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沟地.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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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爷爷来到王家的时候,老王家在庙沟地已经有二百年了。
  那时候庙沟地还是一片长满芨芨和白茨的荒草滩,疏勒河从南面的达里图地界向北一泻而下,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之后,像一个举止散漫的牧羊人,一路悠然西去。从远处望过去,这道河湾酷似一把银色的镰刀,清澈的水流在开裂的地层间穿行,将平碾碾的土地切开一道阔大的伤口,瘦弱的胡杨散落在两岸的沙地上,流水与河底鸡蛋大的卵石碰撞,哗啦声四季不停地鸣响。河岸更远的地方,芨芨草紧挨着野麻丛,三五成群的黄羊和形只影单的野兔时隐时现。狡猾的狐狸总是潜伏在野鸡最稠密的地方,用一种敏捷的方式捕捉肥硕的老鼠。
  这里荒无人烟,更早以前它们还是布鲁湖南岸的沼泽地,夏天的时候,蚊子在低空中围成无数巨大的圆球,七月里骄阳强劲的光芒,也只能通过它们之间的缝隙,落在随风摆动的草叶上。那之前某一年的某一天,或许是因为一场罕见的暴雨,烟波浩渺的布鲁湖向西决口了,寂寞多年的湖水用沉默的力量,切开苜蓿烽以西的百里台地,向西泻入疏勒河古道,被芦苇包围的湖底渐次暴露在烈日之下。它们先是变成了水草丰茂的沼泽,水禽和飞鸟从四面八方涌来,啄食湖底裸露的鱼虾。接着一些水泊逐渐缩小,变成了水洼,后来地面上只留下少量的泉眼和蜿蜒的溪水,形成一处处日渐萎缩的湿地。游牧人绝望地赶着羊群远走了,会种庄稼的汉人们在离开数百年之后,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毫无疑问,在四周巨大戈壁的环抱之中,这里变成了一片适宜垦殖的土地。
  物事轮回,一切都没有个定数啊。
  就在这片蚊子与芦草同样茂盛的地方,老王家的祖先收起挑着行李的扁担,一身疲倦地停了下来。清澈的河水带着他们的乡邻继续远行。那时候他们没有像两个月前离开第二故乡时那样,与乡邻聚食之后挥手道别,在一路西行的风尘仆仆中,他们只用几句疲惫的招呼声匆匆代替了所有的仪式。
  在最初与蚊子大战的一段时间里,老王家最强壮的一个男人丢掉了性命。那时候他们在荒滩湿地上并没有发现老虎和恶狼,然而一个被大家公认的——能够战胜老虎的男人却被蚊子吃掉了,这是一件超出人们料想的事情。一只蚊子吃不掉人,两只蚊子也吃不掉人,当成千上万的蚊子包抄过来的时候,一个比老虎还要强壮的男人就没有了胜算的把握。当他追逐野物的双腿陷入腥臭的烂泥之后,他健硕的身体,最终被蚊子的小嘴吸成了一具包着黑皮的骨架。因此我们老王家以及留下来的另外的人们,不得不从一开始就重视蚊子的力量。他们试用了上百种战胜蚊子的方法,最后不得不就地取材,用潮湿的芦苇裹上半干的茅草,摆出古老的狼烟阵战胜了蚊子。
  关于我们老王家来到庙沟地的历史,每一代中都有人试图进行细致而真实的书写,但由于并非错综复杂的原因,二百年来老王家的历史却一直没有完整地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我们后辈们所能知道的片言只语,也不过是一代代人极为简短的口口相传:“那时候,我们的先人是挑着一根扁担来到这里的。”后来我们老王家和许多当年落脚庙沟地的人家一样,世代开荒种地,兼做放牛牧羊,日子渐渐好了起来。然而他们却常常生活在一片暗暗的哀伤之中,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过去消失了,仿佛生活在一种虚无的幻境里。关于这一点,我很小的时候就能从父亲身上得到明显的证据。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沉默寡言的性格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里。看上去他每时每刻都在蹙眉沉思,却又对所思所想一言不发,他所表现出来的深刻,仿佛已经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庙沟地的命运将走向怎样的开端,一开始包括我们老王家在内的所有人谁也不知道。但当他们远远离开河西走廊中段,顶着干燥的风沙跋涉了许多个日夜,最终选择在古老的布鲁湖南岸停留的时候,这片后来被命名为庙沟地的土地连同我们老王家的命运,就在一片蚊子的吵闹声中开始了。
