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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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在2019年4月的某天,学生黄炜琪给我发了封邮件,附上她的一篇小说《双生儿》,然后又在微信里和我约见面,想和我谈谈写作的事情。她是一个有点腼腆的女生,想必约老师见面这个事情,她忐忑了很久。我在校园里见过不少敏感细腻的学生,他们对文字有执着的理想,使他们在热闹的校园看起来有那么一点清高,可每每遇上他们的眼神时,总有让我温暖和安定的光芒。
  炜琪坐在黑色的沙发里,她向我倾诉她的烦恼,她说,为什么我能写的都是这些校园故事,显得又轻又飘。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个困扰,因为目前她所阅读的经典作品,似乎都在告诉她文学作品的标准应该要有大的格局、深刻的思想和与人类共命运的情怀。我和她探讨,文学作品在题材上大有大的磅礴,小有小的生动。写作者往往最开始的时候,都是找自己熟悉的题材写,校园、家庭、青春、成长,等等,只要写得深入、别致和生动,写出一代人的情绪、忧愁和想法,何尝不是好作品呢?
  《北梦》沿袭的是炜琪的风格。场景集中在两个点:校园和家庭。人物的名字一出场,你就知道这是一个与青春和爱相关的故事。作者经营了两个冲突,女儿和母亲的冲突,梦瑶和插班生吴谓的冲突,指向的是同一个目标——梦瑶必须要打败吴谓,获得保送北京高校的资格,从而远离神经质的母亲,追随童年记忆里的父亲而去。但这又不仅仅只是限于一己悲欢的青春故事,作者试图去挖掘拓展文本的意义,于是作者在完整的故事发展框架内,进行了情节的多次反转,把生活的平衡一次又一次打破,既丰富了故事的细节,又展示了作者对真实与想象、追寻与毁灭这些命题的思考。
  这是一年来炜琪想要的写作上的突破,力图让作品“不轻、不飘”。除了细腻深入的心理描写、优美的语言,或许那些性格并不完美的人物形象,让我们重温了每个人成长的某个过程,像是在审视我们自己的成长一样。尽管得到了专业编辑的肯定,炜琪仍然心有不安,她说,怕自己写的和“严肃文学”差距太大。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张爱玲说。
  正因为青春如此地仓皇,所以成长才值得一次又一次被书写。这就是意义。
  时钟上显示晚上十点一刻,梦瑶听到楼梯间熟悉的脚步声,熟练地去加热早已冷却的饭菜。
  饭桌上无声,姜梦瑶看得出母亲很疲惫,但无心过问太多,距离上一次形式化的过问已经很久。那次她的妈妈姜望芙回说:“饭堵不上你的嘴吗?”下一刻母亲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情绪枪口对错了人,只好说:“我听说了,这次排名后退了。”没有起到任何安慰作用,反而把姜梦瑶一耙打进冰窖里。
  梦瑶知道她们之间除了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是成绩退步的事实让唯一的话题变得无路可走。
  这栋都是出租房,房东一早声明隔音很不好。
  “楼上是来了新租户吗?”姜梦瑶问。
  “昨晚碰见,人刚搬进去,也是个学生。”顺着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说,“听说你想去北京的大学?”
  “……嗯。”
  “够能耐的,怎么去法?”看来老师还没有跟妈妈说清楚。
  “现在就差个考试作为最后考察,保送就一个名额。”
  “多大的把握?”一套话下来,妈妈都是刁钻的,嘶嘶吐冷气的,看似冷静的。
  “不出意外就是我。”这几年的比赛也不是白费劲的,名次不是白拿的。
  姜望芙“啪”的一下掷下筷子,抽走凳子背上的风衣,“砰”地关上了门,一系列动作连贯地行云流水。姜梦瑶顿了顿,而后往嘴里大口大口地扒进米饭,鼓胀了两腮。
  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所有人都相信梦瑶可以做到。
  她听着隔壁房间安安静静的,楼上传来咚咚闷响。现在已经很晚了,她把头伸出窗外往上探了探,楼上新搬来那人屋里的白炽灯还亮晃晃的,临近冬天还开着窗,让风大口大口地灌进来。她缩进屋里,关紧窗户并倚在窗前,最近的一封信还没有拆开,信封上的地址永远不变,让人安心。
  “女儿,最近天气转冷,应该是距离下雪的日子不远了,你还好吗?……”结尾例行加了个“我爱你”。爸爸还是那么容易说出深重的一个爱字。她觉得不舒畅,觉得轻率了些,但可以被原谅。明信片上是北京故宫的雪景图,她知道她的父亲兜游过很多地方,包括无数边疆与异国,但他说过不管到哪里,最后他总要回到北京。
  姜梦瑶渴望感知北京的美妙,那里是不是满足并裹挟了爸爸所有的浪漫?那种归属感到底是什么滋味?是什么让他不回来这片南方?
