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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年,琼瑶尽心照顾丈夫最后时刻的生命质量, 也为他即将到来的告别方式而忧心忡忡。丈夫平鑫涛没法按 自己的设想死去,失智之后几度中风,成了卧床老人。 这让她备受折磨,不惜为此与平家了女们发生冲突。 当繁花着锦的人生即将迎来落幕时分,老年人的普遍问题 也构成了琼瑶晚年生活的主要内容。对“死” 的思考盘踞在她脑海里。这次也像以往一样,79岁的琼瑶 再度走进公众视野,把自己的思考和经历公之于众。
死亡足够普通,它是每个人的归处。 当琼瑶遇到死亡,一个不普通的女性面对了最普遍的问题。 她展示了一位老人对伴侣的爱意与关照,也同样遭受了 传统观念对“死亡”的争议,并迫于压力做出妥协。 与普通人不同的是,琼瑶还一如既往地展示了她对爱情的 奋不顾身。这是她小说主人公身上的鲜明特质,也是 她在人生中践行并一以贯之的东西。琼瑶让那些等待死亡 的边缘人群被主流社会看见,也使自己的爱情故事 在行至尾声时,再一次激起时代波澜。
看上去,琼瑶比实际年龄要年轻20岁。她皮肤 细腻,没什么皱纹,口红的颜色是鲜亮的。每 隔几天,都要请人到家中洗头梳妆。见客之 前,她更要精心打扮自己:头发吹得微微蓬 松,脸庞照旧白皙光洁。她身上不见太多修 饰,但是得体。
见客是件辛苦事,几个小时的采访和拍 摄之后,她经常需要休息几天。但这次,为了 宣传新书,琼瑶下足了力气,两场记者会之 外,甚至请了媒体到家里来做专访。这是十 几年来不曾有过的事。
新书的内容,包含琼瑶的晚年生活,以 及她对死亡的思考。这些思考从她的丈夫平 鑫涛病重之后开始。这对夫妻的爱情故事曾 经是人尽皆知的八卦,最近十多年里,二人 的命运更加休戚相关。琼瑶尽心照顾丈夫, 并为丈夫应该如何死去与平家子女们发生 冲突。
2017年9月初,琼瑶在家里等待记者。她 的客厅里,地面的石材、沙发,直到洗手间的 水池都是红色,房间宽敞明亮,有两面大窗, 可以看到满园植物在明媚的夏天里摇曳。
“我看他(丈夫)一点一点流失掉,如 果我不爱他对我一点影响都没有。……后来 我说两个相依为命的老人太相爱是不好的, 太相爱一个人先走另外一个怎么办?”坐在 她的红沙发上,琼瑶说。
“我把这一路的心路历程写出来,是让 别的家属不要犯同样的错误,告诉大家有一 个东西叫做善终权……我还有我的影响。”
聊过3个小时,她的疲惫显露出来。她叫 印佣拿了喉糖来吃,然后说:“去参观一下拼 图室我们就结束吧,我带你去。”温和笃定, 声音是颤的,有点哑。
琼瑶已经79岁了。人们时常忘记这一点。
她的老态是站起来后才显露的。她站起 来分外娇小,照顾丈夫失去的6公斤体重让 她至今瘦弱。这天琼瑶穿了一双草编底的拖 鞋,上边是舒服的黑色缎面。她几步走到我 身边,脚步又轻又慢,又有点颤巍巍。她牵住 我的手,像祖辈对待小辈那样。她的手娇小 绵软,握上去很温暖。
大厦
这栋房子每处都是花过心思的:琼瑶习 惯独居,平鑫涛就把他们的卧室设计成相连 的两间;他还在琼瑶的化妆间里放满鲜花, 永远趁她不在时更换,不让她见到花凋谢的 样子;每天睡前他们要一起看电影,楼里还 有一间电影院。
琼瑶搬到这里将近40年了,当时只是普 通的洋房。随他一同入住的有儿子和丈夫, 她和丈夫都是二婚。
1963年,作家琼瑶被《皇冠》杂志的社 长平鑫涛看中,在杂志上发表了第一部长篇 小说《窗外》,讲女学生和老师谈恋爱的故 事,脫胎于自己的经历。
很快,《窗外》出了单行本。这让爱情作 家“琼瑶”广为人知,也让创办了九年的皇冠 杂志社扭亏为盈。穷困的女作家和潦倒的杂 志社就此摆脱了之前的命运。
平鑫涛鼓励她从高雄搬到台北,租公 寓、雇女佣,从养育孩子当中抽身。他鼓励她 尽可能多地写作。那时琼瑶每天要写12小时 以上,手缠纱布也不停歇。她的小说都在皇 冠出版。两人没签约,但任何人都没能挖角。 再往后,平鑫涛说服她拍电影、央求她拍电 视剧,作家变成了编剧。
他还和她谈恋爱,为她离婚。
琼瑶靠写作赚钱,快40岁才改善了生 活。平鑫涛等到自己的3个孩子都年满15才 离婚,那时她正过得自在,父母又极力反对 这段婚外情,她觉得没了结婚的必要——潜 意识里还有“也让你尝尝等待的滋味”。婚事 一拖就是3年。1979年5月,41岁的琼瑶才 嫁给了52岁的平鑫涛。
婚后他们从敦化南路的钻石大厦搬了 家。琼瑶卖掉公寓贷了款,全家住进这栋台 北东区的小洋房里,四周都是空地和田野, 穿过屋前的芭蕉林就是一条铁路。她给新家 取名可园,攒钱陆续买下屋旁的零散地块。 29年前,小洋房被推倒改成了花园,旁边建 起这座粉色的高楼。
琼瑶在花园的凉亭里写手稿,在6楼的 帛房里敲电脑。几十年过去,可园四周田野 陵了楼群。