  那时候庙沟地这片土地尚未命名,它在布鲁湖消失之后,正以处女地的形式存在着。从四面八方到来的人们开垦它,种植它,向它索取粮食和蔬菜。人们经年累月的劳作,使得这里农田密布,牛羊不时点缀在河汊滩头的密草之中。与此同时,人们内心的无所依靠和外表的木讷神情,被一个巡边的马姓差官发现了。他口齿严厉地斥令远居边城的地方官,要求他择地筹银,为这些已经吃饱肚子的庄稼汉修寺建庙,把观音菩萨和孔子的圣像请进大殿,用彩绘泥塑和展示因果报应的壁画,对这群庄稼汉们进行教化,以避免他们走向更加深远的愚痴。这到底起始于何年何月,的确已经无从查考。总之一片高大的庙宇在疏勒河转弯的地方耸立起来了,总之庙沟地这三个字作为地名,就在祁连山和北山之间的绿洲上出现了,一片无名之地终于有了名字,一片野地也终于有了自己的主人。
  因为蚊子的缘故,老王家在来到庙沟地还没有建起供活人藏身的茅屋之前,就在沼泽边的一处高地上,垒起了一座庞大的坟茔。这个坟茔距离他们一开始选择停留的地方并不远。在他们看来,这个坟茔的出现完全是上天的安排,天意如此,人的意志是无法违拗的。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天空便有星星闪烁。当一些人漂泊不定的时候,土地会以某种神奇的方式留住他们,这就是根脉。当你的根系深深扎入泥土之中,你全新的日月也就开始了。老王家的这座坟茔,在当年就体现了这种难以言说的寄托与寓意,也昭示了某种新的开始。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那个第一次接受了王氏族人尸骨的地方,很长一个时期都无人垦殖,一直以老王家专用墓地的名义存在着,只不过人们给了它另外一个称呼——王家坟。
  于是日月太平之后,人们走出用树枝和草捆围起的窝棚,开始垒墙起屋时,某一面尊贵的墙壁上便有了一个或大或小的佛龛。佛龛里除了供奉慈祥的观音娘娘,一些祖先的木制牌位也有了一席之地。后来一些家大业大的人家,祖先的木制牌位则被他们的后人请进了与新屋一起建成的家族祠堂。当一个家族人丁兴旺出现分支,子孙们分门立户的时候,祖先的牌位也无可避免地出现了新的走向,就像一个祠堂不可能容纳全部祖先的牌位一样。
  老王家没有自己的祠堂,也没有制作祖先的牌位,甚至连一部简单的家谱也没有,或许这一切先前都是有过的,但后来因为千奇百怪的原因,全都消失了,后辈子孙只能从漫长时间的缝隙中,星星点点地追溯家族的历史。到了后来,这种追溯不得不在一些不置可否的节点上索然止步,因為他们发现,的确没有人比他们自己知道得更多。这种空洞的思念已经无法容纳他们对先祖的怀想了,他们的思绪会在一些闲散的季节里相互碰撞,甚至纠缠在一起,把自己独立在时间之外。这也成了他们内心所有痛苦的根源。   但老王家的确一直固执地没有建祠堂,甚至也没有过制作祖先牌位的打算。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有关老王家的历史,便被悄悄地隐没在庙沟地这方圆十里的泥土之中。土地年复一年生长万物,必然使一些东西在毁灭的同时获得新生,也使一些东西永久消失了。土地接纳一切,同时消隐一切。这种接纳与消隐过程,在人类三维的世界中等同于灭亡。这似乎就是宇宙轮回天地变幻的大道理,只不过生活在庙沟地的人们从来不关心这些罢了。因为这些似乎超出了他们思想和意识的边界。
  在老王家来到庙沟地大约一百年后,其中的一支在大庙西北方向的一片土地上,取得了被广泛认可的垦殖权。他们在开垦土地的同时,还在那片土地上规划了一座代表着自己另立门户的庄园。这一支王家的掌柜是个有心人,而且从先辈们那里继承了木匠手艺。这当中除了打造桌椅板凳,立木架梁、起房建屋才是他远近闻名的拿手绝活。这座二进院落的庄园,因为耗费资财和人力的原因,修建工作斷断续续进行了六年。完工之后的王家庄园,成了这片土地上最为恢弘的建筑物。它的四周是黄土夯筑的丈八高墙,南面的正门有青砖砌就的高门楼子,门框和门板都采用了结实的榆木。北面西角的后门直通后院,后院里除了饲养骡马牛羊,碾房磨房也被巧妙地设置在里面。庄子周围,是自家不断扩大的耕地。一座像样的庄园是一户人家兴旺发达的标志,如果再加上鸡鸣狗叫娃娃吵这“人间三宝”,那说明日月已经相当不错了。
