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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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庄里空掉了许多房子。
  那些房子都很荒凉,失了生气,瓦楞上长满野草,门窗紧闭或倒塌。屋外台阶上长着一些矮小的灌木并爬满藤萝,有鸟儿在密匝匝的叶片中筑巢,它们很自在快乐地飞扬啼叫。
  屋前的那些路都荒废着,没有人迹,外面的人根本找不到路。也看不见路,可那些路曾经每天都被主人的脚趾搔得痒痒麻麻,它们和主人的赤脚最亲近。
  随便走进一所空着的房子,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冲鼻的霉味和成分复杂的怪味。门楣上盘着蛛网,随风落在手臂上和脸上,黏糊,阴冷。屋内充满灰尘,那些老旧的饭桌、木椅、灶台和碗柜,倒着,歪着,腐烂着,在厚厚一层尘埃中被定格在寂静的时空里,陷入某种深不见底的往事的回忆。
  灶台里还遗留着主人生活的余烬,不过已经板结、凝固了。有些柴薪还未燃尽,半截塞在灶膛,爬壁虎在上面溜来溜去,千脚虫在残薪下打洞筑巢。半露的灶膛门,像油画《呐喊》中那个光头人极力张开的嘴,样子夸张怪异,却永远没有声息。
  锅子上的木盖已经半朽,用手一提,便有一片片木条掉进长满红绿锈斑的铁锅里。那锈色中还可分辨出菜末和油渍的形状。
  铁锅静卧在灶台上,从此再也不会与锅铲发出恼人的碰撞。不再被烈焰烧烤,不再被生活的酸甜苦咸香辣辛诸种味伤着。它就像一个沧桑已过的垂暮老人,一切都放下了,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只在接近虚幻的时间和空间里慢慢被氧化、锈蚀,然后残骸坠落尘埃,化为乌有。
  有一些农具还挂在板壁上,或歪倒在布满苔藓与碎影的空坪里。
  挂在壁上的是犁耙和锄头。还有破旧的斗笠。
  木犁锋利的长犁刀已经锈坏,锈斑一层层堆积着,像长满瘤的人脸,看起来有些恶心。一张犁,挂在板壁上,把所有的回忆和漫长的日子锈进刃口,结成瘢痂,长成丑陋且悲苦的形状。春天离它已经很远了,明镜般的水田和暖风中的柳丝已离它很远了。扶犁人的吆喝声与水牯的哞哞声从时空的折光里返回,透过层层重锈,微弱地传来——那壁上的木犁,就仿佛失聪已久的村庄的耳朵。
  所有的农具或许都是有记忆的。壁上的那把尖锄曾经将农事一次次刻写在季节里,复述着一种关于土地与农人的细枝末节。锄头是农夫用来在田野写丰歉的,艰苦、具体而微地将长长短短的一生写进板结的泥土中,汗水落下去的时候,风霜雨雪也落了下来,在贫瘠的地里拱出芽来。锄头的寿命很短,握在粗粝的大手中起落如风,风一样快地结束作为农具的使命。而一个农夫的一生却相对漫长,临死,也会拄着锄头,立在夕阳的田垄,无限依恋地看随风起伏的麦浪。他会忘记一生使坏过多少锄头,也会忘却这一生的苦难,眼里只有麦浪。
  无人的空屋。仿佛一张生活蜕下的皮,遗落在记忆的深处、红尘的那厢。
  布满苔藓与碎细阳光的空坪,偶尔有野鸟和长蛇光顾。可这里曾经鸡犬相闻。而且,这屋子所有人的童年,都长进空坪的往事中,永远不会老去。
  空坪里零乱着主人曾经使用过的扁担、箩筐。它们很久很久没有人用过了。扁担长在苔藓中,呈一种寂寞的弧形,中间一段拱起,依然固执地透出深红色泽,那是与肩膀相磨日久。被汗水和血肉渗透出来的颜色。这颜色突兀凸显在深绿的苔藓中,仿佛油画的重彩,令人注目。而旁边歪倒的竹筐,已在风霜雨雪中朽烂,只剩残骸。竹筐的底穿了一个大洞,依稀还看得出是曾经负重所致,洞穿的力量来自主人挑负的重量。零乱的空坪里的这些农具已不再是农具,只是一种形而上的关于生存的提示。而失忆与隐藏,才是岁月演示给众生的最好的启迪。
