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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横幅有些破旧了。早先的鲜红已然褪去,几个细微的破洞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右上方,字迹“胶东特产专卖”却是清晰可见。春天风大,它时刻裹挟着一股风不停地呼呼作响,仿佛随时可能挣断。谭春芳几次想以新换之,但想到又要花钱又要搭工夫,便有些懈怠。
摊位由钢筋铁架搭建而成,经年风吹日晒,早已锈迹斑斑。顶上覆盖了一层遮风挡雨的波浪纹板材,凹处布满一道道黑褐色的污迹,那是残留的雨水捕捉了灰尘,相撕相杀,变成这般脏兮兮的模样。铁架右侧贴着微信和支付宝二维码,左侧则是一张有关胶东特产的宣传海报,右上角已被大风掀起。塑料货筐摆设错落有致,从高到低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产品,包括各种海产干货、胶东特色大馒头、胶东喜饼、烟台苹果、莱阳梨、水果黄瓜,还有大名鼎鼎的明星产品—普罗旺斯西红柿。谭春芳一年四季都卖它,吃过的人都知道它的与众不同,绵绵沙沙,酸中带甜,番茄果香味十足。
这里是省城一带有名的多福菜市场,夹杂在一片老旧的居民区内,但难掩火热的繁荣气息。居民楼多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很多两栋、三栋自成一院,这些都是某些单位的宿舍楼,像省工商局、省电视台、省中医院,市公安局等,除此还有一些小门小户的单位宿舍,像文联啊科协的独栋独院,没想到,如今倒显得珍贵而静幽。至今,那些锈迹斑驳的铁牌子抑或油漆剥落的木牌子还挂在大门口的院墙上。前几年,街道办借着市政旧楼改造工程,所有旧楼外墙批灰铲除,贴上保温层,重新抹灰贴砖。从外观看,整个居民楼清爽干净,焕然一新。当年住在里面的职工有些已搬走,住进崭新宽敞的大房子。也有一些人恋旧留了下来,毕竟生活便利,周围菜市场、药店、银行、学校应有尽有。那些搬走的人,他们的房子有的卖了,有的租出去了,有的给了老人或者亲戚居住。不管怎样,房子少有闲置,不管是出租还是售卖,都相当抢手。这也是周围房产中介一家接着一家兴起的原因。
有人就有需求,有需求就有供应,多福菜市场的兴起是社会发展规律使然。又因附近居民消费水平实在不低,菜市场便也有了一丝丝尊贵的意味。菜市场的小商小贩们,头竟也抬得比别处的高一些。别处的小商小贩们一听你是多福菜市场的,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你们那里生意好做,比我们强多了呀!”多福菜市场有近百个摊位,里面蔬菜瓜果、水产品、禽蛋肉类奶、熟食、土特产等一应俱全,应有尽有。谭春芳的“胶东特产专卖”摊位只是上百个摊位中的一家。它看上去和其他摊位并无二致,但在谭春芳的心里,它凝聚了她心头半生的心血。
谭春芳从晨起右眼皮就跳得厉害,心口窝儿地感到隐隐不适。说不上有多疼,却感觉像有只微齿小虫在里面轻轻啃啮。昨晚一夜,零零碎碎的梦,或许跟这有关系。梦有些无厘头,还未嫁人时的女伴,死去多年的母親,在日本打工的哥哥,街道办的朱主任,邻摊卖水果的老马,他们齐刷刷地出现在梦境里。谭春芳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神不宁,有些恍惚。
已经八点了,她还没卖出一单生意。整个菜市场人烟稀少,冷冷清清。夜里一场细雨悄然落下,天光微露时分便停了。此刻,太阳躲在云层后面,迟迟不肯出来,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湿答答的潮气。往常这个时间,谭春芳已经卖出一些产品,当然最多的是西红柿。很多人赶早来买,为了早饭能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谭春芳倒也不心急,她看了天气预报,今天天气多云转晴,等再过一会儿工夫,太阳就出来了。太阳一出来,人们总会往外跑的。春天的阳光比其他任何季节的都有吸引力,它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轻而易举地把宅在家里的人吸出来。这话是邻摊卖水果的老马说的。老马这人挺有意思,说起话来和别人总是不一样。
“西红柿多少钱一斤?”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在摊位跟前停下脚步。她身后跟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男孩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奥特曼人偶。
“七块五一斤。”谭春芳说话干脆利落。她对待顾客一贯如此,并没有其他卖家那种对顾客近乎谄媚的热情劲儿。
“一条街上就属你家的最贵?别人家才五块多。”老人的眼睛被一个个红彤彤、圆滚滚的西红柿吸引着,说话时并未顾得上看谭春芳一眼。
“阿姨,咱家可是海阳特产的普罗旺斯西红柿,从荷兰引进,海阳水土栽培,好吃着呢!回去给孩子炒个西红柿鸡蛋,再拌上大米饭,保准吃一碗。要么,下个西红柿鸡蛋面,保准能吃两碗。”
惯性使然,老人一嫌贵,这些话一股脑地从谭春芳的嘴里溜了出来。对!仿佛不是她说的,是那些话自己跑出来的。干了这几年的生意,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她自有一套路数。这些话平日里就在脑子里储存着,用的时候只要复制粘贴就可以了。顾客什么样的心理,她也早揣摩得一清二楚。这些年的买卖经验,她总结出:年轻人买菜少有讨价还价,甚至问都不问;中年妇女和老太太爱讨价还价,特别是一些老人喜欢货比三家。当然,这还得看他们的穿衣打扮,穿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消费能力。男人一般好说话,即便贵了点,他们也会咬牙买下。不然,有失面子。
一说这个,阿姨笑了:“可不是,他可爱吃了。”说着,伸手接过谭春芳递过来的塑料袋。
卖出去第一单生意,谭春芳的额头舒展开来,表情也渐渐活络了。
老马忽然转过身来,“你听说咱这菜市场要改造吗?”
“啥?改造?什么时候?”
“唉!不好说,不好说,得看上面的意思。”老马连着摇摇头,一脸的迷茫。
2
老马经营各式水果,北方的、南方的、泰国的、马来西亚的,就连远在巴西、智利、澳洲的,只要地球上有的水果,都有可能出现在老马的水果摊上。那些水果的名字五花八门,云南姑娘果、台湾蜜风铃莲雾、泰国红毛丹、印尼蛇皮果、澳洲情人李等。别说老马,换作其他任何人,往前数二十年,这些水果的名字连听都没听过,更别说吃过。就算现在,好多新品种水果,老马也没尝过一口。那些水果单单放在那里,看着它们就足以令他心满意足。
老马感慨,时代真是不一样了,现在交通便利,物流发达,全世界的水果都能吃到,哪像杨贵妃那个年代,想吃个荔枝,还得骑马跑十几天,等回到长安,不知坏了多少? 别看老马是一个卖水果的,他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别人若是这么说,大家肯定觉得那人是故意显摆自己有文化。可老马说的时候极其自然,没有半点装腔作势。有时候,他还会说一些“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样的话。谭春芳有时愣愣地看他一眼,有时则挖苦他一番:“哟!可惜了,这么个大诗人竟然混迹于菜市场。”
“要不书上都说落魄的诗人呢?”老马一本正经道。
谭春芳多次问老马,你以前是干啥的?老马嘻嘻哈哈打着马虎眼,并不愿意多說一句。自从两年前老马接下这个水果摊儿,谭春芳从未见过老马的家人出现。
老马的水果摊紧挨着谭春芳的“胶东特产专卖”。“胶东特产专卖”似乎是一个分水岭,往西依次是数十家水果摊和熟食制品,往东依次是蔬菜、禽蛋、肉类、豆制品、干货、水产等。老马卖水果的时间不过两年,较之先前,他胖了,黑了,粗糙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在谭春芳的心里,老马像是一个谜,她总觉得他可能有过一些不为人知的经历。
太阳在云层后面若隐若现,忽地出来了,又忽地藏起来。天地之间却是亮堂了许多,人也渐渐多起来。街道办应急管理办公室的朱主任不知何时出现在菜市场的街道上,他晃悠着微胖的身体朝这边走来。后面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年轻人左手托着一个笔记本,右手夹着一支笔。朱主任的脚步停在了老马的水果摊跟前,不过他的视线略过老马,略过“胶东特产专卖”那几个字,落在了谭春芳的身上,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小谭呀,就属你的生意有特色,这个月没少挣吧?”
谭春芳正给一位顾客挑选的烟台苹果过秤。她抬头看了一眼朱主任,笑了笑,并未顾得上吱一声。紧挨着她东侧蔬菜摊的摊主林嫂,不知何时凑过来,说道:“哎呦!主任,您可是说对啦!人家谭春芳可比我们强多了,有蔬菜有水果,样样都行。”
林嫂和谭春芳年龄相仿,水桶一样的腰身,尤其是腹部圆鼓鼓地向外凸起,像怀了身孕。可她偏偏爱美讲究,衣服多是花花绿绿,头发在后脑勺盘起来,说起话来肢体动作又丰富,谭春芳暗地里叫她“老蝴蝶”。最初,两个人关系较为融洽,得空时,家常琐碎无所不谈。不知何时,两个人心里生出间隙,就连歇息时坐的马扎都要放在各自摊位的西侧和东侧。她们性格都简单直接,单单心理上的疏离不足以表明她们彼此之间的不屑,还需在地理位置上划清楚河汉界。这要说为什么,谭春芳猜测可能是林嫂的男人和她多说了几句话,而林嫂整天一口一个老公挂在嘴边,让谭春芳心里也不爽。
谭春芳不屑地哼了一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主任,您可别听她的,一些小买卖,小打小闹,能挣几个钱?”
