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行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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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魏先自灌下几大口酒,咂咂嘴说,
  这酒喝得手脚有些发热了,抵得上一条棉裤。
  二人围炉喝酒,不觉间浑身发热。
  老魏把鞋袜一脱,鞋里就开始冒白烟。老邹挥挥手,嫌脚臭。
  老魏嘿嘿一笑说,我这一路可是脚踏白云过来的。
  老魏的“自由国”
   会喝酒的人往往先吃半碗饭,肚腹温实了,再开始饮酒,据说这样可以保肝护胃。也有人,喝了点白酒,再喝啤酒,说是“漱漱口”,然后饮茶,把酒气一点点冲淡。老魏不是这样的,他喜欢空腹喝酒,黄白杂进,荤素不忌。酒足之后就无需吃饭了。
   老魏喜欢喝黄酒,往往是一斤打底。之后能喝上多少,谁也说不清楚。坊间曾有传言,说他一次能喝十斤黄酒。是否真有其事?很多人见了面总要带着好奇心,向他求证。的确喝过,他说,不过,酒坛子五斤,酒五斤。他也从来不拿自己的酒量向人炫耀。跟人喝酒,他一不劝酒,二不斗酒。别人喝与不喝,是别人的事。别人不喝了,他还在喝,一个人喝。浑身酒气弥散开来,将他包围着。
   老魏住酒坊巷。从前,那里有家酿酒作坊,老魏的祖父便是一位名气不薄的酿酒师傅。他的手艺活传到老魏的父亲手里,正值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兴起,酿酒作坊维持几年,就日见衰落了。老魏没有继承父业,但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品酒。
   有传言说,老魏好酒,就把女儿跟我们镇上一个酒厂老板的儿子订了娃娃亲。这酒厂老板的儿子叫邹童童,就是老魏女儿的同班同学。逢年过节,邹童童就会提着两埕好酒拜见未来的岳父大人。
   同学们就这事问过邹童童。邹童童说,这是大人们开的玩笑,难道你们还当真不成?
   老魏与邹童童的父亲是发小,一起放过牛,种过田,闯过江湖,打过群架。更铁的是,他们还一起坐过牢。这事是因老魏而起,确切地说,是因酒后失言而起。那年“文革”刚闹开,老魏跟老邹在酒馆里喝到兴头上,就旁若无人地聊起昨晚收听的“敌台”新闻,说毛谈林,也不避讳。谁知隔墙有耳,有人竟跑到革命委员会告密。没多久,就有人先后带走了烂醉如泥的魏、邹二人。不过,老魏很讲江湖义气,谈话时,把“反革命收听敌台罪”都揽到了一个人身上,因此,老邹拘留了半月就放了出来,而老魏依旧羁押在狱。老魏在牢里面壁思过,得出的结论是:酒喝多了,不好;话多了,更不好。这世道,酒好喝,话难说。从此闭嘴。第二年冬天,老魏从监狱里出来,没有径直回家,而是敲开了老邹家的门。老邹开了门,问,回家见过嫂子了?答,没有。问,先来我这儿,一定是要借米吧,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老魏说,我还要借一样物什?问,什么?答,棉裤。大冷天,前列腺坏了,屌冷。老邹讲义气,当即脱下自己的棉裤送给老魏,还附送一壶酒。老魏知道,老邹家也穷,只剩下这一壶酒了。老魏先自灌下几大口酒,咂咂嘴说,这酒喝得手脚有些发热了,抵得上一条棉裤。二人围炉喝酒,不觉间浑身发热。老魏把鞋袜一脱,鞋里就开始冒白烟。老邹挥挥手,嫌脚臭。老魏嘿嘿一笑说,我这一路可是脚踏白云过来的。老邹说,你喝完了这一壶酒,脚就更轻了,穿上鞋,赶紧走,嫂子还在家等着你呢。
   老魏喝了酒,便提着一袋米,腾云驾雾般地走上街头。看到街头的红联和灯笼,心里便是一阵慌。掐指一算,除夕将近,腊梅枝头的花朵都喧嚷开了。料想家中闹穷,无心赏,就在路旁折了一枝腊梅,打算带回家去,插在陶罐里,也算应个景。
