不动声色的微笑里有着男人都无法招架的忧伤,美女收藏家梅赛德斯·德·阿考斯塔如何迷倒包括玛琳·黛德丽、葛丽泰·嘉宝在内的绝世女星。
读研前,罗岗便在口口相传中得知毛尖写作好,大家熟了以后纷纷表示,以后毛尖文章可以选集出书,就叫“毛选”。考研时,华师大专有一门钱谷融先生定下来的写作考试,罗岗记得那年题目是《夜读》,毛尖差点没及格。在罗岗看来,毛尖没有中文系出身的包袱,学术文章都不按常理出牌,这是她的优势。在电话里,他特别赞赏了毛尖前些年的谢晋研究文章中学术思辨的精彩:她从电影中作为爱情修辞的兰花入手,分析谢晋“粗中妩媚”的电影语法在社会主义美学实践中遭遇的尴尬。
作为大师兄,罗岗擅与社会人士打交道。读研期间,他领着毛尖等人到北大后门访学,在一个平房里买全套塔可夫斯基的翻录带;如今华师大枣阳路后门的绿化道在90年代末有兴盛的盗版碟店,在林家港吃好生煎,罗岗一抹嘴,大家就去逛一条街的盗版铺面。11点后门关了,他们翻铁栅栏回去。
罗岗会给碟店老板们参谋进货清单。“那个时候中国的盗版影碟有世界性的视野。”罗岗说,这是他们这批人电影审美的奠基。毛尖当然揶揄过他:“遇到老板娘,罗岗传音入密:你这张寺山修司是假的,里面是黑泽明。我们就知道罗岗披星戴月赶回家看情色巨片,结果被《袅袅夕阳情》了。”
当年大学校园有录像厅,散发迷影氛围,而毛尖擅长炮制假票,还带出几个徒弟。罗岗更补充了毛尖的重要性:毛尖英文好,看没有字幕的电影常常要她充当半个翻译;在香港时,毛尖是给他们输送碟片的重要通道,侯孝贤、杨德昌等是她引进小圈子的。大家都成为老师后,一次,毛尖把《小武》拿给罗岗,说电影很好,罗岗兴奋地要找刻录机,想起教室就有,于是当晚在当代文学课上他就宣布,这堂课大家看碟片。毛尖没告诉他贾樟柯把小武洗澡拍出了全裸镜头,小武一边裸着一边唱香港流行歌,全班氛围变得古怪。
罗岗记得毛尖的一个说法,要看过5000部电影再写影评,他看了很多现在网上精致的影评,觉得失去了他们当年杂食的过程。毛尖的家里堆着数以万计的碟片,纪念当年的疯狂,“好像是要在时间到来之前把它们都收集齐整,但是生活永远变化,你看我们已经没有影碟机了。”碟片变得跟古董一样,一大半都没碰过,有的已经发了黑。 甚至电脑都没有光驱了,毛尖很惆怅。偶尔用教室的老电脑给学生放片段会用碟片,“怀旧一下”。再也没有仪式感了。但是,“电影依然是我梦幻的材料,这个东西不会死掉的,依然结实地留在我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