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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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开镰前短暂的闲暇时节,木垒河镇浸泡在午后炽烈的阳光里。半春子歪着头,额上浸着细密的汗珠,微翘着嘴角,在灶台前轻快地搓揉抹布,擦洗灶台。她裸露的麦色手臂,紧致有力,心也正被茂盛的情绪鼓荡着。六月的阳光箭一般从她头顶的小窗口射进来,屋子里又闷又热。何贵堂和几个乡党已经喝了一上午,糜子酒灌得他们一个个五马长枪,面红耳赤。
  半春子把泔水泼到门外,溅起一缕细尘。老榆树叶恹恹垂着,纹丝不动,嗅不到一丝丝风。赵皮匠和几个老汉凑在树下扯方,嘴里哼哼着,孙柏灵摆下了一字长蛇、二龙出水、三教斗法……声调里透着自得悠闲,他身后是靠着树干的崔掌柜。崔掌柜的头垂在胸前,明晃晃的秃脑门儿泛着油光。喀喇喇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在空荡荡的街巷里闷响。半春子手搭凉棚,轮廓看不分明的太阳在细尘扑飞的空间投下一片匀白,两个或是三个蒸腾虚幻的人影,幽灵似的从街面上飘过去。左壁崔家的车马店静悄悄的。下山卖羊毛的牧民和外地来收羊毛的商家都已散去,前些日子热闹的繁忙景象过去了,再热闹起来要等秋天牧民转场的时候。右壁是沙迪克的马鞍铺子,一天到晚叮叮咣咣地吵死个人。
  马蹄声戛然而止。当兵的看到半春子,脚跟一碰,敬了个礼。半春子认识他,他是骑兵连长的传令兵。那个大个子骑兵连长,又黑又瘦,脸似刀削,左脸颊上一道疤痕,足有两寸长,像雕刻时不小心崴了手,划了一刀。那年,周五锤就是跟他走的。几天前,她听人说周五锤随部队驻扎到了北闸。每年夏收,为防备土匪抢粮,都会有部队就近驻扎。她正准备去找他呢,她要嫁给他,再不管自己比他大,也不管他家里那个叫青杏的女人,反正他已经休了她,她还要跟他生个娃呢。她的心倏地一阵激跳,像凛冽的寒天里,喝了口热汤,她不由得向前跨了一步。芒刺似的阳光扎在传令兵的脸上,她似乎听到吱喇吱喇冒油的声音。慢慢地,笑僵在她脸上。她怔忡地望着传令兵蠕动的嘴唇,刚刚涌上心头的舒爽,倏忽不见了,像晴空里打了个闪,耳朵嗡嗡嗡一片响,像蜜蜂在耳边飞。传令兵犹疑着走了。屋外一片灼白,刚才的情景像个幻觉。她相信周五锤,他是个好人。她觉得传令兵送来的消息不可信,可又无法怀疑。这个害货,她咕哝了一句,脖子上两根凸起的筋,扭出深深的颈窝。她揉了揉鬓角,嗓子里像哽着骨头。
  半春子不是木垒河人,几年前男人死了,来木垒河投奔开杂货铺的表舅。后来,表舅要回老家,她盘下表舅的杂货铺,开了酒馆。酒馆临街,一溜四间,三间做了厅堂,余下的那间一隔为二,外间做伙房,伙房墙上开了个门,和厅堂串起来,里间做卧房。卧房迎面是土炕,后墙上有个二尺见方田字格镶着玻璃的小窗户,剩下的空间就促狭得只够转个身了。酒馆就半春子一个人,掌柜伙计都是她,卖些羊头羊蹄羊杂碎之类的小吃,酒是陈家烧坊的糜子酒,醇香甘洌,卖完了去烧坊招呼一声,烧坊的伙计就会送来。陈家是个老烧坊,和半春子的酒馆隔着一条街。羊头杂碎都上不得席面,来吃的都是镇子上的闲人,三五个乡党凑到一起,一个羊头,几个羊蹄,至多再切一盘羊杂碎,来几壶糜子酒,一天的无聊时光就打发了。酒馆有两个时节最忙,每年五月前后,牧民赶着羊群追着雪线,一步步转到山里的夏牧场;到八月左右,雪线再把羊群一步步赶回戈壁里的冬牧场。逢到忙时,半春子就临时雇个伙计。她为人和善,又不斤斤计较,酒馆拾掇得也清爽,羊头羊蹄燎得焦黄,洗得干净,煮杂碎的汤又是老汤,来她酒馆吃羊杂碎的人就比别家多。半春子有些发蒙,心里像塞进一团乱草,憋闷得理不出头绪。窗口斜射进来的光柱里飞舞着细尘和蚊蝇。何贵堂和几个乡党依然喝得热火朝天,桌子上的瓦盆里只剩下几块骨头,凉拌肚丝已吃掉了一多半,黑瓷盘里还剩两个羊蹄,苍蝇嘤嘤嗡嗡,懒洋洋地旋来绕去。不知谁说了句什么,逗得几个人叽叽嘎嘎笑,笑声在这个夏日六月的午后,弥漫着令人躁闷的猥亵意味。
  何贵堂没像其他几个乡党笑得那么畅快,他扭头寻睃一下,跟着嘿嘿两声。他向来如此,性子绵软得像温突突的白开水。他是个泥水匠,婆姨死了,留下两个娃娃。他曾托人向半春子提过亲。那时,她刚到表舅家。何贵堂穿一件洗得灰突突的白布褂子,圪蹴在一进屋门的矮凳上。她只瞟了他一眼,便闷头坐下,再没吭声。她想起十六岁那年,一辆轿棚马车载着她悄然进入一个幽深的大宅子。男人騎马跟在马车后面,身后是两个挎着枪的马弁。院子里幽暗静谧,不见一丝喜庆。男人是省军营长,比她大了差不多三十岁。她被后爹卖给男人做小。她后爹又懒又烂酒,没把她卖给窑子已是天大的恩德。男人买她只是想给自己留个后,他和夫人在一个炕上滚了二十多年,也没滚出个一儿半女。男人说不上疼她,说到底她就是个为男人生儿育女的工具。间或,男人给她些钱,让她去看看她后爹,也会给她些玉镯玉佩金银首饰之类的小玩意儿,除此之外,男人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他却从不违逆夫人的心意。他像是怕夫人,或是怕吓着夫人,说话软声细气,从不高门大嗓。男人长得武气,还会说古,从古到今那些远得没边的事,他说得跟真的一样。现在,她的男人死了,儿子也被夫人抢走了,她禁不住又抹了一回眼泪,媒婆絮叨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连何贵堂啥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这些年,何贵堂一直不声不响地帮着她,她知道他的心思,她也知道嫁给他,她会过得比现在安逸,可何贵堂的性子,总让她感到窝心,当然,她也没过了周五锤这个坎。
  半春子咬着下唇,唇边的红晕退去了,透着瘆白,怨愤和委屈在她心里翻腾着,她知道,所有的纠结都是白费,是她把周五锤从一个懵懂不谙世事的少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个害货不是头一次惹出这样的祸了。不喝了,不喝了,我要出门了,她冲进厅堂,冲正喝得热火朝天的一伙人嚷道。她有些气急败坏,忽然听到周五锤的消息,她的心又泛起了波澜。
  众人愣怔片刻,嬉笑道:这是咋了?像火上了房,刚才还又哼又唱的,是不是锤娃又出了啥事?
  你爹才出事了呢……半春子哽了一下,说。
  你……你没事吧?何贵堂抹了抹嘴角的油渍,把话说得软声细气。
  半春子皱了皱眉,她知道何贵堂担心她。我……我有事要出门,她的语气缓下来。有人还想再说两句撩骚话,眼睛在她和何贵堂身上寻睃一圈,吧唧吧唧嘴,讪讪地相继走出门去。   半春子头一次见到周五锤,就被一种看不见的锁链缚住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挣脱这个锁链。有时她想她是被自己缚住了。她哀叹这是命。
  每年入冬以后,开春之前,都是一年里最闲暇的时光。日子长得让人没着没落,除了掀牛九、扯方,就是喝酒听曲儿,再没个别的耍头。许三麻子左腿绑着大板,脚踩在矮板凳上,怀抱三弦子,扯着嗓子唱《坐窑》,粗亢的唱腔在雾气腾腾,烟气酒味腥膻味缭绕的酒馆里横冲直撞。他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说唱艺人,每年冬春两季都会在镇子上的东兴阁酒楼唱一阵子。半春子的小酒馆原本请不起他,可他喜欢吃半春子做的羊杂碎,每天他都到半春子的小酒馆唱两段,既帮半春子拉了客人,也满足了口腹之欲。半春子也喜欢听他的说唱,《坐窑》《赵氏孤儿》《五典坡》,她都喜欢。
  “刘翠屏寒窑泪满腮,思想起当初好伤怀……”
  周五锤和德盛皮毛行的掌柜赵皮匠坐在紧挨许三麻子的那张桌子上,就着羊头和一盘羊肚丝喝酒。赵皮匠眯着一双小眼睛,吃一口羊头肉,吱地咂一口酒,然后,半闭着眼睛,和着许三麻子大板的韵律,头一点一点,像鸡啄米。周五锤是头一次来酒馆,他是赵皮匠店里新来的学徒,穿一件新棉袍,头戴瓜皮小帽,眉眼有棱有角,昂着头,像只小公鸡,充满新奇的眼里隐着兴奋和小心翼翼。他让半春子想起了儿子,他眉宇间的神情像极了她的儿子。半春子想起儿子,心就乱了,儿子像扎在心头的刀,锐利的刀锋总在不经意间割她一下。
  儿子出生那年,半春子刚过十七。那个小人儿就是她身体里溢出来的精灵。胖乎乎的小手抓挠得人心里痒酥酥的,像春天里毛茸茸的杨树絮儿拂过你的脸,小脚丫上那一排小指头,像极了六月里水晶晶的豌豆粒,小脸儿粉嘟嘟的,像刚出锅的嫩豆腐,小嘴像熟透了的蜜桃上的那个红润润的尖嘴儿,咕嚅咕嚅翕动着,你拿指头逗他,他就像只小雀儿,张着小嘴在你怀里拱啊拱的,寻着奶头就一口噙住,你说,他那么小的小嘴儿,咋就有那么大的劲呢?每说到这里,半春子会微微闭上眼睛,想着儿子吸嗍她奶子时带给她的奇妙欣快的让她浑身战栗的感觉。可那样的好日子过了没多久,就没了 ——儿子满月的前一天,他被夫人差人抱走了。抱走儿子的是王家婶子,她原本在后厨帮忙。她抱着娃儿已经走到屋门口了,又踟蹰着转回来,她让半春子给娃儿又喂了一回奶。半春子一直为那天的迟钝懊悔不已。她看出了王家婶子的欲言又止,可她硬是没往这上面想。你说,你说嘛,夫人那么一个长得面善,天天在佛堂里念经的人,咋就那么狠心呢,咋就能把那么大点儿的小娃儿从他亲妈身边抢走呢?儿子满月那天,他们没让半春子出门,外面的喧闹一直到月影西斜才停歇。人们好像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连口水也没人端给她。半春子已经想不起来是咋熬过那些日子的,她眼里的泪没干过。在那些没有尽头的日子里,她抚着鼓胀得快要裂开的奶子,祈盼天爷开眼,让她再给儿子喂一回奶。她把奶水挤在小碗里,求王家婶子端进夫人屋里。她哀求男
  人把儿子还给她。男人哄她说,再生一个就留给她,可她再没怀上。儿子不足一岁时,山里土匪作乱,男人带队伍去剿匪。土匪倒是剿灭了,男人把自己也剿死了。男人死后,夫人把她赶出了家门,让她滚得越远越好。可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咋能舍得下他呢?