谭春芳说完这番话,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朱主任。在朱主任面前,谭春芳说话总是一再掂量,过于客气显得生分见外,过于亲切显得轻浮,后者更要不得。朱主任正微笑着冲前方不远处摊主们招手,那样子还真有领导干部视察的派头。谭春芳心里默默鄙视了一番,当面自然不敢有任何的造次。
朱主任的群众口碑不错,平易近人,没什么官架子,菜市场的同胞们都愿意跟他打交道。可是,谭春芳心里却有几分怯。去年,那是一个阴天的傍晚。谭春芳事后觉得,人的行为很容易受天气影响。要不是那天阴天,整个房间阴沉黑暗、潮湿,朱主任或许不会做出那种轻浮之事。那天,谭春芳去街道办交摊位租赁费,恰好负责收费的工作人员有事外出。她只好在站楼道里等待,斜对门的办公室忽然探出一个脑袋,热情地招呼:“进来等吧,小谭。”
谭春芳认出是朱主任。朱主任所在部门负责街道安全生产和综合监督管理工作,整个菜市场自然也归属他管理。所以,他时常跑去菜市场调研,小商小贩们对他也算熟悉。谭春芳犹豫着跨进朱主任的办公室。朱主任“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办公室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闪烁着光亮。谭春芳立马后悔进来,但刚进来接着就走也不好。她的脸庞微微一红,略感尴尬。转念一想,她一个卖菜的,人家朱主任能怎样?她反而为自己的那种想法感到羞耻。
可是,她错了。她高估了朱主任,低估了自己。朱主任不再是平日里的那个朱主任。他体内像有一团火,过于热情,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眼睛和平日也不一样,里面竟有了不一样的内容—情欲、渴望。一刹那,他挪动着微胖的身躯一点点靠近谭春芳。谭春芳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再次靠近,靠近,差一点就要碰到她的身体。谭春芳吓得脸色苍白,转头仓惶而逃。
再次碰见朱主任,已是多日之后。朱主任略带尴尬地说道,上次喝醉了,多有得罪,请勿见怪。谭春芳不知如何是好,但心里明白,若今后还想在多福菜市场有个位置,那就不能得罪他。谭春芳勉强笑笑,“哎呀,你不提我都忘啦。”可她回想了半天,那天她根本没闻到他身上有任何的酒味,酒的问题还是鼻子的问题?
“哎呀,小谭别谦虚啦,谁不眼红咱多福菜市场的生意?以后啊,咱这里会越来越好,只不过啊,只不过……”朱主任忽然停下来。他的视线逐一略过老马、谭春芳、林嫂子,还有从对面过来的几个摊主。
谭春芳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莫非老马说的……
“唉!刚接到上面通知,为创建全国文明城市,提升城市形象,多福菜市场准备下半年进行整改。”朱主任叹了口气,又说,“这是大好事啊,大好事!”
林嫂果然是心直口快之人,对着主任喊道:“既然是好事,那主任叹哪门子气?”
朱主任又接着说:“这事儿还没完全定下来,上面让我来调研,多听听大家的意见。你们大家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要我说啊,多福菜市场整改是好事。你们看,咱周围的小区都改造完了,可这市场容貌确实老旧了些,已经配不上咱们的居住环境。”朱主任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个个破旧的摊位。
谭春芳望着眼前的胶东特产专卖摊,像是望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思索了半天,叹气道:“主任,那我们年初刚交的摊位费咋办?那可是交了两年的呀!”
“这个放心,肯定会退给大家。”主任坚定地说。
老马情不自禁地点了一支烟,吐着烟圈儿,退到人群后面。 林嫂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声音惊恐又高亢。谭春芳只觉得两个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的朱主任,眼睛不再是眼睛,眉毛也不再是眉毛。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静一下。
3
夜已深。谭春芳翻来覆去睡不着。
晚上还远未到收摊时间,她就迫不及待地早早收拾,回出租屋了。这一天,她忧心忡忡,心神不安,生意也冷清。临走,老马还关切地问她,回去有事?莫不是儿子回来了?
晚饭,她就着麻辣海带丝咸菜吃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一个人吃饭,她已经习惯了凑合,咸菜、黄瓜、生菜、面条、疙瘩汤,随便对付一下,填饱肚子而已。只有周末儿子从寄宿学校回来,她才好好做一顿饭。她想给男人于海洋打个电话,告诉他菜市场要整改,他们的“胶东特产专卖”岌岌可危。随之而来,还有一系列问题,没了收入,儿子咋办?难道真的要回去吗?但是,当她拨过去,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说话声,吆喝声,大叫声,欢笑声。不用说,于海洋肯定正和一帮狐朋狗友在路边喝酒撸串。谭春芳沉默着,不顾那头“喂喂”的声音,挂掉了电话。他回拨过来,她没接。他便再也没打。
起身上卫生间,隔着厚厚的房门,她竟听到另一个房间里传来庄叔的呼噜声。声音忽高忽低,富有节奏。呵,她有多久没听到于海洋的呼噜声了?庄叔、韩姨与谭春芳合租一室。他们老两口白天给居住在同一小区另外一栋楼上的儿子看孩子,到了晚上便回来休息。据说,韩姨和儿媳相处不好,三天两头闹矛盾,但孩子不能没人管,他们只好搬出来住。
该居室两室一厅一卫,75平米,同样属于多福菜市场周围一带的老房子。不过不是某单位宿舍,而是本街道一个社区的房子。谭春芳租它,图个方便。干这一行,起早贪黑,对于她一个女人来说,如果住得远,实在是吃不消。当然,房租也算合理,在她接受范围之内。老房子有老房子的优点,公摊小,使用面积大,物业费还低。户型和新房子也不一样,客厅小,卫生间挤,但两个卧室足够宽敞。除此,它还拥有一间小小的储藏室。谭春芳一开始就看上了这间储藏室。她是个干净利落之人,有了它,那些货品便有了安身之处。她也没料到,储藏室在儿子考上寄宿中学之后发挥了更为巨大的作用。谭春芳瞒着中介公司,把其中一间卧室转租出去。这样,儿子就没地方住了。于是她把储藏室收拾出来,硬是塞下了一张简易单人床。反正儿子只有周末才回来,又不天天住。老人图便宜,欣然乐意。反正就是回来睡个觉,而且平时仅谭春芳一人居住,白天夜晚都清静得很。
男人于海洋常年住在胶东沿海老家,负责给在省城的谭春芳发货。除此,他还兼着另外一份营生—每天早上披星戴月地给市区某些饭店送菜。每隔一段时间,有时十天半个月,有时一个多月,他会来省城与谭春芳和儿子小聚。往返多半跟着相熟的送货货车,所以说不准哪天就会突然出现。有时,他三更半夜敲谭春芳的门;有时,他突然出现在菜市场的摊位跟前;有时,他悄悄地在出租屋里准备好了饭菜,等着谭春芳回来。
谭春芳告诉自己赶紧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她每天早上五点左右起床,随便吃点东西,就急急火火地出门了。幸好她有一辆改良版“电动三轮货车”,不用每天早晚一五一十地装货卸货。这省去了很多麻烦,也轻松了很多。于海洋把电动三轮车的后面用铝合金板围了起来,然后加了把锁。她晚上回到出租房,只需上好锁,早晨把家里的囤货搬下来即可。
她越是想努力睡着,脑子越是清醒。她忽然听到楼上有隐隐约约的叫床声,年轻女孩“啊—啊—哦”的呻吟声,叫得她一阵阵面红耳赤。那个女孩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她在楼道里碰见过,她正挽着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爬楼,他们冲她笑了笑。她真羡慕他们啊,有学历,有体面工作,一言一行都显得温文尔雅,不像菜市场那些人。
这时,那个黑色的匣子突然闯进谭春芳的脑海。谭春芳明明记得它一直被锁在衣柜中间的抽屉里,可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今年过年,谭春芳几乎把房子翻腾了一遍,仍未找到。于海洋说,我就从来没见过什么黑匣子,抽屉里不就是两张银行卡和一些证件吗?
谭春芳生气地喊道,你胡说什么?不是给你看过黑匣子吗?我妈临走之前给我留下的,里面有一些剪纸。
胶东一带的民间剪纸艺术颇为盛行。谭春芳的母亲心灵手巧,剪什么像什么,一个个栩栩如生,在老家一带很受欢迎。
嗨,那些玩意有啥用?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
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谭春芳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呜呜哭出了声音。这么多年,谭春芳夫妻一直租房,中间换过几次,难道黑匣子在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谭春芳不知何时睡着了。一觉醒来,窗外已经蒙蒙亮。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一天的生意又要开始了。
4
自打朱主任上次出现以后,不管是谭春芳、老马、林嫂,还是其他一些摊主,心里都感到隐隐的不安和慌乱。这种不安和慌乱他们并不愿意过分地表现出来,谁都不想把不堪重负的生活轻易地暴露在大家眼前。但是,他们的眼神里、言语里、神态里,是遮挡不住的。大家心知肚明,他们一个个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问题。
菜市场仍旧每天熙熙攘攘,烟火气息甚至更为浓厚。清明节之后,天气日渐暖和。不管一天当中的哪个时间段,街上的人都络绎不绝。就算不买吃食,随便逛逛,看看那些买卖的人,也是一番消遣。
又过了两天,柳絮开始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了。大家都觉得,今年的柳絮格外显多,铺天盖地,无缝不钻,无孔不入。道路上,攤子上,衣服上,头发上,角角落落全铺满了一层白白的绒毛。人们说话都得捂着嘴巴,因为一个不小心,它们就钻进去了。人人都厌烦得很,但却毫无办法。这不是一天两天了,“柳絮问题”由来已久。很多市民拨打12345市民热线,来了一波又一波的记者,街道办也曾向上级部门反映,但是,那些柳树还是安然无恙,年年春天依然“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老马并不厌烦。他总是带着一种欣赏的目光望着铺天盖地的柳絮。他说:“多美啊,像雪花一样,你们不知道啊,古代的人根本不像咱一样,人家认为柳絮是美好的东西,漫天飞舞的柳絮简直就是美景。” “哈哈哈,老马,你竟说不着调的话!谁会喜欢这玩意?”谭春芳嘲笑道。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听过没?还有‘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老马摇头晃脑地吟起古诗。
谭春芳撇了一下嘴,心里却是佩服得厉害。
老马又说:“美则美矣,可它还代表了飘零和离别。”说完,老马摇摇头。
话虽然文绉绉的,但谭春芳听到心里去了。
一个下午,上次同朱主任一同出现的那个年轻人又出现了。他大概是新来的,与大家并不熟悉,说起话来一板一眼。他不紧不慢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摞纸张,挨个递给摊主们。
“这是什么?”摊主们很诧异地接过来。
“一份通知。”年轻人说道。
“什么通知?”