  那时候,这片南临疏勒河的土地上,又陆续搬来了一些人家,他们中有边卡哨营退役后无力返乡的兵丁将佐,也有来自内地的流放者;有行走江湖的落魄刀客,也有亏了本钱的行商小贩;更多的则是历朝徙民实边者的后代,他们怀揣梦想,远走关外闯世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着高大健壮的体格和孔武有力的身板。他们能够顶着风沙烈日,像骆驼一样在戈壁上负重穿行。也能像灵巧的盘羊一样,在荒山野岭上奔走。他们是战士,也是农夫;他们是游牧人,也是狩猎者。这期间,庙沟地以东以南的大片土地也得到了开发,人们有组织地将荒滩按规划进行开垦,凿渠引水,打埂造田。数十年间,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村庄像蘑菇一样从地面上冒了出来。到了夏天,绿油油的麦田和谷子地绵延不绝,那种草色连天一望无际的景象,完全改变了往昔人们对这片关外苦寒之地的看法。就在这一时期,朝廷将“关西七卫”中所剩无几的赤金卫与和靖逆卫合并,重新恢复为这一地域的汉代建制——玉门县,县治设在两卫之间的达里图,周边四里八乡所有民户,统统归其管辖。后来当人们开始追忆往昔的时候,总会想起最早被埋进这块土地的那位王家先人,于是便有了“先有王家坟,后有庙沟地”的说法。事实上这种说法,更多的代表了人们对第一批拓荒者的某种纪念。
  若干年后,有人在庙沟地西面的疏勒河上筑坝拦水,开渠引流,架起了当时最为先进的水磨,于是这个地方便有了一个有别于庙沟地的全新名称——水磨沟。后来住在这一带的人们,都会自豪地说,我家在水磨沟,我是水磨沟人。
  水磨沟王家到了“兆”字辈这一代,改变了财旺人不旺的宿命,人丁渐渐兴旺起来。完婚也就十数载光景,王家掌柜膝下竟然排开了五条儿子。人们用羡慕的目光和复杂的语气,按照排行的习惯,依次称他们大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依据老王家的传统,“兆”字辈五兄弟成家之后,便被要求分门立户,各自择地,安家另过。
  二爷兆华以一个农家少年的聪明好学,出色地继承了前辈的木匠手艺。门窗柜凳,桌椅农具,皆可承制,尤其构造整栋立木房屋的手艺,几乎超越了自己的先辈。那时候二爷已经完婚整整三年,他从庙沟地娶来的女人徐贵兰还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这事让这个声名在外的年轻木匠内心十分焦虑。另一方面,这也使得父亲的到来,成为他减少遗憾的另一种可能。后来证明,事实的确如此。
  那个爷爷在那个腊月的头一场小雪中送命之后,父亲头上的天瞬间就塌了。当爷爷的尸首被人们抬到自家一片空地上的时候,闻讯赶来的奶奶和姐姐锅锅不相信这个突发的事实,但当她们看到爷爷那被马贼劈成两半的脑袋时,便蓦地意识到死亡已经在她们到来之前降临了。锅锅扑上去喊了一声爹爹,发现他竟然没有动静,又摇了摇他的胳膊,那条胳膊却是像顶门杠子一样僵硬的。那时候她猛然扯开嗓门哭叫起来,奶奶则一屁股坐在被无数只大头棉鞋踩脏的雪地上,向天空发出母狼般尖利的嚎叫。
  最后赶到停尸场上的是父亲,那时候他还小,但他从母亲和姐姐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无法预知的未来。
  七天后,在族人们的张罗下,爷爷被装进一口薄木棺材,抬到北沙梁后面的一处山坳里埋了。爷爷劈成两半的头颅,被男人们粗针大线笨拙地缝在了一起。他的那身象征勇敢的血衣被剪下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布棉衣,蓝缎子鞋面上还有祥云的图案。为了减轻他灵魂走上西天的痛苦,那些被剪成碎片的血衣,被投入坟地里为死者引路的大火里,在噼里啪啦的爆燃声中烧得一干二净。
  丧事在他几年来亲手筑起的庄户小院里举行了七天,原本计划停灵三天就下葬,结果从与黄花营相邻的十二墩请来的风水先生段爷掐指算过之后,认为对于爷爷这样一个刚刚步入中年就遭暴亡的男丁,停灵三天实在太少了,五天也不够,丧事至少要办七天。这七天当中,至少有五天要请道士作法事,灵前鼓声弦索不能断。于是在家族请托的总管东家主持下,爷爷的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七天。男人们在院子里砌灶架锅,生火杀羊,女人们在屋里揉面切肉,操持饭菜。父亲在一位族人的引领下,作为孝子前往远近的村庄为亲朋们磕头报丧。