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编译
　　
　　我要寻找一个可以播下种子的地方。
　　——亨利·范·戴克
　　
　　由于我是家中四个女孩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所以每次家庭聚会的时候，照料露奶奶的担子就落在了我的肩上。露奶奶的全名叫露辛达·梅·哈米什——露奶奶只是她的简称。她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根又高又细的树干似的，她的脸型棱角分明，一头长长的灰白的头发辫成了一根麻花状的辫子。由于她曾经经历过经济大萧条那段艰难岁月，对于家中的废物她懂得如何二次利用，而且，她通常是把它们拿到她的菜园里再次利用。因此，在种植方面，她理所当然地是我们家中最优秀的园丁。
　　露奶奶每次来我家的时候，总会带几包她自己采集的种子，并把它们分别装在用过的信封里，信封上贴着播种说明。她写得非常认真，非常工整。而且，她给我们每个人的种子都不一样：通常，她给我的姐妹们的多是一些西红柿、胡萝卜和万寿菊的种子——非常好种又不需要特别照顾的那种，因为我的姐妹们对种植蔬菜一点耐性都没有，而且，对种下的蔬菜更是不闻不问，疏于管理。但是，她给我的却是那些比较难种的而且种下以后又需要精心护理的种类。
　　当我的二姐结婚的时候，露奶奶已经八十四岁了，仍旧是一个人独自生活，而且仍旧是自己亲自照料打理她那一大片菜园。和我三姐结婚时一样，她送给二姐詹妮的结婚礼物也是一瓶用梅森食品瓶【注】装的从她的菜园里采集来的种子。
　　在这个广口瓶里，装满了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种子，而每一类种子装一层。最底层装的是一些深土色的圆润的大豆，由于它们比较重，放在底层起着稳固瓶底的作用。大豆的上方是一层用粗棉布擦得像黄金一样闪闪发光的玉米种子。而在玉米种子的上方，则是一层扁平的黄瓜、南瓜和西瓜的种子，在这些种子之间，则点缀着一些毛绒绒的万寿菊的种子。在这个瓶子的顶部，则是一层用粗棉布隔开的优质的药材的种子，比如薄荷、罗勒等等。这个瓶子的瓶口上是一个闪闪发光的黄铜的盖子，而且还系着一条漂亮的缎带。就是这个普普通通的种子瓶，里面却盛满了一个人一生所需要的种子，以及整个菜园所能提供给一对新婚夫妇的所有食物。
　　两年后，露奶奶得了中风，这使得她不得不住进老年护理院。那年，虽然她不能来参加我的婚礼，但是，我却惊喜地发现在我收到的那些精美的贺礼中，也有一瓶她送给我的用梅森食品瓶装的从她的菜园里采集来的种子。
　　但是，露奶奶送给我的这瓶种子，与送给我那三个姐姐的有着显著的区别。你瞧，那些五颜六色的种子只是很随意地混合在一起，就好像是把各种各样的种子一股脑地全都装进枕头套里，再把它们倒进这个瓶子里似的，一点儿也不像三个姐姐的摆放得那么整齐优美。就连那个瓶盖也像是事后猛然想起来，随便找来一个盖上去似的，因为它早已被用得锈迹斑斑，破烂不堪了。但是一想到露奶奶的身体状况，我仍然感到我已经收到她衷心的祝福了，毕竟她还记得我们家这个良好的传统。
　　不久，我的丈夫马克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所以，我们就搬进了城里的一栋很小的公寓。这样，想要拥有一片菜园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于是，我就把那瓶种子放在我的起居室里，借以安慰自己，也权当是我希望将来能够再回到那片菜园的承诺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但是，就在那年，露奶奶也与世长辞了。到了我的儿子们开始学走路的时候，我把那瓶种子放到了电冰箱上，以免好奇的他们打翻我珍藏多年的宝贝。
　　后来，我们终于搬进了一所房子，但是院子里却没有足够的阳光来开垦一片真正的菜园。院子里到处长满了蒲公英，而蒲公英之间那狭小的缝隙里，勇敢的牛毛草顽强地拼搏着，不屈不挠地生长着，挣扎求存。面对此情此景，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割割草，或者偶尔给它们浇浇水。