“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还是头一次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接到如此正式的通知。往常,街道办但凡有事都会让物业人员在微信群里发消息,再往前是发QQ群,更早则是发短信或者打电话。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竟然派街道办的工作人员亲自送来。由此可见,事情不小。此等重视程度,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果不其然,大家看完通知有种当头一棒的感觉。通知上面白纸黑字明确写着,“为了……,为了……,为了……,请各位摊主于4月30日下午18:00前全部搬离菜市场,另谋出路。”最后,上面提醒大家,“请大家在规定时间尽快办理相关手续,退还租赁费,逾期办理者将会根据时间长短扣除罚金”。
大家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继而是瞬间燃起的愤怒。那些“为了这个,为了那个”堂而皇之的话,啰嗦了一大堆,末了才冒出这么一句,最后还不忘威胁大家,办理不及时的还要扣钱!怎么说呢,大家感觉像是被欺骗、被愚弄了,心里瞬间升腾起一股愤怒。就算把租赁费退给大家能怎么样?大家那可是面临着失业啊!那些指望它度日的老百姓怎么办?
谭春芳只感觉心跳加快,血液汩汩往头部涌去,一阵眩晕袭来。说话一向讲究的老马,竟然连着爆了两句粗口:“我操!操他娘的!”林嫂气得把那张纸揉作一团,狠狠地扔出去好远。其他的摊主也好不到哪里去。瞬间,多福菜市场的上空被一层阴翳所笼罩,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不安和愤怒的情绪。无需商议,大家把心里怨恨的矛头共同指向朱主任。谁让朱主任负责管理多福菜市场呢?虽说整改菜市场是上面的决策,但你总该为老百姓着想,为老百姓说句话吧,亏得我们大家还拿你当回事,还把你当好人呢!
摊主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抢着问候了上面领导的祖宗八辈,当然也包括朱主任。对待朱主任,他们心里是矛盾的。他们知道他区区一个小小的街道办管理办公室主任,算不上什么人物,但是,面对上级领导的时候,你不能一味地听从,不顾普通百姓吧。满打满算,还有一周的时间就到“五一”了,你让这些人怎么办?
共同的悲愤情绪让谭春芳和林嫂暂时忘记了心里的芥蒂。她们不自觉地靠在一起,骂骂咧咧地发泄着内心的不满。
“上面这群王八蛋,不顾咱老百姓的死活,让咱往哪儿搬?有本事给找个地方啊。”林嫂忿然骂道。
“他们只为自己着想,哪管这些人的死活!”谭春芳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她没想到它来得如此突然。
“那个朱主任平时看着挺好的,怎么关键时刻不顶用呢?哪怕为我们争取一点时间也行啊。”林嫂失望地摇着头。
“嚯!他?我看是道貌岸然吧,和上面那些人一丘之貉!”谭春芳冷笑。
老马在一旁烟不离手,每抽一下,都是狠狠地吸进去,重重地吐出来。他再也没心情欣赏所谓的柳絮美景,吟诗作赋。
沉默良久,他忽然开口道:“我们总得想个办法。这事太突然了,根本不给大家缓冲的时间。大家压的货怎么办?咱们瓜果蔬菜还好一些,小谭你那些干货、特产肯定还有不少吧?关键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在我们找到新的摊位或者开始新工作之前的这个空档期,我们没有收入来源,谁给我们补偿……”老马越说越激动,额上青筋暴起,手连着还剩一截的烟开始颤抖起来,哆嗦着往口里送去。
老马性情温和,一条街上有名的好脾气,谭春芳和林嫂还是头一次见他情绪如此激动。谭春芳理解老马,他作为一个男人,何况还是一个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吟诗作赋、向往“诗与远方”的男人,蹲在菜市场卖水果肯定有难言之隐。他所面临的困境或许比她谭春芳还要险恶。
可是,她谭春芳又能好到哪儿去?
眼下,她该何去何从?她心里一点底没有。不过,她一再告诉自己,她坚决不会回胶东老家。
5
时光退回到十年前。
母亲六十岁那年,被查出患有胃癌。晚期,且已扩散,活不过半年。母亲很是乐观,她久经风霜,在人世间经历了太多苦难,活着并没有比死亡好很多。她说,死了好啊,两眼一闭,两脚一蹬,再也没什么烦心事。再说了,我都活到六十了,已经赚了。谭春芳听了,心酸不已。这么多年,她为自己没留在母亲身边尽孝而深深自责。
临终之前,母亲含泪交给谭春芳一个黑色匣子。黑色匣子是个老物件,实木做成,方方正正,据说是母亲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谭春芳的记忆里,它并无特别之处,母亲不过用它放了一些东西,一对儿金耳环、一本剪纸的样书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剪纸。
母亲说:“你走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你說你想回来,但我一直没同意。你父亲走得早,你叔辈们不但不帮一把,还处处为难我们。你不知道,你当初跟于海洋在一起,我们简直受尽了他们的羞辱和嘲笑。他们说你的那些话,不知道有多难听。所以,我说,无论如何都不要回来。你们要长志气,在外面好好过,将来混出个样子再回来。眼下,我快走了,我把身边的黑匣子交给你,见它如见我,我今后陪着你,咱娘俩再也不分开。”
母亲朴实的一番话,着实刺痛了谭春芳。她泪如雨注,把黑匣子紧紧抱在胸口。记忆里的那些东西都在里面,除此,还有几张红双喜和鸳鸯的剪纸。那是母亲特意给谭春芳准备的。 彼时,谭春芳和于海洋结婚多年,儿子刚入幼儿园。
谭春芳和于海洋属于自由恋爱结合,但却遭到母亲的极力反对。父亲去世得很早,母亲一手带大谭春芳和哥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谭春芳的老家位于胶东一个小山村,那里主要以种植苹果树和樱桃树为生。谭春芳记得小时候,几乎是在苹果树下長大的。每年苹果成熟的季节,整个村子都弥漫着苹果的香甜味儿。可能是小时候闻多了,谭春芳长大之后特别不喜欢吃苹果。等谭春芳长到十几岁,便经常跟着一个村里的邻居去市里零售苹果,樱桃下来的季节便去卖樱桃。
没几年的工夫,谭春芳长大了,她便独自驮着一筐筐的苹果,骑行四十多分钟,去市里兜售。她行动敏捷,做事麻利,浑身透着一股灵透劲儿。艰辛的生活并没有把她磨砺得很粗糙,反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除了肤色黑一些,长相很出色。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孩子将来会有个什么样的婆家?十里八村提亲的人不少,但是谭春芳迟迟不点头。谭春芳的母亲劝她别挑花眼,找一个差不多的就行了。哥哥甚至嘲笑她,你还以为自己有两下子?莫不是盼着嫁到城里?
谭春芳心里有人。可是,她却不敢说出来。
那个人正是邻村的于海洋。谭春芳是在一次卖完苹果返村的路上遇见的他。谭春芳的电动车在骑过一段颠簸的山路时,轮胎不小心被扎了。她只好推着沉重的电动车,一步一步地往回赶。这个时候,于海洋驾驶着一辆农机三轮车“突突”地从后面赶上来。
他停了下来,问道,“扎胎了?”
“嗯呐,扎胎了。”谭春芳热了一身汗,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
于海洋熄火,从车上跳下来,拿着工具,三下五除二帮谭春芳修好了。
谭春芳道谢,互相要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有了联系。同样的果农生活经历,让他们彼此间感觉亲近踏实。于海洋比谭春芳大六岁,各个方面都很有经验。两个人没见几次面,于海洋就轻而易举地把谭春芳撂倒了。
谭春芳沉浸在蜜罐里不能自拔,正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母亲。于海洋却忽然告诉她,他离过婚,曾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婚姻。谭春芳感觉被欺骗了,哭闹一番。但她很快又原谅了他。她从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他时,便认定他是要结婚的对象。
事实上,于海洋的糟糕情况远不止于此,谭春芳从别人的口中打听到,于海洋的家庭名声不好,父母好赌,经常聚集了一帮人在家里赌博,因为赌博,耽误了不少正经事,果园里的农活儿没有不落在别人后面的。据说他的头个老婆好像正是因为这个才离婚的。
但是,谭春芳还是决定要嫁给他。她已经把身心交给了他,身心让她必须如此。她内心担忧的是母亲和哥哥,她知道他们是不会同意的。想想吧,一个黄花大闺女,还是一个样貌上等的黄花大闺女嫁给一个二婚的男人,多少都会被人说三道四的。
谭春芳酝酿了很久,终于鼓足了勇气告诉母亲。果然,母亲大发雷霆,骂了一顿谭春芳。哥哥知道以后,也是一万个不同意。他说,你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母亲和哥哥轮流劝她,她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后来,哥哥干脆把她锁起来,不让她出门。她拿着一把剪刀以死相要挟,逼迫母亲放了她。
母亲含泪说,你们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
这一走就是很多年。他们来到省城,投奔了于海洋的一个远房亲戚。亲戚也是穷亲戚,帮不上太多的忙。头几年,他们生活得很艰难。谭春芳从怀孕到生产,一直到孩子上幼儿园之前,都无法出去工作,全靠于海洋一个人的收入支撑。于海洋尝试换过几个工作,从商场保安、饭店服务员、快递员,到装修工、建筑工等,他发现轻松的不赚钱,赚钱的不轻松。于海洋不是那种特能吃苦的人,但凡手里的钱够花,那种建筑工地上的活儿就不想干。日子能在省城过下来,全靠谭春芳省吃俭用,精打细算。
等孩子上了幼儿园,谭春芳能出去工作,他们紧紧巴巴的生活才有所改善。与于海洋一合计,谭春芳决定还是干水果这一行。这是她熟悉的,成本低,好上手,无压力。从流动水果摊到固定水果摊,到多福菜市场水果摊,再到“胶东特产专卖”,她一步步走来,经历了不少辛酸。她是一个能吃苦的人,又时刻记着母亲临终前的一番话,再苦再累再多的委屈,她都坚持了下来。
从水果摊发展到“胶东特产专卖”,谭春芳和于海洋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为了进货把关,节约成本,于海洋不得不常回胶东,亲自料理进货送货。一开始,他常住小旅馆,后来便住在打工的同学那里。时间久了,于海洋便常住胶东。这一住不要紧,住得于海洋有了回老家的打算。在外面飘着不是那么回事,总得回去安个家才行。
谭春芳坚决不愿意。“胶东特产专卖”的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哪能说走就走?再说了,母亲的那番话她一刻也不曾忘记。她暗下决心,等再过几年,一定要买房子。不管大小,不管新旧,不管离市里远近,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了房子,才能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再过几年,买上一辆小汽车,开着它回老家岂不风光?看那些叔辈们还说什么?