奶奶和锅锅的任务仿佛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爷爷灵前长跪,并用长短不一的哭声感谢亲朋前来吊唁。那个被爷爷从马贼手里搭救下来的刘小花,则被她爹刘栓宝锁在屋里,一直没有在丧事上露面。他们老刘家生怕爷爷的族人处于某种激愤,对她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但出于对丫头救命恩公的感激和报答,或者说更多的是为了安慰自家的内心,刚刚经历了贼抢的老刘经过深思熟虑,想尽办法适时地送来了三只肥羊,还为死者送上了一木盘硕大的白面馒头和一幅丈三的挽帐,并在爷爷灵前长跪大哭,一遍遍述说爷爷追贼救人的神勇与仗义,合着那流淌了半晌的满脸老泪,才使爷爷族人心头的愤怒稍稍得以平复。   丧席在院子里不停歇地一连摆了七天,远亲近邻来往穿梭,男女老少吃吃喝喝,人们把爷爷的丧事和过年的喜庆参杂在一起,脸上的喜悦在不经意间掩盖了吊唁死者本该有的肃穆和悲怆。这七天时间,轻松地消耗了爷爷多年积累的十几只绵羊和六口袋粮食,连老刘家送来的三只羊也搭上了。到了丧席结束的这天晚上,家里除了孤儿寡母三个人,几乎什么也没有了。
  那个爷爷去世后,那个奶奶的去向始终是个谜。我没有从父亲的口中得到过一丝信息,这也成了父亲一生保守的秘密。
  那时候父亲的家已经散了——姐姐锅锅被族里做主送给邻近的王家做了童养媳。王家有个娃子,大约比锅锅小两岁。母亲去向不明——不是不明,而是所有人出于某种避讳,都闭口不提。父亲自己则在此后不久,被过继给水磨沟王家,成了王二爷的养子。
  这就是我爷爷中的“那一个”和“这一个”。
  “石蛋,我给你打问下一户人家。”那一天,父亲的大爸将他叫到身边,用一只缺少温情的大手抚着他的毛盖儿说,“你去给他当娃子吧。”
  “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父亲睁大眼睛,看着他父亲的大哥——他的大爸,看了好一会儿,也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张开口嗫嚅着说,“我能给你放羊哩。”
  “石蛋娃,你看,是这——我最不缺的就是娃子。”父亲的大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你大哥二哥都已经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了,还一个都没娶上婆姨哩……还有你三哥……这王二爷家境么——好着哩,你去给他当娃子合适着哩,他有吃不完的粮食。”
  父亲的大爸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四个儿子了。就在十天前一个无风的静夜,他女人又为他生下了鞋底大的一個儿子。她身上除了骨头已经没有什么肉了,根本没奶水喂娃。要不是正好有一只下了羔子的母羊能挤奶对付,事情恐怕就麻烦了。几年来大爸家的地没有增加一分一厘,每年的收成也就是数得着的那么几升几斗,碰到眼下动不动贼抢火烧的世道,多养活两张嘴,真是个不小的负担。而他自己的儿子们,本就一个比一个能吃,在大爸眼里,渐渐长大的他们已经不是儿子了,而是一匹匹永远吃不饱的狼崽子。
  自打翻过年他就骑着爷爷留下的那头毛驴开始外出,遍访了方圆三十里的所有村庄,直到有一天老驴在残雪地里摔了一跤断了气,他也没有为死去兄弟的娃子寻妥个落脚之地。就在他被现实折磨得无比焦虑的时候,水磨沟王家突然托人捎过话来,要他抽空去一趟。头天接了话,他连夜借好邻居吴厚德大掌柜家的老草驴,第二天一早顶着星光就去了。那时候湖沟里的冰块还没有完全解冻,枯草纤瘦如发,但他感觉暖风已经向他吹来了。
  这一去,事情竟然成了。
  如果不是水磨沟王家最后放过来的这根救命草,父亲大爸真有点撑不过去了。这倒不是说他的家境撑不过去,而是他内心升腾起来的某种意念在不停地催促他,折磨他,推搡他。家里多了张外来的嘴,女人娃娃咋看石蛋都不顺眼,虽然碍着他的面子,但他知道背地里石蛋没少受他们的欺凌。
  “人家有的是粮食,就是缺个儿子。”父亲的大爸开导他说,“你这个没爹没娘的,去了正好——你去了一个家就浑全了。”
  有了在大爸屋里这段冷眼恶语外加饿肚子的经历,父亲对新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抱太多的幻想。
  “能吃饱,天天都……能吃饱?”他将信将疑地小声问道。