   回到家中,他才发现老婆早已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已交岁末,家家置办年货,吃分岁酒,唯独老魏家一派清冷,咳一声嗽都有回声。老魏待不住,添了一件毛衣就跟急着要甩掉什么似的跑出去了。外面是一条阳光照不到的老巷子,只有零星几个行人,青石板上响着呼呼寒风和跺脚的声音;他又从冷寂的巷子跑到大街上,往阳光更多的地方走去。街头摊边,看见阳光底下一个乡下妇人正掏出白花花一坨肉来奶孩子,他便摁住咕噜作响的肚皮,直把目光黏在妇人那坨肉上。妇人惊觉,立马放下衣服,拿目光狠狠地剜他两眼。他也是微微一惊,走开了。因为冷,他在阳光里走得飞快。走着走着,又碰上了老邹。老魏咧着嘴说,明晚有空来我家吃分岁酒啊。
   第二天就是除夕,老邹来了之后,发现老魏家里的餐桌上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透过窗户的破洞,依稀能看到邻家温暖的灯光,还能闻到一股随风飘来的肉香。老邹没有坐下来,因为唯一的一张椅子只有三条腿。老魏说,人家过的是年,我过的仍然是日子。你既然来了,我就请你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喝什么?老魏打开了窗户,说,喝西北风呀,喝西北风呀。老魏说,我已经喝了半吨西北风,抵饱了。老邹扫兴,做了一个把杯子放下的动作说,我也喝饱了,抹抹嘴,走了。
   之后几十年间,邹童童的父亲只要喝了点酒,就不厌其烦地跟人重提这些陈年旧事。连老魏都听烦了。
   邹童童生日,老魏请邹童童和他的几个同学吃酒。照例是在醉贤楼。
   老魏自称“老鬼”,去掉一个酒字;喊邹童童“小鬼”,也去掉一个酒字。
   他是小鬼,魂魄还没长全,喝起酒来,能教大人胆寒。老魏说,这小鬼,长大了准是个有魄力的人物。
   虽然伴酒伴茶的只有两碟蚕豆和花生,但大伙依旧聊得很开心。老魏也讲一些跟自己有关的酒事。有人说他是酒鬼,老魏是极不高兴的。在老魏看来,酒鬼与他不同的地方就在于,酒鬼只是酒鬼,而他能把酒喝出境界来。邹童童的同学问过老魏,你能喝多少斤酒?老魏说,我喝多少斤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喝多少年酒。又问,有没有醉过酒?老魏说,不曾。邹童童说,他吹牛的,有一回听我老爸说,他喝醉了酒,竟稀里糊涂地走进火车站,坐上了去外省的火车。老魏点点头说,有这回事。我睡得正酣时,一名检票员发现我是逃票的,就在中途停靠时把我轰了下去。
   还有一回,老魏接着说,他喝醉了酒,被人塞进了一辆板车,隐隐约约听得有人问他,去北京?老魏扳了扳手指,两千多里路,愁远,就回一声,不去了。继而又听得有人问,那么你要去哪儿?老魏说,去杭州,去杭州的岳坟边睡一觉。于是,他就梦见自己穿州越府,走了很远的路。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躺在家中的床上。老魏说,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在梦里走了好几百里路,而事实上呢?只是被人用板车拉着穿过两条街。    大伙跟老魏在一起,常常觉得他不是在说酒话,而是梦话。邹童童和他的同学们也像在说梦话,没大没小的。
   在日落与日出之间,老魏至少要吃一顿酒。生活境遇好了之后,他这一习惯很少有所改变。有意思的是,他从酒场回来或是去赴酒宴的时候,从来不说吃酒,而是说吃茶。为什么这样说?大概跟他惧内有关。
   有一阵子,老魏突然宣称要戒酒了。
   于是改成吃茶。有一回,他吃了好几碗酽酽的浓茶。吃完之后,碗落地,人就趴在桌上睡去了。有人以为他生了病,后来才晓得他是把自己吃醉了。几个酒友用三轮车把他送回家,老伴见了,又开始数落,说不喝了,不喝了,现在又喝上了。酒友们解释说,他这回是被茶吃醉的,不是被酒吃醉的。可老伴不信,撇撇嘴说,我一里外都能闻到他一身的酒气,骗谁呢?酒友们说,酒气是我们搀扶时传给他的,吃茶人身上是没有茶气的。众人把老魏扶到床上,他却猛地坐起来,吐了一地的茶水。这一刻,老伴才相信,老头子吃进去的果然是茶。
   老魏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喝茶更叫人难受的了。从此也就没有再喝茶。酒当然是喝的。为了讨好老伴,他常常把酒喝了,酒食带回家。即便如此,老伴也没少唠叨,不过,唠叨之后还是给他泡一碗暖胃的姜汤。老伴怕老头子在外面酒喝多了出事,就给他下了一道禁令:吃酒,可以,但必须限于家里头。