  入冬的时候,半春子去孚远看儿子。她守在街角,等着王家婶子出来。儿子刚被抱走时,王家婶子时常过来陪她喧谎,宽慰她。有两个月没见过儿子了,小东西又长高了不少。之前她来过好几次都没能见到他。儿子缩在王家婶子身后,毛茸茸的眼睛忽闪忽闪觑着她。她一把拽过他,紧紧搂在怀里,她亲他的脸,他的脸肉嘟嘟的,温润柔嫩,溢着幽幽奶香,她亲他的脸像有只手轻轻抚过她的心头,儿子却惊乍乍地哭喊起来。她惶恐地看着儿子脸上一排清晰的牙印,撕了一下自己的嘴,儿子却不再让她近身。他一手捂着脸,微微蹙着眉,像小兔子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着疑惑不安和怯弱。
  周五锤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有着和儿子一样的怯弱不安和小心翼翼。
  像有鬼勾着,半春子在周五锤的桌前桌后磨转。她斟杯茶放在许三麻子面前,三哥,你说这个刘翠屏,她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跟个穷秀才去住寒窑,你说她究竟图个啥呢?许三麻子鼻头上幾颗深浅不一的麻子泛着油光,他没理会半春子,左脚急踮,大板噼啪噼啪响,三弦子拨得像骤雨,扯着嗓子继续唱:
  “我这里举目望窑外,大雪铺路盖山崖……”
  半春子又转身到赵皮匠身边,替他添了茶,伸手拿过周五锤的茶碗时,她的手竟莫名地有些抖,禁不住地想要摸一摸周五锤的脸。她直眉愣眼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他的脸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是柔润细腻的蜜色。周五锤一仰脖子,又灌下一大口酒。他喝酒的样子,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虚张声势,他嘴角挂着的一丝痞气,也一样有着装模作样的意味。他瞟一眼半春子,拇指食指捏着抽了一半的莫合烟凑近嘴边猛吸一口。他呛着了,紧抿着嘴,鼓着眼瞪着半春子。半春子扑哧一声笑出来,嗔怪地睨他一眼。他看她的眼神忽然软了。
  那年的冬天真冷,冷得和其他冬天不一样。
  进入腊月的一场雪下了一天两夜,到第三天的午后才放晴。在酒馆喝酒的人都陆续回家铲雪去了,半春子也裹上围巾去门口铲雪。雪落了足有二尺厚,路封严实了,大树小树的枝枝丫丫上挂满了雪,四处白茫茫的,远处的双疙瘩山浑圆峭立,在金红的夕晖里,像两簇升腾的火焰。
  周五锤缩着脖子,两手捅在袖筒里,从远远的街口晃出来。他看到半春子在铲雪,犹豫一下,踩着厚厚的积雪,脚下咯吱咯吱的一路响。姐,我给你铲雪。他把手放在嘴下哈了哈,搓搓,伸手从半春子手里拽过木锨,你回吧,我铲得比你快,他吸一下鼻子。半春子看他冻得红兮兮的耳朵和脖颈,看你的脸冻的,也不裹条围巾啥的。她取下围巾替他围上,心里又涌起想要抱抱他的冲动。下这么大的雪,儿子会不会冻着,她有些恍惚。她踮起脚替他整理围巾,手不经意触到他凉丝丝的脸,像烫着似的,倏地缩回手。他斜翘着嘴角,笑眯眯盯着她,像洞穿了她的心思。她怔了怔,转过身,急匆匆地往回走,你铲个能走的路就行了,我给你做饭去。她没回头,但她能感到刺在脊背上的目光。   半春子做了拉条子,拌面的菜是肉炒洋芋丝、肉滚辣皮子,她还特意捣了些油泼蒜泥,盛在小碗里。周五锤呼噜呼噜吃下两碗面,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
  没吃饱?还有面呢,我再给你下去,半春子看一眼舔着嘴唇的周五锤。
  饱了饱了,姐,啧啧,你做的饭太香了。周五锤嘿嘿笑着,又舔了舔嘴唇。
  又不是没吃过拉条子,你的嘴就是个蜜罐罐。她撇了撇嘴,想吃啥了你就来。
  我爹拉的那个面哪叫拉条子嗄,比指头还粗,周五锤竖起手指比画了一下,洋芋丝也切得跟指头差不多,在锅里煮,舀到碗里就是糨糊……他表情夸张地说。
  那你妈咋不弄?半春子侧过脸,不经意地问道。
  周五锤的神情忽然黯淡了,她……嗯……她死了!
  半春子的心似被针刺了一下,怔忡地看着周五锤。小火炉烧得通红,铜壶里的水吱吱啦啦响,丝丝缕缕的蒸汽从壶口溢出来。谁家的狗叫了一声,引得四下里的狗都跟着叫。周五锤怔怔地看着她,疑惑和探究在眼里游弋。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踌躇半晌,只重重地呼出口气。往后,你就到我这来吃饭吧,想吃啥你就说,半春子心里荡漾着母性,她想护住眼 前这个没妈的娃。
  夜里,半春子做了个梦。恍惚是山坡,漫山遍野的花,红的、黄的、白中带紫的,鼻子里溢满花香,蜜蜂在花间飞,风又细又弱,天蓝得让她心痒痒。她躺在绿莹莹的草地里,隐约觉得周五锤来了,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心里清楚就是他,光着膀子一晃一晃走过来靠在她身边。半春子忽然发现自己是光着的,她想爬起来躲开,可怎么也站不起来,手脚像被捆住了,越急越动不了,拼命挣扎。她惊醒了,身子像虚脱了,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扭动了一下,手还夹在两腿间,湿漉漉的。心怦怦地撞着胸口,像要蹦出来。刚才的梦依然清晰,她隐隐有些不安,她只想对周五锤这个没妈的娃好,可她咋能做这样的梦呢?山风从窗外掠过,簌簌响。她茫然望着清幽幽的窗口,星星一闪一闪的,月光灑在炕上,洒在她腿上,一片银白。屋子朦朦胧胧,又空又大,没边没际的大。她的身子蜷着,头佝偻在两腿间,双手紧搂着膝盖,蜷得像母腹中的婴孩,她觉得自己被巨大的黑夜挤压着,而身体里又有种旺盛的东西在往外冲,她快要被撕碎了。
  半春子的日子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的饭食不再是冷一顿热一顿地凑合,她每天都做好了饭等周五锤来吃。饭没什么特别,无非是些家常饭,臊子面、扁食、搅团……闲暇时,她会烙些小饼子,弄成猫啊狗啊、小牛小马的形状,烙得两面焦黄,等周五锤走的时候,包一些塞给他,让他当零嘴。她觉得心底正有种什么东西在慢慢滋生,像春天里草芽在土里拱,让她轻快,让她闲不下来,她的嘴也闲不下来。
  “俺那鸳鸯枕,翡翠衾,便遂杀了人心……”
  她轻声哼唱着,手在案板上忙活。忽然,她怔住了。小曲子是她跟许三麻子学的,她唱不全乎,只会这几句,可她能体会到其中的意味。她脸上的红晕隐去了,茫然地寻睃着空荡荡的屋子,半晌,轻叹口气,闷下头,慢慢揉捏着面团,过不多久,她的嘴角重新荡漾起笑意,她又依然如故了。
  周五锤往酒馆跑得勤了,来了就帮半春子挑水、砸煤块、洗羊头羊蹄羊杂碎,以往半春子干不动的体力活儿,他都帮着她干了,再不用她四处求人。等到客人散尽,剩下她和他,围着小火炉,半春子纳鞋底,麻绳扯过鞋底的哧喇声,伴着屋外料峭的寒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你咋叫这么个名字呢?怪势势的,像个铁匠的名字。半春子瞟一眼周五锤。
  嘿嘿,我干爹就是个铁匠。我小时候,毛病多得很,我二奶让我妈抱上我到庄子路口去撞,就撞到我干爹,他给我起了这名字。哎 ——你说怪不怪,我干爹给我起了这名字,我的毛病真少了,他拍了拍胸口,你看我现在,多壮实。
  半春子停住手,笑眯眯地盯着周五锤,那要是那天……她忍住笑,那天要是碰上个叫驴,你是不是得叫驴锤?她倏地住了嘴,炉火映着她的脸颊,像红绸子。
  周五锤尴尬地吧唧吧唧嘴。
  半春子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伏在腿上。哎呀,她被针扎了手指,血从指肚上渗出来。
  周五锤抓过她的手指,含在嘴里。
  半春子愣怔一下,抽回手,推开周五锤。
  屋子静静的,铜壶在火炉上吱喇喇,吱喇喇……
