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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有两个文化名人,其学术成就不仅在捷克,而且在欧洲乃至世界汉学界均享有盛誉。一个是捷克汉学的奠基人雅罗斯拉夫·普实克(1906~1980),另一个是捷克著名的新闻记者和报告文学家埃贡·埃尔文·基希(1885~1948)。这两位捷克文化人曾于1932年分别来到中国,考察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状况。他们各著了一部书,叙述各自考察中国的观感和研究成果。雅罗斯拉夫·普实克的书名叫《中国,我的姐妹》,丛林、陈平陵、李梅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7月第一版;埃贡·埃尔文·基希的书名叫《秘密的中国》,周立波译,初版于1938年,群众出版社再版于1981年3月。普实克和基希都于20世纪30年代最初几年,在北平(北京)看过走街串巷的皮影艺人的演出,调查过民间的皮影戏。他们二人将所见、所闻、所思,都在书中辟专章记录下来,这就是《秘密的中国》中的“影子戏”一章和《中国,我的姐妹》第24章“北平的街头艺人”。细读这两章的内容,我们可以了解他们的工作方法和20世纪30年代初期北京皮影戏的许多生存信息。
首先,普实克和基希深入北京胡同四合院中,采取田野作业中的直接观察法来调查获取资料。请看普实克的记载:
在夏天的夜晚,当街道上行商的吆喝和敲击声安静下来之后,我们常坐在院子里乘凉。院子差不多有一半长满了葡萄藤和紫荆花。它们饱满的紫色花嘟噜在一片葱绿中有点像熄灭的灯笼。这儿一片宁静,就像遥远的农村,根本听不到汽车的喇叭声和有轨电车的嘈杂声。当我们没有客人来访的时候,老太太常常请在北平街头流浪的艺人来家。他们到处献艺,如同沿街叫卖的行商一样。喇叭和唢呐愉快地响起,这就是戏班子来了!每一种行商或者艺人都有各自的声音、乐器或者吆喝声,让关闭的住户里的人知道他们来了。女佣人出去和他们谈价钱。过一会儿她带着一个老农妇狡狯的微笑回报说,她们要七毛钱,她还价六毛。只花4.8个克朗就看一场戏!中国的艺术真是不贵呀!……有时候,特别是为了少有的贵客(他们在行),老太太让演皮影戏。这可以说是世界最古老的电影。就是到了今天,当中国人终于略有醒悟,开始珍视自己民间艺术的时候,皮影戏也完全可以与美国电影竞争。这主要因为皮影戏色彩更丰富,更具有诗意。能与它竞争的可能是《白雪公主》之类的彩色动画片。喜欢动画片的人也会喜欢皮影戏。(普实克·第183—189页)
基希的记载:
(当然,这是在北平;在上海,在这殖民地的首府,影子戏是不存在的。)请来演戏的戏子,在院子里搭起他们那有长度宽度,却没有深度的舞台,在等待日落。到日落天黑以后,戏就可以开始了。坐在淡白的月光下的人凝望着,被迷惑了。中国观众包括不去巡逻却来看戏的区里所有的警察,这一家的仆役和这一家的主人和主妇。他们为了这样那样的对话而鼓掌,为了这样那样的言语嗤笑着。而一无所知的欧洲人望着,奇异着,为什么西洋没有和这幻灯戏可以相比的东西,但也不想去模仿它。(基希·第97页)
其次,出于西方人的思维方式,面对奇幻美丽的中国皮影戏,他们不由得都要发问:中国的影子戏是在什么时候发明的?基希得到的回答是“充满了孩子气的幻想的许多古老的传说”,他特别记录了其中三则:
最早的传说有一位银匠陈羲,最初在吴帝(纪元前1001~前947年)的宫里演出了这种幻灯戏。后宫的妃嫔被主角优美的姿貌和骑士般的风采迷住了,一次又一次地叫重复演出,一直到吴帝嫉妒之极,跳了起来,眼睛冒火愤怒地吩咐把主角斩首。于是陈羲把皇帝引到后台,让他看见他的情敌不是人,不过是着色的驴皮制成的傀儡。皇帝看见这个,惊异而安心了。但圣旨是不能收回的。因此,几分钟之后,主角被拖出了戏台;依照皇帝的旨意,刽子手砍了他的头。看戏的妃嫔们为这位优美的骑士的可怕结局,歇斯底里地哭泣了几天几夜。