   他家有一个大酒缸,缸上有一块木板,权当桌子。客人来了,就围坐大酒缸吃酒。这是效仿北方人的吃法。不过,北方酒馆里的大酒缸只是桌子的替代物,里面没有酒的。而他家的酒缸里非但有酒,还有好酒。有人说,老魏喝酒太急,就像是吞什么东西。一口酒吞下,喉咙里居然也没发出咕咚一声。随后,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也就出来了。
   老伴到底还是失算了。老魏酒喝多了,有时也不安分,会趁她不注意溜到外边。一条街荡过来荡过去,逮住谁就跟谁聊开,谈风月,也谈国家大事。那时节,“四人帮”早已垮台,他就骂“四人帮”,连带骂一些看不惯的官场人物,常常是不避刀斧。老伴得知他又跑出去撒酒疯,必会手执扫帚到处寻找他的影踪。后来,老伴奈何不了他,就掷下一句“酒乱喝,话乱说,迟早要生祸害”,由他去了。
   老魏有一肚子的酒,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每每喝完酒,天地在他眼前就显小了。山小了,如几块石头;树小了,如草芥;芸芸众生,也不过是蝼蚁而已。那时候,他是不能待在屋子里的,一人独大,就嫌屋子小,容纳不了他。这大概就是他喜欢走到宽阔处、大声说话的原因。有人劝他回家,他大都是给个不理。有时在路边土堆上一坐,自称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老魏最后一次喝酒,是在我们那条街上的醉贤楼。
   那天,有位老朋友招饮,老魏瞒着老伴,称自己要去文昌阁听鼓词。外面风有点大。老伴提醒道,看样子要下雨了,还是带把伞吧。老魏指了指头顶说,这就是我的伞了。老魏有一顶好看的绅士帽,总能在阴雨天随遇而安。
   天是黑的,像棺材那么黑的。认识老魏的人后来回忆起老魏最后一次喝酒时,都说那一天的天色确乎黑得有几分怪异。
   老魏进了门,头件事就是要一壶黄酒。壶是锡壶,可以装一斤半酒。坐下后,他又要了两副碗筷。谁也不晓得老魏这一回请的是哪位。老魏给自己的酒杯筛了酒,缓缓抬起头来,把店老板叫过来,指了指墙上的一张红纸问,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写上“莫议国是,不谈风月”八个字?店老板随即从柜台上拿来一张报纸,戴上眼镜,解释说,你看看,最近形势又紧了,听说上面要搞什么“严打”运动。老魏说,到面馆吃面条可以不谈国是,但在你这儿吃吃酒不谈国是,实在说不过去。店老板冷笑一声说,你现在想找个人谈谈国是,也没人愿意跟你谈了。老魏摇摇头,说,那么,谈谈风月总是可以吧?店老板说,也不行。为什么不行?店老板说,前几天,街口有个卖柴油的在对面那家酒馆里喝了点酒,跟几个朋友吹嘘说自己这半年内搞了一打女人,其中有一个据说还是镇长的女儿。他讲得口水四溅,边上听的人也是如痴如醉。这些话说了也就说了,不承想有人去镇里告发,公安就立马派人把那个卖柴油的带走了。老魏说,街口那个卖柴油的我也认得,平日里喜欢讲黄段子图个嘴上快活,人倒不坏的,难道嘴上说说也有人当真?店老板转身走开,丢下一句:坏就坏在那张嘴上。
   说话间,有人推门进来。身后一阵风吹进店堂,厚重的雨幕撕扯成几片薄烟,从檐下飞立起来。那人看样子是个外乡人,身后背着一个旧兮兮的帆布包。他走到老魏跟前,点点头,坐了下来,也没有环顾左右,只是一杯接一杯地跟老魏对饮,仿佛这个店堂里只有他们俩。过了片刻,那人起身,说了一句:跟我走吧。老魏挥挥手说,你先走,我还要喝点酒呢。
   那人走了,店老板问老魏,他是谁?老魏说,我也不晓得他是谁,只记得有一回,我跟他喝了许多酒,他带我去山中闲荡,然后就告诉我,山那边有个国家,叫“自由国”。店老板有些好奇,就问,“自由国”是怎样的?老魏龇牙咧嘴说,你送我半壶酒,我就说给你听。店老板笑笑,居然真的送了半壶酒。
   在醉贤楼,老魏一口气喝了好几斤绍兴酒,兴头来了,就在店堂里说了一些“自由国”的见闻,还发表了著名的“宣言”:“自由国”无君无臣,人人都是无政府主义者,人人善饮,一日三餐就以酒代饭;国民不分尊卑贵贱,户籍不分居民或农业;信仰自由,可以信奉各路神仙;言论自由,可以说疯话怪话鬼话不三不四话,等等。沉浸在酒气中的老魏脸同鸡冠花,姿态昂扬。店堂里的人听了他的一番话,都惊呆了,他们从来不知道,老魏的脑子里竟然会装着那么多古怪的想法。那一年正是一九八三年,“严打”运动来势正猛。有人听了老魏的“自由国宣言”,立马报告“公安”。