  “那肯定,他满满两仓子粮食,就你一个儿子,还不紧着你吃。”父亲的大爸十分肯定地回答。
  “他还有二十多亩地哩——水浇地。”父亲的大爸生怕他不答应,又补充说。
  “那就走吧。”父亲想了想说。
  那时候父亲肚子饿哩,咕咕咕叫得正欢。尽管他又喝了一马勺凉水,把肚子喝得咣啷咣啷乱响,但仍然难以抵挡那种被掏空的感觉在他身体里冲撞。另外一户人家有粮食,天天都能吃饱,尽管这对他是一种奢望,他觉得往后的境遇无非就是比眼下更坏一些罢了,但无论如何,他也是应该去试一试的。父亲的大爸听了他这句肯定的回答,心里感到异样的高兴,这比他预想的情况简单多了,几乎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石蛋这娃子答应得太痛快了,不仅没哭没闹,眉宇间竟然暗藏着一些喜色,这让父亲的大爸心头蓦地升起了一股酸楚,他突然意识到父亲其实早就清楚他个把月不动声色地东奔西走,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撵他走。当这个结果突然来到的时候,他又感到某种包含着歉疚的失落。
  从那个春风乍起的日子开始,父亲便领受了另一个家族的使命,开始了另一种意愿和人生。父亲坐着一辆大轱辘牛车,身体包裹在一件硕大的光板皮袄里。那时候父亲的身子是一丝不挂的,这一去就不再是自家的人了,临行前父亲的大爸叫他脱掉了那身已经半旧的衣裤,把它们留给了自己出生不久的儿子。在父亲的大爸眼里,这是他唯一能够留给这个家族的财产。
  后来我根据父亲的口述考证,那一天从节令上讲,应该已经过了惊蛰。荒野里的枯草杂木,看上去比冬天更加清瘦,但其中暗含了一丝生机。在巨大的黄色包围之中,绿意只能成为它们或深或浅的点缀,黄色依然势不可挡地占据着整个世界,并成为世界的主色调。风贴着地面,先从低凹处出发,然后借助草木的阻挡升到空中,继尔回旋飘扬。在遇到更大的障碍物绕起弯子的时候,便发出或尖利或沙哑的长长哨音。老牛拉着沉重的大轱辘车,沿着故有的车辙前行。在父亲眼中,眼前灰空如盖,目光所及之处的大地,全被一层淡淡的黄尘笼罩着。
  在牛车的吱呀声里,父亲眼前是无尽苍凉而远博的灰空。那时候的父亲,像一只刚刚顶破壳的小鸟,把头从皮袄里挤出来,呼吸着带着咸味的空气。车板箱里塞满了去年的麦草,新皮袄的毛领子一直壅到他下巴上,浓重的羊腥味袭击着他,又引诱着他。父亲的脖子很细,头便显得格外硕大,这样的体型极像一种造型夸张的木偶玩具。父亲偷偷看着坐在车辕上自己新的父亲,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根已经磨得油光水滑的羊骨头烟杆,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柳条棍,时不时爱怜地敲一下黄牛的屁股。柳条棍每一次落下都带着浓烈的感情色彩,仿佛不是在抽打,而是在抚摸。黄牛总是保持着自己不紧不慢的老样子,它的车拉得很稳,对于这辆车,它已有了多年的驾龄,在水磨沟那块地面上,任何人对它的劳作都没有理由说三道四。它身上那些皮鞭抽出的老茧,就足以说明它成长所付出的代价。它既然选择了在一户人家作牛,就会用自己勤勉的劳作终其一生。父亲的眼睛只能看见半边牛臀,仿佛牛全身的力量都藏在那一鼓一鼓的肌肉里。   父亲被巨大的空茫笼罩着,眼睛盯着路边缓缓移动的芨芨草,耳边是长风掠过时发出的尖利呼啸。风声越来越大的时候,父亲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一望无际的荒凉景色使父亲眼酸眸困,他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涩涩地闭上了。那时候父亲还只是个不到四岁的孩子,他喜欢坐一坐牛车,但他从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牛车,所以父亲在牛车驶离黄花营不久就沉沉睡去。大轱辘牛车的吱吱声像荡在风声里的树叶,呱啦呱啦地地一路喧响。
  这次远行在父亲的一生中,大概是最为漫长的一次远行了。这种距离的长度与内心的孤独与恐惧叠加在一起,使这次远行在他的心里几乎成了又一个噩梦。父亲在后来有了我们众多的儿女之后,却对此缄口不提。但父亲肯定不会将这一切忘却,事实上那次幼儿时代饥寒交迫中的远行,使父亲对离家出门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因此在来到水磨沟王家之后,他就暗暗决定,这一生都不出远门。
