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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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根巴赫慢慢穿过一排排座椅之间的过道,找到自己的座位,从邻座的腿前挤过去,坐了下来。刚坐下就闭上了眼睛。直到升入空中,升到宁静安全的高空,他才会再睁开眼睛。这是他一向的习惯,这个习惯和半小时前吞下的镇静剂能帮助他克服恐惧感。他眼也不睁地系上了安全带,这个本事他早已练会。之后他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股大力将他向座位上一推,将他拉向天空,那一片辽阔高远的蓝色里。直到他感觉不到任何动静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睛。天空仿佛放射着光芒,太阳在西方燃烧,在遥远的下方是一片轻烟笼罩的绿野。
  “对不起,”他的邻座放下了報纸,开言道,“您是不是瓦根巴赫呀?”这是个大胖子,蓄着黑胡子,眼镜片后面的黑眼珠瞪得老大。
  “是。”
  “啊。”这个男人继续看自己的报纸。瓦根巴赫向窗外看,明亮的光线让他不舒服。他不能多动,也不能多想。幸好,只不过是一小时的航程。但这也意味着没有电影可看,也没有什么吃的,充其量不过给一个软沓沓的三明治。
  “我经常看到您,”邻座说,“在剧场里,还有电视上。那个节目,《音乐时代》,是您主持的吧?”
  “《音乐时刻》。”瓦根巴赫避开他的目光。他不想跟他谈天。他压根儿就不想说话,更不想跟粉丝说话。
  “啊,对,是《音乐时刻》。我太太经常看。两星期前我们还去看了《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美国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的名作。—译注)。真巧,是不是?”
  “您是,”瓦根巴赫问,“想要签名?”口气很冲,似乎是有意的。他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向外套口袋,去掏签名照片。
  “啊不,谢谢。不要。”
  瓦根巴赫僵住了。
  “您要知道,”那男人说,“我并不是粉丝。”
  瓦根巴赫向窗外看去,不动声色。云朵画出了一幅画,一幅古怪的长卷。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听错了?
  “其实我搜集了很多签名,”那男人说,“我有整整一本影集的签名。但是您的嘛……谢谢,不要。您太客气了。”
  他又去看报纸了,翻动着。瓦根巴赫揉揉眼睛,太亮了。
  “请恕我直言,”那男人说,“我觉得您在《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里的表演太表面化了。您根本演不了这个角色,不是吗?有几次您索性演不下去了,大家都发现了。还有您的手势——干什么要那样胡乱挥舞?对不起!”
  他又去看报纸了,舔舔嘴唇,翻看着。瓦根巴赫揉着眼睛。
  “我太太也这么认为。”
  瓦根巴赫微咳了一声。声音很奇怪。发动机改变了声调,一时间一阵令他头晕目眩的恐惧感在体内升起,他深呼吸,好一些了。他决定不予理睬。
  那男人抬起头:“对不起!我这样说很没有礼貌!”
  “没事。”瓦根巴赫说。
  “我并没想让您难堪。”
  “没事。”瓦根巴赫说,“每个人都有——这是他的权利——自己的品位,是不是?”
  那男人耸耸肩膀,又去看报纸。瓦根巴赫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闭锁在温暖的黑暗中。
  “太业余了,”一个声音在旁边说。他打了个哆嗦。
  “太业余了,”那声音又说,“我是说两星期前的《华伦斯坦》(德国伟大作家、诗人席勒的剧作。—译注)。老天,您知道吗?您把他演成了一个小丑,您是怎么想的呀?还有您的出场……”
  “怎么了?”瓦根巴赫喊起来。他张开了眼睛。那个出场是让他非常得意的,他排练了很久,也因此而被交口称赞。
  “没什么,”那男人说,“没什么。对不起。”他舔舔嘴唇,翻看报纸。
  “那个出场是我表现最好的一瞬间!不管您信不信!”
  “我信,怎么不信。”
  “什么?”
  “我相信那是您最精彩的一瞬间。我信。”
  瓦根巴赫闭上了眼睛。他一动也不想动,他要装出睡熟的样子。他并不想跟人讨论。他并不想与这个人吵架。他只想抗过这次飞行。恐惧感越来越强烈。他感到头晕。
  “看完《华伦斯坦》,我问我太太,‘你看怎样?’她说,‘唉!’还用得着多说吗?”
  瓦根巴赫均匀地呼吸。他不动声色。他清晰地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乘客们的低语和空中小姐的声音。
  “我父亲也去看了,晚一个星期。我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怎么样?他说……”那男人笑了起来,“啊不,我最好还是别告诉您吧!”他清清嗓子,“真对不起!我本不想打扰您。”瓦根巴赫听见报纸的窸窣声响,然后就没有声息了。他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看见了自己的两只鞋尖以及之间的地面。蓦然间他意识到,下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啊。一万米高:只有空气,阳光,虚空。他惊惶得呻吟起来,揉着额角。
  “您不舒服吗?”
  “不……我很好!”瓦根巴赫转头去找空中小姐,想要一杯咖啡或是别的提神的东西。但是不知怎的空中小姐连个影儿也不见。
  “我去给您弄点东西来喝?您气色很差呀。”
  “不,”瓦根巴赫说,“我还行。”
  “您要不要看杂志?我这里还有一本《新周刊》。”
  “不要,谢谢。”
  那男人耸耸肩膀:“不客气。您知道吗,在上一期的《旋律时刻》里……”
  “《音乐时刻》。”
  “……《音乐时刻》里您好像病恹恹的。我太太说,他没什么事吧?我说,别担心,没事。可是,现在,我这么近地看到您,我可真为您担心呀!”
  瓦根巴赫四下看。空中小姐在哪儿?
  “您究竟为什么要主持那个节目呢?我认为,像您这样一位演员,不管怎么说您也是一位演员呀,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说,从理论上讲……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了钱?”