(基希·第97—98页)
纪元前1001~前947年,正当西周康王、昭王、穆王在位的时间,没有什么“吴帝”之说。很显然,这个传说是从《列子·汤问》记载的周穆王和偃师的故事演变而来,只不过将偃师表演“机发”木偶变成了银匠陈羲表演驴皮“幻灯戏”(皮影戏)。
第二则是方士齐人少翁为汉武帝弄影招还爱妃李夫人魂魄的故事,文字叙述基本与《史记》、《汉书》相同,此不赘录。
第三则:
这还是汉代的事:都城被匈奴王子莫芬围困了,围城者带来了他的有野心,好征战,而且嫉妒成性的王妃。被围的城里饥饿已极,箭和火箭都射尽了,旦夕之间都城就要陷落,这就是说,被围困的人,特别是帝后,要遭惨杀了。后来,中国的皇后——她深知她的女敌的性格——想到在那正对匈奴王子营帐的城墙上放演影子戏。她单单把少女的形象——那种逗人爱恋,引人迷惑的少女的形象——放映在幕布上,企图去引起那些鲁莽战士的情欲。她一点都没有误算了效果:匈奴的王妃看着这难于抵敌的女子卖弄风情……看着她身边的丈夫……知道他若过度的沉溺在这种战利品里,会让他合法的王妃进地狱去……于是,立刻吩咐解围……她带着军队开走了。她的丈夫怀着那被打断了的梦幻,一个人蹒跚地走在后阵。(基希·第99页)
不用多作猜测,这是唐代段安节著《乐府杂录·傀儡子》记录的汉陈平献木偶计解高祖刘邦平城之围传说的翻版。作为新闻记者和报告文学家,基希认为“这三个古老的传说是不无根据的”。堪称欧洲研究中国民间文学第一人的普实克只引了方士齐人少翁为汉武帝弄影招还爱妃李夫人魂魄的故事,但是他认为:“实际上,皮影的诞生并没有这么像传说中讲的那样风雅。如同中国的其他艺术门类一样,它是在社会的底层,而不是在上层产生的。底层的人们善于发明创新。朋友们啊,人总是要吃饭的,总会想出一些办法来谋生。皮影戏、木偶戏、戏剧、叙事诗、滑稽剧等等,都是在‘瓦子’里产生的。”普实克认为“皮影戏、木偶戏、戏剧、叙事诗、滑稽剧等等”民间艺术产生于社会底层的观点大致无错,但如说它们都产生于北宋汴京(今河南开封)城里大众娱乐场所——瓦子,便不可信了。其它不说,仅就木偶戏而言,考古发掘已出土了汉代的悬丝木偶标本,大量的历史文献资料证明唐代已出现成熟的木偶戏。皮影戏大规模出现,成为大众娱乐的时代是11世纪的北宋,但皮影戏的诞生时代应该上溯至北宋以前的久远的年代。至于远至何时?苦于迄今未找到确切的历史文献记载和考古资料,至今还停留在阐释传说的阶段,阐释的核心传说便是方士齐人少翁为汉武帝弄影招还爱妃李夫人魂魄的故事。有人如基希根据这个传说,得出了皮影戏产生于汉代的结论;相反有人如普实克,认为民间传说把皮影戏的历史说得太长,“实际上,皮影戏的诞生并没有这么像传说中讲的那样风雅。”这是对的。但又该怎样对待齐人少翁为汉武帝弄影招还爱妃李夫人魂魄的传说呢?笔者20年前撰《中国影戏探源》一文提出了一种新解:方士为汉武帝致神的方术,类似今日皮影艺人提影偶的技艺,可称之为“弄影还魂术”,还不能谓之曰“影戏”。这种“弄影还魂术”发展到唐代,和影像配说、唱、乐的俗讲结合方能产生皮影戏。因为目前还没有找到唐、五代影戏的证据,我的新解也只是一种推测。20年来,我的这个推测逐渐得到海外学人的认可。台湾大学讲座教授曾永义博士在《中国偶戏考述》一文中指出:“江氏之说虽属推论揣测之词,但言之成理。”目前及今后,我和同道的任务正如傅斯年先生所言,是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以坚实可靠的材料,“小心求证”。