  半春子知道了周五锤他爹三十出头才娶了他妈,他不到六岁,他妈就死了。他爹一直盼着逢上两个好年景,好给自己续个弦,给他找个后妈,可老是天不遂人愿。说到他爹续弦,周五锤斜翘的嘴角隐着痞气,谁知道娶回家他能不能守得住呢?他还说,到城里当学徒是他自己的主意,去私塾念书也是他坚持的,只可惜私塾念了没两年就散了。半春子想着自己的儿子现在也跟没妈的娃一样,禁不住又抹一回眼泪。
  半春子又去看了趟儿子,回来的路上受了风寒。她强撑着给自己熬些姜汤喝了,睡了一天,不但不见好,反而更烧得跟火炭似的。
  周五锤去请了中医堂的肖先生来,给半春子诊了脉开了药。他去崔家借了熬药的陶罐,往小火炉里添了煤,把火催起来。看着药熬得差不多了,把药罐移到火炉后面的炉斗子上,慢慢熬着,好把水分再收掉些。他把淘洗好的小米,加上红枣、蕨麻放在瓦罐里熬。他侍候半春子吃了药,喝了小米粥,半春子就睡了。他坐在炕头,看着半春子发呆。忽然,他跳起来,急匆匆地走出屋子。他去肖先生的中医堂借了筛子,他要去老营房逮麻雀。老营房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他用脚左右扫拨着弄出块空地,支起筛子,撒上麦渣头,扯着一根长绳子,躲在墙角。老营房在木垒河镇的东南角,蔡县佐上任时在城外新修了营房,老营房就废了。日头慢慢滑向西天,橙红色的光洒在雪地上,枯草枝在细风里摇曳,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 两声狗叫。他翕动一下鼻子,袖着手,探头盯着筛子。几只麻雀站在筛子顶上,跳来跳去,小心翼翼地落下来,试探着走进筛子底下啄食,再抬起小脑袋,警惕地张望一番,才又跃上筛子顶,扑扇着一对翅膀,兴奋地招呼同伙。随后,大片麻雀呼啦啦全都落下来,扑涌到筛子底下。   周五锤给肖先生还筛子时,挑了几只大点的麻雀留给肖先生。临出门时,肖先生叫住他,给他包了几味中药,让他熬汤时放进去。半春子喝着周五锤替她煨的麻雀汤,眼泪麻麻的,心里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润杂乱。
  周五锤看半春子泪眼婆娑地盯着自己,心里漾起一股劲儿,遏制不住地要往外冲,姐,我吼个山曲子给你听。不等半春子答应,他扯着嗓子就吼,尕壶壶里提地酒,想你一步一跟头,就像阎王把魂勾……
  就你个碎娃,尿垫子还没干透呢,勾魂呢,勾你个头呢?半春子“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撇嘴睨着拿腔作调的周五锤。他就越发癫狂得没了高低,阎王勾魂还好哩,心上就像刀绞哩……
  在这个又冷又长的冬天,他的山曲儿像撒在热汤里的椒蒿,让时光有了麻的味道。半春子抽空替周五锤织了条围巾,围巾是艳红的,在又一场大雪来临时,就围在了周五锤的脖子上。
  周五锤眼里闪着光,姐,你咋对我这么好?
  半春子撇撇嘴,就你嘴甜。
  织围巾的毛线是她托人从古城老毛子开的洋行里买的洋货,毛线纺得又细又匀,织出来的围巾摸着像夫人穿的锦缎。她用剩下的毛线织了一条小围巾,想等下次去看儿子时带给他。
  从酒馆到北闸有六七里路。出了县城,顺着咬牙沟走一程,往北拐进另一条梁沟就是北闸。咬牙沟两侧荒秃秃的,黄土路像条死蛇在沟底蜿蜒,在不远处的梁弯里消失了,又从很远的梁坡上冒出来。大肚子螳螂、马蛇鼠、蚂蚱和说不出名的生灵从一侧草丛里蹿出来,又倏地没入另一侧草丛。半春子走得急,土坷垃硌得她脚疼。她是个大脚,原本也是裹过脚的,只是她妈死后,裹了一半的脚又放了。她穿一双黑面布鞋,一枝莲花从鞋外侧伸过来,在鞋面上盛开。鞋面蒙了土,灰蒙蒙的,隐隐显出粉色花瓣。她的黑布裤脚也沾了土。她的上身是雪青色纺绸褂子,领口袖口滚着月白色十字花边,腋下扣袢上掖着淡紫色帕子。头发绾个鬏,用铜簪子别着。她是个细致的女人,啥时候都把自己拾掇得干练整洁。挎在肩上的花布包袱,在背上晃来晃去,她索性拉过来夹在腋下。
  已经一个多月没落一滴雨了,六月的太阳像团火,天上蓝得让人憋闷,看不见一丝丝云。黄土梁坡上的庄稼地,东一坨西一块,像衣裳上的补丁,补丁之间是裸露的干裂的土地和稀稀落落的野花野草。又是六月,半春子的心悸了一下。那年六月的那些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和周五锤出城摘豆荚。摘豆荚是周五锤的主意。倾斜的豌豆地白花飘逸,白蝴蝶和黄蝴蝶翩然嬉戏,地埂边茂盛的芨芨草随风轻扬,天地静谧。他站在豌豆地里,两臂伸向天空,透着力量,太阳把他虚幻成一个迷离的剪影,像要飞起来。他斜过头望她,扯开嗓子吼,天爷发雨雷响哩,我在梦里想你哩,浑身就像蛆咬哩,叫我咋么受了呢?
  半春子头顶着杨树枝编的花环,站在地埂边。
  花环是周五锤在来路上折的杨树枝编织的,密实的枝叶替她遮住刺目的阳光。她眯眼望着有些轻狂的周五锤。风很轻,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心里灌满了欣快,一朵红晕倏地染上面颊。周五锤的歌声像钩子,隐隐挠着她。她知道他想引她注意。荡漾在他眼里的渴望、探寻和似有若无的小心翼翼,让她心生怜悯。她知道没妈的娃有多苦。
  她妈死的时候,她还没灶台高,她踩着板凳趴在灶台上做饭,她不会烧火,灶门里忽然蹿出的火,燎了她的头发……后爹喝得两眼迷离,看着她沾满烟灰的脸,龇着牙笑,忽然飞起一脚,她的心肝都震碎了……她妈生她时,正是夏末。她爹拔回一把半春子蘿卜。红艳艳的小萝卜头,水嫩嫩的,她妈舍不得扔绿莹莹的萝卜缨子,一起凉拌了。凉津津的浆水面,爽口脆嫩的半春子萝卜,还没吃几口,肚子就疼,到半夜,生下了她。他爹叫她半春子,你看你看,红艳艳水灵灵的脸儿,多像半春子。她妈说,半春子萝卜糠得快。
  她的命还真像半春子萝卜呢。半春子想。
  周五锤忽然站到她面前,捧着剥好的豌豆粒,眼睛像两簇火苗燎炙着她。经过那个晚上,他的眼里有种得偿所愿的自信。她抗拒着他的眼睛,心里涌动着越来越浓的不安和懊悔。她一直当周五锤是她儿子,可这个害货天生就是个抓挠人心的鬼。豌豆粒透明得像水滴,半春子捻起一粒放在唇齿间,圆润的豌豆粒在舌间滑动,她的身子轻轻战栗,心里一片空白。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周五锤就是这样站在她的面前,拦腰抱住她的。那时,她刚洗完碗转过身,迎上周五锤直愣愣瞪着她的眼睛。那眼睛黑得吓人,像要生吞了她,她禁不住抖了一下。他也在抖,抖得更厉害,像筛糠,一脸的慌乱。煤油灯火苗摇曳,昏黄的灯光将两个巨大的黑影叠在墙上。她能感到他黑漆漆的眼神背后所隐藏的意味。她是过来人,没有哪个男人看她的眼神能躲过她的眼睛。他就是一匹刚刚出槽的儿马,脸颊和下巴上几颗羞羞答答的粉痘,唇边扎出的一层茸毛还没变黑,带着芒刺的眼神也没脱尽青涩。她比他大九岁,对于男女之事,她死去的男人没有留下可供她向往的回忆,男人像山一样的身体把她裹在身下时,她除了恐惧,唯有瑟缩着身子接受。可她不忍拒绝周五锤,她怕伤着他,她怕他就此离开,再也不来了。你……你……要干啥?你个碎娃……她想推开他,手像没了筋骨,柔弱无力,他就势抱起她,把她放在里屋的小土炕上。
  半春子望一眼梁坡上的豌豆地,莽莽苍苍的峁梁,远处是空茫茫的戈壁,隐在山梁皱褶里的人家若隐若现。人活在世上就像蚂蚁,老天爷顾不过来这么多人的生死。
  他把人家四丫头祸害了。虽然,传令兵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但她看得出传令兵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的心又揪起来,也许真没啥大事,赔些个钱就能把事情了了。早前不是赔些钱就把事了了吗?那些瞎了良心的爹娘巴不得丫头让人祸害,好讹些钱呢。她懊悔自己没早些去看他,要是早两天,说不定就避开这个劫了。