  瓦根巴赫揉着眼睛。他觉得呼吸困难。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飞机似乎在下降。他清楚地感觉到:在下降。
  “究竟是为什么呢?您挣的钱够多了呀。太多太多了,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何必如此贪心,以声誉为代价,以……您知道您在那里面显得多么可笑吗?在那弱智的节目里?”   “嘿!”瓦根巴赫叫道。
  空中小姐站住了。
  “一杯咖啡!”
  “对不起,我们正在降落,我不能给您提供任何东西。”
  “拜托,”瓦根巴赫说,“给我一杯咖啡吧!”
  “对不起,这是规定。”
  “您知道,”瓦根巴赫的声音是沙哑的,“我是谁吗?”
  “不知道。”她转身走了。
  “要是我问您那会儿您就告诉我,那还来得及。您可倒好,想去打动空中小姐!您认为她会看《音乐时刻》?您以为随便什么人都会看《音乐时刻》?”
  瓦根巴赫剧烈地喘息着。“我不能容忍,”他想喊叫,却发不出叫声来,只是一种奇怪的沙哑的声音,“她这样来侮辱我,而且……”
  “对不起!”那男人说,“您完全正确!”他正视着瓦根巴赫,摘下眼镜折叠起来,突然换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您坐在飞机上,不愿意说话,感觉不舒服,只因为我不是您的粉丝,因为我这样放胆直言……对不起!”
  “没什么!”
  “不,怎么能说没什么呢,我太放肆了,这是……”
  “拜托,”瓦根巴赫低声说,“请让我安静一会儿!”
  头顶上禁止吸烟的标志亮起来。空中小姐急急地走过。走得好快。看来是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
  “有一次我觉得您表演得很好。相当好。以您的条件而言。那是在《智者纳旦》(德国启蒙运动时期重要作家莱辛的剧作。—译注)里面,五年前的事了,您扮演圣庙骑士。这个角色是一个……我来幫您系上安全带?……您倒是没有糟蹋它。”
  瓦根巴赫摸索着把安全带扣好。他感觉到飞机在下降,他看到窗下玩具般的景物越来越接近,房屋在长高,显现出更复杂的形状,发动机的声音似乎更响了,一架直升机在他们下方飞过,飞机摇摆起来。恐惧感扼住了他的呼吸。“像您这样一个业余的、没有天赋的、完全没有天赋的、门外汉似的演员……”
  瓦根巴赫躬下身子,额头抵在前面的椅背上。发动机在吼叫。难道要坠机?
  “……连台词都没有练好,那可不是说两句话的事儿,啊,瞧我说的是什么,甚至……像一块毫无灵性的顽石!”
  他感觉到来自下方的重重一击撞在飞机底部,仿佛一切都完了,一切,永远。
  “居然学他的剧本,有那个脑子吗!以前只要我在电视里一看到您,我就把电视机关掉,现在我还特意打开!因为可笑!真可笑!”
  瓦根巴赫向窗外看,旁边一条跑道在奔跑,两道长长的黄线。它们跑得越来越慢,飞机制动,又是更强烈的一下制动,他能感觉到那种将他从座椅上弹起来又被安全带勒住的力量。
  “完全没有天赋!可笑!完全没有天赋!”
  现在停住了。瓦根巴赫揉着眼睛,醒悟过来,都过去了。飞机停住了。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解开安全带,猛地站起身来。地面似乎在摇摆。他头晕得厉害。他的邻座抬头看他:他的胡子闪着湿润的光。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他的眼睛又黑又圆。“请您,”他说,“请原谅!”
  “什么?”
  “请原谅!我昏了头了!”
  “让我过去。”瓦根巴赫说。他从他身边挤过,向舱门走去:他是第一个,门还锁着,他只能等一等。
  “完美的降落,”空中小姐说,“是不是?像教科书里说的一样平稳!”
  门开了,他可以出去了。头还是很晕。他深呼吸,尽量快步走。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穿过明亮的大厅,走到提取行李处。传送带送来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箱子。他的箱子到了,他抓住它,提起来,走向出口。两扇门自动开了。
  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他猛地一转身,是飞机上他那位邻座。
  “您知道吗,”他说,“我是因为害怕。我害怕坐飞机。真可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所以我有时……您能理解吗?”
  “您,”瓦根巴赫说,“把手拿开!”
  那男人后退一步。“其实我觉得您很不错。没那么差劲。比如在《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里面。当然算不上有多好,不过……在第二幕里您的表演就不是那么讨厌了!尽管……”
  瓦根巴赫转过身,举起一只手。但是没有出租车停下。他觉得很热,他出了汗。
  “尽管您有两三次都说错了词,而且您还想改过来……挺有意思的。”
  一辆出租车停下了。他拉开车门跳上去,说出了酒店的名字。车子开动了。瓦根巴赫克制住自己回头的想法。他搓着额头。他头痛。街边有一些房屋,但是模样千篇一律,陌生,无趣。
  酒店房间太小,也不舒服。他放下箱子,想了想,拿起了电话听筒。迟疑了几秒,他拨了号,凭记忆拨的,是他的助理的号码。
  “喂,”他说,“是我。我到了。我们的日程是怎样安排的?”
  他听了一分钟。对他说话的是一个兴奋的被电流扭曲的声音。他放下听筒,向窗外看。街边立着一棵树,有一个胖小子在孤零零地踢足球。
  “好的,”他说,“我明白了。有个问题。”那孩子一脚踢去,球滚动着,撞在树上,停住了。孩子呆呆地瞪着它。一辆出租车驶来,停住了,有人下了车。瓦根巴赫很快地转过身。
  “有个问题。我们能不能毁约?”
  原载《译林》2017年第3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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