  皮袄里的父亲被一次又一次地颠醒又睡着,睡着又颠醒。直到太阳落下西边地平线,夜色从高空降落下来,摆在父亲面前朦胧的长路依然绵绵无期。路的前方一片漆黑,父亲幼小的内心开始涌起了一层惆怅,一层厚厚的惘然。隐隐的恐惧让他蜷缩起来,仿佛整个身体就被他攥在自己手中。父亲感到他身边原有的一些东西正在快速消失,迎面而来的新的一切却又无从料想,无从把握。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漫长的黑夜过去之后,以往的东西将只能存在于他的记忆当中了。
  春寒料峭中的朔风,在夜幕降临之际停歇了,宛如一匹狂奔不羁的野马,终于回到了骑手的胯下。于此同时,巨大的寂静使父亲的耳朵里塞满了虫鸣。仿佛每一棵枯草,每一粒飞尘都在发出轰轰烈烈的声响。夜色淡却了白昼的喧哗,尘埃落定的夜空深远无比,神秘无比。幼小的父亲像受到惊吓躲藏起来的小猫,黑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看不见的地气升上来以后,空气中有了一丝轻微的潮湿感,父亲的嗓眼慢慢变得不再那么干涩难耐了。
  那时候父亲手里攥着一把刀子。那是父亲的大爸用来替村人们宰猪杀羊的,一年用不了几次。在这个爷爷从车上卸下三口袋粮食的酬谢之后,父亲的大爸把扒光衣裳的父亲交到这个爷爷手里,开始贪婪地一一解开口袋,验看粮食的成色。这个爷爷看到骨瘦如柴又一丝不挂的父亲,登时面露愠色,赶紧把搭在身上的新皮袄给他裹上了。就在被爷爷抱上牛车的瞬间,父亲从街门道的墙缝里拔出刀子,裹进了皮袄里,之后又藏在车板箱的麦草里。幼小的父亲深深体会到,在男人的一生中,拥有一把刀比拥有一根杠子更为重要。手中有刀,会让敌人望而却步;手中有刀,会让握刀的男人站立不倒。父亲的性格从这一天起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了。牛车上路之后,他偷偷把刀子抱在怀里,面对巨大而沉静的黑暗,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带刀的男人,我啥也不怕。
  成年以后,这把刀又成了父亲用来宰猪杀羊的工具,它放在我们家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我们谁也不敢伸手动它,动它引来的,必定是父亲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那把刀据说是一个很有名的蒙古铁匠打造的,做工虽然够不上精细,但锋利程度可以与任何外观漂亮的刀子相比。
  在我能够看见那把刀子的时候,历经多年磨砺和使用,刀身已经又细又小了,如果不是被包在一个光亮的皮夹里,没人会在意它。那时候我所感兴趣的,是那些看上去威风凛凛的木头马刀,它们比父亲那把已经退役的杀猪刀更能激起我冲杀的欲望。有一把童年的木头马刀我保存了很久都没有舍棄它。那把木头马刀是在一场童年的战争中,我从作为敌人的同伴手里夺来的。我先用一根长棍将同伴击败,然后对方认定长棍比马刀历害,结果同伴那把精致的木头马刀就到了我手上。马刀到手之后,我又用同伴的马刀将手持长棍的同伴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扬眉吐气地走过硝烟弥漫的童年战场。
  那天夜里,父亲是被一双大手摇醒的。
  牛车在三更时分如一叶飘泊在大海上的小船,终于摆脱风浪的纠缠缓缓靠岸了。父亲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盘大炕上了,他一睁开眼睛就闻到了扑鼻的饭香。他张大鼻孔贪婪地吸着,油炝葱花浓烈的香气却不断向他扑过来,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往里渗。当最粗壮的那股香气通过鼻腔钻进父亲肚子的时候,他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晃了一下,仿佛有一丝莫名的寒气从他身体上掠过。父亲在那个瞬间抿上嘴唇,咬紧了满口细碎的小牙。
  爷爷坐在炕沿上,手里握着羊骨头烟锅,脸上堆着厚厚一层笑,他一边抽烟一边乐呵呵地对正在灶台上忙碌的女人说,“娃子叫石蛋,这名听着贱,但硬实,好养活。”
  听男人这么说,女人回过头来盯着父亲看,她的眼睛专门看了看父亲的大头细脖子,然后眨着眼睛思谋了一阵才说,“这娃……该没啥毛病吧?”