  天蒙蒙亮,半春子醒了,身边的周五锤睡得正酣。她没叫他,她想亲他一下,这个念头转瞬间就被另一种情绪湮没了。前几天,何贵堂来找她,迎面碰上周五锤担水进门,他二话没说,冲上去一脚踹翻了周五锤,水泼了一地,两人在泥汤里打起来。她像只疯母鸡,把周五锤护在身后,操起扁担要跟何贵堂拼命,何贵堂就蔫了。事后,她想,能让何贵堂这么个蔫人动气发火,她是真的伤着他了。她觉得对不住何贵 堂,给两个娃做了套衣裳,包了扁食送过去。他圪蹴在屋门口,没理她。她放下东西,临出门时,何贵堂堵在门口,瞪着她,你究竟图他个啥呢?她图个啥呢?她也想不明白。她不在乎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让他们说去吧,嘴淡嘛,他们的日子里也实在没有比这更值得说的事了,再说,谁又能说得清别人屋檐下的事情呢?她宠着周五锤,她不图他啥,她只想像守儿子一样守着他。夜里周五锤躺在她身边,她不想和他弄那事,和他弄那事,会让她感到不安和愧疚,有种负罪感。他黏她,像黏人的小狗,她把他像儿子一样搂在怀里,让她想起儿子粉嘟嘟的小脸拱在她怀里的感觉,那感觉让她欣快,让她周身都洋溢着幸福。周五锤是个乖巧的人,总能戳中她心头最软的那块肉,最后得偿所愿。这时候,他会让她枕着他的胳膊,他搂着她。她知道,他不想做她的儿子,他想做她的男人。   半春子窸窸窣窣爬起身,拢拢刺毛乱奓的头发,挽起袖子,匆匆洗把脸,捅着灶膛的火,塞进几块煤,往老汤锅里添进几勺水,扯着风箱把火催起来,再把头天夜里拾掇干净的头蹄杂碎放进锅里煮。这时候,天慢慢亮起来。她每天如此,酒馆是个熬人的活儿,偷不得懒。
  半春子端着水盆,提着扫帚,推开屋门。山顶上溢出一抹红,双疙瘩山像蒙着轻纱,若隐若现。已是秋末冬初,地上铺着一层清霜。她撩水洒了门口,拿起扫帚准备清扫,无意间瞥见一个人圪蹴在沙迪克马鞍铺子前的榆树下。那人看她在看自己,磕了磕烟袋,欠身弓腰站起来。半春子咧嘴笑了一下,可笑霎时僵在脸上。她没见过周五锤他爹,隐约觉得眼前这人就是,心里咯噔一下,撩起围裙擦手,惶遽地迎上去,是……是周家爸吧?快进……进屋坐吧。
  他爹站着没动,我……嗯,他爹清清嗓子,手在下巴上摩挲着,我来……找锤娃来了。他虚眯着眼,越过半春子头顶,声音里有种干咧咧的沙哑。他说,我给他寻了门亲,日子也定下了,阴历十月初八,就是下个月。他爹似乎一口气要把憋了一早上的话都说完。
  半春子有些发蒙,愣怔地瞪着他爹。太阳晃晃悠悠爬上山顶,金灿灿的光洒过来。他爹的额头眼角几道刀刻一般的皱褶里,浸着汗渍灰垢,被阳光照得又油又亮,小棒槌似的手指在身前下意识地揉捏着烟袋,胀大的指节,灰褐色的老茧和皴裂,像枯树皮。
  半春子扑簌簌地抖着,轻飘飘的,像一片枯败的叶子。她忘了是怎么喊周五锤出来的。她的心像是被人捏住,狠狠地撕扯了一把,恍然沉入数年前儿子被夺走的时刻。周五锤气急败坏地撂了一句,我管×……随后再没了声音。大概一顿饭的工夫,周五锤回来了,他说他给店里告了假,回来帮她。他到水缸前探头看了一眼,拿起扁担去挑水。
  半春子懵懂了一天,她有点找不到自己了。平静的日子忽然起了波澜,她的心像飞沙走石后的戈壁,空旷又荒凉。周五锤娶妻生子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半春子也曾冒出和周五锤厮守在一起的念头,可那念头刚冒头,就被她摁住了。在她和周五锤之间像梗着什么东西,是因为儿子吗?还是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好像都是,又都不是。现在周五锤要娶媳妇了,她该高兴才对,可她却像失了魂。晚上,客人还没散尽,她就爬上炕躺下了。周五锤在伙房倒弄了半晌,端进一碗汤面。半春子推说不饿,让他自己吃,看周五锤眼巴巴盯着自己,又接过碗,放在炕桌上,用筷子搅着汤面,实在没胃口。她轻叹口气,锤娃,听你爹的话,回去把媳妇娶回来,好好过日子……
  我管×他,周五锤甩了一下头,我管×他,那是他给他自己找的媳妇……他瞥一眼半春子,忽然住了嘴。
  半春子还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你听你爹的,娶了媳妇对你爹好些个……
  我……我爹他想婆姨都想疯了,周五锤怪怪地咧一下嘴,我对他再好,也不如他自己娶个婆姨好。
  你胡说个啥呢?半春子拽住他的手臂,你咋这么说你爹呢,早上我看见你爹的样子就知道他不容易,你娶了媳婦,要好好孝敬孝敬他,人都活得不容易……屋子暗昏昏的,煤油灯结了个灯花,噗地爆个响,灯火摇曳,周五锤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一下,他往半春子身边靠了靠,姐,他扳着半春子的肩,我娶也得娶你……
  可……可我是……我是你姐……她语气轻得像飞蝇,呆愣片刻,又猛地仰起头,一把推开他。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恼恨,她恨自己,她狠狠撕了一下自己的嘴。她是想让他回去娶亲的,可嘴里说出的却是另一种暧昧的令人生疑的含混。她跳下炕,把周五锤推出门外,你回你店里睡去,白天你来这哒吃饭,黑夜里就回你店里。姐,周五锤叫声黏腻,涎着脸,赖着不
  走。他每次这么叫她,她都无法拒绝。她滞了一下,还是狠着心,把他堵在门外。随后几天,除了吃饭,她都把他堵在门外,心里却像塞进一团糟乱的羊毛,麻乱得理不出个头绪。
  隔了几天,周五锤他爹又来了。半春子让他进屋,让了几次,他爹都摇头拒绝了。他佝偻着腰,圪蹴在酒馆门口,灰扑扑的脸上是颓败和无奈。前些天中午吃饭时,她听周五锤说,他爹原本想给自己续弦,他二爷说了话,他爹才把续弦的事情放下,给他说了这门亲。眼前这人是被日子压塌了,半春子想起她后爹,那个嗜酒如命的人。她后爹和爹是不出五服的堂兄弟。后爹家里穷,娶不起媳妇,赶上老家闹年馑,二人相约投奔半春子的表舅。半道上,她爹病死了,临死前把她母女托付给她后爹。她妈又病又饿,受了惊吓,落了病根,病恹恹过了六七年也死了。她后爹天天抱着酒罐子,喝得昏天黑地。
  半春子切了一碗杂碎,浇上热汤,拿了大半块馕,端给周五锤他爹。他不在这哒,她说得急,她想让他爹吃了饭快点离开,她不怕左邻右舍的闲话,他爹圪蹴在屋门口的样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烤炙着她。她左右踅摸着,看他爹的饭吃得差不多了。他几天都没来了,她说。她让自己的语气缓下来,从 可她不知接下
  屄来该说啥,怔忡地看着他爹。他爹瞥她一眼,我……唉……日子紧得很了,彩礼都给了人家……他爹呼噜噜把碗里剩余的汤灌进嘴里,抹抹嘴角的汤渍,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欠身把碗递给她。阳光又稀又软,双疙瘩山还没被大雪完全封盖,山石裸露着,像个癞痢头。他爹的话不急不缓,温吞吞的,像一团黏糊糊的洋芋搅团噎在她嗓子里。给你说了,我已经好些天没让他进我屋了,她躁起来。他爹扑闪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她看到那双浑浊的眼里闪着渴望,她忽然觉得他爹脸上的颓败和无奈是故意做给她看的。这几天,她不让周五锤回来,本就失魂落魄得像丢了东西,她心里倏地涌起莫名的怨怼和委屈,刚才的怜悯风一样刮走了。
  隔天,半春子去看儿子。她在那里守了两天也没见到,只好怏怏地回来。回来后,一连几天,也不见周五锤的影子,半春子心里更是没着没落,像丢了魂。
  后晌,何贵堂和几个乡党边喝酒,边诡诡地低声说着啥,其中一个嘿嘿嘿笑得鬼声鬼气,看半春子过来,都静了声。半春子抹桌子收拾碗筷,说啥呢?鬼
  鬼祟祟的,她撇撇嘴,嗤了一声,你们男人聚到一哒肯定没好话。她端起碗筷进到伙房。何贵堂跟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在外头喝酒,你跟进来干啥?半春子瞟他一眼,径自忙着手里的活儿。
  也没啥,嘿嘿,也没啥……
  有话你就说!
  嗯……你真没听说?何贵堂回头看一眼外屋,嗯……你……
  究竟啥事?半春子皱了皱眉,你看你咋就窝囊得连句话都说不清呢?
