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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梦录》是何其芳的一本散文集,1936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列入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二集第九册。共收何其芳1933年到1935年间所写散文17篇,作者通过散文诗般的优美文字,倾诉了在黑暗现实面前忧郁、苦闷和颓丧的情绪。由于文笔柔和,色彩浓丽,1937年曾获得《大公报》的文艺奖金。当时的评委会曾这样评价这部作品:“《画梦录》是一种艺术制作,有它超达深渊的情趣。”现代文字史上也评价何其芳的《画梦录》有点接近鲁迅的《野草》,用象征的手法,借助意象表达幻灭后哀伤、颓废、孤独的情绪。不管怎么说,《画梦录》通过依事托物、抒情寄兴的手法,拓宽了抒情散文的领域和特点。集子以精炼、优美的语言,描绘了作者在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感受,寄托了美妙而深邃的情思,文笔细腻,想象丰富,具有梦幻和绮丽的色彩,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当然,由于艺术天地不够宽广,不少地方还存在着生硬、晦涩的毛病。
著名诗人艾青在1939年6月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三卷四期上发表了《梦·幻想与现实———读〈画梦录〉》的长篇论文。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
只因为“没有谁爱过我,我都只在心里偷偷地爱着”。所以,何其芳是孤寄的,于是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何其芳这个美丽却又忧郁的集子几乎全部是他倔强的灵魂,温柔的、悲哀的,或是狂暴的独语的记录,梦的记录,幻想的记录。然而我却辜负了作者,我的耳边不停地传来人世的嚣喧,如生活不美丽的叫喊,为饥饿与战争而死亡的惊人数字。
艾青着重剖析和批评的是何其芳的那首散文诗《墓》。他写道:
何其芳有过刻骨的相思,留恋谁家少女裙一角的飘动,会撩乱他可怜的心,不消说他是属于我们旧传说中的所谓情种。他把糖果式的爱情看作生活的最高意义,他以白日的梦,璀璨的幻觉来维系自己认为是多余的生命,把自己紧闭在黑色的门里,听自己的那些独语赞美者,但我却不能轻易地唱和,这是一册“杰出的书”。
《墓》中那个农家女孩铃铃有着忧郁的眸子,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不知在她那秘密的希冀于谁的相思里,最终却玉殒香消了,但我们依然要为玲玲感到幸福,因为她死后,墓前尚有一个诗人———雪麟的影子踯躅在这儿的每一个黄昏里。这些离开我们的常识多远啊,我自己就是一个乡下农人的孩子,我生活的周围从来没有发觉过如此天仙般的铃铃,这样的少女该在上海圣玛利女校念书,在南京路沙利文吃西点,在南京大戏院看《罗米欧与朱丽叶》的影片。这些少女才会使诗人对世界厌倦,竟至把生命“轻轻一掷无从有温柔的回顾”,但是,农家的女孩们现在都在苦难中,不但不会向花草要求讲一个快乐的故事,而且要蓬发垢面,辗轧在凄楚的日常之轮下,发出冗长的呻吟,叹怨着好年成的不到来,她们之中更有不知多少临近了死亡,发出了最后的哀叫,我敢问何其芳能真的爱她们吗?
紧接着,艾青又以深沉的话语批评道:
其次,我悲哀地发现了何其芳的同情心,对一面是过度的浪费,对另一面是可怕的吝啬。他能无休止地编织着他那些美丽得像湘绣一般的故事,但故事不外是“被遗忘的悲哀”,“对于出嫁了少女的系念”,“衰落与凋零所引起的伤感”,“不可挽回的眷恋”,“命运的哀诉”……等等,把艺术当作术士的语言,当作魔术,撇开事物本身的含义不管,要赞美的是它的表现。所以何其芳所采集的题材:一个是疯子,一个是美女子,并会织出天鹅绒一样柔软的故事。何其芳有太深的寂寞感,他企求自己的艺术能对寂寞有最高度的表现,例如在《独语》中“一个西晋人物他爱驱车独避”;《静静的日午》中“那位最年青的小姐哭了起来,因为她忘了意大利式的窗子”;《扇上的风云》里“我到哪里去,旅途的尽头等待我的是什么?”这一切都发源于个人幸福的不可企及。何其芳在他对艺术的态度正是自私得有点过分,对现实生活的态度上又胆怯得可怜。他没有把目光在血腥的人间滞留过片刻,他永远以迷惘的、含有太息的、无限哀怨的眼睛看着天上的浮云、海上远举的船帆、空中掠过的飞鸟。无疑的,他认为那些战斗的牺牲,那些挺进的勇士,那些把鲜血溅在正义与实理之争取的道上的殉难者,都是可笑的盲目者。何其芳有旧家庭的闺秀的无病呻吟的习惯,有顾影自怜的癖性,词藻并不怎样新鲜,感受兴趣都还保留着大观园小主人的血统,他之所以在今日还能引起热闹,很可以证明那些旧精灵的企图复活,旧美学新起的挣扎和新文学本质的一种反动。