两人为此事闹得不甚愉快,谁也不再敢轻易提及此事。长期两地分居,夫妻感情日渐冷淡,谭春芳心里虽有失落,但却抵不过心里的那口气。
眼下,菜市场说撵人就撵人,于海洋肯定会乘机闹着回胶东老家。
6
一夜之间,谭春芳因焦灼和忧虑,右嘴角处冒出一堆小水泡。她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涂抹了一层红霉素软膏。涂完之后,嘴角泛着光亮,油腻不堪,像极了吃东西不慎弄上去的油。她赶紧擦掉了,一会儿还要面对那么多人,她不想给大家留下邋遢的印象。半夜似醒非醒的时候,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不确定是否可行,所以打算找老马商量一下。那一小堆水泡让她感觉怪不好意思的。谭春芳记得有一回,也是因为什么事嘴角冒出水泡,老马笑着问她,你这是上火啦?得让于海洋赶紧回来呀。谭春芳腾地脸红了。
事实上,何止她一个人,其他摊主们没有一个不忧心忡忡的。想想吧,一周之内大家都得滚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很多摊主都是像谭春芳这样的外地人,他们常年辛劳,住着廉价出租房,吃着冷饭冷菜,全家的收入就指望这个摊位。突发的变故对他们而言,简直是大难临头。 谭春芳昨晚和男人于海洋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于海洋很是平静,正如谭春芳所料,他说不行就回来吧。谭春芳把先前的那些理由又说了一遍。于海洋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谭春芳思来想去,考虑了很多出路,但近期都不可行。在附近租个门头吧,光昂贵的租赁费她也负担不起。換到别处菜市场吧,不见得那么快就有摊位,必须得等,等多久未知。即便有摊位,她还面临着重新租房子等问题。她在这一带住了很多年,对周围也熟悉,打心眼里不想换地方。
于是,那个大胆的想法腾地从大脑里冒出来。在谭春芳模糊的潜意识里,利益受到侵害,况且还是公家的侵害,理应去争取和维护。如果坐以待毙,最终吃亏的还是他们。所以,暂且不管结果如何,她打算把大家联合起来,一起去街道办找朱主任,跟他反映紧急搬离带来的困难和造成的损失,进而可能引发的一系列矛盾等。这个想法在谭春芳的大脑里酝酿了一夜,现在只等老马点头。老马是个明白人,让他帮着掂量掂量更为稳妥一些。
等到了菜市场,她发现老马早已来到。老马垂头丧气,一副霜打的茄子模样。谭春芳惺惺相惜,万分同情地看着他。时间尚早,街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摊主们睡眼蒙眬,似乎还没清醒过来。春天风大,一阵北风席卷而来,吹得顶棚咣当作响。忽然,谭春芳头顶的横幅从铁架子一侧挣开了,顺着另一侧垂下来,正好落到谭春芳的眼前,荡来荡去。谭春芳心里一惊,这难道是一个预兆?
她努力想把它重新弄好,可钉子怎么都找不到了。她只好扯起一角,直接系在铁架上。现在,横幅不仅泛旧,还挂得歪歪扭扭,显得摊位萧条不堪。等忙完了,市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切都如往常,除了摊主们,少有人知道菜市场面临的命运。
谭春芳几次想跟老马说说心里的计划,但是,人来人往,买卖不断,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等到了晌午头上,他们才有了些许的空闲。这是一天当中最清静的时刻,人们都回家做饭吃饭去了。他们这些人也是趁着这个时间吃点东西,顺便东家长李家短地闲扯一番。
谭春芳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早上从家带来的饭菜还在保温桶里,不过多半已经凉了。扭头看老马,面前摆着一份淋了辣椒油的凉皮,看上去很诱人,可他却用筷子挑起来,一根一根地送进嘴里。他平时吃东西都是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谭春芳走过去,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觉得咱大家伙一起去街道办找找人怎么样?如果大家坐以待毙,吃亏的还是咱们呀。”
老马思索了一会儿,连连点头。他还真佩服谭春芳,没想到她一个女人这么有主意。老马心想自己是被气昏了头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转念又觉得自己跟以往比,性情大变,有时特怯跟人打交道。
还没等老马开口,谭春芳接着说:“一个星期的时间多仓促啊!我们不是不走,只是我们要先找着地方才行。你不知道,我们再找个像多福菜市场这样的摊子多难,况且咱都住附近,换到市北那么远的地方,咱也不方便。关键是,这个时间段,大家都干得好好的,哪有空摊位给咱?那要是真等到过年,咱可就麻烦了,切断了收入来源不说,咱手里的存货怎么办?”
谭春芳的一番话,句句犹如一块坚硬的石头,重重地敲击着老马的心。老马何尝没想到这些?他一家人的生活全指望这个摊位,他不能失去它。患有风湿病的妻子,不光不能工作,还常年跑医院吃药;七十多岁的母亲也患有“三高”老年病,从未间断过吃药;上初中的女儿正逢叛逆期,不听话不说,还爱慕虚荣,整天嚷嚷着买不起耐克,买双匡威也行。他老马就一个水果摊子,上哪儿弄钱去?老马想起这,心里难受得要命。
“光咱俩肯定不行,咱得把大家联合起来,人越多越好,声势越大越好,这样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老马认真说道。
“这个好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只要有人带头,他们肯定愿意。”
“咱得好好谋划一下,千万别乱来。依我看大家最好联名准备材料,去的时候选出几个代表,不能一窝蜂都去。万一他们给咱来个聚众寻衅滋事怎么办?”
谭春芳点头,心想还是老马理智,又说:“但愿能为我们解决问题,如果来个菜市场搬迁最好,如果还能在附近那就更好了。”
“别做白日梦了,能给你宽限时间就不错了。”老马望着谭春芳苦笑一下。
谭春芳转过身子,来到林嫂面前。林嫂已经吃过饭,正给一排排绿油油的蔬菜喷水。那些叶状蔬菜很容易蔫掉,需要时刻保持水润光鲜。谭春芳硬是喊了几声,她才停下来。她把计划连并老马的意见,一起告诉了她。她立马很激动,挥舞着双臂,恨不得现在就去。她说,她也琢磨着想到朱主任那里问个明白,讨个说法。谭春芳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一半,三个人达成一致就好说了,起码不再孤军奋战。
林嫂摇晃着身体,决定去说服对面的几个摊主参与到行动中来。转眼的工夫,对面立马围了个水泄不通。林嫂与生俱来的自来熟脾性,富有煽动性和感染力的言语,一下子便把大家的悲愤情绪调动起来。谭春芳紧随其后,不断地进行声援。来来往往的顾客疑惑地望着他们,还以为有人吵起来了。最后,大家十有八九都愿意加入到此次行动中来。谭春芳还特意拉了一个微信群,方便大家及时交流。
大家又各自去说服了相熟的摊主,相熟的摊主又去说服他们相熟的摊主,这样,到了傍晚时分,微信群里显示人数已有几十。谭春芳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来了。只要有广大摊主和她站在一条线上,一起采取行动,她相信事情一定会出现转机。最后,在老马的建议下,他们选出五位代表,由老马负责准备材料,明早让大家签名,然后一起去找朱主任。
7
晚上回到家,老马脸上的愁云稍有散开。今天的活动让摊主他仿佛看到了希望。妻子正拖拉着一条腿在厨房里忙着热饭,身上还是几年前买的家居服,早已泛旧。自从老马投资出事,妻子再也没买过新衣服。因操劳过度,带着老马求医,安抚女儿,照顾老人,她的身体慢慢垮下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年轻时便患有风湿病,现在愈加严重。膝关节疼得厉害时,难以下床走动。平时她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室内,因为出门上下楼还得爬楼梯。老马从别处打听到,医用烤灯可以缓解膝关节的疼痛,于是也网购了一个。从那之后,妻子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烤半个多小时。 饭菜端上来了,一小盘香椿芽炒鸡蛋,几张小米煎饼和一碗玉米渣子粥。香椿芽特有的香味钻进老马的鼻子,刺激老马的味蕾。他感到饿了,再说他中午本来就没吃好。只几分钟的工夫,老马狼吞虎咽地全部吃掉。妻子笑吟吟的,她还不知道老马的水果摊岌岌可危。
胃填饱了,心又提溜起来。望着眼前的妻子,他心里五味杂陈,暗暗下决心,他一定要想办法,再让日子好起来。如果不是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他本计划再干两年,积攒一些钱,去租个门头开一家水果专卖店,专营各式品种的优质水果。然后等到有了一定的积蓄,他再开一家,甚至两家,把水果店做成一个连锁品牌。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果优”连锁店。他的女儿小名叫优优,借用她的名字,还不知道她乐不乐意呢,现在的孩子都很有自己的想法。想到这里,老马心里美滋滋的,也许一切还可以回到从前。