  何贵堂尴尬地咧咧嘴,锤娃……锤娃和张六子婆姨缠不清……他依然不急不躁,说,都说他把张六子婆姨睡了。他的嘴角扬了扬,似乎想笑一下。
  半春子知道张六子跟着驼队跑驮运,出门少则十天半月,长则一年半载,张六子婆姨明里暗里跟人缠不清,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她像没听清何贵堂的话,侧过脸又追问了一遍。何贵堂看她把眼睛瞪得溜溜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眼神躲闪着,把他家的……這贼屄从娃……他讪讪地咕哝一句。
  半春子不信,看何贵堂又不像信口胡说,手在围裙上蹭着,片刻才醒悟似的,一步跨到何贵堂身边,你骚情地给我说这些,你想干啥呢?她推了何贵堂一把。
  何贵堂躲闪着说,事情都传疯了,我怕你让屄从贼娃日哄了。
  你管得宽,要你骚情,这回你高兴了,如了你的愿了。半春子把何贵堂推搡出伙房,揪着头发倚着门框溜滑到地上。她有种被人当街扒光了衣裳的感觉,尤其这消息是何贵堂告诉她的,就更有了羞辱她的味道。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心底渗出来,她如处在风搅雪里,肆虐的雪花裹着她的头脸,啥也看不清。外间鬼声鬼气的笑,闷闷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这个害货咋是个喂不熟的狗?她把心肝都掏给他了,他却把她的脸当尻子一样露给别人,臊她的皮。她可以忍受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可他不该拿刀子捅她的心尖子。她起身,把何贵堂和喝酒的人都撵了出去。
  太阳落山的时候,她出门去找周五锤。夕晖像在屋顶树梢上撒了层金粉,炊烟扶风飘摇,街上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谁家屋里传出一声月娃子的哭声,又很快被奶头噎住了。虽然还没落雪,下山风依然凉飕飕地刮人脸皮。向北拐过一条街,是吉盛昌商行,对面艾山家的铁匠铺早已收工。现在是淡季,没有谁家的农具急等着修理,打制的镰刀也要等下一个麦季才能卖出去,可人不能闲着,日常就打些铁钉、饭勺、锅铲之类的日用品。铁匠铺再过去是魏家油坊,正是一年里最忙的季节,咚——咚 ——咚 ——沉闷的撞击声,一下,一下,撞得人心颤。赵皮匠家的作坊在镇子最北头,离得很远,浓烈的腥膻臊臭味和着硝味扑面而来。半春子走到赵皮匠家门口,站住了。她一直都在纠结来不来找周五锤,虽然镇上的人都知道她和他的事,可那毕竟提不上桌面,再说,把他找回来,又咋弄?这害货就是老天爷派来磨难我的。
  天还没黑透,月亮已升在西边的天上。半春子袖着手,在赵皮匠家门口左右踅摸,她几次要喊人,可张张嘴又把喊声咽了回去。卧在大门里的大黄狗不时抬起头龇牙呼呼两声,看她走开了,又把头枕在伸直的腿上。大门向南,正对着堂屋,东面是作坊,西面是伙房、伙计住房和仓房之类。干打垒的院墙不高,所谓大门不过是在土墙豁口的两端载了木桩做门柱子,中间横穿了三根木杠,挡个驴马之类的大牲口。一股山风,半春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咬咬牙,朝前迈了两步,正要张嘴喊,大黄狗呼地朝她一扑,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堂屋门开了,赵家四丫头站在一片昏弱的光里,谁?
  我……半春子犹疑着应了一声。
  四丫头犹豫一下,才慢腾腾地走过来。她立在门杠里侧,手搭在门杠上,盯着半春子,她没让半春子进屋。大黄狗在她脚边嗅着,她踢了一脚黏在脚边的大黄狗。你不要听别人胡说,锤娃这两天连门都没出过,她回头看一眼,我说真的。她说得很轻,像自言自语,这几天,他没事就和人在屋里掀牛九呢。
  四丫头许配给东城高家,已经过了三媒六聘,就等着一个黄道吉日出嫁了。
  赵皮匠的婆姨一口气生了五个丫头,才给赵皮匠生了个儿子,只可惜这个儿子一出世就是个病秧子,一年到头,不是喘就是咳,一刻也没离开过药罐子。赵皮匠为这个儿子真是费尽了心思。前三个丫头出嫁时,除了彩礼,还要对方答应,在他百年之后,帮着照料他的儿子。轮到四丫头了,更是如此。高家倒是爽快,彩礼除了银圆、金银首饰和一应穿戴,还给了赵皮匠五斗种子的梁坡旱地,这份彩礼丰厚得让人眼红,更别说高家的家境和在木垒河的声望了。不过,人们也知道这份彩礼对门不当户不对的赵家四丫头意味着什么 ——她是嫁给高家那个傻子。赵皮匠不怕别人说他狠心。
  半春子看不清四丫头的脸,她的脸隐在暗影里,背后是屋子里透出的昏弱的光。她能感到四丫头没有骗她。你……你喊他出来吧。她嗫嚅道,这不像她,但此刻她忽然感到心虚。
  四丫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刚走了几步又回过身,锤娃怪可怜的,这两天他真没出门。
  妹子,我信你。半春子说。
  周五锤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像啥事也没发生过,走几步,涎着脸回头叫她一声姐。半春子不理会他,手抄在袖筒里。月亮冷清清地悬在天上,偶尔有一两声狗叫。你咋是个喂不熟的狗。半春子吸溜一下鼻子,几天的委屈涌上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你咋 ——呜呜 ——
  周五锤凑近半春子。姐。他俯身想要抱起她,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姐,回吧。
  半春子拨开周五锤,少骚情。她站起身,快走几步,又停住,你这几天真没出过门?
  谁……谁说的?周五锤愣怔一下,又嘻嘻笑道,我才不会闷在屋里呢。
  半春子轻哼一声,一指头戳在周五锤脑门儿上,你就是个没良心的鬼,就知道戳人心尖子。
  半春子纠结了几天,还是逼着周五锤回去娶亲去了。这期间,周五锤他爹又来了两次。
  周五锤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半春子躺在他怀里,今个夜里,姐啥都听你的。天快亮时,她望着白蒙蒙的窗口,说娶了媳妇了,就好好过日子,有空闲了过来看看姐,不要忘了姐。她哽了一下,眼睛不争气地发酸,嗓子里有股浓烈的火焰似的东西使劲往外冲。她推开黏在身上的周五锤,你再睡一阵子,姐给你弄饭去,她齉着鼻子说,忍不住又搂了一下周五锤,终于嘤嘤地哭起来。   大朵的云团在西边汇集,被落日染成橙红,像燃烧的火焰。明天要阴天了,半春子脚下加紧了些。一匹快马从她身边掠过,马上是个当兵的,回头看她一眼,给马加一鞭子,扬尘而去。半春子心里涌上一丝不祥。
  翻过一道山梁,下到沟底。一条溪水顺着梁弯汩 汩远去,顺溪水散落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庄子,隐在穿天杨和老榆树荫里,干打垒的院墙若隐若现,几株葵花在院墙后探头探脑,巴掌大的头,明黄色花瓣,蜜蜂在花蕊间忙忙碌碌。
  队伍驻扎在向阳的梁坡上,一溜五顶墨绿色帐篷,不时有人匆匆忙忙地进出。对面沟坡上,一座破旧院落门口围满了人,老的少的都有,十数个壮年汉子拄着铁锨木叉,围成半圆站在离哨兵丈把远的地方,像随时要挥起铁锨木叉扑上去拼命的样子。人群后面,散立着四五个警察。两个哨兵端着枪,紧靠着院门。院子干打垒的围墻四角也站着哨兵,屋顶上、院子里都有。梁坡上,聚着看热闹的人,几个娃娃爬在穿天杨树上。院子旁是个新修的宅院,屋子呈凹字形,一色青砖到顶的拔廊房,院墙足有七尺高,重檐门楼,侧面有个小门通向旧院子。
  早上那个传令兵看到半春子,把她带到中间帐篷里。帐篷中央一张苫着墨绿军毯的桌子,一个牛皮公事包,背带耷拉在桌沿边,几个搪瓷茶缸胡乱地散在桌子上。骑兵连长阴着脸,坐在桌子右边的行军床上,看到半春子进来,抬手指了指桌子边的凳子,顺势一把拍在行军床沿上,两臂一撑,立起身来说,我已经派人去奇台团部请示了。
  半春子从包袱里拿出银圆,求你抬抬手,罚他罚得轻些个。她把银圆朝骑兵连长面前推了一下,又推了一下。
  骑兵连长拿起银圆掂了掂,这回不是钱能抹平的事了。他瞥了一眼半春子。
  那……那还要咋?半春子急了,她看到一丝阴冷从骑兵连长眼里闪过,她不由得颤了一下。
  骑兵连长把银圆塞回半春子手里,他惹错了人家,把事情弄得太大了,我也做不了主。他指了指前面的青砖宅院,我让你来,是想让你去求潘家,他兄弟是警察局长,潘家放手了,他还有生机。他沉吟一阵,挥挥手,让传令兵带半春子去见周五锤。
  日头落山,围在小院子门口的人,不见少,反而更多了,暴戾和汗水湿塌塌地粘在每个人脸上。半春子穿过人群,关周五锤的屋子门口的哨兵往旁边一闪,她怔忡地盯着屋门,竟莫名地紧张起来,身子不由得绷紧,有那么一瞬,口干舌燥得连喘气都不匀乎。一年多没见过周五锤了,她忽然觉得对他的思念里隐着忧惧,她不知道他现在胖了还是瘦了,他成了她梦里的一个影子,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她把包着羊头的布包递给哨兵,指了指屋里,使劲抿一下嘴,转身离开。
