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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亚时间8月31日深夜,美国陆军第82航空师师长Chris Donahue少将,头戴钢盔,手提冲锋枪,身穿防弹背心,登上在喀布尔国际机场轰鸣待飞的C-17运输机。零时差一分,飞机腾空而起,载着他和最后一批撤离阿富汗的美国军人及外交官飞向黑暗的天空。
这批美国人的撤离,标志着美国和它的北约盟友们2001年发起的阿富汗战争正式结束。按他们的对手塔利班的话来讲,这一天是阿富汗的解放日,是外国占领军被阿富汗人民驱逐出阿富汗领土的胜利日,这一天将以阿富汗重新获得独立载入史册。
阿富汗战争的失败,尤其是在最后一刻的仓皇撤离,不仅在美国引起了激辩、愤怒、哀叹和羞愧,也在欧洲引起了震惊和深思。作为美国的盟友,欧盟的所有北约成员都直接或间接地参加了阿富汗战争,英国、法国和德国等欧洲大国都派出重兵来支持美国的行动,光是德国就有60多位官兵牺牲在阿富汗,法国在阿富汗疆场捐躯的战士高达90多人。
这一切对欧洲人来讲都来得太突然了:塔利班在一夜之间重返喀布尔;北约花重金精心训练和培养出来的30万正规部队,在塔利班游击队的进攻面前不堪一击,闻风而逃。而在此之前,美国盟主又对撤军计划守口如瓶,直到6月中旬举行G7峰会、欧美峰会和北约峰会时才透露风声。
被动接受美军安排的撤军计划之后,欧洲人再次体会到了华盛顿“美国优先”的傲慢和有求于人的難堪。8月24日的G7视频峰会上,拜登总统断然拒绝了德英法延长美军撤退期限,以便争取时间将欧洲公民和当地工作人员及时撤离阿富汗的请求。欧洲“撤完民后再撤军”的愿望落空。
没有美军对喀布尔机场提供保护,欧洲人如何能将本国公民和当地服务人员撤出阿富汗?更何况美国人并没有给欧洲盟友们足够的时间来准备撤退。欧洲人之所以行动迟缓,一方面是高估了阿富汗政府军保卫政权的决心,另一方面也是轻信了拜登政府之前“在最后一名美国和美国的盟友们撤出之前绝不撤军”的诺言。迷惑、失望、愤怒和无奈使欧洲人陷入一片沉思之中。
美欧安全感出现明显分叉
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的第一反应是被人“卡了脖子”。要想从战略上摆脱这个被动局面,在他看来,欧盟应该尽快建立起一支自己的常备快速反应部队。
一位欧盟高级外交官向德国新闻社透露,博雷利认为,如果欧盟自己有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的话就好了。有了这样一支部队,欧盟完全可以在美军撤出阿富汗之后自己继续保护喀布尔机场的安全,直到欧洲各国将自己的人员和当地愿意离开的工作人员完全撤走为止。
欧洲媒体公开透露的消息表明,博雷利已经拟定一个计划,争取打造一支直接隶属欧盟委员会的5000人快速反应部队。按照他的设想,这支部队应随时听从欧盟最高领导人的调动,执行各种紧急任务包括反恐任务。
事实上,打造一支欧洲快速反应部队的想法早就存在,只不过这次欧盟在阿富汗撤退上的被动和对美国安全保护的依赖增强了博雷利的急迫感。甚至有尚未经过证实的消息透露,这位事实上的欧盟“外交和国防部长”痛定思痛,雄心勃勃,要为欧盟建立一支5万人的常备军,以摆脱在关键时刻对他人的依赖。
从这个角度讲,马克龙宁可要一个积极在全球反恐甚至为此干涉其它地区的美国,也不要一个只为了美国自己的利益而无视盟友利益的美国。
如果博雷利的计划得到欧盟理事会的认同,欧盟独立武装部队建设的加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更何况,欧盟也不是新起炉灶。欧盟麾下实际上已经有一个特别危机行动部队,由两个加强营组成,每营约1500人,共3000人。
然而,这两个加强营并不是常设部队,而是轮流由一部分参与的成员国提供,且欧盟从来没有正式使用过这支部队。该部队虽然不是纸上谈兵,定期有自己的演练和活动,但因为轮流性太强,战斗力有多强谁也说不定,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真要用他们来保护喀布尔机场,像美军第82航空师派出的5000人那样动真格地面对塔利班和ISIS来保护上万人的撤退,这可能是欧盟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这次阿富汗的经验教训对布鲁塞尔是一个警醒。相信博雷利并不孤单,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在欧洲大有人在。
