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创世史诗传唱者亚夏
“夏”是她的名字。据说要说出她的全部姓名,要加上她的家族部落父亲等名字,冗长费解,所以大家就只叫她“亞夏”。这样也好,摆脱了历史给予一个珞巴族女子所有的重负,这个名字,像是称呼一个小女孩。
她的确像一个小女孩,尤其是现在她已经去世六年。作为珞巴族创世史诗在国内的最后一位口头传唱者,亚夏老人的去世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2012年夏天,我和实验民谣音乐家宋雨喆一起做民族音乐、歌诗的记录寻访计划,亚夏老人是我们采访的第一位,我们给她做了大量录音和拍摄。
因为知道她年事已高,传唱了千年的珞巴族史诗可能就此终结了。年轻一代的珞巴人,已经几乎听不懂她的歌唱。
我们一路沿着雅鲁藏布江走,去林芝,去米林。水波浩荡起伏,艳丽得很。车上的CD机适时地响起熟悉的旋律,是张玮玮唱的西北民歌《两只山羊》:“两只山羊爬山着哩,两个姑娘,洗澡着哩;我想过去嘛狗叫着哩,我不过去嘛我的心痒着哩—”
仓央嘉措写过:“到东面的工布地方,要翻高高低低群山,心中想着可爱姑娘,只顾鞭策马儿快走。”我们想着的可爱姑娘,就是珞巴族老歌者亚夏。
整个米林县大雾弥漫,又仿佛泡在雨水中的水墨画,非常可爱。这里已经很有边境感觉,人更稀少,山水更自由。
去到珞巴村,见到亚夏老人短发齐眉,眉宇间见得出当年是一个美人。她带我们去她家,家里比较清贫,锅里煮着一大锅野菜,或是草药——珞巴人解放前以下毒夺福著名,我们背地里偷偷开着玩笑,说:让亚夏下毒把我们留下吧,我们心甘情愿。
见过亚夏的人事先和我说过她的美,说她长得像印第安人。她的孙媳妇帮亚夏换上专门的衣饰,她就更像一个印第安的巫师了。
亚夏应我们要求,先唱了珞巴的民族创世史诗,呢喃往复像爱斯基摩老奶奶唱的创世童话,每一句后面都有一句重复的“甲金甲”—所以这史诗又叫《甲金甲》。
吸了两口鼻烟,振作精神之后,亚夏再加唱了曲调变化更多的劳动歌、出猎歌和婚歌,质朴悠远,也像北美印第安歌谣。珞巴古语无人为继,连年轻的珞巴人也无法给我们翻译,只能从老人的解释中转述个大意。
后来,我在《西藏民间歌谣选》里看到四十年前收集的珞巴族求婚歌“巴鲁”,我想也许就是这一首:“剽悍的小伙子,是从金子河边来的。是从大山那边来的。他带着雪白的银子,他带着贵重的宝贝,要娶美丽的女子哩!”不过,要是联想到亚夏曾经被父亲卖而为奴的童年往事,还有历史上珞巴人面对他族矛盾与现代文明的冲击之剧烈阵痛,这首歌又有了说不清的酸楚滋味。
2013年,我的一个名为“寻找仓央嘉措的回声”的展览,在广州的方所书店展出。我剪接了在西藏拍摄的短片,作为摄影展的旁白。
影片里一个个珞巴族和门巴族老人们在唱几近失传的歌,亚夏的歌不知是否会失传?我一次一次地回放她的笑,她的不丹发型下印第安美女的脸,歌声停顿时她给自己鼓掌晃动的珠串,这一切她都带走了,到世界末日后的某天。
“我难过又为她的美倾倒,知道再也没人能把创世史诗唱得像情歌,把情歌唱得像一只雪狮面对睡着的猎人,把猎歌唱得像初醒者面对一颗晨星——它的光斑清晰绚丽泗流像木纹,也像老妇人敛笑后的鱼尾纹,它的沟壑混点着星尘如金粉,散舞如雪中裸体少年,它的卫星被静力凝固在忘川之上,合唱着宇宙间不知何处弥漫的微光,直到下一轮千禧,再会下一个吟唱它们爱情的老人”——亚夏,这是我写给她最后的歌谣。
错那勒布沟的门巴歌谣
门巴阿妈的名字
能记下来就记下来吧
记不下来的,就像老鹰翅膀下的松果
飞到山岭上,飞到公路边,
飞到溪谷水流中了
老阿妈给你喝的青稞酒
能干多少杯就都干了吧
喝不尽的,就像勒布沟的日夜
变成苍绿色,变成碧蓝色
变成错那宗的胖彩虹了
仓央嘉措让你写的诗