  一所空屋,消弭了曾经的生存迹象,不等于一切不存在。也许,存在的不存在了,不存在的存在了。


  村庄里很多人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这些再没有回来的人口,时间太长就被注销了户口。
  他们成为失踪的人或被死亡的人。
  永远不回村庄,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死了,一种是死也不肯再回来。
  不过,事情总也有意外。某个曾经被注销了户口、二十多年不曾回村庄的人,某年秋天忽然出现在稻浪金黄的田埂上。他说他叫某某,就住村西土地庙边那栋已倒塌的房子。村里的人被他提醒,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声,细看,却不像,怀疑他是冒充某人,而某人已注销户口多年。传说中早已死亡。不过那人却认真。一再说自己就是某人,小时候光腚在溪里玩水,在村里打泥巴仗,和某某、某某从小玩一块的。而他提到的某某、某某,却是早被报人口失踪了的。村里人愈加不信,眼神里透着怀疑。那人急了,扒了自己裤子,露出一个肥白的长满痦子的大屁股,对众人说,瞧见了吧。我左边屁股上长着一粒红痣,右边屁股一块疤,小时候就有的,还记得吧?我就是某某啊。
  人群里没谁吱声,有的似乎在拼命回忆,想:小时候谁的屁股上长了红痣。谁的屁股上有一块疤呵?实在想不起来,就又猜测,很多人屁股上都有痣,这也不是什么特殊记号嘛,一块疤能说明什么呢?农村出来的人谁身上没有伤疤?在山里、地里从小磕磕碰碰长大,受伤留下疤印是常有的事,这也能证明自己就是这村子里的某某?真好笑啊。
  后来那人到底没能在村里住下,被村人轰走了。
  这事被当作笑话说了许多年,也不知是真是假。
  村庄里被注销户口的越来越多。热热闹闹的村子,终于冷冷清清起来。
  有人叹气:人都到哪里去了呢?偌大的村庄,怎么就忽然空落了呢?前人说,落叶归根,可人不是落叶,人是过客,身影子横过村庄,抬头就失了踪迹,比落叶飘得远,比鸟儿都飞得快呵。飘走了,飞走了,就不再回还,像雨像雾又像风,那么自然地又有點奇怪地消失了。
  每个人都会消失的,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可村庄里许许多多人的消失却还是透着不可思议,他们几乎都是以失踪的形式不断地由出走而集体消失,消失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离出生的村庄遥远又模糊。他们消失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不再回来,谁也没有这么说过(决然毅然离开村庄,却迷雾重重地消失)。   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就像急促的雨点,带着响声落下来,却在转瞬间失踪了。
  有时便想,既然每个人都会消失,消失在哪里或在哪里消失,真的很重要吗?如果不那么重要,又何必要探究他们消失的原因和过程呢?可是村庄却收藏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片段,村庄是从来都不会失忆的。每一栋空废了的房屋,每一条路,每一块田土,甚至小溪、树木、井、桥,都叠印着他们的踪迹,那些影像如此模糊却也分外清晰。作为生命的个体,或者是容易让尘世遗忘的,但作为失踪或消失的集体,却是村庄永远的痛,凸显的是生的无奈与死的难以预料。佛家说,人生如幻、如电,亦如露。土地上那么多痛切的消失,却坚硬如石,不是一切皆空可以解脱得来。