   当晚,那个跟老魏喝过酒的外乡人在一家招待所里被警察抓捕。据说他是一个传播邪教的头目,犯有“历史反革命罪”与“现行反革命罪”。老魏跟他有过交往,也就难免受到牵连。第二天清早,有人造访,请他去县里面走一趟。老魏出门时,突然又折返,找到那顶平日里常戴的绅士帽,扣在头上。老魏跟同行的人说,他戴这顶帽子不是要风度,而是突然觉着头顶上空有一场暴雨就要来临。    审讯是从深夜开始,直至次日中午。其结果是:“邪教头目”被当地公安押解到省城,而老魏留了下来。那阵子,县里面“严打”指标不够,索性把他拉进去充数。这一下,老魏急了,问看守,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没有人回答,也没有公检法三家出来给他一次定刑。老魏就这样坐在牢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审判结果。牢里的犯人成分复杂,有投机倒把分子、强奸犯、流氓犯,还有杀人犯。隔三差五,老魏就发现同牢的犯人要么转狱,要么被拉去枪毙。老魏开始变得不安起来了。他托人给家里带话,如果上头有消息说他哪一天要枪毙,无论如何得托人带酒来——肚子里先有一碗酒装着,上了黄泉路也就不怕了。
   某日,老邹忽然带了一壶酒来探监。隔着一张桌子,老邹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说,我原本是来送酒的。老魏的眼中掠过一丝震颤,问,我要死了么?!老邹说,我没听到任何消息说你被判死刑。老魏转头问边上的看守,看守也摇头说,没接到任何消息。老魏长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我这一回真的是在劫难逃了——噢,我明白,其实你们都在瞒着我。老邹说,我来看你,只是想送你一壶酒,实在没有别的意思。老魏问,酒呢?老邹指了指看守说,被没收了。老魏又转头对看守说,既然我要死了,能否让我抿几口?看守说,不行。老魏费了一番唇舌,最终还是没能喝上一滴。不行就是不行。老魏摘下塑胶眼镜,目光茫然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伸出一条灰白舌头说,我的“自由国”是建立在舌头上的,也是毁在舌头上的,如果有罪,也是舌头之罪,跟酒无关。
   老魏说完这话,就悻悻然回“笼”。
   没有酒,老魏也就谈不上什么风度了。有时候,几根手指会莫名其妙地抖动,他想用另一只手摁住,整个身体反倒跟着抖动起来。有人问,你怕死?是的,老魏说,我身体里有两个鬼,一个是酒鬼,一个是怕死鬼。现在,酒鬼死了,怕死鬼就冒出来了。老魏对自己真是没有一点法子。
   判决书迟迟没有下来,老魏整天都在不安的等待中度过。过了一礼拜,看守所里就传出消息说老魏死了——是割喉自杀的,舌头吐出来,极是骇人。
   老魏临死前也没留下什么该说的话。
   人已仙去,但他存储在地窖的十几坛酒却被吊客们拿去分享了,好像他们不是来吊唁,而是来举杯庆贺的。那些天,老魏家门前的街道上到处弥漫着一股酒香。出殡那天,邹童童和他的同学也都过来了。邹童童问老邹,魏伯伯说的“自由国”你去过?老邹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自由国”?都是他酒后胡扯的。不,邹童童说,魏伯伯带我们去过那地方。老邹一听这话,脸色煞白,赶紧捂住邹童童的嘴,环顾四周说,以后有人问你有没有去过那地方,你就咬牙说没有,记住了?!邹童童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老邹不放心,又把邹童童的同学一并叫过来,拉到墙角,把他对邹童童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魏入葬时,家人特意在土里埋了一坛酒(他们似乎怕老魏的手够不着,所以埋得很深)。阴雨天,有几只白鸟在风里飘飞。灰影般的远山让人们的眼睛生出了几分迷茫。除了封龙门时响起的炮仗声和锣鼓声,山间几乎没有人声。走到山脚下,老邹突然驻足,望了望阴冷的天空,嘀咕了一句:老魏喝完了这壶酒,现在也该赶赴“自由国”了吧……
  