她家里也增了人口。儿子陈中维婚后给 她添了两个孙女,一家6口住在这栋7层大 厦。从她卧室或者书房的窗口望出去,花园 里有火焰木怒放着红色的花朵,不远处就是 台北的l01大楼。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直到平鑫涛生了第 一场大病。2002年,他得了带状疱疹,琼瑶 每天抖着手给他换药,清创的时候,常常血 和脓粘在一起。 照顾丈夫渐渐变成了第一要紧的事,写 作要看他的身体状况进行:平鑫涛身体恢复 了,她写剧本,拍了《又见一帘幽梦》;平鑫 涛做开胸手术,她在家守了他两年;平鑫涛 的身体再度好转,她四年写了两部剧本,拍 了《新还珠格格》和《花非花,雾非雾》。琼 瑶十几年没出过中国台湾了。早些年她爱旅 游、写完稿就要出去逛商场,在电脑前坐得 再久,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宅女。
但从那时起,这栋房子真正成了容纳她 人生最多时间的地方,第二名的地方是医院。
爱情的结局
丈夫帮琼瑶做时,她并没 有察觉。
2014年春天,她在重写《梅花烙》的剧 本。琼瑶的弧形键盘上,快捷键一敲就是一 句常用台词。她还像年轻时那样,写作一旦 开始就闭关创作。她不上网,不见人,4个多 月敲了45万字。
新剧定名《梅花烙传奇》,准备9月份开 拍。儿媳何琇琼打来电话,告诉她居剧情被于 正抄袭了。
琼瑶给湖南台的新任台长打电话,答复 是戏照常播。这是她和湖南台合作的第25个 年头。琼瑶掉了眼泪,觉得自己被亲人伤害 了。不久前,新台长还在她家“热情地握着 我的手,要我永远相信湖南卫视对我的重视 和友谊。”
要不要打官司呢?一天晚上,全家聚在 她的卧室里商量。是平鑫涛说:“告。”很坚 决。因为他身体不佳,这件事琼瑶一直瞒着 丈夫。但他这会充满了力量,劝家人“赌一把 世间还有没有正义”。
官司打起来,琼瑶才觉出事情有些不 对。丈夫常嘱咐儿媳:“我老了,没办法保护 妈妈了,这场官司,你要把握好”,还有“千 万要保护妈妈”。说了一次,琼瑶觉得他比自 己还生气。第二天又说了一次,然后反反复 复地说了很多次。她心里渐渐觉得不妙。
平鑫涛已经有几年没生过大病了,时间 长得够她做出那两部电视剧。这情形,琼瑶 担心是失智症。她妈妈得了这个病,家里还 有长辈也是如此。她最怕这个。
没多久,丈夫的一手好字写不出了,稿 子也看不懂了。她立刻让秘书挂号,带他看 脑神经科。等检查结果的一周里,他已经要 靠拐杖走路。检查结果是中风。
到了2015年,晚上照例看电影,丈夫却 把片子停住,问她“前面演了些什么?”平 鑫涛的女儿平莹为琼瑶推荐了台北荣民总 医院老年精神科的医生。
秘书带平鑫涛看病回来那天,琼瑶正忙 官司的事。好在平鑫涛一进门就笑着喊:“医 生说我没有阿兹海默症,你放心啦!”秘书 淑玲却对她使眼色。琼瑶心里骤然一紧。
当晚,她给大夫打了电话,得到确切消 息:平鑫涛得了血管型失智症。他会很容易 摔跤,病程伴随着中风加重。
琼瑶问:“这就是他人生最后的一站了, 是吗?”
“是。”
她问:“他最后会把他生命里所有的人 和事都忘掉,是吗?”
“是。”
她又问:“他会最后忘掉我吗?”
“不一定。”
她的爱情要有结局了,以她最恐惧的方 式。琼瑶整夜没睡,她反复哭,心绞痛起来就 “自己抱住自己”。她还无数次地走过那20 步,到另一間卧室里查看丈夫是否安好。第 二天一早,她让秘书去书店里买医学书,又 把陈中维、何琇琼和两个孙女叫到身边,郑 重宣布爷爷失智的消息。一家三代四个女人 抱在一起哭。
演员李丽凤是从电话里猜出平鑫涛出 事的。她两三天就要和琼瑶通一次话关心近 况,或者逢年过节打来问候。许多年来,琼瑶 家的电话总是平鑫涛接,他要过滤信息。
这一年的年关,琼瑶自己接了电话。
他不记得了
琼瑶一顿饭吃下来没有自己夹过菜,这 件事李丽凤也一直记得。
她是琼瑶剧的老班底了。从1975年拍 《在水一方》,琼瑶夫妇一起吃饭,平鑫涛给 她夹了每一道菜,李丽凤羡慕极了。后来她 们在饭店里打电动游戏,琼瑶玩得挺带劲, 平鑫涛马上买了4台一人高的街机放在她 家;琼瑶喜欢打保龄球,平鑫涛就给她在家 盖了保龄球馆;她还发现可园那座古色古香 的凉亭上安着纱门,原因是丈夫怕妻子在里 头写稿挨蚊子咬。
《还珠格格》的剧组来中国台湾做宣传, 赶上周杰失恋,琼瑶在书房陪他聊到凌晨两 三点。周杰坐在地毯上要烟抽,琼瑶点了头, 平鑫涛半夜下楼去买;演员张睿在这里宣传 新专辑,琼瑶留他在家吃晚饭。桌上有平鑫 涛亲自炖的牛肉和卤了几个小时的蛋。张睿 坐在琼瑶身边,不知道说什么好,把菜一道 一道拍下来,存到硬盘里。
平鑫涛还在写作的间隙陪她旅行,游 遍了世界;给她的情书从年轻时一直写到 老,七八十岁了,写卡片还要叫她“亲爱的老 婆”。他们都是外省人,都在贫穷里度过青 春。哪怕自在取得经济自由之后,他仍逼她写 作,共创事业。琼瑶的才华在丈夫这里是不 允许被浪费的。
他一直照顾她,让琼瑶的幸福保持在稳 定状态。现在轮到琼瑶照顾平鑫涛了,直到 最后。
她每天问丈夫三个问题:你好不好?你 有没有不舒服?还有“你还爱不爱我?”
