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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层是个结构性的概念,没有上层、中层,也就无所谓下层,反过来说也一样,没有下层,上层、中层也就不成为上层、中层。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呈现金字塔状,但社会结构又不同于金字塔的静态,它是动态的,上下之间处于持续的相互塑造过程中。思考不平等的社会格局,核心的问题是上、中、下的结构性关系中上层与下层的关系。
改革在深化,利益格局在调整,不同社会层级之间的关系也在演化中。当前的格局是不稳定的,这是共识,下一步向何方迈出,取决于上层和下层如何在相互关系中看待自己和对方。
就相关问题,本刊记者对学者黄纪苏先生进行了访谈。
阶层分野一路走来
《南风窗》:今天的中国,不平等的程度已经很高了,差不多到了临界点。回看历史长河,社会处于不平等格局的时间更长,仿佛这才是常态。你怎么看?
黄纪苏:平等和不平等,都是一个辩证的动态结构的常态,都很自然。从人性上说,人是要不平等的,但同时硬币也有另一面,人也是要平等的。人与人是进行比较性竞争的,比较性竞争里包含了不平等、平等同样两种辩证的运动,历史跟一个钟摆似的,在这两者之间摆来摆去。王朝末期都是不平等的时候,但经过一场大动荡,等于重新洗牌,大家从头来。
解放后30年的平等,诞生于整个民国时期的大混乱,那时候非常不平等。你一看老照片,陆小曼徐志摩一个个挺白净的,你再看广大人民群众,个个都是黑不溜秋,跟俩人种似的。社会差距成这样了,一定要发生变化,要走向平等。但是到了1975年、1976年那会,还真是干多干少一个样,大家没事泡个病假,简直太普遍了。这个结构既然是动态辩证,它一定会走向后30年。
《南风窗》:新一波的社会分化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改革的前20年中冒出来很多的草莽英雄,成就了很多白手起家的励志的财富故事,这种事进入新世纪就越来越少了,到现在可能性差不多没了,其他领域也差不多,寒门难出贵子。分化的过程也太快了。
黄纪苏:改革初期,社会的动力是拉大差距,那时10个红头文件里头有7个开头都是:拉大差距,强化激励。虽然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希望属于所有人。当时的社会有一种布衣精神,社会流动快,社会地位跟经济地位相当分裂,价值比较多元。这是20世纪80年代有生气的地方,甚至到了90年代,还有这感觉。什么叫改革共识?这就是。
80年代是读书人先起来了,那会儿叫天之骄子,但是没过多久,没考上大学的人也起来了,卖蛤蟆镜的、倒牛仔裤的、开小饭馆的挣钱也不比知识分子少。大家都挺自得其乐的,知识分子觉得挣钱少,但是牛,其他人虽然没这么牛,但是钱多,实惠。90年代坑蒙拐骗的才起来。80年代有很多人不想成为先富的那部分,到90年代有点慌了,还是赶紧捞吧。
最近这10年社会流动越来越少了,这也是非常自然。少数人掌握的资源越来越多,钱到了兜里他肯定不愿意掏出来。这体现在文化思想上就是,知识分子开始谈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什么上海的风花雪月,什么红色贵族等等。贵族这种词开始出现,说明财富积累到了一定的量,有人想让这种局面固化,流动最好到这就停了。
在平等不平等这个问题上,我比较同意毛泽东的话,毛泽东说,要有差距,差距别太大。其实不用差距太大就可以调动人的积极性,而差距过大反而起不到这个作用,过大等于没有。差距小的时候,后面的人知道使使劲能赶上;过大的时候,前面不用努力,因为他知道后面的八辈子也赶不上。
你一看老照片,陆小曼徐志摩一个个挺白净的,你再看广大人民群众,个个都是黑不溜秋,跟俩人种似的。社会差距成这样了,一定要发生变化,要走向平等。
有的下层开始“印度化”
《南风窗》:有不平等,人就分上中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就成了问题,也就是说要把矛盾维持在可控的范围,让系统不至于崩溃。维持方式有政治性的和社会性的,不堵塞上下流动的通道,提供一种可能性,这个方面过去有科举,现在有高考有电视选秀等等;还有意识形态的,把一套要接受现状的东西灌输给老百姓,现在那么多人热衷于儒家—于丹式心灵鸡汤国学也好,讲求君子小人上智下愚之分的政治儒学也好—大体都是因为这个吧。当然这都是从上层的角度说的,他们要想安全地呆在上边,需要开发一套自己何以为人上人,下层何以为人下人的说法。你觉得今天各类精英们合理化上下之分的能力怎么样?