  “没啥,我仔细看了,就是吃不上饱肚子,给饿得。”男人胸有成竹地说,“娃正长身子哩,一饿就这相,吃几顿饱饭就好好的了。”
  爷爷嘴里又呵呵了几声,就招呼父亲坐到炕桌前吃葱花面条饭。父亲的父亲用烟锅指了指给他端饭过来的那个女人,示意他叫那个女人妈,这是一路上已经商量好了的。父亲瞟了一眼那个穿着半长大襟褂子的女人,她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周正的眉眼看上去还没有年老的迹象。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紧闭的双唇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倒是女人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嘿嘿轻笑出两声说,“娃是累坏了,这长的路,可不把娃累坏了,吃饭,先吃饭。”
  这顿饭父亲吃得十分贪婪,但爷爷却只准许他吃两碗,而且必须连汤一块吃。事实上父亲吃完两碗的时候已经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后晌父亲一个长觉睡醒,他才哇地哭出声来。这一哭父亲就一直哭到了大后晌,身材清瘦的爷爷生怕父亲牛脾气上来跑回老家去,便从院子西北角的羊圈里抱来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答应立刻为父亲宰了,晚上在火盆上给他做红柳烤肉吃。父亲听了,却一把将小羊搂在怀里,一个劲地摇头,并且不许爷爷再碰。
  小羊的到来神奇地减轻了父亲心里的悲伤,他真的喜欢上这个有粮食又有羊的新家了。从此,父亲代表这一支王家,在水磨沟延续了下来……
  【责任编辑】大 风
  王新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上海文学》《人民文学》等国内30多家文学刊物(出版)发表长篇小说多部,中短篇小说近百部(篇)。多次获得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并获第六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篇小说奖。现为甘肃文学院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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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基础教育新课程改革已经启动,教师作为课程实施的重要人力资源,其学科素养水平直接影响教学的质量及新课程改革的落实效果.高中历史教师应具备的学科素养可概况为“学术功底”和“德行智慧”两个方面,“学术功底”指的是教师历史专业知识精深,具备史才、史学与史识.“德行智慧”指的是作为新时期基础教育历史工作者,应当不断锤炼自身的学科道德素养,以秉承人类文明的优秀传统担负学生个人发展及民族国家复兴的重任.教师学科道德素养主要包括公德、师德、史德.历史教师要不断学习积累,力学笃行,致力于学生的全面发展.