平鑫涛在浴室里摔了一次,医生诊断无 碍,琼瑶还是请了新的印佣,把依达换成哈 达——新印佣有6年的照顾老人经验,能说 很清楚的普通话。她还给丈夫的卧室换了医 院一样的升降病床;又买日本进口的老人椅 给他做宝座,还买美国进口的太阳灯,电动 拍背器……可平鑫涛还是又摔了一跤,也不 喊她“亲爱的老婆“了。他的状态在下滑。 熬到夏天,8月的一场发烧,荣总的医生 建议给平鑫涛插鼻胃管。琼瑶心里一紧,叫 来他的儿女,让平云带着平鑫涛的信来。医 生判断是肺部感染,看了信只说:“只要把肺 部感染治好了,就可以把鼻胃管拿掉,再度 用嘴进食。”鼻胃管插不插,成了一个问题。
2014年10月,丈夫让琼瑶代他写了封 信。信是写给他儿女的,是对身后事的交代:
“一、当我病危(平鑫涛原本想写昏迷 不醒,“病危”是根据琼瑶的建议改的)的时 候,请不要把我送进加护病房,我不要任何 管子和医疗器具来维持我的生命,更不要死 在冰冷的加护病房里。二、所以,无论是气 切、电击、插管、鼻胃管、导尿管……通通不 要,让我走得清清爽爽。”
年轻的时候,她用笔写作,手指总是肿 的。读者回信都由她口述,丈夫执笔;后来她 懒于写序,平鑫涛就为她代序。这次终于轮 到她用电脑代丈夫打字,并代替丈夫来表达 意愿。
琼瑶拒绝插鼻胃管。平鑫涛的儿子说: “如果不帮他插,我要先看到病危通知书。”
鼻胃管还是插了。他抓着她的手,喊:“快 救我”,“不要开刀”。她把他的床放低,跪在床 前,双手握住平鑫涛的右手,哭着发誓:“这是 最后一次,以后都听你的,你不要做的事,我 再也不会让它发生了!相信我,相信我!”
平鑫涛那张老朽的、有点歪斜的脸庞与 妻子那张年轻得多的脸庞相对而泣时,秘书 和儿媳走进病房,拉琼瑶起身,她膝盖疼了 很多年,原本不能跪的。再回到可园,她又失 眠,吃了两颗安眠药才睡着,梦见平鑫涛向 她呼救。
住院12天回家,平鑫濤状态下滑,不会 吃固体食物了,也不认得自己的卧室。
下半年,他沉默、嗜睡,对谁都爱理不 理。复健也去不了了。琼瑶看了很多医书,自 己设计游戏训练他的反应力——“金锁银锁 卡啦一锁”是摊开手掌捉他的手指;“一二三 四五,上山打老虎”是让他跟着舞动手臂。她 买儿童画板哄他画画,又发动全家争抢着买 画哄他开心。下滑没有停止。即使在精神最 好的时候,他仍然左手无力右手颤抖,画比 字退化得还厉害。琼瑶感到悲哀,但无能为 力。她发现两个人太相爱并不是一件好事。
2015年的冬天特别冷,琼瑶总让平鑫涛 所到之处都是温暖的。他已经不会用画图板 了,到了晚上,琼瑶就把他推进地下二层。这 里冬暖夏凉,终年维持在25摄氏度。
她让平鑫涛看墙上那对大熊拼图。问: “这是你让人装配的,记得吗?那天你好得 意,配好了叫我下来看,直说这样的天才老 公上哪儿找?记得吗?”
他目不转睛,只会说:“画廊……太震撼 了!”琼瑶知道他不记得了。
发现丈夫连她也不记得了是个偶然。那 个晚上,平鑫涛照常坐在宝座上,琼瑶坐他 脚边的小凳。她突然换了自己的问题:“有一 个人,名字叫做琼瑶,你知道她吗?
琼瑶拿了一本《皇冠》杂志,问 什么书,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她再找一本《皇冠》60周年特刊 “这本呢?”
“不知道!”
琼瑶没哭。她把书抛开,用手臂环抱住 丈夫,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什么都没了, 失去的永远不会回来了。”她问:“我还能为 你做什么?你……想不想去瑞士?”瑞士是 通过了安乐死立法的国家。
原本,琼瑶更为“理想”的死法是和丈 夫相约殉情。
1975年,经济学家刘大中查出肠癌,他 带着妻子回了美国母校,在山清水的大学 里服药殉了情。几个朋友在她家的聚会上聊 起这事,她就觉得那种死法很美。老友沈君 山也在场,他也跟琼瑶一样羡慕,只有平 涛主张自然死。那时他们正值壮年,琼瑶还 没跟平鑫涛结婚。
2007年,75岁的沈君山三度中中风,被违 背意愿插了管,从此再没离开卧榻。再聊到死 亡,话题不那么远,琼瑶和平鑫涛也是一对 老夫妻了。他说:“我们绝对不能变成这样。” 这次两个人达成了共识。
到了2013年,琼瑶75岁了。她和平鑫涛 提了殉情:“你比我大11岁,可能你会走在我 前面。你走在我前面之后,我不见得还能够单 独活下去。”她问丈夫可不可以浪漫一点,“我 们定一个日子,什么时候活够了我配合你的 时间,一起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或者是到 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我们就自我安乐死。” 琼瑶老了,她仍然觉得这种死法浪漫。
平鑫涛起初不同意,说“这个不行”。琼 瑶一直求他,说“这个一定要做”。他答应 了,定了个日期,等到那天却又忘了。
“我们有个约定你还记得吗?”琼瑶问 他,“我们不是要一起去死吗?”