曾经,老马也算得上一个人物,有过无限风光的生活。若不是当年他那么固执,那么轻信于朋友,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老马本是省城郊区人,在外省当过几年兵。这段经历是他人生当中最为浓重的一笔。其间,他结识了几位文学爱好者,尤其那位喜欢诗歌的战友对他影响挺大。那几年,老马从他那里借了不少书,还尝试着去写。当然并没什么气候,纯属自娱自乐。所以,老马现在说话总是“不着调”,时不时蹦出诗一样的语言。退伍之后,老马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装修公司。装修公司生意蒸蒸日上,不到两年的时间,接着又开了一家。公司规模不大不小,集设计、装修和建材一体,刨除房屋租赁、工人工资,每年有近百万的收入。他和朋友平均一分,拿到手里也有好几十万。那几年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比现在不知好多少倍。那年,老马在省城最好的地段还买了一套大房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所以,老马是过过富足生活的人。
那老马何以到了在菜市场卖水果的地步?这全怪老马喜欢什么破诗歌。因为这个,他身边总少不了喜诗写诗的朋友。公司再忙,他也能抽出时间参加他们的活动,聚餐、诗歌朗诵会、新书发布会等,诗友们称他是最富人文情怀的老板。他还出资赞助几次诗歌活动,因而赢得了诗友们的尊敬。他那零零碎碎写下的打油诗,被朋友们主动帮着出版了。老马心里清楚,赞助是双赢的,这何尝不是对公司的一种宣传?那几年的老马,可谓是左右逢源,事事如意。
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是一个春天,老马在一个活动上认识了一位来自江苏的诗友,大家叫他老虎。老虎本名叫胡一界,大家本想叫他老胡,叫着叫着却叫成了老虎。老虎除了对诗歌有一腔热情,还是一个狂热的P2P投资者。所谓P2P,是英文peer to peer lending(或peer-to-peer)的缩写,是一种将小额资金聚集起来借贷给有资金需求人群的一种民间小额借贷模式,也有一些人戏称为民间借贷的非法集资加强版。实际上,这也说明了P2P投资的高风险性。但老虎却无法抵挡高息的诱惑,不仅把他本人的钱,连亲朋好友的钱也都投了进去,据说前后投资了十几家平台,收入最多的时候达到上百万。老马作为一个手头有钱的生意人,很快被他拉下水。老马这人在生意场上还有点脑子,与人相处总会有所保留,到了诗友圈里,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单纯热情,对朋友百分百信任。他说,每一个热爱诗歌的人都是善良的人。
老马对P2P平台了解甚少,他几乎完全听信于老虎。老马甚至觉得,他和老虎之间颇有缘分,一个是老虎,一个是老马,身上有某种共性,喜欢无拘无束、无羁无绊,只是老虎更敢于冒险,富有进攻性,而老马更安于现状,满足于眼前的生活。老虎的出现,一下子唤醒了老马。那段时间,老马的体内仿佛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每天精神抖擞,富有激情。老虎通过电话跟他汇报哪个平台的利息高,哪个平台的安全性高,哪个平台的资质太浅等等,老马总是丢下一句,你看着办吧,听你的。
一开始,老马一两万地投,后来变成五万十万,所投平台也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平台利息甚至达到25%。利息越高,风险越大,诱惑也越大。老虎总是劝老马不妨冒险试试。幸运的是,老马接连尝到了甜头,没一次失手。于是,他的胆子越来越大,把手里的钱全部投到了平台上。家人甚至提醒过他,千万别把钱全投资到P2P上,万一出事就麻烦了。老马不听,说老虎靠这个投资已经赚了近百万,他俨然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老手,你们放心吧。家人不光是对投资的担忧,他们更多的是对老虎这个人的担忧。非亲非故,才认识几天,就對他这般信任?老马哈哈大笑,你们懂什么?老虎不是一般人。
老马的话一语成谶,老虎果真不是一般人。老虎在第二年的春天忽然消失了,携带着老马在平台投资的近五百万的钱款人间蒸发了!电话始终打不通,老马还亲自跑到老虎的江苏老家,那里早已是人去楼空。老马茫茫然,不知所措,在家人的陪同下去公安局报案。公安局提醒他,此类案件非常棘手,因为犯罪嫌疑人外逃,难以展开调查。后来,老马从朋友的朋友那里打听到,老虎所投平台倒闭跑路,丧失数百万钱款。老虎走投无路,把老马名下尚有钱款全部转移到自己名下,然后逃跑了。
老马的五百万块钱可不止个人存款,他瞒着合作伙伴挪用了公司资金。公司资金一旦周转不过来,很多问题接踵而来。建材跟不上,施工队无法开展工作,工人工资发不上等。老马二话没说,只好卖掉还未居住的新房子,填补了公司的资金空缺。公司正常运转,但他再也没脸回去了。更严重的是,老马当时鬼迷心窍,听从了老虎的建议,甚至抵押了自己正居住的房子,从银行贷款,回过头来又投到了P2P的平台上。老马信心满满,在合同书上写下三年还清款额。老马害怕了,身无分文,又失去工作,他拿什么去还钱?
老马整日心思忧虑,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渐渐地,他变得神情呆滞,不爱出门,更不爱见人。家人万分担忧,带他去医院检查。一查不要紧,医生说他因受突发事件的刺激,患上重度抑郁症。他不得不接受长达一年的心理医生介入治疗,才逐渐从阴影里走出来。
一年之后,老马一边从亲朋好友那里借钱还银行贷款,一边努力找工作。工作不是找不着,但他干了几天便回家了。想想吧,原来在公司都是他指挥别人,现在别人指挥他,他不习惯。原来结交的一些朋友主动帮他,给他介绍一些不错的工作,但他都婉言拒绝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老马是被朋友这两个字吓着了,他不想跟任何朋友再有什么亲密的往来。 思来想去,老马决定在家附近的多福菜市场卖水果。选择干这行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有个搞水果批发的亲戚,多少能帮他一把。二是成本低,门槛低,干不好走人也不会损失太多。老马从老板变成一个卖水果的,一开始心理上很不适应,尤其是碰见熟人买水果,他尴尬得不得了,随时想找个洞钻进去。但没过多久,他便适应了。他读过一些书,写过一些诗,对生活是有思考和见解的,对于生活的无常也慢慢多了一分豁达。
8
翌日上午九点多,谭春芳、老马、林嫂和其他两位摊主来到街道办。他们一个个心事重重,所有人的脸上都刻着“焦急”二字。他们急切地想见到朱主任,渴望朱主任能为他们解决问题。在他们眼里,朱主任就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除了他,他们也不知道该找谁求助。老马是个心细之人,进门之前,他不忘嘱咐大家,在朱主任面前,大家一定要尽力控制情绪,有话慢慢说,千万别急了眼,否则吃亏的是咱们。
街道办仅一座办公楼,但院子却足够大,门岗和门卫足够气派。院子里面各式花草树木,长势正旺。两棵硕大的白玉兰竞相开放,给院子增添不少色彩。两名保安警惕地看着他们,问他们找谁?当他们说找朱主任时,两名保安表情很不自然,相互之间挤眉弄眼,说要先打电话确认一下朱主任是否有空。年轻一些的保安一边对着话筒连连点头,一边示意年纪大些的那位保安放他们进去。
街道办不是没来过,此刻,它却异常陌生和疏远。菜市场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些人的手里,他们今后何去何从全凭这些人的一句话。他们心里生出一丝丝怨恨,继而那股怨恨的情绪随着血液的流淌蔓延全身。他们的脸上不光是刻着“焦急”,还有“气愤”!
然后,他们浩浩荡荡、气势汹汹地涌进朱主任的办公室。办公室原本狭促的空间一下子显得拥挤不堪,空气也跟着变得燥热凝滞,充斥着一股火药的味道。朱主任赶紧站起身来,脸上堆满熟悉的笑容。他似乎早已料到,菜市场肯定会有人来找。不过,他没想到,是老马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竟然还有谭春芳。在朱主任的印象里,老马言语不多,但挺和善,不像那种带头聚众闹事之人。谭春芳就不用多说了,虽长得不错,但也是个老实人,据说男人常年在胶东,他怎么能放心呢?这样想着,他的目光便不自觉地落在谭春芳身上,并且从头到脚地打量起来,似乎不认识她似的。谭春芳心里咯噔一下,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之,朱主任以他一贯热情的态度接待了他们,请他们坐下,为他们端茶倒水,还把椅子往沙发跟前靠了靠,显得离他们近一些。
老马一行人面面相觑,气势竟渐渐弱起来。他们个个都在心里犯嘀咕,朱主任还是挺好的嘛,或许不该怪罪他。林嫂看大家都不吱声,正想说点什么,却被谭春芳拉住了。谭春芳冲着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先别说话。她这才想起来,他们来的路上已经商量好了,先让老马代表大家把意见和要求提出来,要求一定要往高里提—搬迁菜市场,而不是直接撵人。
于是,老马在大家的期待下,终于开口了。他开门见山,从菜市场改造谈起,到国家政策、市场经济、政府机构改革等,最后落脚到各位摊主紧急搬离菜市场的重重困难和所造成的经济损失、给周围居民带来的生活不便以及进而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家庭和社会矛盾等,逐一向朱主任道来。他的语气坚定,不卑不亢,致使朱主任一边频频点头,一边不停地拂拭额头。老马一再强调,这本是一桩好事,但却没顾及各位摊主的利益,导致大家不满情绪持续高涨。他建议能不能出台搬迁菜市场的政策?这样不仅对摊主,对周围居民都是好事。
谭春芳焦灼地盯着老马,生怕他说出不合适的言论引发冲突。当老马一口气把话说完,她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老马说得相当精彩,有理有据有逻辑,深入浅出,根本不像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所言。谭春芳哪知道老马曾经也算得上一个人物?