  在村庄里要获得失踪者的信息不难。在故乡,我走了两个村子,得出了近二十年来失踪与消失(注销户口的)人口的总数。
  黄金村曾是一个大村落,属于南方挺热闹富庶的村子,20世纪计划生育未实行之前的人口巅峰期达2600多人。于今村庄常住或留守人口仅425人。近二十年来,从村中外出至今未回、而且绝无消息,不得不注销户口的多达579人。这近600人中,有69户属于举家外出,再无音信。他们的田土被重新划给别的家庭,房屋全部坏掉。村中多年来一直派人或托外出的人打听踪迹,全无着落,消失的原因至今不明。如果说这些家庭人口都在外地死亡是不可能的,但几十年一去不返,且未有家庭成员回村检视房屋与责任田地,却是事实,否则,村里绝不敢将其户口报注销、将田地分到别户。这外出消失的69户共计人口351人,上至83岁老人,下至半岁婴儿。余下失踪的两百几十人中,有确切死亡信息的181人,其中外出挖煤窑矿难罹难的73人,车祸及其他意外事故死亡的57人,参与黑帮江湖仇杀、抢劫、贩毒等情况被正法的17人,暴病、艾滋病、癌癥死于外地的34人。181名死者中女性35人,男性146人。最年轻者19岁,女,艾滋病晚期患者。
  黄金村在我的印象中属半丘陵地带。有平旷的沃野、清澈的小河,有丰茂圆润的连片小山。饥荒年代,这个村子饿死的人最少,改革开放之后,它比其他村先富起来,外出务工的人最多,修造的小砖房也最多。
  可是,许多年过去,当我走进它的内部,深入到每片房屋中去。却发现这个村子其实已成半个空村,与其他村庄一样透着冷清,失去了活气。村主任报给我的常住人口数,我持怀疑,便问:这400多人真都住在村子里?村长苦笑:哪有这么多呵,常住的也就二百来号人,都是些老人、孩子,现在谁还待在村子里?出去啦,全出去啦。我说:明白了,你是将每年回家过年或几年回家一次的外出人员算作常住人口了。如果只算留守在村子里的就二百来号人。对吧?村主任说是的。
  我又问:70多人死于矿难,这数字挺吓人,不会夸张吧?
  村主任:近二十年来实际死于矿难的村民,还不止这个数,这只是死者家庭上报村部的。好多人根本不会上报,死和活你根本搞不清楚。有些登记的矿难人员还是先听村里人传话才知道的,知道了,再上门核实,核实后报告派出所,派出所再跟煤矿核查,最后才能确定。所以这70多个死于矿难的,都是经过公安部门最后确认的。
  挖小煤窑很危险,谁都知道,可挣钱多,这就让外出的不少农民工冒险下窑,而不幸事件便经常发生。黄金村如此,其他村子也是如此。每年中国死于矿难的农民工,没有谁统计过,就是统计了,也是瞒报,将盖子捂死,所以没人知道这么多年来到底在煤窑、煤矿里冤死了多少苦命人!就是活着的,也有好些人得了尘肺病,生不如死。有谁真正关注过其中的血泪真相?!
  当我将电话打给另一位邻村的村主任时,他很惊讶,说:兄弟,你怎么想起要调查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有意思,我可以帮你。
  次日,步行一个小时,到邻村见村主任,村主任领我进了几乎可以说是破烂的村部,坐定,很快有人上茶。
  上茶的是村主任老婆,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脸上生着浅浅的几粒白麻子,很热情的样子。
  村主任说:老婆是妇女主任,弟弟是村支书,一家人在村里当领导,一家人都作牺牲呢。现在谁也不肯当村主任、当支书,村里穷,没有集体经济,也不征地拆迁,连招待客人的茶叶都是自家出。
  我笑了:这茶叶钱不会让我掏吧?
  村主任:哪里哪里,你是稀客,敢让你掏钱?不过呢,下次能不能请你帮忙向上面给村里要点经费呀?