他想起来了,“坐下来,坐下来,我们对 这个问题好好谈一谈。”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地讨论死亡。平鑫 涛说:“人生于自然死于自然,这才是正确的 方向。”又嘱咐妻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万一我先走了,你可能会选择一条不归路。 我不要你做这样的选择。”
事到临头,殉情或者安乐死应该是做不 成了,琼瑶接受了丈夫自然死亡的观念。
死亡的权利
几乎在丈夫同时,台湾当局 有了所谓“《病人自主权利法》”。只是她还 不知道。
2015年12月18日,杨玉欣的身份是国民 党的政界人士。确切地说,台湾立法主管部 门的第8届第8会期持续到这天下午3点前, 她此刻还是政界人士。任期还有几个小时就 结束了,她一大早就被人抱上汽车,一直开 到台湾立法主管部门的门口。7点钟,又被人 从车上卸下来,放进轮椅,推进协商室里。
卸任前,杨玉欣还有最后的一宗法案等 待通过。当琼瑶在寻求安乐死的可能性时, 她在试着把这个议题往前推进一步——即 使安乐死为时尚早,人们也应该享有对医疗 说不的权利。这法案贯穿了她四年的任期。
台湾当局现行的所谓“《安宁缓和医疗 条例》”规定,被两名以上专业医师判定为末 期病人、走相关程序立病人意愿书或家属同 意书,即可享有拒绝医疗的权利。所谓“《病 人自主权利法》”把适用人群扩大了,病人 作为主体。据规定,具完全行为能力的人, 对病情和医疗选项有优先知情、选择与决定 权,可以预立医疗决定,在符合特定临床条 件时选择接受或拒绝医疗。
如果通过,这就是亚洲第一部医疗自主 权利法。但是太难了。即使所有党派的党团 协商都能赶在这几个小时里达成一致,在她 卸任后还有二读和三读两道门槛拦着。只要 任何一个人提出反对,事都成不了。
杨玉欣的轮椅停在协商室里靠门的地 方。她看着台湾立法主管部门的负责人主持 各种议题,政界人士们在眼前进进出出,这 里和菜市场一样嘈杂。她只能等。党团同意 签出法案之前,还轮不到她见院长。
她的办公室主任、研究员,还有先生孙 效智都来了。协商室只有同样身份的人能 进,他们把杨玉欣摆在门口,自己等在办公 室里。
民进党的“党团会议”开始了。杨玉欣 事先做足了准备:对方田秋堇委员的爸爸 有切身的痛苦经历,愿意支持法案;柯见铭 委员有医学背景,她找他做过很多次专业讨 论。会议前,民进党里发言支持的人已经安 排好,她要跟抵制者来人海战术。
上午快过完了,杨玉欣的办公室主任打 过电话来,法案被民进党签出了。但坏消息 马上也来了。法案遭到了台联党的抵制。所 有人措手不及。办公室里的高层全员出动, 每个电话都在问“你有没有认识谁谁可以 沟通?”杨玉欣疯狂地拨电话,从党鞭到秘 书长,一个一个打过去拜托。
对方还是不签。得到国民党的政治交换 之前,他们怎么沟通都只得到一句抱歉。文 件送不出去,一直拿在杨玉欣手上。
她没想到民生议题还要用作交换。对死 亡的知情与选择,早就是一些地方的基本人 权,但它也是华人语境里的禁忌、社会的边 缘话题。
静候死亡的人永远真实地存在,他们又 总是不能被社会的主流察觉。这些人可能是 被隐瞒了病情的癌症病人;救治无望却被剥 夺了生命质量进行过度医疗的末期病人;违 背个人意愿,因为亲情被迫延长生命的人; 甚至是身患罕见疾病,痛不欲生却求死无门 的人……
对于任何正面临死亡的人,“如何死去” 都是残酷的本质问题,往往是令很多人无解 的痛苦。而对其他任何人,死亡只是人生里 被暂时逃避的真实局部。
杨玉欣要做的就是帮助人们解决这个 问题。到这一步之前,法案已经被讨论过无 数次。杨玉欣早就记不清白己开过多少场公 听会了。每次讨论,卫服部、法务部、司法院 还有医学界和病友团体的代表都要悉数到 场,会议六小时起开,每场中途休息30分钟。 杨玉欣要穿着铁甲才能在轮椅上坐住,去一 次洗手间预计要花20分钟。她不敢错过一个 字,每次也都不敢吃喝。
起初会议是专业性的,逐句讨论文字, 越到后来政治的意味越浓。但政治不是最让 人绝望的,早先很长一段时间的沟通无门才 让人绝望。不少人避讳“死”字,根本不愿意 见她,话头一提起对方就找借口溜了。同样 的身份,杨玉欣要一直吃别人的闭门羹。
但所有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在国民党 党团和党鞭的力挺下,法案还是通过了。签 出时间是当天下午2点59分30秒,距离卸任 还有半分钟。这部法案将在2019年执行。
背叛
新的一年到来习惯了叫救护 车:丈夫1月跌倒,2月发烧送医一次, 连续呕吐送医一次。她一直胃疼,还是秘书 给她挂了号,趁平鑫涛入院全麻时她照了胃 镜。她从食道一直到十二指肠都已经有了溃 疡,压力引起的,离胃穿孔不远了。
知道了结果,琼瑶坐在候诊室生闷气。 秘书领药过来,她突然站起来,坚定地要求 去营养科。还说:“我不能生病,我得马上治 好它。”
2016年2月29日晚上,丈夫呻吟不止,失 去了回应。挨到天亮,一家人又进了台北荣 民总医院的急救室。琼瑶和医生讨论病情, 拿出封信拿給她看。
第3天,核磁共振的结果出来了,又是中 风。医生握着琼瑶的手,告诉她要有心理准 备:“恐怕平先生再也不会醒来,不会和你玩 ‘上山打老虎’了。”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冲进病房,握住 丈夫的手扑倒在他身上。又到了决定是否插 管的时候。琼瑶告诉医生:“我尊重他,什么 管子都不要插!”她时刻记着丈夫对死亡的 意愿,这是她能帮他做的最后—件事了。
她把平鑫涛的儿女叫来,两家人开了一 次没有结果的家庭会议。医生的判断是不插 鼻胃管,两三个月内他就会离去;如果插管, 维持生命的时间或许是几年。儿女相信爸爸 会好转,坚持插管。医生离开前又留下一个 判断:鼻胃管插了上去,就会终身跟着他。
回到病房,琼瑶说,丈夫不会恢复如初 了。平鑫涛的儿子说:“只要插了鼻胃管,我 爸就会好,你为什么不向前看呢?”