　　春去秋来，时光飞逝，转眼许多年过去了。就好像是园子里那些不断被我拔除的杂草在一夜之间又长起来似的，不知不觉，我的儿子们都长大了，都各自离开我们，独立自主去了。这时，马克也打算要退休了。在每一个静谧的夜晚，我和马克都在计划着将来要到乡下找一块地方，在那儿，马克可以钓钓鱼，而我则可以拥有一片菜园，这样，我就可以播种露奶奶留给我的那些种子了。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那一年之后，马克被一个喝醉酒的司机驾驶的汽车撞伤了，致使他从颈部以下瘫痪了。为了给他进行物理治疗，我们耗尽了所有的积蓄，马克的胳膊和手才勉强能够微弱地活动，但是，他每天的饮食起居却还是需要一个护士进行专门护理。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整日地奔波在医院和家庭之间，同时，还得为钱担心。哦，我真的是累坏了，不仅仅是肉体，还有心灵。不久，马克就要出院了，该由我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了。可是，像马克这么大的块头，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他抱到床上去，要知道，哪怕就是半个马克那么重的人，我都没有办法把他抱到床上去啊！而我们又雇不起一个护士来全天护理他，也没有足够的钱送他到老年护理院去。哦，上帝呀，我该怎么办呢？
　　面对着眼前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烦心事，我感到心力交瘁，疲倦极了，甚至连饭都不想吃。但是，詹妮——我那住在附近的二姐，每天都来看我，并且强迫我吃些东西。一天晚上，她带来一大锅烤宽面条（上浇肉末番茄汁）给我吃。然后，我们一起整理着我那零乱不堪的家。她一边帮我整理着，一边高高兴兴地跟我闲聊着。但是，当她问起马克的时候，我顿时再也忍不住了，不禁泪如雨下。我啜泣着告诉她说，马克就快要出院了，可是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却非常紧张。听我这么一说，二姐便提出要拿出她自己那微薄的积蓄——甚至她还提出要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好帮助我照顾马克。但是，我知道，马克的自尊心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我低着头看着那盘味道鲜美的烤宽面条，却连一点胃口都没有。房间里安静极了，绝望就像是一位老朋友，又在晚餐时分来到了我的身边。最后，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请求詹妮帮我收拾碗碟。她点点头，起身将吃剩的烤宽面条拿走放进冰箱里。当冰箱门砰然关闭的时候，放在冰箱顶部的那瓶种子倒下了，哗啦哗啦地滚到了墙边。詹妮连忙回头看着声音响起的地方。“这是什么呀？”她惊奇地问道，并且走过去拿起了那瓶种子。
　　我从洗涤槽里抬起头，看着那瓶种子，说：“噢，那是露奶奶送给我的那瓶种子。你还记得吗，我们结婚的时候，露奶奶不是每人都送了一瓶种子吗？”詹妮看了看我，然后开始仔细地研究起那瓶种子来。
　　“你是说你从来都没有打开过它，是吗？”她疑惑地问道。
　　“我想我至今还没有找到一块好得足以做我菜园的土地。”
　　詹妮连忙一只胳膊抱着那瓶种子，另一只手抓起我那沾满肥皂泡的手。“快点，跟我来。”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兴奋起来。
　　詹妮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我拉到了餐桌前。她使劲地旋转着瓶盖，连试了三次才把盖子弄松。然后，她打开了瓶子，把种子都倒了出来。那些种子仿佛获得了大赦一样，一个个活蹦乱跳地，顷刻间蹦得到处都是。“哦，詹妮，你在干什么？！”我大声叫道，连忙伸出双手想去抓住它们。最后，当一切都归于平静的时候，我们看见一个黄色的旧信封正静静地躺在那些已经褪成棕色的和晒成黑色的种子中间。詹妮连忙把信封拿起来递给我。
　　“打开它。”她微笑地看着我说。于是，我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信封。原来里面放着五张股票凭证，每张都是一百股。看着股票上公司的名称，我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们睁大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公司的名字，而当我们终于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以后，我们俩不禁激动地喜极而泣。
　　“你知道这些股票现在值多少钱吗？！”良久，詹妮才惊喜地问道。
　　此刻，热泪早已盈满了我的眼眶，并且恣意地在我的脸颊上流淌着。我颤抖着双手，捧起了一把种子，放在我的唇边。我闭上双眼，悉心地享受着露奶奶对我的这份爱，并且默默地为她祈祷着，不停地向她说着“谢谢您，露奶奶，谢谢您！”
　　是啊，这些年来，露奶奶已经为我经营了一片菜园，并且连同她对我的凝聚着她一生的爱都一起挤进了这个小小的梅森食品瓶里。
　　【注】梅森食品瓶：一种有密封螺旋盖的大口玻璃瓶，用以腌制或保存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