  半春子去了潘家。骑兵连长怕出意外,派传令兵跟着她。她才走进院门,还没来得及说话,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几个女人扑上来薅住她的头发,又撕又扯,混乱中,她听到一声呵斥,传令兵和几个小伙子生拉硬扯才把她从几个女人手里拽出来。天色暗下来,她看到一个男人背着手站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她抹一把嘴角的血渍,扑通跪在院子当间,双手捧着银圆,潘家爸,求你抬抬手,饶了他吧。半春子望着台阶上的那个人,你就当他是条狗。刚才被撕扯的头皮在隐隐作痛,脸也火辣辣的。
  那男人哼了一声,慢慢踱到她身边,绕她转了一圈,在她面前站定,我不要你的钱。他哑着嗓子咳了一声,一口痰吐在她面前,你能把它舔起来吃掉不能?半春子仰头看他,他阴狠的眼神逼视着她。那狗日的畜生干下的事,就这么恶心,那男人咬着牙说。
  一抹血色的光掠过屋顶,阴影下,鸡屎似的一坨黑,半春子隐隐觉得心口在翻腾,她咬了咬牙,俯身要去舔。
  那男人抬脚挡住了她,我看你真是勺掉了,那个畜生祸害你几回了,你还为他这样,值当吗你?他往旁边跨了一步,又折返身,俯身向着半春子,手往虚空里一指,那狗日的就是个牲口,牲口,他啐了一口。
  那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潘家爸,你就饶了他吧。半春子把头磕在地上,哀求道。
  那男人跺一下脚,你……你个勺子,滚滚滚,赶紧滚。他冲左右挥挥手,气急败坏地转个磨转,把她给我撵出去。
  两个小伙子揪起半春子,把她往外推。半春子回头挣扎着,潘家爸求你饶了他吧,来世我变牛作马报答你。一包东西哗啦甩过来,把你的钱拿走,半春子听那个男人吼道。
  骑兵连长在小院子里等着半春子,咋说的?他背着手,问她。
  我去求蔡县佐。半春子还没从刚才的情景中缓过来,我现在就去求蔡县佐。她又重复一遍。
  我看你还是留下来陪陪那个贼屄从吧,潘家不松口,你求谁也没用。骑兵连长转身要走,过了今个黑夜,谁知道明天会咋样呢?他沉吟道。
  看不出骑兵连长的忧心,她觉得他在敷衍她。他咋又弄出这号丢人事呢?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前两天他回去了一趟,嗨——让我说他就是个贼屄从,骑兵连长走了几步,又停住,你说青杏那么好个媳妇,长得漂亮,人也贤惠,可他个贼屄从偏偏要往死路上走……你见过青杏?骑兵连长瞥了半春子一眼,折转身,走了。
  半春子的心倏地一紧,不由得打个战,她似乎又看到了骑兵连长眼里闪过一道冰冷的光。那年是你把他带出来的,你得救他。她冲他的背影喊道。
  半春子无措地站着。也许真没啥事,她想,可骑兵连长最后瞥她的那一眼又总让她脊背一阵阵发凉,她觉得那凌厉的眼神,像闪着寒光的刀。四下里静得连声狗叫都没有。黑云翻卷,天低得伸手就能够得着,没月亮,也没星星,风像溜墙根的狗,探头探脑,冷不丁蹿出来,倏忽又找不到一丝踪迹。周五锤的屋子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屋顶上,哨兵的黑影晃来晃去。
  娶了亲的周五锤在家住了没两天,就回来了。他是快半夜才到家的。半春子正陷在又一场梦魇中,隐约听到拍门声,她以为是梦,咚咚咚的声响硬是把她从梦里拽了出来。是她逼周五锤回去娶亲的,可周五锤刚走,她就后悔了,像丢了魂。他走的那天她割破了手指,她不是有意的。洗羊头时,刀子不经意划过手指,血洇出来,血粒慢慢胀大,顺着指肚滴到污浊的水里,紧接着又是一滴,一滴,一滴……血在水里洇开,像烟囱里翻卷而出的烟雾,在空旷的风里,一圈一圈散开。慢慢散开的烟雾蒙住了她的眼睛,身体像被掏空了,轻飘飘地踩在棉花上,一点不着力。脑子再也没有一刻闲下来,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忽然变成了一根芒刺扎在她心里。夜里,躺在炕上,窗外的弯月像一牙瓜,孤零零的,清幽幽的冰冷从窗口渗进来,她拧着大腿皮肉不让自己想他,可那些景象在她心里生了根,扯下来就是连皮带肉的一块。她的大腿已没有一块好肉。   屋门哐当被撞开,一股寒风刮进来,像火炭一样裹住她。半春子含混地呻吟一声,任由周五锤拦腰抱起她。这个晚上,她头一次尝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滋味。浑身像着了火,焚毁了她,那种源自身体深处的神秘战栗让她像被湿漉漉的狗舌头舔舐手心一样。周五锤疯了一般拱在她怀里,他以往也疯,可他今天的疯让半春子感受不一样。她像春天里刚经过一场透雨的土地,敞开了,舒展而滋润。她听到草芽拱动泥土的声音,这和她死去的男人留给她的记忆不同,和早前周五锤给她的也不同。
  半春子不问周五锤他新娶的媳妇咋样,她也顾不上问,她只听他说过一次,那女人叫青杏。有时,她会陷在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锥子一般的眼神里,她就使劲拧一把大腿上的皮肉,瞬间的疼痛会把她从令她不安的眼神中拽出来。她啥也不愿想,她只想把自己埋在自己的情绪里,享受周五锤带给她的欢愉时光。
  又一个冬天降临了,一连几场大雪把大地遮盖得严严实实,冷冽的阳光在雪面上折射出清悠悠的光。双疙瘩山圆润飘逸,像女人翘挺的奶子,更远处是墨绿色的森林和丝绸一般蓝莹莹的天。她想扯开嗓子,把壅塞在心里的秘密和欲望都吼出来。青杏那锥子一般令她不安的眼神也似乎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她觉得这些年她把自己遗落了,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她想起当丫头时,一群大丫头小媳妇去薅猪草的时光,她最小,跟在她们身后。梁坡上小伙子吼的山曲儿,像风一样灌进她心里。还有秋后结伴去捡麦穗捡豌豆,那些即将出嫁的丫头挤在一起,诡诡秘秘,叽叽喳喳,忽然蹿起的笑声像一群麻雀,扑喇喇冲上白云悠悠的天,那蓝莹莹的天呦,让人心花儿都碎了。她的眼前闪出隔壁三虎子看她的那种毛辣辣的眼神,她隐约感到她们藏着的秘密,她知道她们捡了麦穗捡了豌豆会拿到杂货店去换几尺布、几缕花线,然后,剪呀,绣呀,缝呀……她也去换了布和花线回来,可不知道绣啥。她妈死得早,还没来得及教会她这些。她觉得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有什么东西在探头探脑,像拱在泥土里的青草芽儿。她会无端生出伤感,又说不清为什么。那些漫长又稍纵即逝的夜里,月光透过窗户缝隙,像碎银子似的洒在炕前地上,耳畔是外间后爹的如雷鼾声,她的身体和心思日渐丰腴。直到一天半夜,她从又一场五彩缤纷的梦里骤然醒来,看到后爹像个鬼影子,静悄悄地立在她的炕前。她不知道后爹啥时候进来的,她不敢动,紧紧抓住被角。那一夜没有月光,窗纸映着颓弱的淡淡白晕,后爹的呼吸像戈壁滩的风,又粗又急。不知过了多久,后爹喟然叹口气,转身走了。十数天后,一辆轿棚马车将她悄然载进了那个幽深的大宅子。后爹把她连同她懵懂的心思,一起卖给了她的男人。
  一桌客人在划拳喝酒,何贵堂和几个乡党在另一 桌上掀牛九,他的眼角会不经意地从半春子和周五锤身上瞟过。半春子看得出何贵堂眼神背后的意味,可咋办呢?她又不能把自己一劈两半。屋当间的炉子烧得通红,炉火呼呼作响,酒馆里氤氲着春天般躁闷的气息。她摸了摸隐隐发烫的面颊,她的眼神像根毛绳,缠着周五锤,她听到身体里汩汩流淌的声音,像开化的山溪,溪水在清凌凌的冰层下流过,脑子里闪过周五锤拱在她怀里的样子。昏黄的煤油灯下,周五锤浅铜色的肌肤,透着让她心旌神摇的魔力。她禁不住要想起这些让她心漾的景象。
  可是,周五锤他爹来了。随后是一场持久的追逐。半春子和青杏之间像一条磨道,而周五锤就是这条磨道上被他爹追赶的驴。她越来越无力面对周五锤的爹,她觉得是她闯进了青杏的梦,搅乱了人家的梦。她为此感到惶惑,且被这种越来越浓的惶惑刺得坐卧不宁。她知道周五锤依恋她,这反而更让她忧惧,就像怀里揣着个偷来的宝贝。
  周五锤的爹每次来找周五锤都是如此。他不进店,佝偻着腰,袖着手圪蹴在酒馆门口,灰扑扑的脸上是无所依从的茫然,目光迟钝的小眼睛里是颓败和无奈,只有在看到周五锤的瞬间,他的眼睛才会突地跳一下,闪过一抹柔和的笑意,像记忆深处的某个印记忽然跳出来刺了他。笑意稍纵即逝,他的眼神又暗淡了。
  日子被无声无息的情绪裹挟着前行,周五锤还如往常那般黏她,可那些酣畅淋漓的快慰再不纯粹,就像醇香可口的苞谷黏饭里混进了硌牙的沙子,他爹和青杏总在她将要冲上巅峰时跳出来,冷眼看着她。每当此时,她就如中邪一般,一把掀开迷狂的周五锤,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自己先是一愣,继而扑趴在炕上,悲苦汹涌奔腾,是更大的委屈和纠结。
  周五锤黑漆漆的眼里渗着困兽般的茫然,死盯着半春子,脸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像在跟谁较劲。终于,在半春子又一次掀开他时,他说,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你男人。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得变了形,他跳下炕,摔门而去。
  半春子关了店门。她去赵皮匠家找过周五锤两次,都没找到。她知道是周五锤躲着她。她啥也干不了,躺在炕上,脑子一片混乱。浑濁无力的阳光从结着窗花的玻璃透进屋子,炉子里的火早灭了,屋子又阴又冷。她快冻透了,她往被子里拱了拱,忽然想去看儿子,可这想法却没了以往的急切。她隐隐感到不安,在炕上又躺了一天,终于拿定了去看儿子的主意。