琼瑶几近崩溃。这段感情的开端注定了 她和平家子女关系的脆弱,但她要维护爱人 的约定。她一会儿想“我已经努力了五十年, 我不要三个儿女恨我!”一会儿又控制不住 地爆发,对他们喊:“在这全世界,没有一个 人,像我这样爱你们的爸爸!”或者“‘凄凄惨 惨地躺着’那样是爱吗?是爱吗?”
她哭着出病房,回可园,走进卧室站了很 久。20步外就是她买来的专业病床。“在那一 瞬间,我明白,我失去了鑫涛,也失去了他的 儿女!因为那根他妈的鼻胃管!”一年之后, 等到琼瑶愿意诉说的时候,她在Faccbook上 这样写,并罕见地说了粗话。
平鑫涛转到了脑神经内,会诊确认,他 大脑里有中风后再也不能恢复的坏死组织。 面积是11×8×3cm。于是又开会。新的主 治医生又提议插管,琼瑶请他和上一位医生 谈,给他看会议记录。
平鑫涛开始打白蛋白了。药物挂在点滴 架上,两只手臂都是累累针孔,只能在脚踝 上找血管——如果插了鼻胃管,药就可以直 接灌进去。平家子女在怨她。琼瑶还是坚持: “让他这样离开,我会很痛很痛。可是,让他 加工活着,变成卧床老人,我会对他歉疚终 身!请你们为他想想吧!”平家子女说:“他 现在没有病危。” 琼瑶后悔到想給自己一耳光,但她也足 够坚定。后来回想此刻的心情,她在书里写: “我不帮他做主,没人能帮他做主!……我 不能背叛鑫涛,我不能不为他长远着想,所 有的箭射向我吧!我挺立在那儿,让他们的 眼光,把我碎尸万段!”
当晚,吃了抗抑郁药和安眠药,琼瑶还 是睡不着。凌晨一点多,她发了一封短信给 丈夫的儿女,还在劝说:“真正爱他,请不要 让他陷进他最怕的境地!”没有回复。
她独自躺在床上,感受煎熬。
第二天,平莹来电让她咨询一个人。晚上 十一点多,她给前麻醉科医生、现在皇冠出版 社的作家侯文咏打了个电话。他早前是她家 的医疗顾问。他也劝琼瑶同意插管。琼瑶说丈 夫的病况,又提到那封信。挂电话前,他说: “现在不插管,他注定是死。”还有:“治疗效果 不好,你再把鼻胃管拿掉不就好了?”
挂了电话,琼瑶第一次筋疲力尽。她突 然意识到这不是一条鼻胃管的问题:她想到 自己的名人身份、想到那段婚外情,还有仍 受争议的“善终权”。她感觉自己会成为全 世界的饭后谈资:你们知道那个琼瑶吗?当 初抢人家丈夫,过了几十年好日子,等到平 鑫涛老了、失智了,她就不想照顾而要他去 死。琼瑶甚至想到了阮玲玉。
“如果坚持不插管,平鑫涛的儿女会恨 死我,整个社会也会批判我。”天亮时,她妥 协了,给平家子女发短信:“爱有很多种,我 相信你们也是爱爸爸的。”
为了不让自己后悔,她选在第二天执 行。两家人再聚齐,她在丈夫床前坐下,先是 握着他的手忏晦,又抱住他的头,说了一串 对不起。
儿媳给她递纸巾,琼瑶没哭。她坚持找 值班医生帮丈夫插管,合十双手对着他拜。 插管的时候却不忍心看,她和秘书走到楼下 去逛商场。
回到病房,鼻胃管插好了。丈夫在呻吟, 像上次一样想扯掉鼻子上的异物,印佣哄着 他。琼瑶走到床边看他。五十多年来,这时 她突然觉得他们真正分开了。“他不再爱我 了”,她想。琼瑶觉得自己背叛了丈夫。出了 病房她往电梯走去,她决定付出代价,想爬 到医院的顶楼跳下去。
她第一次自杀是童年。抗战时期跟着 爸妈逃难,从湖南往重庆跑,她的孪生弟弟 和小弟丢了,爸妈带她投河;少女时代在宝 岛度过,她因为学习不好,和与比自己大21 岁的老师谈恋爱,两度吃安眠药自杀。老年 再回望,第一次是走投无路,青春期大概都 有没办法管控自己情绪的时候。等到做了母 亲,有了责任感,就再没往这方面想过。
现在她觉得自己责任已了。“先走一岁 我也解脱了,也不必以后七八年再来背负这 个煎熬”,她想。她也只想到这一步可走。
失去爱情的琼瑶没有跳楼,她甚至都没 去成楼顶。她在病房门口被儿媳和秘书拉 住——插管之后,平鑫涛要转院。针对卧床 老人的长照中心条件很坏,私立医院有好病 房,但是价格贵而且一床难求。何琇琼托人 找到一间,需要琼瑶赶快做决定。
没死成,她的责任感又来了,开始忙着 勘察医院、转院手续、交代护士和印佣。
平鑫涛一向和琼瑶共担风雨。80年代, 他决定拍电视剧,周五播出了第一集,下周 一要播的戏还没有剧本。琼瑶原本极力反对 做电视剧,但还是哭着赶了剧本,不到两周 把收视率从最末救到第一。别人在楼下开香槟时她还在楼上写戏;1990年,电视剧《婉 君》在台播出前两天接到通知,第一集必须 删除,否则不准播出。这是他们到大陆拍的 第一部电视剧,琼瑶决定不删。电视剧不播 出的赔偿费相当于卖掉房子,再加上两人的 昕有积蓄。平鑫涛支持她,召开新闻发布会, 用舆论向主管部门施压。