对欧洲来讲,国际恐怖主义是对欧洲的安全与稳定的最大威胁。美国决意从恐怖主义远远没有肃清的阿富汗撤出,以便腾出手来对付“更大的来自中俄的战略威胁”,而且撤出的决心之坚定、行动之仓促使许多欧洲领导人感到深深的不安。他们担心,如果美国失去反恐的信心,放弃继续主导国际反恐斗争,欧洲的安全环境会更加险峻。
就在塔利班8月15日大摇大摆地进入阿富汗首都的第二天,法国总统马克龙就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明确地表示了这种担忧。他在讲话中开诚布公地表明,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华盛顿会在“美国优先”思想的指导下回归“孤立主义”,从一个又一个的海外反恐战场撤出。
对于这位法国总统来讲,如果没有美国的积极参与和主导,国际反恐,尤其是欧洲的反恐事业取胜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从这个角度讲,马克龙宁可要一个积极在全球反恐甚至为此干涉其它地区的美国,也不要一个只为了美国自己的利益而无视盟友利益的美国。
马克龙的担忧从更深层次的角度折射出美国和欧洲的安全感开始出现明显的分叉。欧洲对恐怖主义的威胁忧心忡忡;美国却把中国当成了头号威胁。拜登明白地告诉世人,他的政府无法承担得起在阿富汗继续消耗美国宝贵的人力物力财力,他要在全球范围内整合资源,集中精力对付他视为头号竞争对手的中国。
而对欧洲来讲,恐怖主义一日不消灭,欧洲的后院—非洲和前院—中亚地区则一日不得安宁;这前后两院一日不得安宁,拥入欧洲的难民潮也就一日不可回落。
阿富汗大败退在德国引起的反思不亚于在法国引起的担忧。默克尔总理公开承认,低估了事态的发展,低估了塔利班的战斗力,低估了海外“政治转型项目”的复杂性。她的这个感慨和马克龙是同一天发出,得出的结论似乎比马克龙的担忧还要深刻。
美国成了“运输大队长”
默克尔说,阿富汗事件证明,“我们所有人对事情的发展都作出了误判,这一点我要承担责任”。承认这一点,对默克尔这个“政治精算师”来讲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她认为,这次美欧折戟阿富汗是一个深刻的“教训”。“我们必须从阿富汗汲取这个教训。我们必须坦承,稳定一个国家需要很长的时间,今后我们应该把目标定得更小一些。”
言下之意,默克尔意识到,美国和欧洲盟友试图在阿富汗这样一个远离西方社会、远离全球化的部落之邦成功移植一个“自由民主体制”,这个目标似乎太大了,好高骛远,远离现实,应当引以为戒。到目前为止,默克尔是西方七国集团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从这个本质的角度反思西方败走阿富汗原因的领导人。
就凭这些武器装备,美国这个“运输大队长”就为塔利班立国之后跻身中亚地区中等军事强国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按保守的估计,它所获得的美式装备至少可装备5个正规师。
阿富汗素有“帝国的坟场”之称,1979年苏联几十万大军耀武扬威地开进去,1989年灰头垢脸地滚出来,现在看来,30多年前苏联人的那场阿富汗噩梦只是今日美欧在阿富汗“败走麦城”的前奏。
不同的是,当年苏军撤出时,还算有序撤退,带进去的装备武器基本都带了出来,撤出时,坦克装甲车队,灰尘滚滚,延绵几十公里。美军这次仓皇撤退,不仅留下2500多名阵亡士兵的悲愤,而且还留下价值850亿美元的精良武器装备。虽然美军在撤退前把自己的武器都破坏成了废铜烂铁,但阿富汗政府军的装备还完好无损。
按照美国国防部自己公布的数据,美国政府从2003年起向阿富汗军提供成千上万套武器装备,尤其是2014年后的装备都是美军的新式装备。然而在失去了美军的保护之后,政府军士气一蹶不振,不战而降,手中武器基本都落入了塔利班之手。
从M24狙击步枪到M18冲锋枪,从“黑鹰”直升机到A29-轻型攻击机和C-208飞机,从“悍马”军用吉普到2.75英寸的火箭,从米-17直升机到C-130大力神运输机,各种神器,应有尽有。塔利班应该说是发了个军火大财。就凭这些武器装备,美国这个“运输大队长”就为塔利班立国之后跻身中亚地区中等军事强国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按保守的估计,它所获得的美式装备至少可装备5个正规师。
“难民之痛”
欧洲人反思得最多的可能还是难民问题。美国以反恐的名义发动的这场阿富汗战争, 制造出了上千万的难民,光是巴基斯坦、伊朗、土耳其和欧洲就收留了不下于600万的阿富汗难民。