  她起身拾掇起一个包袱。其实,也没啥好拾掇的。自从那次她听王家婶子说她替儿子织的围巾,刚戴进屋就被夫人扯下来,扔进了灶膛,她再也没给儿子准备过任何穿戴,她知道在那个家里,儿子的吃穿用度用不着她操心,可她是儿子的妈呀,咋能不操心呢?她想起前一次去看儿子时,碰巧有个娃儿举着风车,她看到儿子眼里溢满艳羡的光。她替儿子买了风车。风车是用红柳条做的,纵横三根红柳条绑扎成一个方框,彩纸做的风轮。这次,她没有再在街角上等王家婶子出来,她径直走到大门口,可不管她咋说,她都没能走进院子。
  半春子举着彩纸风车,日影一点点一点点移动延伸。冬日的天蓝得空空荡荡,清冽的阳光夹着似有似无的寒风,街上行人匆匆,门房袖着手,不时探头觑她一眼,神态木然,像门楼两侧的石狮子。青砖飞檐的宅院门楼,厚实的大门,暗红的朱漆已经斑驳,显示着年代的痕迹,森严又冷酷。她曾在这里生活,这里有她的骨血,现在,它却将她拒斥在门外。生活竟对她如此吝啬,她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像只畏怯的老鼠,她只能趁人不备时,从黑暗的洞窟里探头窥觑一眼外面的阳光。她禁不住簌簌发抖。   她终于听到院子里传出一串笑,笑声像铜铃一般清脆撩人。她的心骤然紧缩,怦怦怦撞击着胸口,她看到那个精灵似的小人儿穿着厚实的棉袍,他又长高了,能顶到她奶子了。半春子往前冲了两步,她看到门房皱了皱眉。儿子看到她了,笑声戛然而止,怯怯地左右环顾着。她招了招手,扬了扬手里的风车。她看到儿子的眼睛一闪,慢慢向她挪过来。她把风车塞在儿子手里,一把搂住他。
  一声轻“哼”,是那种压抑的,从鼻孔里挤出来的声音,她和儿子同时循声扭过头去。夫人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瞪眼看着她和儿子。儿子在她怀里扭了一下,挣开她,回头看一眼夫人。夫人阴了下脸。儿子推开她,跑了两步,又折转身把风车甩在她面前,踩一脚,才跑回夫人身边。妈!他拽着夫人的手。夫人抚了抚儿子的头,牵着他消失在门洞里。临进门时,儿子回头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夫人也扭头笑了一下,那笑像一把锐利的刀,洞穿了半春子的心肺。骤然的撕裂让她一下转不过弯来,她愣怔地看着眼前的风
  车。风车的彩纸风轮已经碎裂,红色的彩纸像一摊血。她眼里尽是儿子踩在风车上的脚,那脚在她的心口踩踏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冰冷刺骨的寒风从那空洞中灌进她心里。她茫然望着空洞洞的大门,照壁挡住了宅院里的幽深。她木然转身,像在梦里,四周的一切影子一般轻飘飘地向后滑去,直到过了两个街角,在一个僻静的巷口,汹涌的委屈才从她眼里奔涌而出。
  她懵懂地顺着巷子走去,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巷子深处是一家翠香楼,天色尚早,门口冷冷清清。世界像是死寂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一只乌鸦栖在屋后的白杨树上,白杨树瘦伶伶的枝萧瑟瑟地支棱着,乌鸦冷不丁嘎地叫一声,像凉飕飕的风从脊背掠过。不远处的大门,咣当响一声,一个小娃儿跑出来,七八岁的样子。你慢些个,把帽子戴上,一个年轻婆姨扬着手里的帽子追出来。我不冷,小娃儿话音没落尽,人已经跑出了巷口。年轻婆姨看看半春子,娃儿大了,管不住了,她抿嘴笑了笑。几只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半春子恍然看到儿子回头看她的眼神,儿子是乖巧的,她嘘出口气,过两年,儿子也该像那娃儿一样满街乱跑了,她想。那天,她雇了轿棚骡车,连夜赶回了木垒河。
  半春子到家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周五锤被赵皮匠扭进了县衙大牢。他和赵皮匠的四丫头私奔,被赵皮匠带人抓了回来,吊在作坊的横梁上,鞭子抽了一夜。
  消息是半春子到家的第二天上午,何贵堂带来的。他看到半春子屋顶的烟囱冒烟,知道她回来了。他闷头在火炉前坐了半晌,才犹疑着说,周五锤出事了。半春子没接话,木愣愣地瞪着何贵堂,她的身子 扑簌簌抖着,半晌,幽幽叹口气,哥,你回吧,我乏累了。不等何贵堂答话,径自走进里屋,上炕躺下了。
  半春子真是欲哭无泪了。四丫头许配给东城高家,三媒六聘都过了,出了这样的事,赵家还有高家咋能咽得下这口气?这个害货就是老天爷派来磨难我的。她磨转了一下午,到晚上,还是提了两罐糜子酒和几包点心去找蔡县佐。
  蔡县佐两年前赋闲在家,拗不过半春子的再三求告,在高家和赵家来回跑了几趟,又在东兴阁摆了一桌酒,请镇子上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作陪。高家争的是面子,说几句狠话,也就罢了,赵家无非想捞些钱,两家都如了意,事情也就了了。等把周五锤接回家,已经过了小年。
  半春子走到关周五锤的屋子门口,两个哨兵闪开,站到稍远些的地方去了。门缝里透出昏弱的光,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声响。她感到由衷的疲惫和虚弱,想靠在哪里歇一歇。她回头寻睃了一圈,四处黑魆魆的。小院门口有几星烟火一明一灭,那应该是潘家守在那里的人在抽烟。她忽然觉得危机像潜伏在暗处的狗,眈眈地盯着她。她慌乱地推开屋门,周五锤垂头坐在行军床上,马灯光照得屋子暗幽幽的。他慢慢立起身,站着没动。半春子下意识地抿了抿头发,几步跨到周五锤身边,一股浓郁的男人气息钻进她的鼻腔,她抬手想搂住他,手到中途又停住,你……嗯……她忽然不知如何开口。站在眼前的是她日思夜想的男人。
  半春子摩挲着周五锤的脸。颓弱的煤油灯光映在他脸上,眼窝凹陷,眼神躲闪着,颌下是细密的胡子,嘴唇翘起一层干咋咋的皮。他咧了咧嘴,哑着嗓子叫她,姐。他想笑一下,可笑僵在脸上。一阵疾风吹得残破的窗纸簌簌响,雨滴随风落在窗棂上,淅淅沥沥,渐渐地沙沙沙响成一片,一股泥土的腥味涌进来。半春子想起那年去县衙大牢给他送饭,他翻龇着肿胀的嘴唇,眼窝青紫,一脸谄笑的样子,半春子的脸阴了一下,猛地一巴掌掴在他脸上,你——你往我心上撒盐呢!
  去县衙大牢接周五锤的是他爹。
  那天下午,半春子关了店门,虽说小年已过,她还是在灶台上摆了三大碗、三小碟,祭灶王。她给自己包了扁食,捣了油泼蒜泥,端上炕桌,却没了胃口。炕前的火爐烧得正旺,炉火顺着烟道呼呼往里钻。窗外的天蓝得让人心疼,不时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伴着小娃儿欢实的喊叫挤进来,撑得屋子又空又大。半春子的心里浸满荒凉,过去的事像影子一样在她眼前晃。她想起了儿子,可闪在眼前的却是儿子踩在风车上的那只脚,儿子回头看她的乖巧的眼神,周五锤愤怒地摔门而去的脸,半春子呻吟着颓然倒在炕上。
  空荡荡的莽原,风旋着刮起一溜雪尘,远处的山黑沉沉的,儿子在前面跑,叽叽嘎嘎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半春子在后面追,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响,日头像团火,悬在头顶上。儿子忽然不见了,迷迷糊糊地看到周五锤站在不远处,龇着牙冲她笑,笑声像风一样裹着雪在她身边旋,她被风卷着飘了起来,越飘越高,天地一片混沌。她喊周五锤,她听到咚咚咚的回音,咚咚咚,她惊醒了,她听到了敲门声。
  周五锤他爹忐忑地站在门口,锤娃不回家。他爹搓着手,回头看一眼身后,他咋都要到你这哒来。周五锤躺在牛车上,挣扎着仰起头,咧咧嘴,一排牙白森森的,一闪一闪,姐……他喘息着,委顿在牛车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周五锤刚出事那会儿,他爹来过,塞给半春子一个布包,有十来块银圆,你……你是个好娃,就是锤娃不争气,祸害了你,唉……他叹口气,我把家里的羊卖了,能拿出来的都在这哒了,你别嫌少,他爹苦着脸说。半春子不想要,看看他爹为难的样子,就收了。   周五锤断了两根肋骨,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衣裳粘在血痂里,脱不下来。半春子只好拿手巾沾水,浸在衣裳上,慢慢地,一点点,一点点往下揭。挨打是因他嘴犟,赵皮匠又给警察局使了钱,要定他个拐卖的罪名,原本这也不难,把四丫头喊来一问,就啥都清楚了,可他拒绝和赵家四丫头对质。
  周五锤瘦成了一把骨头,身上的烂肉长了脓。半春子用肖先生开的草药熬成水,替他擦洗。他疼,疼出一身一身的汗,汗水浸在伤口里更疼。他牙咬得咯咯响,憋得眼睛都红了,硬是不吭一声。半春子又气又恨又心疼,你就是条喂不熟的狗。看他盯着自己邪邪地笑,她咬着牙说,你的心瞎了。
  姐,他涎着脸,总不能让她嫁给勺子……我真没把她咋着……
  半春子撇一撇嘴,谁稀罕你。
  她去找肖先生。肖先生踌躇半晌,拿出拇指大的一块黑黢黢的东西给她,一股淡淡的尿臊味钻进她的 鼻腔。这是大烟膏,锤娃疼得不行了,你化些水给他喝,可不敢喝多了,肖先生一脸郑重。