但是这次,他成了她的风雨。
书,信
平鑫涛再也没从医院出来过。入院第一 同,琼瑶每天都去看他。护士劝她不用来这 么勤,“他每天都一样”。后来她隔一天去看 他一次,渐渐改为一周三次。她总在上午去 医院,去病房待到将近一点回家吃午饭,然 后发呆、乱想。心里难受得挨不住了,就给丈 夫写几行散文,她叫它们《无法投递的信》。
失眠是她年轻时就有的毛病,这时也常 常发作。卧室的电灯开关上,丈夫贴上去遮 挡亮点的胶布还在,夜里睡不着,她就在自 己和平鑫涛相连的两间卧室里徘徊。20步的 距离里,悔恨和痛苦涌上来,又想象各种自 杀的方法。
琼瑶这样低落了一年,直到2017年3月 12日。这天她又失眠,在临近早晨的时候睡 着了一会,又梦见平鑫涛。梦里的他年轻, 充满活力,拿着一沓稿纸放到桌上,命令她 “写”。“把你面对的问题和经过,通通写出 来。”醒来之后,梦里的情景依然清晰。琼瑶 记得他让自己替那些无法发声的老人们说 话,“把你面对的问题和经过,通通写出来。”
这个早晨,她下了床,起身梳洗,换好衣 服,打开电脑。
过去几十年里,琼瑶的一天经常这样开 始。除了吃饭,她整天坐在电脑前写稿。要到 晚上12点,平鑫涛叫她下楼,—起去影厅里看 部电影然后休息。这套程序陕两年没执行了。 丈夫患上血管型失智症以后,她把电脑从6楼 的书房搬进了5楼的卧室,想在照顾他之余写 点东西。但坐在电脑前的机会寥寥可数。
她给儿子和儿媳写了一封信,从早上写 到下午,早餐午餐都没吃。信里写了她对死 的选择:不及急救,不插管,不住加护病房, 死后火化花葬,不要宗教仪式;然后她又写 “帮助我没有痛苦地死去,比千方百计让我 痛苦地活着,意义重大”。
下午3点45分,她把这封信贴上了 Facebook。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的Facebook 上发东西,也是琼瑶第一次公开谈论死亡。 她还在信下附上了一个链接,她从这里听说 了所谓“《病人自主权利法》”。 窗外天有点陰。可园的院子里花木葱 茏,凤凰木如盖的枝桠探出院墙,给忠孝东 路的巷子里又添一抹绿意。琼瑶的信在窗外 的世界里迅速传播。晚上,儿媳何琇琼打来 电话。她哭了,说:妈妈,你要做的事我们都 会帮你做。儿子陈中维从楼下冲上来找她, 问:妈妈你写了一封信给我?为什么不直接 下楼交给我?
琼瑶让儿子去网上读信。陈中维看完又 冲上来抱住她,保证让她善终。陈中维一直管 继父叫平伯伯。他说:“十年前我不会了解,可 能会说救到底,但是现在我给你保证。”
这封信之后,琼瑶真正开笔了。她回忆 自己照顾丈夫的点滴,打算出本书。她把自 己的故事按章节写好,即时贴上Facebook。 除了对丈夫的照顾,她还回忆花园里的草木 和锦鲤,展示丈夫老年时期写给自己的卡片 和情书。唯独丈夫的病容一直不忍公布。
有人在留言里推荐陈秀丹。琼瑶把她的 文章转到自己的主页,是关于死亡权利的。
在这里,陈秀丹医生名声很大。不断有 病人从各处转院到阳明大学附设医院,找她 当主治医生。这些人都想求死。
说到底,华人世界里抢救到底才是孝。 自己的“死”是整个家庭的命题,具体方式、 时间,甚至是否知情都可能由别人决定。这 里有超过五成的医生为了避免纠纷而实施 无效医疗——当医疗再也不能“增进病人健 康或减少伤害”时,它仍不停止,因为家人的 爱或者医生的怕。
那些在其他医院撤不掉维生设备的人, 就转院到陈秀丹的名下享受一死。
在重症病房做了十几年医生,她最熟悉 抢救,早就见过求死不得的病人。这让她绝 望,也认定死亡是病人的权利。陈秀丹激进 敢言,别人怕的东西难不倒她。有人警告或 者到医院投诉她也不退缩。
琼瑶还在留言里发现了一张照片,是30 年前丈夫为她代笔回复的读者来信。
作家年逾卉稀,读者人已中年,仍在留 言里写:“无论外界怎么想,我始终是您的信 仰者。”
他看到琼瑶的第一封信时父母都遭了 “抢救到底”的罪。父亲死前脑溢血卧床7年 半,84岁的母亲脑坏死四分之一,糖尿病导 致失明和截肢,已经卧床5年。医师无视“不 积极治疗同意书”,一样说:“鼻胃管也没有 什么。”他要求出院,病房氛围凝重。
4月2日,琼瑶把这篇回复写成文章发 表。她加了他好友,劝他不要被“孝”字绑架。 他们谈起来了,琼瑶写“只有你看出我心里的 洞是怎么回事?谢谢你说更敬佩鑫涛,因为 我爱他也更甚于爱自己。”或者是“我陷在自 己逃不出去的漩涡里,原因不是一点点,是 很多很多点……我确实有‘呼救’的意思!”