阿富汗是欧洲的近邻,不是美国的邻邦。美国仓皇撤退,虽然颜面扫地,但它没有难民负担,就算美国空军撤军截止日前的这几天撤出的7.9万平民(其中6000人是美国公民)都去美国,相对于成百万要拥入欧洲的难民来讲,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事實上,欧洲的难民之灾都来自美国在中东、北非和西亚地区发动的各种军事行动或“颜色革命”,伊拉克战争、叙利亚战争、阿富汗战争、利比亚战争莫不如此。但美国可以拍屁股走人,难民问题却留给了欧洲。
一个太平洋一个大西洋把美国保护得好好的。即使这些地区和国家的难民们想到美国去,他们也只能“望洋兴叹”。到欧洲来是他们最方便的选择,从北非到欧洲来,一只小橡皮艇划过地中海就是欧盟的南欧诸成员国。从阿富汗来欧洲,陆地穿过伊朗和土耳其或绕道巴尔干便可进入东部欧洲。
8月31日,欧盟27国内政部长开会,题目就一个:是否打开欧洲的边界接受来自阿富汗的难民。和2015年不一样,这次欧洲人,尤其是德国人,头脑出奇的清醒。与会者经过激烈地辩论最后一致决定,不作出任何接纳难民的承诺,以免发出“错误”的信号,燃起阿富汗人的希望,让他们觉得“欧洲欢迎”他们。
这一次欧盟不仅不欢迎他们,而且还真是怕他们拥进来。所以这次欧盟内政部长关于难民会议的主要精神就是希望阿富汗难民“就地避难”,争取邻国能把他们安顿下来。为此,欧盟和各成员国都准备拿出钱来,同阿富汗的邻国共同承担安置难民的财政负担。说白了,就是“拿钱消灾”。虽然不是那么地道,有悖欧洲一直引以为傲的人文精神,但这次欧洲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欧盟成员国自2015年难民危机以来在难民分摊问题上一直都处于分裂状况。地中海沿岸国家怨声载道,东欧国家态度消极,德法等大国的收容能力也达到了极限。
所以这次27国内政部长商讨难民对策时,面对内陆小国卢森堡内政部长的高谈阔论和不打开边界就一票否决“就地避难”方案的要挟,德国内政部长一反斯文的常态, 怒斥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请他从道德高地走下来,多替已经不堪负重的欧盟海洋陆地边境国家和其它大国着想。
德国外长马斯这次协调撤离德国公民和阿富汗当地工作人员动作迟缓,漏洞百出,遭受巨大的政治压力。为了“亡羊补牢”,将功补过,在美军最后撤出之前,密集访问土耳其、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巴基斯坦,谋求这些国家对“就地安置”阿富汗难民方针提供支持。
现在离德国大选还不到四个星期,难民如果在此之前大批拥入,大选的赢家必属右翼“选择党”无疑。
马斯和总理默克尔以及内阁其他成员一样不希望2015年的难民危机“重演”。现在离德国大选还不到四个星期,难民如果在此之前大批拥入,大选的赢家必属右翼“选择党”无疑。这个局面是马斯代表的社会民主党和其它主流政党包括默克尔的基督教民主联盟都不可接受的。
阻止难民拥入欧洲,从一开始就断掉他们对欧洲的念想,应是手上拿着5亿欧元特别授权的马斯这次亚洲行的主要目的。他的背后是德国的主流民意和主流政党,只要这些国家承诺把阿富汗难民留在当地,资金会从柏林和欧洲源源不断地流进来,5亿欧元只是一个“首付”。
阿富汗溃败似乎终于使许多欧洲政治家的头脑变得清醒了许多。动不动就用军事手段解决问题,出兵讨伐这个国家那个国家,这个方法估计以后在欧洲政坛的市场越来越小。
马斯这几天的讲话或表态让人感觉他是受阿富汗事件触动最深,反思也最为深刻的一个欧洲政治家。这位一向极力推行“价值外交”的外交部长,这次在亚洲之行期间说了一段话,一段让人对他刮目相看的话。
他说,阿富汗行动的失败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军事行动的目标和时间长度以后要重新评估”,“军事干预不适合长期向一个国家输出国家模式,这在阿富汗明显失败了”。
阿富汗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但对于欧洲来讲,管控战争带来的后遗症还只是刚刚开始。战争悲剧性结束的方式所催生的反思浪潮会将持续下去,并总有一天会在欧盟以及各成员国的外交与安全政策上反映出来。
欧洲人的理性反思能力是世界一流的。相信在汲取了这次阿富汗的教训之后,未来在处理难民问题上欧盟会采取一种“就地安置为主,欧洲收留为辅”的政策;在对外用兵,试图用军事手段解决政治冲突方面欧盟会变得异常小心谨慎,再也不会轻易追随美国动辄就付诸武力,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打造独立的武装力量,确保危机时刻自己有兵可用,不受他人掣肘方面,欧洲会变得更加积极主动。
辩证地看,阿富汗可能使欧洲变得更加务实,更加自立,更加卑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