工匠精神是国之基石,是中国高质量发展的时代精神,传承和弘扬工匠精神对中国发展来说是一种迫切需要.本研究基于自我一致性理论,探讨职场地位对员工工匠精神的影响机理,以及组织自尊的中介作用和工作自主性的调节效应.通过305套领导-员工配对数据的实证检验,研究结果表明:职场地位显著正向影响员工的工匠精神;组织自尊作为个体自我认知在职场地位和员工工匠精神之间起部分中介作用;工作自主性不仅正向强化组织自尊与员工工匠精神之间的关系,并且正向调节组织自尊在职场地位和员工工匠精神之间的中介作用.研究揭示了职场地位视角下员工
“官产学研”融合是新时代创新型国家建设的重要举措,有效释放政府研发资助的调节红利至关重要.本文借助理论模型阐释高校创新活动与地方创新发展之间的逻辑关系,揭示政府研发资助对高校创新溢出的调节影响可能存在较为复杂的动态机制.采用Hansen的门槛回归方法以及中国30个省份的面板数据实证研究发现,高校创新能力提升对区域创新发展具有积极影响,但在不同水平时影响弹性系数有所差异,高校创新能力处于(0.27530.5603]区间的溢出效应最佳.政府研发资助对高校创新溢出具有动态调节作用,当资助强度高于0.0853门槛
初中道德与法治学科具有思想性、人文性、综合性等特点,这对新时期初中思政课教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教师需要不断拓展知识容量,把教学置于专业的学科视野下,将教学内容与教学方法相统一,利用心理学知识把控学生的课堂情感,将法律知识拓展与知识点精确讲授相统一.唯有如此,才能在宏观之处见精神,在微观之处显行动,实现道德与法治学科高质量教学.
苏霍姆林斯基说:“能够欣赏、懂得欣赏是审美修养的标志之一,离开这点就谈不上理想的音乐教育.”在日常的小学低年级音乐欣赏教学中,我们发现,当熟悉或节奏欢快的音乐响起时,学生会特别兴奋,还没聆听完就手舞足蹈,破坏了聆听氛围,降低了聆听效果;当听到陌生且不喜欢的音乐作品时,则会感叹:“真难听,听不懂.”在音乐欣赏教学中,教师若是缺乏有效、有趣的教学法,无法让学生通过欣赏获得审美体验,久而久之,学生就会对音乐欣赏失去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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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育和发展学生核心素养是实现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必然选择和重要举措.统编语文教材编写理念的核心目标是立德树人,双线组元的精心安排、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大量融入、语文能力的螺旋递进编排、选文内容的内涵增加和《语文园地》相关栏目的关联呈现,都围绕这一目标,立足于发展学生语文核心素养,指引语文教学转向以“生”为本、以“学”为主,指引学生真实学习、真实成长.提升语文教师的关键能力是用好统编教材、发展学生语文核心素养、实现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迫切要求和现实需要.结合统编教材的编写意图和使用要求,当前应重点提升语文教师的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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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创新离不开对外部知识的利用和搜寻,大数据技术能让企业在各种领域深层次地获取全面、完整的数据.因此本文探讨了外部知识搜寻对企业创新能力的影响.同时,将大数据能力的调节作用纳入考虑,探讨其在外部知识搜寻与企业创新之间的调节效果.研究中采用无反应偏差检验分析和同源偏差检验分析检验了数据的有效性;采用回归分析法来探讨各研究变量间关系并验证研究假设.研究结果显示外部知识搜寻深度和广度对激进式创新及渐进式创新均有正向影响,其中,搜寻广度对渐进式创新影响较大,搜寻深度则对激进式创新影响较大.在进行外部知识深度与广度
一、试题内容rn阅读下面的材料,根据要求写作.(60分)rn(唐光雨漫画作品,有改动)rn请整体把握漫画的内容和寓意写一篇文章,反映你的认识与评价、鉴别与取舍,体现新时代青年的思考.rn要求:选好角度,确定立意,明确文体,自拟标题;不要套作,不得抄袭;不得泄露个人信息;不少于80rn0字.rn二、试题特点rn新高考Ⅱ卷(适用地区:辽宁、海南、重庆)作文“写入与做人”的漫画材料,文字内容语带双关,借“学写字”喻“学做人”,蕴含着古代“为人之道”,包括儒家的“中庸”观念.任务要求“反映你的认识与评价、鉴别与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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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幅员辽阔,民族众多,民族歌曲是音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小学音乐课中,民族歌曲以其独特的民族旋律、丰富多样的演唱形式、载歌载舞的表现风貌,散发出浓重的艺术色彩.但在小学音乐课的民歌学习过程中,学生常会因自身音乐审美的局限性而导致的欣赏认知度不足,误以为民歌就是“土味”十足的地方小调,对歌曲里加花变奏的旋律、生涩难懂的歌词以及歌词里的一字多音把握不准.在民歌演唱中,也会由于对歌曲的风格理解有限而无法体会民歌的内在魅力,对民族音乐的审美较为浅薄.那么,教师应如何带领学生体会民族的地域文化、感受音乐的独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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