留言板里有人说自己得到肩示,也有人 评:“其实是琼瑶女士自己把关键问题跑偏 了,对老年失智患者的照顾本来是个很重要 的问题,她非要和公示自己和平老先生的私 生活、展示自己内心、暴露个人情感紧密联 系起来。这样的话,别人当然会把她的选择 和决定与她的个人感情连成一体看……”
爱情作家的爱情结局在网上持续发酵。 5月初,平云用女儿的账号写了一封公开信 回应琼瑶。
信里写,琼瑶告诉他们“对我来说,你 们的父亲已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从今 以后请你们自己照顾,我要去过我自己的生 活了”,还有“我们很感谢这一年多年来您 反过来对父亲的照顾,但比起百分之六十多 长照家庭必须完全靠亲人自己照料的辛苦, 您有1个秘书、2个看护、1个佣人可以使唤, 您有儿孙,父亲也有自己的子女,您并非孤 立无援”。
琼瑶感觉自己一夜之间成了众矢之的。 网友和媒体都沸腾了,就像她之前想象的那 样,这次骂声淹没了一切声音。
她写道歉信,“我不该认识你爸爸,不 该写出让你们不愉快的文字,很多很多不 该!”还说自己暂时不去探望丈夫了:“我现 在万念俱灰,也不再相信人间有情。”
结婚39周年前,她宣布自己要在那天关 闭脸书。这次还写“珍重再见,后会无期”。
自己的生活
琼瑶没有后会无期,“失去”爱人,也回 不去“自己的生活”了。三个月之后,她的 新书《雪花飘落之前》出版。人生头一回,琼 瑶新书的出版社不是皇冠。这本书她写得吃 力,按她的笔力,十几万字的东西哭哭停停 写了5个多月,可算很慢。
可园的客厅里,杨玉欣坐着轮椅赶来见 她。这个失去自理能力已久的人是来帮助这 位作家的。
她们聊了3个小时。卸任后,杨玉欣在为 所谓“《病人自主权利法》”的实行做准备, 死亡话题上,琼瑶的影响力前所未有的大。 琼瑶主张安乐死,杨玉欣告诉她“安乐死是 加工缩短生命”,这是为了确保病人的自主 权利;琼瑶讲自己照顾丈夫的过程,她告诉 她“家庭照顾者80%患慢性精神衰弱症”,她 的痛苦是被理解的。
43岁的杨玉欣理解79岁的琼瑶。她19 岁那年得了罕见病,慢慢瘫痪,已经这样坐 了10年。除了被人抬上马桶跟床,每天只能 保持这个姿势,裙子底下是两只长年累月肿 着的脚。她当过主持人,之前在罕见疾病协 会工作。
在这场会面的尾声时她的先生孙效智 也赶到了,法案是他写的。见到琼瑶之前, 她的经历上已经进了孙效智的教案,“里面有 很多不了解相关规定,束缚老百姓思维的地 方”。孙效智正在训练医护人员了解台湾地 区有关规定,他一条一条地分析:遗嘱里说 病危的时候不要插管,就相关规定而言没效 果——要签的是意愿书,不是遗嘱,病危的 概念也很不专业。他适不适合现行所谓“《安 宁缓和医疗条例》”中的拔管条件呢?需要 先被相关专科医生诊断为末期病人…… 他们坐在这里见琼瑶是受了陈秀丹的 引荐。琼瑶给陈秀丹打电话,问“这里的老 人有善终权吗?”,又问她可不可以帮自己的 新书写序。陈秀丹当然愿意,又说:“我不够 看,我帮你找一群人”。她还找了中国台湾的 安宁疗护之母赵可式教授。那封公开信也写 进了她的讲义里。
8月1日,琼瑶为新书开了记者会。面对 镜头的时侯,她极不熟练。问了几次“听得 到吧?”声音断断续续。她总是对不准麦克 风,“对不起,因为我实在没有这个经验来接 受这么大的访问。麻烦静一点……”还是断 断续续,“对不起,因为我实在太笨了。”直到 有人上前举起话筒对准她,琼瑶才讲起自己 写书的初衷。她攥着手机上台,想展示大孙 女发来的祝贺微信。拿出手机又不会操作 了:“淑玲在哪里?我又没有办法把它调出 来了。”她叫秘书上来帮忙查微信。
有记者问她和平家子女的关系。
这是琼瑶最不愿意提的。但她说了很 多:“现在我们避免见面吧,这是最坦白的答 复。认识鑫涛以后,我觉得我是奉献了我的 一生。我认为我对皇冠而言,没有功劳也有 苦劳。我对鑫涛而言,尽心尽力照顾他,最后 他失智,我还为了他的善终权而和子女起冲 突了。这个是我非常遗憾的一件事隋。假如 有一天,他的子女想通了,我是因为爱他的 父亲才会这么做的,我愿意张开我的双手, 把他们抱在我怀里,我们可以一起哭。”
又说:“我不能因为他们的抗议,而不写 这本书。这本书是针对整个社会的,不是针 对我们的个人恩怨。”
8月末,新书座谈会。主持人引着她和一 众嘉宾上台,掌声响起来。
琼瑶坐下,裤腿往上蹿了一点,黑色的 纽巴伦鞋里露出黑色的中简袜,包裹住两条 细瘦的小腿。她把两条腿娴静地并拢着,脚 尖碰着脚尖,侧向一边。琼瑶瘦多了。短发吹 得蓬松,显得脖子尤其细长。别人说话的时 候,她向台下看着,没太多表情。先是左手放 在右手上,隔几秒钟又迟疑着颠倒下位置。