接下来,我们要看看基希和普实克在北平看的皮影戏属于哪类影系?他们两人看到的皮影班都只有四个人:一个表演皮影戏的艺人,三个乐师(一人拉胡琴、一人弹月琴、一人打锣)。影偶约有六七英寸高(约合0?郾46市尺至0?郾53市尺),用加工得透明的驴皮做成。两人所见的影幕略有不同。基希所见影班用纸幕:“那天晚上的第二个戏里,一座竹林烧燃起来。火势很大——也许太大了,用做投影的那张纸做的银幕(我们说它是银幕,是受了电影的影响),着了火。但戏剧没有间断,演唱没有停止,这傀儡戏的技师立即用一块纸糊好了那个洞。”普实克所见影班用的是白色幕布。灯光,基希所见为一盏油灯;普实克只说“幕后有一盏灯,把透明的彩色人物的影像投射在幕布上,影像突出醒目,色彩对比鲜明。”可能也是油灯!艺人的演技都很高明,一人能同时操纵四五个影偶,动作灵巧,变化莫测,而且还代表剧中所有人物说话、唱歌和朗诵;只有在群众场面,三位乐师才帮他呐喊。
弄影艺人对他演的所有戏都记得烂熟,不过普实克看的影班演唱的影戏有脚本。脚本“同古老的戏文一模一样。字的大小代表声音的升高或降低,字母的宽窄代表不同的音阶。这些古戏文是祖先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内容是很久以前的故事,是过去的艺人在‘瓦子’里编写的,根据的是更古老的传说。”普实克看的皮影戏,有一出中国流传最广的故事——《白蛇传》。而基希看的白其乔影班,“他自己的戏是从他父亲手里学会的;戏文从来不写下来,差不多所有影戏班的演唱目录都是同一的脚本,同一的人物和同一的对白。”从以上情况看来,基希和普实克两人在北平看的皮影戏均属于滦州影系。
最后,我们从基希《秘密的中国》中了解到,北京皮影戏在20世纪30年代初已经衰落、凋零了。他在“影子戏”一章的末节沉痛地写道:
这样的映[影]戏班还很多吗?几年以前北平有一百二十个以上(江按:我怀疑这是清朝咸、同年间以后,皮影戏复兴时北京皮影艺人的总数,而不会是影班数),在热闹的市街有他们正式的戏场。现在白其乔(据齐如山《北京百戏图考》记载,光绪中年灯市口之永乐班,班主白四,唱小嗓。不知是否此人?或是同族后人?待考。)只剩有两个竞争者,而且根本没有什么公共场所可以去演唱了。这种戏仅仅由私人请去家里演唱。白其乔说,他死了以后这戏班就要完结了,因为他的儿子是一家国际饭店的侍役,没有学戏。其他的映[影]戏班都是一样。两百个左右的戏班只剩下了三个,是怎么弄的?美国的游历者和古董商人,把作为幻灯戏的演员的傀儡人物大批收买了去。演傀儡戏的戏子突然看见大堆的银洋是够高兴的……现在他们做了说书人,坐在街头巷尾,没有音乐,没有人物的,讲述那些旧戏。千百年以前,公共场所的说书人走到一个戏幕的后面,舞动许多傀儡的侧影,来发展他们的营业,现在却正相反。这时,白其乔收藏好了他最后的优伶,关好了箱子。他和他的乐师们挑起它,于是带着这种行将消失的幻灯戏,他们走了。在这整个晚上,我们始终没有想到,这种诙谐的笑剧的衰亡原因,外国殖民者的金钱和俗物根性,就是在这影子戏上也投下了它们的阴影,他们连中国影子也都要收买去,那美丽的,着色的,灵活的影子。(基希·第103页)
读完这两个捷克汉学家记述的20世纪30年代北平皮影戏的文字,我的心情异常沉重。七十多年过去了,中国皮影戏的生存状况究竟改变了多少呢?“外国殖民者的金钱和俗物根性”在影戏上投下的“阴影”扫荡殆尽了吗?值得庆幸的是,我国方兴未艾的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已将包括皮影戏在内的一大批中国传统的民间艺术纳入抢救之列,并将立法保护。当前,我们的任务就是唤醒广大民众的文化自觉,认真地而不是敷衍地、持续地而不是间断地、理性地而不是粗俗地将这项工作做得又好又快。眼见许多皮影老艺人相继去世,人亡艺绝的话并非危言耸听!此时此刻,重读基希的《秘密的中国》和普实克的《中国,我的姐妹》两本书,意义非同寻常。两个捷克人那么欣赏我们奇妙的皮影戏,那么痛心惋惜我们美丽的影偶的流失和凋零,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赶快抢救、保护好这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呢?
作者: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