朱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表情越来越凝固。还没等老马说完,他不得不起身去打开窗户,他感到后背汗津津的,手心里也已开始冒汗。他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口,既是解渴,又像是压惊。老马说的话句句在理,可他也有难处啊,这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林嫂早就有话想说,现在终于轮到她了。她说话声音本来就高,语速也快,现在一着急,说话像自带扩音器,整个房间都充满刺耳的聒噪声。朱主任紧皱眉头,还不忘看了谭春芳一眼,像是求救似的。说到困難之处,林嫂声音凝噎,眼圈儿都红了。其他几个人也都纷纷控诉了紧急搬离的不近人情,以及将会造成的损失、引发的矛盾。朱主任如坐针毡,真害怕这些人当场翻脸闹事。他主动给他们跟前的纸杯加水,不停地说着“理解,理解”,以来安抚大家的情绪。
到了最后,还剩下谭春芳还没有说一句话。她觉得大家把该说的都说了,不必再多言。朱主任却盯着她,等待着她说些什么,好像能从她这里得到安慰似的。她迅速瞥了一眼朱主任,又把视线移到别处,慢慢说道,我们的要求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别让我们没了收入,饿着肚子。实际上,面对朱主任,谭春芳的心里挺膈应。想起那次的场景,正是在这间办公室,朱主任那满是情欲的眼神,让她浑身不自在。
等大家把心里的愤懑发泄完了,朱主任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他好像在消化这些言语风暴,久久地沉默着。他自知事情不是闹着玩的,此刻唯有真诚,才能赢得这些人的理解。他没有推脱自己的责任,也没有多言自己的苦衷,一再向大家道歉,表示理解大家的处境。他甚至信誓旦旦地向他们承诺,他马上去向街道办书记汇报,竭尽全力为大家解决问题,尽快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大家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以老马为首,逐个向朱主任道谢。然后,他们便起身告辞。大家谁也没有注意,沙发一角有个帆布小包被他们落下了。
9
谭春芳一行五人从朱主任的办公室出来之后,几乎是怀着喜悦的心情朝菜市场走去。朱主任最后努力做出的真诚姿态,让他们对此事抱有各种幻想。他们迫不及待地要跟其他摊主们分享。
只有老马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提醒大家,朱主任并非看上去那么实在,他可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谭春芳认同地点点头,脑海里闪过朱主任的眼神。她很疑惑,朱主任不管人品如何,到底是个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对我一个卖水果的女人有兴趣呢? 到了菜市场,一些摊主们看见他们回来,赶紧把他们团团围住。他们把朱主任说的话转告给了大家,大家议论纷纷,乐观的人仿佛看到了希望,等着好消息;悲观的人说朱主任只是敷衍他们,他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谭春芳心里也没底,但她觉得只要努力争取了就好,至于结果怎么样,她相信老天自会给他们一个公道。正在这时,老马的手机响了,是一串座机号码。他接起电话,那头竟传来朱主任的声音。朱主任让他转告谭春芳,她的包落在办公室了。事实上,他们刚走出去没多久,朱主任就发现沙发上多了一个帆布小包。他特意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一部手机和一串钥匙。钥匙扣上有一只精致的绿色青蛙,一看就是谭春芳的东西。然后,他把电话打给了老马。
谭春芳懊恼万分,屋漏偏逢连阴雨,怕什么来什么。她若是单独回去,岂不成了主动送上门的羔羊?自从上次发生那件事情之后,她有严重的心理阴影。正在犹豫之际,老马说:“你赶紧回去拿吧,我隐约觉得朱主任还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谭春芳极力否认:“怎么会呢?他有话跟你说,也不会跟我说。”
“不,不,我怀疑他想从你这儿开始做思想工作,你可一定要顶住啊!坚持大家的意见和要求。”
谭春芳疑惑地望着老马,不知道他怎会有此想法。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她还是赶紧回去吧。光天化日之下,朱主任能对她怎么样?况且他这么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轻易在女人身上犯错误而影响仕途?
再次来到朱主任的办公室,谭春芳心里有一丝丝的紧张。还是朱主任一个人,办公室显得宽敞多了。桌子上七零八乱地摆放着几个蓝色文件盒,他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认真地翻阅着,根本没顾得上急匆匆走进来的谭春芳。谭春芳看他这副模样,很难把他和那天骚扰她的那个朱主任联系在一起。她快步走到沙发跟前,拎起帆布包就准备往外走。
朱主任却抬起头来,喊住她:“小谭,你坐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事,主任?摊子那儿没人,我得赶紧回去。”谭春芳心里颤了一下,嘴里却大大方方说道。
朱主任拿出区政府给街道办下的那份红头文件,确切地说是复印件,遞给了谭春芳。朱主任留有一手,他怕谭春芳万一恼了把文件给撕了,所以提前准备了复印件。
朱主任像一位熟悉的老大哥一样,亲切地看着谭春芳。谭春芳无所适从,双臂不自觉地交叉抱在胸前。她感到朱主任实在是太复杂了,她好像认识了好几个朱主任—面目狰狞的、一本正经的、和蔼可亲的,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她感到惶惑不安。她快速浏览了一遍文件,然后放回桌子上。上面的内容和那天发的通知相差无几,她不明白朱主任为什么让她看文件?或许为了证明他们所作所为是受上级领导指示,他们也有难言之隐。
朱主任叹口气,慢慢说道:“人人都有难处,你如果在我这个位置,就知道我有多犯难,书记把问题抛给我,让我提出解决方案,我提供了方案,他又说不可行。我理解你们的难处,你们一个个都不容易,面临着失去收入来源的风险。可是,你们也要自己多想想办法嘛。等菜市场整改好了,你们这些人只要谁愿意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到时争取给你们最低的租赁费。”
谭春芳一听可以随时再回来,便问:“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这个不好说,顺利的话半年就差不多。但我听说市里有几种不同的规划方案,最终还没确定下来。”
“那—时间也太久了,大家等不起,你不清楚我们这些小摊小贩的日子过得多紧张。”
朱主任不再说话,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一张老旧的照片,上面还有时间,1992年5月。照片上的一对儿年轻人像情侣,或者夫妻,男人看着有点熟悉。朱主任笑着说:“怎么样?看出是谁来了吗?”
“难道是朱主任?”
“哈哈,说对了。”
“旁边的是嫂子?”
“大学时谈的女朋友,一毕业就散伙了,看着眼熟吗?”
谭春芳摇摇头。
“你再仔细看看。”
谭春芳还是摇摇头。
“我怎么看着你长得有点儿像她呢。”
谭春芳脸红了:“哪能?朱主任,人家是大学生,是—,而我—”
“我是说长相。”朱主任强调。
谭春芳恍然大悟,这似乎可以解释朱主任先前的轻浮行为。朱主任都快五十了,原来也是个情种。
这时,朱主任从自己的办公椅上站起来,一屁股坐到了谭春芳旁边。谭春芳本能地往沙发一侧挪挪身子。朱主任笑笑,一伸胳膊把手搭在了谭春芳的腿上。谭春芳的心砰砰直跳,本能地把朱主任的手挪开。
朱主任的手再次伸了过来,还笑着轻轻拍了两下。谭春芳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肥胖的大手,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料朱主任自己收回了。谭春芳松了一口气。
朱主任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亲切地说道:“小谭,这样吧,我听说你丈夫还在胶东老家,我给他介绍一份工作,街道办公务车正好缺个司机,如果他来的话,五险一金什么都有,平时福利补贴和街道办其他正式职工一样。当然,我也有条件,你得同意搬离菜市场,并且劝说其他那些摊主,让他们别再来找麻烦。”
谭春芳的心简直要跳到嗓子眼里。那份在街道办当司机的工作多么诱人,于海洋肯定愿意吧。可同时,朱主任的条件也让她为难,她可以搬离菜市场,那些人怎么会轻易同意呢?不说别人,就是老马,他既然已经做好与街道办对峙的准备,不达目的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老马虽然没说太多,但谭春芳能感觉得到他内心的执拗。
“我—我,这—这对别人不公平。”谭春芳有些语无伦次。
“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同你丈夫商量一下,明天下午给我答复。”朱主任说着,站起身来。
谭春芳也抬起屁股,带着一阵眩晕感,缓缓走出办公室。
10
如果说谭春芳之前内心感到的是焦灼和忧虑,那她现在更多的是矛盾和迷惘。一边是朱主任的诱惑,另一边是跟自己同命相连的“盟友”,她既渴望那份工作,又不愿意做出对不起“盟友”的行为。当初是她嚷嚷着去街道办找人解决问题,现在却忽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劝大家顺从,让谁都会觉得莫名其妙。脑子稍微灵透点的人,诸如老马,肯定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朱主任肯定收买了谭春芳。 让谭春芳困惑的还有,朱主任看上去很正派,行为怎会如此轻浮?即便她像他曾经的女朋友,那也不能随便把手搭在她的腿上呀。假如朱主任真对她怎么样,她该怎么办呢?
谭春芳心绪不宁,几次有顾客询价,谭春芳都在发呆愣神。等她反应过来,顾客已经扭头走了。老马摇摇头,心想,这个朱主任不知给谭春芳喝了什么迷魂汤,回来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老马故作轻松地问道:“朱主任对你说了什么?”
谭春芳连连摆手,支支吾吾道:“没—没说什么,就说让大家等消息。”
老马自然不信,心里虽有种种猜测,但却不便说出口。他和其他摊主们一样,只能等待,等待着朱主任的回复。老马甚至还想,如果朱主任不能为他们解决问题,他想去区政府上访。他从前的经历对上访有所了解,只要遵守规则,按照程序反映诉求,是不会闹出事的。前几年经历了这么多,老马变得越来越谨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三思而后行。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晚上,谭春芳一进家门迫不及待地给于海洋打电话。铃声持续响了好一阵子,于海洋才接起来。于海洋这次没喝酒,但是能听得出来,有一帮人正在打牌。于海洋身上有一种谭春芳不具备的特点,就是该干活就干活,该乐呵就乐呵,从来不亏待自己,从不跟自己过不去。谭春芳把今天一行人去找朱主任,后来朱主任又跟她单独谈判的事告诉了于海洋。
电话那头的于海洋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高兴。这似乎关乎到男人的自尊,他不想以这种方式得到工作。这是谭春芳跟朱主任谈判换来的结果,说到底这是谭春芳给他提供的。谭春芳还说,如果你有了这份工作,我再去找个别的工作干着,收入肯定少不了。于海洋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嘿嘿”地笑着。谭春芳急眼了,对着电话嚷嚷起来:“你别不知道好歹,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多少人想去进不去!”
于海洋囫囵道:“这朱主任对你也太好了,这么好的事凭什么落你头上而非别人?”