  孤独的李
   李先生很瘦。
   李先生说,真会吃酒的人多瘦。只有那些大吃大喝的人才会胖得像猪。一个人,真正懂得品味酒,是不需要吃太多东西的。甚至,为了求得酒味纯全,可以不吃饭。又是吃饭又是吃酒,把胃里塞得满满的,那是酒囊饭袋。这种人,是不能跟我坐在一起品酒的。
   在他,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没酒可喝,最痛快的事当然是有酒喝。看到花开了,高兴,他就想喝酒;看到花谢了,伤感、无聊,也想喝酒。居家过日子,可以居无竹、食无肉,但不能无酒。少了酒,之于他,喝水无味,喝茶无味,说话无味。碰到凶年,稻谷歉收,大家没饭吃,很多人都跑出去谋活路了,他却留下来,独守着家里三缸杨梅酒,每天靠喝酒度日。凶年过去,人们回来,发现他也没怎么见瘦。于是人们都说,他真是“酒仙”。
   李先生常常跟人说,酒是最纯粹的水。李先生指的当然是好酒。
   李先生也喝过劣质酒。实在无酒可喝,劣质酒聊胜于无。还有一次,喝到了假酒,明知是假的,照喝不误,这情形好比是病急乱投医。
   他喝酒,或不喝酒,没有人管他。因此,喝多喝少,他都能做到心中有数。这么说,你就会明白,李先生没有家小。他栖身的地方是城南一座地主屋的披舍。有人问他,一家几口?答,鸡犬在内,十一口。人一口,狗一口,鸡九口。这里头,狗跟他最亲近。他家的狗也能喝点酒,喝了就睡,也不会撒野发酒疯。
   李先生在这个镇上几乎没有几个好朋友——在他眼里,能坐到一起通宵达旦喝酒聊天的人才算得上是好朋友。有一回,他下定了决心,打算回老家。票买好了,却没赶上火车。换作别人,定然会摇头顿足,而我们的李先生一点儿都不急。火车固然是赶不上了,但赶上了好天气,他也就索性退了票,走出火车站,走到人越来越少、树越来越多的地方。在那里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家小酒馆,独自消磨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他又慢悠悠地出了林子,坐上了一辆公交车。坐车过了头,也不着急,索性一错到底,继续在车上坐着,慢悠悠地欣赏陌生的街景。直到他觉得没什么可看了,就在某个站点下来,慢慢地走回去。
   李先生嘛,镇上的人说,他就是这样一个怪怪的人。
  所以,人们称李先生为“酒仙”,还有另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在本地话里面,这个“仙”字用另一种口吻读来就隐含着那么一点嘲讽的味道。
   城南的酒仙与城北的酒鬼终生未遇。酒鬼是谁?就是老魏。人们说起来,都未免觉着有些遗憾。李先生尽管不曾与城北的老魏喝过酒,但他们似乎也曾听过彼此间的一些酒事。老魏枪毙之后,有人让城南这位酒仙过去送葬。酒仙说,既然我们没能在同一张酒桌上相遇,也就不必在那样的场合道别了。他做他的鬼,我做我的仙。    事实上,李先生也有个可以坐下来通宵对饮的酒友。这在李先生一生中恐怕也是不可多得的。那时恰好是六十年代末,又是冬末。大冷天,那人坐一桌,他坐一桌,独饮。听店老板说,那人是从北方某座大城市下放到这里来的。有人说他是算命先生,也有人说他是教书先生。不过,他不戴眼镜,上衣口袋里也没有插笔。从面容来看,他有几分孤独相。脑门凸出,如有智慧。胡子也长,也乱,黑白相杂,像染了风霜,是一派散人面目。卡其中山装,洗得发白,有补丁,但很素净。二人对看一眼,吞下一口。依旧不说话。一团郁闷,化到酒里,在肚子里流转片刻,吐出来,便是一道白气。屋外,寒风逡巡不去。
   他们不说一句话,居然就成了朋友。这个酒友是诗人,不过,他很少跟李先生谈诗,对自己的诗更是只字未提。有些人喝了酒,就是白眼看人,一脸恶相,说话也没有好声气。他不是这样的。喝了酒,依旧静定。说话一丝不乱,举止也很正常,甚至可以称得上优雅。
   诗人说,他的初志不是做个诗人,因为无聊,才会写诗。有一阵子,他过的是“痛饮酒,熟读《离骚》”的生活,酒喝了多少杯已记不清了,《离骚》读了多少遍也记不清了,结果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有点大,说出来恐怕会得罪很多读书人。
   李先生问,什么问题,有恁严重?