还是有点局促。她要适应一会,但这次 的时间可不算短。嘉宾就坐前,已经有人在 台上讲了好一会。
琼瑶新书的出版社选了天下文化。高希 均很早就上台发言,这位执教于美国威斯康 辛大学的经济学家也是天下文化的创办人。
“我们35周年,出了将近4000种书里 面,基本上跟文艺爱情这一块联系不大。”他 讲自己没读过琼瑶,又讲起1977年沈君山带 他去她家做客的一面之缘,然后谈到他与琼 瑶40年后的第二次见面“6月下旬我们在我 们的小小的人文空间……”那天他拿到了新 书的手稿,一晚上就看完了。
高希均说到“因为这本书是提倡一个 新的观念,叫善终权”的时候,准备上台的赵 可式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已经为这件事奋斗了30年。40岁时 从护士岗位辞了职,留学念到博士才把安宁 疗护带回这里。为的是让人死前能得到免除 痛苦的科学治疗,非延长痛苦的过度医疗。
2006年,赵可式在成功大学医学院附 设医院查出乳癌。这里的安宁病房由她开 创,那年她还在医学院里兼任教授。把病理 报告输进专业网查了自己的存活期:五年存 活率是20%;。她想把自己的经验留下,做完手 术把手吊在衣架上写书。
英国《经济学人》报做过一份死亡品质 调查,2015年,中国台湾在这份报告中位列 全世界第6、全亚洲第1。这是从她开始的,赵 可式当得起安宁疗护之母的名头。
现在,她感慨讲台上的大知识分子对这 领域的空白。再好的制度也需要先被了解, 可琼瑶夫妇这样的文化人不知道、高希均这 样的知识分子把它当做全新的观念、这里的 少数医生至今还以为帮病人拔管是犯法的。
现在,69岁的赵可式每年演讲200场, 自己搭捷运往返,自己做400页的PPT、。但 台下的听众总是那些老年人。直到琼瑶的新 闻出来,她接了很多记者电话,又都拒绝了。 因为“记者问我说,你要说YES或者NO。我 说要15分钟才讲的清楚。”
在台上,赵可式管79岁的琼瑶叫琼瑶 姐。她做了几十页的PPT、,发言超时,挤掉了 陈秀丹的时间。
“假设我的病非常清楚,以现在的医疗 是不可能再好起来的,我就是躺在床上任人 宰割,吃喝拉撒大小便全部都是这样。那请 问你们愿意这样子活着的请举手。”说到最 后,赵可式向台下发问,没有人举手。
最后一个媒体提问环节。琼瑶也问了台 下的观众三个问题:“大家都看过我这本书 了,我不知道你们有感动吗?”
“有!”最响的一声从第一排当中传出, 一个拼尽全力的男中音。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你们认为我这 本书对鑫涛有任何害处吗?”
“没有!”整齐划一。
“谢谢你们!你们认为我提议善终权是 因为我爱他还是我恨他?”
“爱他!”山呼海啸。
散场前,她把儿子儿媳和孙女叫上台, 全家向观众席鞠躬,又走下台和亲友道别。
观众席里迅速出现一种对峙:琼瑶在一 头,家人和出版社的工作人员跟着她,有人 搀扶着她的手臂。不断有人上前和她拥抱, 他们头挨着头说上一两句,或者挽住彼此的 手轻拍;媒体在另一头,闪光灯噼啪作响。所 有观众都涌到前两排,把他们层层围住。
一位女士从后边大步走来,大声哭诉她 丈夫相似的经历。她一直进到圈里,没人阻 当。琼瑶也走向她,眉头紧皱,努力听。闪光 灯转过来,一■■一样拥抱了她。
红色的心
“每天鑫涛这种状态,折 磨大概只有对我一个人。因为我对他的感情 是那么强烈。”这句话她在座谈会上说过了, 接受《智族GQ》的采访时,她又说了一次。
采访的最后,她迈着缓慢的步伐领我去 坐電梯。电梯下到地下二层,拼图室很宽阔, 半人高的拼图一张张挨挤着挂在墙上。
第一张拼图是老两口带孙女出门时买 的。2003年,丈夫的第一场大病刚好,琼瑶 停下写了一辈子的笔,决定歇一歇。
起初孙女沉迷得很,每天很陕就把饭吃 完,用头撞着她的背要去玩拼图,还在比赛 上拿了奖;图越拼越大,市面上的图案买光 了,家人、秘书就去国外网站上搜罗新的类 型;后来孙女的兴尽了,琼瑶还沉迷其中。她 在卧室里放了一张很大的桌子,上头是拼图 的半成品,家人走进来,都会坐下来拼一拼。
拼好的图多到没法处理,平鑫涛请来木 工,在地下室装满画框,把它们挂到墙上。北 极熊的巨幅拼图有两幅:彩色的大熊偏艺术 化,身上有别的动物,脚下是几只小熊;白色 的大熊写实,一只小熊偎在它身上。平鑫涛把 它们放进最大的画框,让两窝熊变成一幅画。
现在,北极熊的两家人依旧高悬着,呼 吸相闻,画面宏大。另一张挂在下面的巨幅 拼图,角落里签着全家人的名字:平鑫涛、琼 瑶、陈中维、何琇琼、陈可柔、陈可嘉。
旁边画了一颗红色的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