谭春芳嘟囔:“这我哪儿知道?这不是交易吗?他又不是白给介绍工作。”
电话那头鸦雀無声。于海洋话里有话,他在敲打她,提醒她。她很生气,但又无法反驳。是啊,朱主任为什么偏偏从她这儿下手?为什么不是老马?为什么不是林嫂?谭春芳挂掉电话,琢磨了好久。她虽然为于海洋放弃这份工作惋惜,但又觉得这样一来,倒是省去了她的矛盾和纠结。既然如此,她还是选择和“盟友”们一起去“战斗”。
谭春芳一边想着如何回复朱主任,一边走到阳台打开窗户。天气预报说,省城今天的气温已经达到三十度,是二十年来同一天气温最高的一天。这很不正常,谭春芳觉得一切都太变幻莫测,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当初,自己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于海洋,于海洋就是她的整个世界。现在倒好,有他没他再没什么区别,他更重要的意义是儿子的爸爸。
门“吱扭”一声响了,原来是庄叔和韩姨回来了。韩姨的手里还拎着一份水饺,进门就说:“小谭,你还没吃饭吧,赶紧把饺子吃了,特意给你留的。”
庄叔也说:“孙子过生日,我们一家出去吃饭了,给你带了一份水饺。”
谭春芳眼窝一热,心里特别感动。她平时对他们也挺好的,时不时送他们一些胶东特产品尝。
庄叔又说:“我听说咱这儿的菜市场要整改,你们要搬走啦?”
谭春芳本不想跟老两口提及此事,但庄叔既然问了,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他们联合起来找到街道办,朱主任对她的劝说和诱惑,一并告诉了庄叔。谁料庄叔是个善良之人,对街道办的做法义愤填膺,支持谭春芳他们继续去找,并提醒谭春芳,朱主任的承诺不见得能兑现,红嘴白牙地这么一说,到时候可不一定承认呀。这一下提醒了谭春芳,幸好于海洋没答应。庄叔还提议,你们可以找电视台的记者,让他们对街道办的行为进行曝光。庄叔的儿子就在省城电视台做策划工作,如果需要,他可以问问儿子。
说到这儿,谭春芳就于心不忍了。那朱主任岂不跟着遭殃?他也并没有那么坏,很多做法也是出于无奈。
庄叔又说:“你们得给领导们施加压力,找一次不行,找两次,两次不行,找三次,他们最终抵不过你们的坚持。你想想吧,这牵扯到你们这么多人的利益,他们不能肆意妄为。”
谭春芳点点头,得到莫大的鼓励。
11
一整天,大家在焦灼的状态中,迟迟未等到朱主任的任何消息。一切如常,一切又反常。人人自危,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波涛汹涌。
到了晚上,老马以给谭春芳送草莓为由,约她出来。他心里烦躁,想找人说道说道。谭春芳挺意外的,老马为什么收摊的时候不给她草莓?她那时看到几个盆里的草莓没有卖完,她甚至还问,过夜的草莓还好卖吗?老马跟没听见一样,自顾收拾。
她洗了把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头发捋了捋,往后随意一绑,便蹬蹬地下楼了。老马在小区大门口,谭春芳没让他进来。她担心碰见庄叔韩姨,会让人家误会。
见了面,老马把一兜草莓递给谭春芳。谭春芳不客气地接过来,挺沉的,怎么也得有五斤。
“呀,这么多,我一个人可吃不了。”
“不是和你一起住的还有两个老人吗?”
“啧啧,真是周到。”
“你赶紧先放回去,咱出去走走。”见谭春芳没反应,老马又说,“商量商量那事儿咋办。”
谭春芳一听这事,便放心地同意了。两个人沿着马路慢慢悠悠地走着,不知不觉间,拐到通往植物公园的那条林荫小道上。环境立马变得不一样,草木茂盛,氧气充足,两旁的樱花树开得正盛,阵阵花香袭来,沁入心脾。人也不多,很是静幽。恍惚间,谭春芳不知身在何处。每日忙于生计,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出来散散步。她不光没这个时间,她也没这个心思。
走着,走着,老马又带她拐进一条更为狭窄隐蔽的小径。谭春芳以为它通往公园,跟着老马乖乖地走着。突然,前面热闹起来,嘈杂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过来。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露天烧烤。场地不大,一共也有十几张小方桌,环境却极好,植被环绕,花香迷人。夜晚的灯光里,人影憧憧,觥筹交错,谭春芳感觉跟做梦一样,一切都很不真实。 老马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想什么呢?咱喝一杯吧!”
谭春芳嘴上说着不会喝,但早已跟着老马坐下来。谭春芳心想,老马还真是阔绰,带她来这么好的地方吃烧烤。
老马看都没看菜单,熟练地跟服务员点了羊肉串、鸡翅、麻辣龙虾、凉拌黄瓜。谭春芳不忍心让他多花钱,“别点那么多,咱吃不了。”
老马笑着说:“难得出来一次,还是第一次请你吃饭呢。”
“你常来吗?”谭春芳问。
“哈哈哈哈—”老馬摸着脑袋光笑,并不回答。
服务员忽然说:“哥,现在不大见你了,前几年你经常来照顾生意,以后还得常来啊。”说完,一溜烟地跑开了。
谭春芳迷惑地看着老马。老马摇摇头,这丫头还能认出我。
过了一会儿,小龙虾和烤串都上来了,老马迫不及待地端起玻璃酒杯,咕咚两下,一饮而尽。谭春芳也跟着端起来,抿了两口,咂巴一下嘴,“你们男人怎么好这口?跟马尿一样,多难喝呀。”
老马笑着说:“你这是喝得少,越喝越爱喝,你听我的,要大口大口喝!”谭春芳端起酒杯,学着老马的样子,“咕咚咕咚”几下,喝掉玻璃酒杯里的一大半。“过瘾,真是过瘾啊!”谭春芳开怀大笑。老马从未见谭春芳这么开心地笑过。在他的印象里,谭春芳是个性情内敛、轻易不大悲大喜的人,难得她在他面前如此放松。
谭春芳放下酒杯,颇不习惯地戴上一次性手套,伸手拿了一只小龙虾。她仔细地扒开外壳,把肉轻轻放在嘴里。哇!小龙虾的味道原来这么好,有一点辣,有一点麻,麻辣度恰到好处,吃起来特有滋味儿。谭春芳已经不记得上次什么时候吃过,大概是孩子想吃,她从市场上买回来过现成的。不过那个滋味儿可比这个差远了。
老马几杯酒下肚,情绪也渐渐高涨起来。两个人无话不谈,越聊越兴奋,从菜市场的摊主聊到朱主任,从果蔬生意聊到现行的经济形势,最后他们敞开心扉,各自聊到眼下家庭困境和陈年往事。这一刻,两个人都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原来每个人的生活都如此不堪重负,但依然还得奋力向前。
老马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紧紧握住那头谭春芳的手,真诚地说道:“今后我就是你哥,你就是我妹,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啊。”谭春芳使劲点点头,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她笑了,笑着笑着竟掉下眼泪。
老马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紧张得手足无措,一个劲儿递纸巾。
谭春芳说:“我今晚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得想哭!”
老马“噗嗤”一声笑了:“你傻吧,这有什么?今后什么时候想出来叫我一声,保证随叫随到。”
谭春芳破涕为笑,有老马这句话,她就心满意足了。
12
这一日,又是一个不正常的高温天气。街上的人穿什么衣服的都有,有的人还没来得及脱下厚重的外套,有的人已经穿上短袖。这就是省城四月底的天气。每年这个时候,它飘忽不定,反复无常,一般要等到五一之后,才能逐渐稳定下来。
或许是昨晚喝酒的原因,老马来得比平时晚一些。谭春芳还沉浸在昨晚的气氛当中,见了老马格外亲切,恨不得上前拥抱。可老马面露疲惫,显得冷冷淡淡。
太阳已经越过那棵高大的杨树,发出刺眼的光芒。气温越来越高,稍微一动弹,浑身是汗。大家终于坐不住了,商议一番,决定再次去街道办找朱主任。他们埋怨,这个朱主任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身成了缩头乌龟?
谭春芳再三犹豫,提醒老马,或许可以请电视台的人来帮助?老马先前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那些人最怕记者曝光,一旦上了电视,名声就不好了,他们怕是要记恨。可是,林嫂和其他一些摊主们,强烈要求电视台出面。他们说,咱去找七次八次,都赶不上电视台的来一次。
这也不单单是老马个人的事情,最后大家少数服从多数,同意请电视台记者来帮忙。这样,在庄叔的帮助下,迅速赶来一位风风火火的女记者,一位戴着鸭舌帽、扛摄像机的小伙子紧随其后。老马不忘嘱咐他们,你们要见机行事,不要莽撞,我们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并不想闹得太僵。谭春芳也跟着附和,我们就是想让街道办帮我们解决问题,其他情况并无涉及。
也是上午时分,他们一行人朝街道办奔涌过去。谭春芳的心里一开始有些犹疑不定。朱主任那天向她的示好,对她的诱惑,让她有些摇摆不定。虽然于海洋并不买账,但她心里还是不想和朱主任弄得太僵。但是,大家一个个理直气壮、气势汹汹,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跟随大家一起前往。
保安远远一看还是他们这伙人,便警惕起来。尤其看到后面还跟着拿话筒、扛摄像机的,他们更是枕戈待旦。
“你们想干什么?”
“找朱主任。”
“他没来,一直没见他的车。”
“那找你们书记也行。”
“书记刚才出去开会了。”
“好,那我们等着。”
一问一答,老马慢条斯理,语气平静。
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等,半个小时过去了,既没等来书记,也没等到朱主任。大家开始变得焦躁,犹豫着是否先回去。谭春芳几次提议,不行先回去。老马却一再坚持,非得要等着。他来回踱步,连抽了好几支烟。再次同保安说话时,语气里已经有了火药味儿。
“朱主任什么时候来?”
“不清楚。”
“你们打电话问问。”
“我们只能打办公室电话,没有手机号。”
“那你们打办公室电话。”
“刚才就打了,一直没人接。”
“那要不我上去看看?”
“那不行!万万不行!”保安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强硬,大概心里觉得,你们这些人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竟然想擅自闯入办公楼?
老马也跟着强硬起来:“怎么就不行了?我们去找朱主任有事,他让我们来的。”
“他不在,他现在不在,你没听明白吗?”那人呛道。 老马的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他逼近保安,嚷嚷道:“你怎么说话呢?态度能不能好点儿?”