黄纪苏:有位社会学家多年前就建议,让富人呆富人区,穷人呆穷人区,老死不相往来眼不见心不烦。但是坦率地说,这没戏。你打开电视,一天到晚都是富人的生活,他不在你们家隔壁也等于在你们家隔壁,也就是“天涯若比邻”。靠空间上分开没用,还得有另外一些方式,这就为什么保守主义受到了某些官员、老板、知识精英一致的拥护。保守主义想在文化上解决这些问题,怎么解决?就是下层人就在下层待着,弄点老庄读读,定分止争安分守本,活得淡定一点,别老不平衡,别老红眼病。坦率地说,他们这些年的宣传取得了一定的成功,80年代要是电视上成天展示奢侈生活,大家会挺生气的,今天很多人不生气了,甚至都不想有一天我也要变成那样,这已经变成一种消费了,看人家奢侈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原来我认为这在印度比较容易成功,他们有种姓制度,小市民不以进入上层为期待,但看着上层就傻乐,瞧人家长多漂亮呀,瞧人家里多气派呀,瞧人家爱情多浪漫呀,人家就该那样,跟我没关系,咱不是这命。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中国的一些小市民也开始“印度化”了。
为什么没安全感
《南风窗》:是说社会结构固化已经近乎彻底完成了吗?
黄纪苏:也不至于这么说。小市民上升的路完全堵死了吗?也不是,起码在他的期望里头不是,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死逼儿子女儿中考高考拿好成绩。 《南风窗》:精英们普遍有不安全感,有不少已经跑出去了,剩下的在跑出去的路上。这很奇怪,今天能对他们产生一点威胁的其实只有反腐。他们总是说下层仇富,可是没听说他们被穷人怎么样了,宗庆后曾经遭遇过一次意外,但那个人只不过是要找个工作,求他给个“被剥削”的机会而已。他们的不安全感从哪来,是个挺有意思的问题。在不平等格局下,下层不满意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中上层也不满意,这是为什么呢?
黄纪苏:应该说这帮精英的直觉还是对的。你想比别人高,但别人也不想比你低,这人同此心,他们当然明白,他们自己是这么过来的,还记得在下层的时候有多压抑、多焦急、多暴躁、多纠结、多想冲天一跃。那些没起来的人为什么不会在同样的欲望支配下抢他夺他呢?推己及人就够了,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他们对目前的不平等格局其实是没有信心的,他们知道已经快走到头儿了,社会要清零、重新格式化了。
今天这冒烟那爆炸的,其实都是清零的先兆。社会历史就是如此,比较平等的时候大家要拉开距离,到了一定的时候,又会出现相反的运动,这是历史规律。所以他们性价比最高的办法,就是在国外留条退路。
《南风窗》:那么下层呢?刚才说到,下层中的一部分也开始自我合理化自己的境遇,可是还有一部分不愿意接受现状。
黄纪苏:当然。这跟现代化有关,现代化最简单说就是大家都有知识有文化,有了知识和文化,他就不服。下层不服怎么办?就是爆发冲突。弄好了,以改良折中妥协;弄不好,就是冲突激化。
《南风窗》:下层里面已经出现了不少下层民众的抗争事件,还出现了一些报复社会的恶性事件,但针对的是自己的“阶级兄弟”,“盲井”也在现实中多有上演。最近有个报道说,有个女贼,专偷官员的办公室,我为此还感慨“侠盗”这个行当终于没有失传,这其实是很悲哀的。怎么看下层的这种反应?