  我说:哪有这个神通,你找人帮忙没找对人咧。
  扯了几句闲谈。村主任从灰蒙蒙的一个木柜里找出一个大档案袋,说,这里面全是近几年村里注销户口了的,我把外出失踪与死亡人员归了类,你一看就明白了。
  翻开本子,见到标有“失踪”字样的档案,时间从2000年开始,到2015年止,编号从“村失1号”到“村失57号”。也就是说,十五年间本村报失踪的57人。随便翻到一页,上面大约有如下记录:“王晶,女,19岁,2001年外出至今未归,家人报失踪,派出所确认,该女为失足妇女,曾在××市××夜总会××桑拿中心做性工作者5年,后下落不明,疑死亡。”这个王晶是村主任的堂侄女,我问: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她的任何信息吗?村主任叹了一口气:作孽啊,这妹子长得漂亮伶俐,跟伙伴外出后每年也回一两次,到2005年再也没了消息。家里人找得好苦,结果却杳无音讯,听说是死了。也不知死在哪里,怎么死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报失踪了。
  在“村死亡人口”档案里,发现了死于矿难的有30多人,也就是这15年间的事。年纪最大的68岁,最小的16岁,全部男性村民。从2003年到2015年,外出人口死于外地的共有82人,死亡原因清晰,大致可归类为:矿难、车祸、工伤意外、猝死、病死及其他情况。而死于矿难的比例最大,这点与黄金村调查所得相类。
  失踪人口57,死亡82,共139人,15年里每年外出死亡与失踪9人以上。
  这个村子总人口为405人,除了留守本村的老人、小孩100多人外,全部外出务工。也就是有四分之三的人口外出,而这四分之三每年又以百分之三消失。这个比例让我吃了一惊,如果以此推算,这个村子不出50年即成为空村!   我将这个假定的结论告诉了村主任,村主任倒抽了一口冷气,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看完档案资料,我让村主任陪我到村子走走,并要求到那些空废多年的屋子去看看。
  村主任说:有什么好看的,都长满了草。人养房子,房子养人,房子不住人,三两年就坏了,何况长久无人居住。房子靠人气养着,你看几百年的大宅,只要一直有人住,就不会垮不会坏,而一个新造的房子如果三年没人住,就基本上只能废弃了。我们村子空出好多房屋,这些空屋,家里人都外出了,许多人再不会回来了。空废的房子几乎成了鬼屋,挺疹人的。人去房空的地方都阴气重,没人敢进去,怕撞邪。
  我说:随便看一两处就可以了,大白天的,还怕撞鬼?
  村主任笑了:有你挡煞,我怕啥?你是贵人,神鬼都避!
  闲扯着走近一处建造极庞大的长形大木屋。
  那木屋占地甚大,估计建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也就是民國前后。高大廊柱。雕花木窗,黑瓦翘檐,气慨犹在,却被四周荒草围困,无端地透出苍凉来。
  我说:这么好的大木屋也空废着,好可惜!
  村主任:这屋子属于两兄弟,是祖业,民国时挺兴旺。两兄弟每人一半,够住。
  但是老弟一家人先后外出挖矿,说是挖金矿,最后只有老弟的一个小儿子发了财,在省城买了房和车,其他两个家庭成员有死于金洞,一个吸毒贩毒被枪毙,一个女儿远嫁香港。所以老弟一家人只有一儿一女还活着,但几乎几年回不了一次,回了也不住这屋,住镇上宾馆,这屋没法住了。老兄一家最惨,本来人丁不旺,也就两儿子,没女儿。这两儿子很早就失学,后来和他们爹随叔叔一家去挖金矿,结果父子三人全在一次塌井事故中被活埋,他们的娘受不过打击,在这大屋里一根裤带上吊死啦!连尸体都是村上出钱挖坟埋的。这家子的事太凶煞,这屋被村里人叫鬼屋,白天都没人敢靠近!
  村主任不肯进屋去,只远远地站在一个土堆上抽烟。我走到大屋的台阶上,身后深及半腰的茅草被踏开一条窄缝,很快就合拢无痕。台阶已有多处塌陷,几个花窗也掉在地上。朝屋里望去,大白天也黑魃魃的吓人。忽然想起村主任刚才讲述的这家人惨况,便觉得这大屋阴森森的,让人脊背发凉。逗留片刻,依然拨开茅草,蛇形鼠窜而出,上了大路才松了一口气。
  见村主任眼神诡异,便说:果然难以靠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村中这样空废的屋子约有十几栋,用村主任的话讲,是都成鬼屋了。
  我说,一个小村子,这么多鬼屋,这村子岂不成了鬼村?!
  村主任沉默有顷,答道:只怕不久的将来,这村子真要被废弃了,人都空了。村子还成村子吗?不是鬼村又是啥?依我看,于今也不止咱村,好多村庄都快成空巢了,野兔子比人还多些!
  我在想:若人都消失了,村庄当然便消失了,村庄是人的窝巢,就像蜜蜂或鸟儿的窝巢一样,没有蜜蜂或鸟儿的窝巢还能算窝巢吗?万家烟火,延续的是生活与血脉。观照的是时代的兴衰。冷火秋烟,不只是村落的寂寞,更是生的寂寞了。
  月光和虫声从树梢上漏下来,梵呗一样,落在我的身上。穿过荒芜的田野,我走向红尘深处。回望雾霭中日渐老去的村落,我只能匆匆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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