   是的,诗人说,我发现《离骚》不是屈原写的。
   李先生说,《离骚》是不是屈原写的一点儿都不重要。
   诗人说,你果然也是个通达的人,我们可以聊聊的。
   从此,他们每隔一周就在这家酒馆聚饮一次。酒浊一点,茶粗一点,饭淡一点,都不计较。
   有一天,诗人喝了酒,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圆润的、类似佛珠的物什,说,这是我老师的舍利。
   你老师是谁?
   一个和尚,早年在日本留过学,琴诗书画,无一不精,有过一段风流倜傥的生活,中年出家,修习佛法,僧腊二十四年。
   慢着,你说自己的老师是和尚,莫非你也是出家人?
   是的,我原本是个和尚。去年这个时候,有人捣毁了我们的寺庙,烧了我们的经书,把我们统统赶出去。我除了带上老师的一颗舍利,什么都没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常常怀念我的师父。之前我们的寺庙里走的是“应门”的路子,替人念经作法,师父来了之后,就恢复了“禅门”的风气,那段清静的日子真叫人难以忘怀啊。
   你既然是个出家人,怎么可以破戒?
   我已经不是出家人了。一年前还的俗。
   李先生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覆住耳根,杂而且乱,还带几分莫名的头油味,大概是多日不洗头的缘故。
   之后几年,他们几乎每隔半月见面一次。照例是很少说话,照例是喝得尽兴。有两件事,他们一直坚持不变:每次必在固定的酒馆喝酒,每次必从午时喝到半夜。二是酒账轮流付,谁请谁喝酒,拎得清清楚楚。
   有一天,诗人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被红卫兵揪去游街。回来后,李先生发现他少了一只耳朵。那只耳朵?诗人说,半路上丢了,不管怎么说,丢了一只耳朵总比丢了一条性命好。于是做出一副很惜命的样子。不久后,诗人又被人拉到牛棚里,干脏活,写检讨。隔些时候,诗人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这回不仅少了两根手指,还瘸了一条腿。从此,诗人自称“缺翁”,把自己那间破屋称为“缺斋”。缺斋里面,椅子也是缺一条腿的,门也是缺一把锁的。生活里缺米少盐,人也就缺了精气神。而疾病总是赶在贫穷之后破门而入,把诗人打倒在地。一连几天,他躺在床上,动不了,也没人照看。李先生得知消息,提米和肉来,见他脸上布满病气,目光萧索,就知道不太妙。一把脉,脉息极弱。
   这回是过不去了,诗人茫然地望着远处,念了一首诗(或者是偈),声音低微而模糊,李先生只听得“锣鼓歇”、“家乡”什么的,就接口说,有酒的地方就是家乡,喝酒吧,喝酒吧,喝了酒你就可以回家了。诗人听到“酒”字,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带酒了?
