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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7月,上海京剧院在院长周信芳的率领下,冒着酷暑赴杭一周,一对一地向浙江昆苏剧团《十五贯》剧组主要演员学习每一个人物的表演,回到上海后,8月3日,就举行了第一次彩排,而7月29日就抵达上海,开始彩色影片摄制准备工作的浙江昆苏剧团, 也观看了这场演出。此时,由草厂编著,董天野配图的小说《十五贯》已在《新民报·晚刊》连载到了近30期。当年12月,这部画图本中篇说部,就在北京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第一版第一次印刷,印量68000册,单册定价0.22元;根据剧本分作八场的方法,改成八个章节,在全文的最后,加了一小段关于况钟在正史中的人生结局:
这一案,出得奇,访得奇,因此上“况青天”之名,沸沸扬扬,朝野皆知,后来那况钟曾被调升官职,苏州商民,攀辕卧辙,死留不放,皇家只好仍然把他留在苏州;他就死在苏州任上。
这不是唯一一部根据整改本昆剧《十五贯》改编的小说。半年后,《光明日报》发布了一条165字的文艺简讯,标题是《李红的新作“十五贯”已脱稿》:
作家李红(还珠楼主)在写作小说“杜甫”同时,最近将去年秋天所写的“十五贯”整理完毕。
李红的“十五贯”是一部长达十五六万字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小说着重描写了“况钟”“过于执”“娄阿鼠”这三个典型形象。李红曾长期寄居江南一带,对故事发生地点的风俗、语言都极熟悉,他在写作时,对当时的司法制度也做了相当详细的考证。
大名鼎鼎的还珠楼主(本名李寿民),此时不但低调地用了一个很有些时代特点的别名“李红”,完全不提他作为武侠小说作家一代巨擘的鼎鼎大名,只是介绍两部历史题材的小说新著《十五贯》与《杜甫传》,很可能与他在1949年以来的人生境遇密切相关,或者更准确地说,与他自身人生规划的调整密切相关。
1949年5月,李寿民拒绝接受香港书商为他全家买的飞机票,在上海迎接解放。1950年1月,经正气书局老板陆宗植介绍,李寿民结识了贾植芳,贾植芳劝他:“不妨写些农民起义的小说,这和写武侠多少有点关连,可能会手顺些”,或者“参看一些新观点写的这一类历史文章,才不至于在思想上走样”。从李寿民拒绝赴港写作的人生选择来看,他应该是主动想让自己的写作适应新中国、新社会的需要的。因此他接受了贾植芳的建议,很快写出了以张献忠为题材的武侠小说《独手丐》,并将其第一集中的作者前言直接命名为“从新写起”:
在此新旧激变的时代,时代要求每个作者,对过去作一番检讨,对将来有一番希望,首先要从事一番自我改造的工作,通过自我的批判,来确立今后写作的态度和方针,以期在发挥与推广群众教育的意义上,对新的社会,贡献一方面的力量。
……?……
解放后,我接触到了一些进步的文学理论,以及革命的理论与事实,使我知道了革命的意义、性质和内容,尤其认清了一个写小说的历史任务是什么,于努力学习之中,方始力求从根本上改造自己,把旧观点加以改革,从新建立新的社会观点。
……?……
早在数月以前,我已将行销二十年、在旧小说中销路最广、读者最多、历时二十年而不衰、能够顾我全家生活的《蜀山》《青城》等带有神怪性的武侠小说,在当局并未禁止的环境之下,毅然停止续作。……?
…… ……
今后,我将尽力做到夏衍、陆鸣谷先生所讲的话,遵守新的写作原则,为我所拥有的大量读者,灌输新的时代意识,通过我固有的写作形式、文字技巧等,将新的时代内容,或是用旧时代的情况作为背景,加以创造,由多方面取材,增加兴趣,作为现时代的反映与必然的结果,来表现在读者面前,促进他们对时代的深刻认识,得到共同前进的效果。
之后的几年中,李寿民先后在上海天蟾京剧团和北京的几个京剧团中兼职,操起了京剧编导的老本行,整理改编了不少京剧剧目,大胆进行戏曲改革,在这方面积累了不少可供后人借鉴的经验。从1954年起,又根据史料,开始一面创作与岳飞和《史记·游侠列传》有关的历史小说,一面认真学习文艺理论。1956年春,他撰写了一首七绝,用毛笔字书与自己的孩子:
六艺江河万古流,
钻研应到死方休。
终身任务唯勤学,
吾亦甘为孺子牛。
在写完这首绝句后,李寿民大概就看到了昆苏剧团进京演出的整改本昆剧《十五贯》。
李寿民对戏曲舞台上的《十五贯》是不陌生的,他与尚小云的合作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开始了,50年代他也在尚剧团兼职编导,几十年的交往中,他不会没有跟尚小云谈起过当年的《兰蕙奇冤》。把名动一时、政治正确、艺术水准又高的昆剧《十五贯》改编为小说是李寿民很自然的选择。1957年5月16日—7月25日,《新闻日报》连载了他的历史武侠小说《剧孟》,不久以后,从1956年秋天就开始动手写作的小说《十五贯》也整理完毕了,在《光明日报》上发布简讯后,1958年5月,于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印量37000册,单册定价0.4元。显然,《十五贯》中体现的历史与时代精神,十分契合李寿民自1949年以来写作思想的转变。他在小说中更加强化了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对过于执的人物形象塑造上;除了充分发挥了他的“写作形式、文字技巧”等优长外,情节的大体关目不变,但结尾处有些与众不同:
况钟等娄阿鼠把行凶经过,当堂供出,便命人将过于执座位撤去,等把当事人和一干邻右有关人等一一当堂问过,都画了押;过于执已几乎站立不稳,况钟命将过于执暂禁花厅,自往抚衙去见周忱。
过了一会,况钟回转,除常州府以上各官,均由抚台酌情参奏外……娄阿鼠、过于执、冯承、张四,各拟“斩监候”和永远监禁,一律当堂钉镣收监,完结了这一件人命重案。
这样的处理,与宋话本《错斩崔宁》中“原问官断狱失情,削职为民”的方向一致,不要说对过于执及其手下与造成冤狱有关的冯承、张四的惩戒,就连“常州府以上各官”都要“酌情参奏”,并且还要周忱负“领导责任”(因为是让他本人硬着头皮去参奏原本被他肯定工作业绩的部署们),这是各种“十五贯”故事中对涉案官员最为严苛、最为特立独行的结局:一个都不放过。张庚先生曾在《剧本的成功改编》一文中指出,“审鼠”一场还可以增加况钟与周忱、过于执的斗争,但宜短不宜长。由于舞台版的逐步定型,之后的昆剧演出并没有做这方面的改动,李寿民的这个结局,则很好地实现了张庚先生的这个建议。
1958年6月,就在小说《十五贯》出版发行一个月后,李寿民突发脑溢血,导致偏瘫,生活不能自理,他的最后一部小说《杜甫传》,是在去世前两天口述完成的。也就是说,《十五贯》很可能是大名鼎鼎的还珠楼主生前最后一部亲笔撰就的小说,而这部小说里,完全没有武侠的影子,是他“遵守新的写作原则”,为他所拥有的大量读者,“灌输新的时代意识”,“将新的时代内容,或是用旧时代的情况作为背景,加以创造,由多方面取材,增加兴趣,作为现时代的反映与必然的结果”。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戏剧戏曲学教研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