  半春子攥着大烟膏,心里忐忑。她见过吸大烟的人,呵欠连天地走进烟馆,再出来时却抖擞得像换了个人。太平年间,杨将军是禁烟的,杨将军一死,金督办开了烟戒。每年开春,陕甘一带的花花客来这里租地种花,到六七月间,漫山妖艳的花朵随风起伏。她想起嗜酒如命的后爹,后爹醉酒后飘飘欲仙的样子,像极了吸足大烟的人。她突然生出说不清的冲动。她去了左壁崔家车马店,想跟崔家借杆烟枪,她见过崔家婆姨抽大烟。崔家婆姨显得很为难,看半春子直愣愣盯着自己的眼睛,拿出一套半新的烟具,折价卖给了她。
  半春子端着木托盘回到家,揭了木托盘上的红绸子,拿火镰点了烟灯,用银钎子挑点大烟膏,放在灯头上烧。她不会烧烟泡,崔家婆姨给她比画了一回,她照猫画虎,倒弄了半天,周五锤总算把烟吸到了嘴里。
  一大早,半春子才把屋门推开一半,愣住了。一个穿大红棉袄棉裤的小媳妇,迎门立着,周五锤他爹袖着手圪蹴在屋门边。小媳妇看半春子愣在门口,一步跨上前,姐!声音清凌凌的。
  你……青……青杏。半春子木愣愣地瞪着她。
  青杏歪着头,睫毛像扇子,忽闪忽闪,上下打量一下她,抿了抿嘴,浸在清冽的晨风里的脸,红润润的,隐隐旋出两个酒窝。她反身扶住周五锤他爹的胳膊,爹,进屋吧,侧身从半春子身边,一步跨进屋子。
  半春子无措地站在屋门口。眼前的场景和她脑子里想过无数遍与青杏碰面的样子相去太远,连边都不沾。此刻,青杏倒更像这屋子的主人,她把周五锤他爹安顿在桌子边坐下,提起炉子上的铜壶,替他爹倒了碗水。他爹低垂着浑浊的眼,腰佝偻着,一脸不安,一条胳膊搭在桌子上。半春子心里一阵阵发虚。
  青杏寻睃了一遍屋子,径自走进了里屋。
  半春子的脊背一阵阵发紧,弥漫在屋里的是那种鞭炮捻子点燃时的吱吱声,她绷紧了身子,随时等着那一声爆响。可是,没有出现她想象的情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出来,她听不清。
  半春子心里越来越空茫。屋门开着,日头明晃晃地照进来,清冽冽的冷紧紧裹着她。她不想动,斜靠着门框。太阳才爬上山顶,清亮的光晕里洇着一抹红,轮廓看不分明的双疙瘩山覆着厚厚的雪,亮晃晃的。时间像是凝滞了。
  姐,我回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春子听到有人说话。她懵懂地抬起头,一团火在眼前晃,声音遥遥地传过来,嗡嗡嗡,像风在耳边旋。姐,我不怪你。半春子茫然点着头,她看到青杏脸上隐着泪痕和决绝。一连好多天,她都懵懵懂懂,连青杏来没来过家里都不确定。她觉得那是梦。
  没过几天,他爹来了,提了只老母鸡和几个鸡蛋,说是青杏让送来的。末了抄着手,闷头在火炉子前蹲一阵,回去了。临近开春,他爹又来了,蹲在火炉前,唉声叹气,屋里屋外磨转了不知多少趟,才发狠似的进到里屋。他让周五锤给青杏写休书。周五锤龇着牙,嘿嘿嘿,笑了。拿了休书,他爹就走了,再也没来过。后来,半春子听人说,青杏把休书撕了,她说死也要死在周家。半春子听了,几天没说话。
  周五锤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她的烟泡也烧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娴熟。在屋里捂了一冬天,他显得羸弱又寡白。逢到好天气,阳光暖洋洋地洒下了,半春子搬一把躺椅放在门口,让他晒日头,再泡一壶浓茶放在他手边,他便越发滋润得云里雾里了。
  何贵堂还和往常一样,逢到空闲就和几个乡党聚在酒馆喝酒掀牛九,有时他一个人来,闷头坐一阵就走。半春子知道何贵堂心里不畅快,觉得亏欠了他,给他做了双鞋,又给两个娃做了夏天的单衣,他要给她钱,半春子冷了脸,他就不再坚持,找个空闲,帮半春子抹了回房泥。
  惊蛰那天,半春子起个大早。惊蛰要祭白虎,吃鸡蛋。她请出头一天肖先生画的白虎,供在桌子上,摆上猪血馒头和红烧肉,燃了三炷香。白虎是黄表纸画的,黑色斑纹,龇着大獠牙。老辈人说,白虎吃饱了吃好了,来年不伤人,不搬弄是非。她捡起一块红烧肉在白虎嘴上抹了三抹,双手合十抵住额头,躬身拜了三拜,然后去灶间煎鸡蛋。等她把煎好的鸡蛋端上桌子,才喊周五锤起来。这些日子,老是无端发困,她伸个长长的懒腰,感觉身子轻快了许多。她推开外间屋门,大雾正在慢慢散去,双疙瘩山沐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像女人挺拔的胸。自从周五锤写了休书,半春子的不安和忐忑不见了,日子只剩下她和周五锤,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她每天都被盛大的欣快鼓荡得脚下发飘。她回头看一眼,周五锤正慵懒地在桌子边大张 着嘴,打哈欠。快吃饭,快吃饭,她的声音洋溢着欣快,紧走几步,把筷子塞进他手里,把盛鸡蛋的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周五锤一口吃光了鸡蛋,又捡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拿起祭白虎的猪血馒头咬了一大口,鼓着嘴大嚼。哎呀,這是祭白虎的,你咋就吃了?周五锤涎着脸冲她咧嘴龇牙,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娃嘛,她嗔怪地撇一下嘴,一束光从她眼里倏地划过。哎呀!她轻呼一声,懵怔地盯着周五锤,她被脑子里骤然闪过的念头怔住了。周五锤疑惑地看着她。她的脸被红晕染透了,像春天里绽放的杏花。姐,你……你咋啦?她抚着胸口,慢慢坐下来,她的眉梢竟挑起一丝羞怯。   半春子怀孕了。
  她拉着周五锤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我有了,她说,抑制不住的兴奋,让她的声音有些颤。周五锤一时没明白,姐,你有……有啥了?半春子嗔怪地戳着他脑门儿,你当爹了。周五锤惊乍乍地啊一声,我……我看我看,他扒着半春子的肚子,左看右看,又把耳朵贴上去。半春子捧起他的脸,你个勺子,她用拇指抵着小指肚比画着,他现在也就这么一点点大。整个下午,周五锤都围在她身边,被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好奇鼓动着,不时扳过她的肚子看一下。夜里,他正往她怀里拱,忽然扬起头,你说,你有了娃了,我还咋往你怀里拱呢?她把他的头搂在胸前,你个鬼呀……
  时令进入五月,客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周五锤去陈家烧坊送酒账,半春子看水缸里水少,乘着后晌没客人,去挑水,路上隐隐觉得肚子不舒服,也没在意,到夜里,疼得厉害了,还见了红。她没敢告诉周五锤。挨到天亮,去找肖先生。肖先生替她把了脉,开了两服安胎药。半春子临要出门了,肖先生又犹疑着喊住她,这胎……嗯……这胎中了烟毒,就算保住了,也不见得好。半春子怔住了,像当胸挨了一拳,半晌才缓过气,就再不能想个啥办法了吗?她不甘心地盯着肖先生,看肖先生也是一臉无可奈何的样子,黯然道:你……你不要让锤娃知道……我咋也要把这娃生下来。肖先生叹口气,你这娃……你这不是糟害自己吗?
  半春子雇了两个伙计,再不用自己上手。她又连着吃了肖先生的两服药,还是不见好。她时刻处在恐惧中,被梦魇缠绕着。她让周五锤陪她去了趟娘娘庙,她乞求观音娘娘能帮她解了危厄。周五锤恓惶地看着她脸色一天比一天寡白,却没有丝毫办法。忽然有一天,周五锤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第二天早起,他把烟枪和半春子的药罐子都拿出去砸了。半春子看周五锤黑着脸,愤怒的样子,第一次对他露出怯来。
  半春子小产了。周五锤抱着她哭了一场,便没了音讯。她找遍镇子,也不见他踪影。十多天后,周五锤托人告诉她,他去当兵了。她去兵营找他,骑兵连长拦住她,没让她见周五锤,你要他在你炕上捂蛆呀还是沤粪呀?骑兵连长瞪着她说,看她噎得说不出话,阴阴地哼一声,挥挥手走了。
  日子像是停滞了。半春子小产后,身上一直淋淋漓漓不干净,她像被掏空了,走路发飘。她又悔又恨,心更像在油锅里煎,抓在手里的日子忽然没了,像沙子一样从指间溜走了,周五锤搂着她哭的样子一直浮现在她眼前,像针一样刺着她。在漫无边际的夜里,她拧着自己的皮肉,疼痛像蛇一样游走。
  周五锤走后,何贵堂一有空闲就来帮她干活儿,挑水,劈柴,砸煤块,没事了就坐在桌子旁抽烟发呆。半春子知道何贵堂的心思,没客人时就陪他坐着扯些闲话。哥,你是个好人,可我就是搁不下他。半春子神情忧戚。
  何贵堂闷头抽烟,闷声闷气地说,我也搁不下你。
  半春子咧咧嘴,不知该咋接何贵堂的话。可他的话让她心里暖融融的,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拱。
  她起身走到门口。老榆树上还残留着没有落尽的榆钱儿,赵皮匠和几个老汉在扯方,身后是靠着树干的崔掌柜,沙迪克的马鞍铺子依然叮叮咣咣敲得脆响……她的眼睛忽然湿了。我的命就像半春子萝卜嘛,啥时候都能种,种了就能长得水灵。她微微扬起头。双疙瘩山涂满了各种颜色,红的、黄的、蓝的、紫的,褐色山岩裸露其间。山前的梁坡上,豌豆地白花飘逸。
  又是六月了,她轻轻嘘出口气,我找锤娃去,我要嫁给他,我还要给他生个娃。
  作者简介:李健,中国作协会员,新疆作协理事。曾获第五届天山文艺奖、《西部》文学奖、奋飞奖、文化贡献奖等。
  摘自《作品》杂志责任编辑:蒋建伟美术插图:邢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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