耗尽你的气血也要写好啊
写不好的,就让它们像那些赶路的姑娘
一会儿笑,一会儿唱
一会儿就去爱上那些浪荡的男儿吧
我曾两度翻越错那的波拉山,去勒布沟的麻玛乡,寻访门巴族歌谣的传唱者。上面这首诗写于第二次探访之后。
麻玛乡的村子被勒布沟包围,因此山水特别丰润秀美,就像我曾在云南见过的峡谷下的桃源景象,蓝房顶、转角窗的门巴屋子,也较厚重的藏族屋子轻盈。
出身门巴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西藏抒情诗歌真正的集大成者,从此地山水文化,可以看出仓央嘉措是怎样与西藏其他诗人歌者不一样。门巴人善歌,小时候他听周围门巴人唱的门巴酒歌、情歌,与他身处的自然环境相和谐,共鸣于一颗童心;门巴酒歌浓酽热烈、情歌婉转顾盼,恰如门隅地区的山谷气候里雨雾雪交杂、动植物繁盛——而日后这些南方的动植物,也出现在仓央嘉措的诗里。
因为波拉山的遮挡,门隅地区的气候更为滋润,山沟里尤其如此,物种纷繁变异,时时有骏马漫步雨雾中、彩蝶翻飞溪流旁。这样的湿度,也呵护了门巴女子的皮肤,她们因此比藏北甚至拉萨的女子更显柔美;而正是这些温婉景致与美人,种下了仓央嘉措诗歌里婉曲多情的调子。尤其当他写及门巴故乡的时候,最是思绪纷繁,如谷中万物在春天竞生。像这首: 杜鹃从门隅飞回
春气越北越生
我遇上了我的爱人
肉体和心灵都在苏醒
第一次寻访,我从勒布沟的山路辗转去到另一个门巴村贡巴乡,在这里拜会了会唱门巴古歌谣的老妇人强久和中年妇女白月措姆,以及作为翻译的女大学生斗卓玛。
强久和白月措姆各唱了多首门巴的传统歌谣,以及一首仓央嘉措的诗歌。我又邀她们出门到外坪上拍摄歌唱,门外就是勒布沟的层叠千山,歌声一起,众山仿佛摇动起来。
第二次寻访,我在麻玛乡采访了门巴族歌者次仁曲宗,让她谈他们一代门巴人眼中的仓央嘉措:
你唱的歌曲是门巴语还是藏语?
——有些是门巴语有些是藏语。调子是传统门巴歌曲,歌词是仓央嘉措的歌词。萨玛酒歌是门巴的传统歌曲,很多调子都一样,但歌词不同。
门巴人都会唱吗?
——不是全会唱,老一辈的都会唱,年轻一点的未必会。我具体没学过,但听人家唱很多,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时候自己开始唱了。
所有门巴人都知道/喜欢仓央嘉措吗?
——仓央嘉措是门巴的儿女,出生在这里,肯定喜欢他。这个神圣的人物在这里出生,但不是所有人都见过他。我也不知道他是哪个时代的人。肯定的是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出生在门隅的。
仓央嘉措对你们的爱情观有没有影响?
——有啊,后来的人也在生活中向他学习,做了很多相似的诗,向自己的爱人表达爱情。当时在门隅很多地方,流行那种诗,对于门巴来说,门隅达旺的邬坚岭就如圣地拉薩,他的母亲仓央卓玛就象玛吉白拉(白度母),活佛仓央嘉措就像拉萨大昭寺里面供奉的释迦牟尼。
现在谈恋爱的年轻人,唱这种加鲁、情歌也挺少的,都是聊电话。但在婚礼、大型节日等场合,唱唱萨玛,做加鲁情歌还是有的,聚会的时候萨玛对唱还是有,为自己心爱的人唱情歌赞美对方的还是有。
次仁曲宗除了给我们唱仓央嘉措情歌,更多的是唱门巴人写给仓央嘉措的歌,这些歌里为仓央嘉措被指责的“不护细行”辩护:“不要指责仓央嘉措,他要的和人们需要的没有两样”;也歌唱门隅地方诞生了这位最重情的达赖喇嘛。
次仁曲宗也是个很重情的女子,开始她给我们劝酒,最后她喝得比所有人都多。也许是碰上了我们纪录片的编导也是一个重情的女子,她们俩撇开了我们,在屋子一角和另外三个门巴女子边喝边说无尽的悄悄话。我知道她们在谈论男人、爱情和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