“你的态度能不能好点儿?还说我呢!”保安也火起来了。
眼看着两个人打起嘴仗不依不饶,其他人都去劝:“别跟保安一般见识了,他就是个看门的。”
保安一听这话,又不乐意了:“你们看不起人啊,你们不就是一群卖菜的吗?有什么了不起?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另外一个保安也跟着嚷嚷起来,把他们数落了一通。
谭春芳一行人本来就焦躁不安,火气大,这下子可不愿意了。大家一起跟那两个保安吵了起来。原本安安静静的街道办立即沸腾起来,一些路人也过来围观。这时,办公楼也沸腾起来,一些工作人员从窗户处探出脑袋看个究竟,有人喊道,你们干吗呢?吵什么?大概一看情况不妙,有几个人迅速地跑下来。那两个保安架不住他们人多,声势越来越弱。
其中一个保安,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指着老马,忽然说:“你不是原来那个开装修公司的马某某吗?我有个亲戚原来还跟着你干过呢!哈,你也有今天呐!”
老马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又气又恼,紧紧攥着拳头,就差一点一拳打上去。其他一行人听保安这么一说,齐刷刷地看向老马。吵闹的声音忽然停下来,空气都凝滞了。
大家顾着吵架,谁也没注意那台黑色的摄像机正对着他们移动。从楼上跑下来的一位工作人员挤进来,惊呼道:“你们拍什么拍?”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子,呵斥道:“谁让你拍的?多大点儿事?你们想干什么?”
小伙子一动不动,那位工作人員伸着胳膊,想强行关上摄像机。这时,老马像一条泥鳅似的,忽地闪过来,挡住了那位工作人员。那位工作人员的手,重重地落在了老马的肩膀头。老马哎呦一声:“你们要打人吗?快让你们领导出来!”
其他人赶紧过来,为老马壮威。老马这么一吆喝,便占领了优势。那位工作人员愣是气得跳起脚来:“谁打你了?能不能别乱说话!”
“大家伙都看见了,你刚才打我的肩膀头了不是?”
“你,你……”工作人员年轻气盛,老马这么一激,他气得咬牙切齿,青筋暴突。谁也没有注意,他忽然朝着老马的头部又是一拳。
这下子,可把老马弄懵了,等清醒过来,两个人便狠狠地扭打在一起。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大家都跟做梦似的,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会是老马呢?怎么会是脾气温和的老马跟人打起来了呢?大家觉得匪夷所思。
这下子可把谭春芳急坏了。她赶紧冲上前去拉架。其他人反应过来了,也围上去。两名保安气势汹汹,还沉浸在刚才和老马的嘴仗中。他俩假装拉架,实则去帮忙。谭春芳看见,一名保安对着老马的大腿狠狠地踢了一脚。老马还误以为是那位工作人员干的,气得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他揪住那位工作人员的领子,狠狠地把他甩出去。那位工作人员看上去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很瘦弱,而老马是在部队训练过的人,一身强健的肌肉。所以,这一甩甩得好远,甩出事来了!工作人员趴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着,等被保安扶着起来的时候,发现雪白的衬衫上竟然有血。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胳膊肘擦破了一层皮。
这时候,大家身后传来一阵紧促的警笛声,一辆警车飞奔而来。大家顿时鸦雀无声,心里紧张起来。老马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惹事了,心想自己一再告诉别人别冲动,自己却冲动了。两位大盖帽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向老马,问了几句话,就把老马拉上车。当然,那位工作人员也被请上车,一起带走了。
朱主任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他朝着大家走过来,着急地说道:“你们怎么动起手来了?有话好好说嘛!我刚从区政府回来,区政府正在想办法呀。你们就不能耐心等等?”
没有了主心骨老马,大家一下子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四周一片沉寂,静得仿佛只能听到大家的喘息声。
谭春芳忽然站出来,可怜巴巴地说道:“朱主任,这里面有误会,您赶紧跟那些警察解释清楚,让他们放人吧。”谭春芳心里快急死了,她担心老马有事。
朱主任却跟没听见似的,拿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谭春芳。
谭春芳浑身发毛,那冷不丁的眼神,让她感到如此陌生。
13
事已至此,大家只好悻悻返回。
来时的高涨情绪一下子跌落到谷底。所有人都默不作声,闷闷地往前走。谭春芳感觉双腿像绑上了千斤重的沙袋,每迈出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她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突然搞砸了?等走回菜市场摊位跟前,她虚弱地倚靠在铁杆上,任凭恼怒、浊热的气体从口中呼哧呼哧地喷出。
旁边老马的水果摊,热热闹闹地堆满了各种水果,仿佛老马还在那里一样。谭春芳恍惚了一下,那个空空荡荡的座椅闪进她的视线,似乎在提醒她,别看了,老马不在,老马刚才被派出所的人抓走了!谭春芳打了一个激灵,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奔涌而出。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甘心。他们本来属于受害一方,现在却因为打架事件变得很被动。当然,她最担心的还是老马。万一街道办跟派出所狼狈为奸,给老马定个寻衅滋事、破坏办公秩序的罪名,那岂不要拘留或者罚款?
她想跟大家商量商量该怎么办,可大家都自顾忙着生意,或者佯装很忙的样子,不想谈论此事。即使是一向有些话痨的林嫂,也只是一个劲地叹气,半天才挤出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先等等再说吧,还不知道老马啥时候出来呢。”谭春芳心里拔凉拔凉的,她明白,大家都害怕了,害怕老马这么一闹连累了自己,万一也被抓走就惨了。
唉!人啊,都不傻,到底都是为了自己。对自己好的事情蜂拥而上,对自己稍有不利掉头就跑。他才不管那个当初叫着你一起寻好的人。谭春芳对这群所谓的“盟友”感到失望。
她忽然想起庄叔,他就像是黑暗里闪现的一束光亮,让谭春芳燃起一丝希望。她不顾眼前挑选海米的顾客,颤抖着手拨通了他的电话。谭春芳用近乎哭诉的腔调,告诉庄叔老马被抓走的来龙去脉。电话那头的庄叔感到难以置信,他劝谭春芳别着急,说不定派出所很快就把老马放了。他分析道:“街道办肯定不会因为一个工作人员为难老马的,你们可是受害的一方呀,事情闹大了对街道办的名声也不好。”庄叔这么一说,谭春芳心里舒坦多了。她想起来刚才买海米的顾客,抬头一看,人家已经走了。谭春芳对着那个人的背影喊道:“喂,还要海米吗?今天便宜处理了。”如果往常,她肯定不这么干。可今天,她已经耽误好几单生意了。 一直等到下午,老马还未出现。谭春芳心里空空的,望着街上涌动的人群,感到这一切仿佛是老马跟她开了一个玩笑,他故意藏了起来,不让大家看见他。
几次拨打老马的电话,一直是持续的响铃声,无人接听。直到夜幕快要降临,老马终于接通电话。老马在电话那头,压低了声音说:“我暂时还出不去,派出所的人说事情还没调查清楚。”
“呸!这有啥好调查的,又没犯法!”谭春芳愤然骂道。
老马的声音更低了:“可能没那么简单,我怀疑街道办故意让派出所这么做,街道办担心我回去继续带着大家‘闹事’。”
谭春芳默默地点着头,心想老马所言极是。街道办的行为简直卑鄙无耻,他们不过是老实巴交的底层百姓,不过是维护合法的权益,怎么到头来被他们算计?他们不放老马纯粹是为了杀鸡儆猴,让大家自动退出。哎!他们能拿老马怎么样?不会等老马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各奔东西了吧?譚春芳不敢再想下去……
事实上,直到第二天上午,老马也没回来。
大家终于沉不住气了,微信群里开始有人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各种猜测,各种谩骂,可偏偏没什么对策。老马还在派出所,谁也不敢再提议去街道办。最后有位摊主说:“大家还是自寻出路吧,这些人可惹不起呀。”群里一下子静悄悄的,好几分钟都没有人说话。后来有人回复:“是啊,惹不起呀!”其他几个人也陆续跟着回复。
谭春芳默默地看着一条又一条蹦出来的信息,心里很恼火。她真想骂这些人是一群胆小鬼。他们如果认怂了,那岂不是中了那些人的诡计?谭春芳打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文字,大意是说街道办跟派出所勾结,故意不放老马出来,目的就是吓唬我们。可是,我们没有犯法,没必要害怕。
大家又沉默了,似乎在思索谭春芳的一番话。谭春芳多么希望有人站出来,跟她一条心,决意斗争下去。可是,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选择沉默。很久,屏幕上才跳出来一条信息:“跟这些人犯不着犟下去,否则吃亏也是我们。”接着,下面是一连串“是啊,对啊,没必要”这样的话。谭春芳心里失望极了,这仗打到一半就投降了。
谭春芳默默告诉自己,现在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她得想办法,想一个好办法,救老马,救自己。是的,她也是为了自己,为自己能有一份糊口的小生意。
14
从头到脚梳洗一番,晾干的头发自然垂在肩头,又套上那件很久没穿过的花色连衣裙,谭春芳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感到有些陌生。
距离计划出门的时间越来越近,谭春芳越发感到紧张不安。她思索着见到朱主任后,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形。她心里明白,朱主任对她是有好感的。当然,何止是好感,他甚至想得到她。那她去求他,他会帮助自己吗?他万一有过分的要求怎么办?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铤而走险?
夜色已降临,街上仍旧热闹着。谭春芳迈着沉重的步伐,心情焦灼不安。这一段不远的路程,谭春芳感到走了很久很久。在一个岔路口,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跟前一看,是老马,他被放出来了。
谭春芳有些心虚地理了理头发,问:“他们没把你咋样吧?”老马摇了摇头,悻悻地说:“朱主任找过我,劝我不要再找麻烦,答应给我介绍工作。不过,我婉言拒绝了。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
老马想起了什么,说:“对了,我有一个朋友说,龙洞桥附近的菜市场可能有摊位,我想过去看看,说不定就发现机会了。若那儿不行,我想再多跑些地方,反正天无绝人之路……你去不?”谭春芳看着老马眼里的光,心中也逐渐升起一丝希望,某种东西在胸腔里一点点晕开来,变得越来越坚定。“我跟你一起去。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的。”说罢,她毅然转过了身,和老马一起朝前走去。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