黄纪苏:原因是很复杂的,最重要原因是下层劳动者的阶层意识崩解了。在这种时候,坦率地说,有时候能够争一下就已经不错了。从80年代开始,部分“夕阳产业”就关停并转,那时候有人吭一声吗?都给扔大马路上去了,大家没什么话。到了90年代,将近5000万工人下岗,有多少人去争呢?没有多少。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中华民族,为了子孙后代,让我们做改革的垫脚石吧,80、90年代“改革”是特别通行证,没人敢拦。转折的标志是“通钢事件”,什么“改革”,不就是有人又要抢东西吗?于是开始抗争了,劳动者的自我意识开始朦胧地恢复了。
他们自己是这么过来的,还记得在下层的时候有多压抑、多焦急、多暴躁、多纠结、多想冲天一跃。那些没起来的人为什么不会在同样的欲望支配下抢他夺他呢?推己及人就够了,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
但是抗争是针对谁?一方面他没有统一的意识,另一方面中国的局面的确比较复杂,简单地说,资本在那,政府也在那,许多地方的政府跟资本是站在一块的,但是政府和资本这两者跟劳动的关系,又不完全一样。政府起码在理论上,或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一些劳动者的利益。《劳动法》是国家制定的,它也可能在劳动和资本之间充当仲裁者的角色。有事了你去找工厂主,他放出藏獒保镖什么的,你还真拿他没办法;但你去市政府,说不定还管点用。
主动权在精英手中
《南风窗》:要缓和矛盾,无非两个选择,或者权贵、精英收敛一点,少捞一些,甚至拿出来一些,或者下层再认命一些。但这两个假设都不大可能,尤其是前一个,你对此抱有希望吗?
黄纪苏:他们如果愿意放一放,少捞点儿,捞到手的愿意捐出来点儿,像巴菲特那样带头交税,这就比较好办了,这是改良。但他们不像愿意让,钱来得太快,时间又太短,他们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体会财富真正的味道。
其实财富里有很多苦味的,尤其是财产开始往下传的时候,跟分尸似的。这种味道他们现在还没有机会体味。我小时候见过一些解放前留下的所谓“世家”,很有钱,但家里一派尔虞我诈的腐烂霉气,比起小门小户那种阳光向上的气息真是不一样。所以没财富有没财富的着急,有财富也有有财富的没劲—你看电视里鉴宝砸宝以及争家产的,那生活叫人的生活么?这一代中国富人还没有机会品尝财富的另外一种味道,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们是不愿意让的。巴菲特、比尔·盖茨那些人所在的社会已经有足够长的历史,把财富方方面面的味道展示出来了,所以他们才愿意交财产税,交遗产税,愿意把钱捐给非洲儿童。中国的富豪一口一个“我孩子将来什么都不用干,光玩”!真跟二傻子似的。
《南风窗》:那你对目前这个社会格局的未来走向怎么看呢,这个系统会有崩溃的危险吗?
黄纪苏:关于宇宙生长的理论有两种说法,一是宇宙大爆炸之后不断扩张,无限扩张下去。另一种理论说,它就跟人的呼吸似的,扩张完了就收缩到零点,一切就都没了,从头来。人类社会很像第二种。但人类跟自然不同的是有主观能动性,我们应该不让它收缩到零点。办法就是摆幅小一点,贫富差距小一点,这样危险也就相应小一点。天下道理其实很简单。
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选择,就是向社会大众也向精英把社会的原理讲清楚。人类终究是文化的动物,讲跟不讲还是有差别的。差距小点儿,“崩溃”就远点儿,如此而已。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就在地面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