艾青的文章发表后,1940年2月的《文艺阵地》上,何其芳以《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的形式,发表了他自己的答辩文章。
何其芳表示:对于艾青的那篇文章,以及许多读过《画梦录》的读者,他都有作一次自我解释或自我批评的责任。他首先指出:
艾青的那篇文章是个坏书评。对于《画梦录》作了不公平的判断。《画梦录》是我的文学发展上的一个纪程碑,可艾青却说他是“一片淤泥,一片没有希望走得通的污泥,那里不过是一片荒芜的,缺乏人迹的旷地”。《画梦录》是我从大学二年级到四年级中间所写的东西的一部分,它包含着我生活和思想的一个时期,我是一个充满了幼稚的伤感,寂寞的欢欣和辽远的幻想的人。在那以后,我却更感到了一种深沉的寂寞,一种更大的苦闷,更感到了现实与幻想之间的矛盾。我过着一种可怕的寂寞的生活,孤独使我开始了独语,这些篇章里我仍然找到了一些我当时的思想,一些现在仍然引起我的同情的思想、矛盾和苦闷,我的热情像火花一样从它里面又飞溅出来。然而,你却判断我在“掩饰自己对于这时代的过咎”,判断我不过是一个贾宝玉,你说了一些刻薄的话,武断的话,过火的话,你替我那些故事分类,却没有发现一个基本的共同点,由于一种被压抑的无处可以奔注的热情,你可怕的将我的原意解释成了完全的相反。你读不懂我不但对于理想主义者有着极大的同情,而且暗暗的把我自己也算作一个。你读不出我对于人生对于人的不幸,抱着多么热情的态度。
我承认我当时有一些虚假的悲观,当时为着创造一些境界,一些情感来抚慰自己,竟大胆地选取了一些衰颓的远离现实的题材,然而我的血统和大观园的小主人实在毫无关系。
写书评大概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刘西渭先生批评我的《画梦录》是那样认真,他说他读了三遍还不敢下笔,只看出我受了废名的影响。而你更奇特了,竟说我是个贾宝玉,所以《画梦录》虽然是一本可怜的书,但你对它的判断并不公平,虽然“寂寞使我变坏了”,但你并没有找出我当时真正的坏处,我的过错在于我抑制着热情,不积极地去从事工作,去爱人类。但当我和人群接触时,我却很快地很自然地投入到他们中间去,投入我渴望的温暖怀抱!
1936年,我到山东一个乡村师范去教书,在那里我找到了精神上的新大陆,得到了这样一些结论。第一:我感到人间充满了不幸。第二:我断定人的不幸多半是人的手造成的。第三:我相信能够用人的手去把这些不幸毁掉。
我开始从人群中得到温暖,那些来自农村的青年,却那样热心地追求着知识和进步,我不能忘记他们的友爱,他们教会了我许多从前在学校里没有得到的东西。
抗战发生了,它使我看见了我们这古老民族的新生的力量和进步,它使我再也不感到这人间我是孤单而寂寞。这就是我的道路,我并不愿意这样琐碎地谈说我的道路,中国有着成千上万的人在工作、在斗争、在牺牲,我又有什么理由来高谈阔论地叙述我的道路呢?然而当我读了你的文章,我感到了一种责任。感到了了解一个人判断一个人并不容易。肖乾曾说过:“假若要写抗战对作者们的影响,一定要举你为例子,你看《画梦录》的作者已写出这种文章来了。”
现在回顾这场争论,可以说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一方面艾青通过批判何其芳的《画梦录》,表达了自己对那些游离于现实生活的梦幻般的作品的不满和抨击,另一方面也促进了当时很多与何其芳相近作家的转变和前进。艾青后来又说:我在1937年7月号的《文丛》上读到何其芳的《刻意集》时,我发现他寂寞的灵魂在摸索的中途找到了可喜的转机,现在他已能用“带着愤怒的眼睛注视这充满了不幸的人间,而且向这制造不幸的人类社会伸出了拳头”。
一个艺术家在这繁杂也是凄惨的现实面前能勇于正视的话,他将会感到自己的幻想枯窘而羞愧,他创作的意义不正忠实了艺术,忠实了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