   没带,我这就去买。
   唔,“醒春居”还有一壶好酒等着我……
   我这就去取,你等着。
   为了能喝到这一壶好酒,我会尽量推迟与阎王爷会面的时间。
   然而,李先生买酒回来时,诗人已断了气。
   他不知道诗人的俗家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当年出家的寺庙在哪里。
   有一回,李先生行经一座寺庙,看见一些戴红袖章的年轻人不仅捣毁了佛像和供器,还把一箱经书扔进一方池塘。待他们走远之后,李先生找了一根竹竿,挽起袖子,把飘浮水面的经书捋了过来。洇湿的书也便跟白菜似的摊在地上曝晒。次日,革命委员会的人找到了他,以“现行反革命罪”把他带走。举报者据说是那座寺庙里的一名火头僧。收监之后,李先生最难耐的不是无聊,而是没酒可喝。平日里,他常常收拢手指作杯状,跟自己的影子对饮。有时渴念极了,就闭上眼睛,想象酒杯从远处飘来,嘴里随即发出吞酒之声。狱友都说,此人脑子出了毛病。不久,他就病倒了。有人把他抬到医院,原来是中暑,一位老中医给他身上抹了一点酒精,放了痧气,就没有大碍了。老中医走后,他躺在急诊室里,闻着酒精的气味,神经一下子就兴奋起来,见四下里无人,便偷了酒精,兑了点水,先是濡湿唇髭,然后抿了几小口,好歹也算杀馋了。
   李先生从狱中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酒馆。有人找他喝酒,但他总觉得喝不到一块。李先生喝到痛快时,便是得意忘言。意是醉意。言呢?是“普通话”。李先生“忘”了普通话,就用老家的方言说话,不管人家听懂听不懂,他都要说。他不是说给别人听,而是说给自己听;但有时又好像不是说给自己听,而是说给眼前一个看不见的人听。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说的是哪方话。听者笑笑,说这是酒话。而酒话是不需要听懂的。
   李先生要付酒钱时,老板说,不必付了,你那位酒友生前把一块玉当给了我,还嘱托过我,只要你来喝酒,酒账都归他的。    李先生听了这话,又端起了酒杯,怔怔地看了半天,好像酒杯里的酒有一潭水那么深,可以照得见自己的面影。酒把他与外面嘈杂的世界分隔开来,把他的魂魄与身体也分隔开来。他忘掉了端杯子的手,忘掉了被酒精浸泡过的舌头,忘掉了自己脚下踩的是坚实的地板还是蓬松的白云。他微闭着眼睛,说一声,过来。想象中的朋友仿佛真的就能招至眼前。
   跟从前一样,李先生每隔半月都要来这家酒馆喝一次酒。照例是独饮,照例是很少跟人说话。他喝完了酒,喜欢在风里疾步行走。风往哪边吹,他就往哪边走。好像他喝了酒之后身体就变得十分轻盈,风一吹就会飘起来。从他行走的姿势你仿佛可以看到风的形状:他侧身行走的时候,风仿佛就是一扇窄门;他猫着腰行走的时候,风仿佛压得很低;他奔跑的时候,风仿佛就是一匹马。风泼在身上,他说,那种感觉真是好极了。但李先生毕竟是年纪大了,喝多了,也就没有那么潇洒了。
   有一回,李先生醉酒,步态踉跄,到了村口,看见一头庞然大物伏卧地上,愕然,以为大狗,叫一声,我的妈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狗。转而又自言自语,这不是一般的狗,定然是神仙点化过的狗,得道的狗。于是上前一步,要请教仙乡。有人笑了,说这哪是狗,分明是牛嘛。牛似懂非懂地哞了一声。这牛的头角被人无缘无故砍了,显得很落寞。李先生背着手,叹息一声,一摇一晃地走开了,看上去有些不胜酒力。隔河几棵树在暮烟里飘动,他的身影在浓重的暮色中一点点淡了下去。
   有一阵子,我们镇上的人发现李先生比先前更瘦了。有事没事,他还是会到“醒春居”坐一会儿,但他不再喝酒,也不说话。有时就在临窗的位置,呆呆地望着一棵树。一棵影子细瘦的树。树带秋色,人带病相,两相对照,让人觉出他晚境的凄凉。直到有一天,镇上的人发觉李先生的身影很久没有出现了。
   有人说,李先生早年是个牧师,曾在老家(天晓得他的老家在哪里)一些颇为隐蔽的家庭教会传过道。某日,一群自称是“无神论者”的人突然闯进聚会点,捣毁器物,封锁大门,把几个护教的信徒一并带走。李先生有幸得脱,流落到了我们这个镇上。但我们镇上的人从来没见过李先生翻过什么《圣经》,或是跟人聊过一些与基督教有关的话。
   他到底从哪里来、真名叫什么、有无妻儿,我们镇上的人都一无所知。
   他走了之后,是生是死,也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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