  夜晚的台灯总是亮到后半夜,姜梦瑶不多的睡眠时间里,有人隐隐约约地唱歌谣,有人在梦里抽泣,她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别人。如今还多了楼上的走动声,多声呼应,此起彼伏,亦真亦假。
  今天是新学期开学第一天,三年直上都是这个班级这班同学这群老师。姜梦瑶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后,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一堆移动到梦瑶四周,一人起头,“领导!最新消息,曹营来了个奸人妄图挑战你的霸主地位。”
  梦瑶收拾着桌柜没抬眼,“细细说来。”
  四周同学躁动地一句接一句,“瑶瑶!那个学校你知道吧?”他们吵吵嚷嚷,轮不到她回答,“嘿!傲得不行嘞,我刚看到人了。”“在哪啊他?”“老师办公室呗还哪。”“老张又得了一宝贝,够他乐的!”“北方来的听说,摆明来抢名额来了,比不上我们这里,那个地方竞争多激烈啊!”梦瑶缓缓站起来,“你们聊,我上个厕所。”留下其余人还在兴致奇高地讨论。
  姜梦瑶折转去厕所方向偷偷去了办公室,她扒着门边露出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好巧不巧,与正面对着她的曹贼对上眼神,那贼停顿在她眼睛里只两秒,就把眼神移向老张。
  梦瑶从容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她对于刚才在门边偷鸡摸狗的人毫不知情。“梦瑶!来得正好。”老张今天脸色红润得不日常,精神也拔高了几度,“这是我们班新同学,吴谓!”
  人模人样。“老师有了个得力干将啊!”
  吴谓木然伸出手,“你好,穆桂英,我是吴谓。“老张最喜歡把班级形容成战队,当他在班会上当堂把梦瑶形容成穆桂英,说她镇得住下也拿得住上的时候,梦瑶一口喷出刚巧喝到嘴里的水,吐湿了前桌背后的衣衫。   梦瑶提上手,“还挺猛。”吴谓想抽出手的一刻,梦瑶拽住他,往下威胁般地拉了拉,她堆出一脸笑迎上对手眉头皱起的脸庞,并把眼睛笑得变成两条弯月牙。
  象鼻子里插葱谁不会,姜梦瑶最拿手。
  他们俩还在这较劲的时候,班里已经涌起了拥护穆桂英地位的风潮。梦瑶对待同学自有她的一套,不谄媚也不摆谱,她不是个死板的乖学生。人类习惯扬长避短,稍愚笨者对此往往矫枉过正,呈现的完美假面让人不适。梦瑶那么聪明,懂得露出条尾巴的好处,她所表现的恰到刀刃上的缺憾恰是旁人想要亲近的。所以同学们不自觉地信赖梦瑶,也自主地护着梦瑶。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梦想,他们不会想要阻挠她的脚步,好像她的所有真假,都值得让她登顶去触碰那道彩虹。
  往后几天,这两将都相安无事一派和平。
  全因梦瑶回头一想,认为自己实在幼稚,因为些风言风语便暴露行迹,显得自己不自信。但她可以谅解自己,所有情愫与关于未来的确定,她孤注一掷地都交付给北京。她可以接受自己那日的鲁莽。人對于未知总是怀有恐惧的,吴谓至今还是个未知数。但如今梦瑶只想管好自己。
  她自顾自的想法苗头最终还是被学期第一场模拟考扑灭了,她在门口堵住吴谓。
  这是自那看起来遥远的初次交战后的再一场。
  “你真是来抢保送名额的。”一定要亲口确定。她明晃晃且不设防地站在明处,却任由他在暗处像个摸不着的无底洞,她触碰不到对手的边缘线,却不定时地被吓得张牙舞爪。吴谓从她身旁直走过去,“不够明显吗?”他径直地走了,留下梦瑶在路旁。她转身看吴谓一步步走远,“钻空子,小人!”她朝着那人喊一句,显然他也听到了,但不屑于回应。
  “咔嚓”一声,姜梦瑶扭钥匙进来就迎上母亲侧身,她吓了一跳,她想告诉姜望芙,“你现在样子很怪,又哭又笑,真丑。”梦瑶没说,因为她不知道是母亲怪异还是自己的坏情绪影响了感官。
  姜梦瑶放下书包,走到餐桌旁坐下,今晚五个饭菜齐整整摆在餐桌上。
  “我听说了,”母亲又听说了,“你这次得了第二名。”
  “你也不用太在意,第二有时候是最好的。”真默契,她大部分时刻都能命中自己女儿的痛处,女儿也能心思奇多地想到妈妈的言外之意,就像现在。
  ……
  “第二名的女儿没资格见他。”梦瑶说。姜望芙手中的筷子一时顿住,妈妈的思维还没有那么来得及跳跃到那个遥远的丈夫身上,而被提醒了之后,她陷入沉寂,良久后才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说,“你不需要见他。”梦瑶似乎听到了幽幽荡荡的另一句话——待在我身边。
  她抬眼看,眼前人并没有开口再说话。
  “他不回来,我只能去北京。”梦瑶要再提醒母亲一次。她知道姜望芙一直觉得他会回来,即使他从开始就没想带她们走。妈妈饱含着这一丝流气又安静又发疯,尽力保持体面地活着。所有人都不忍告诉她这个事实,但如今梦瑶受了现实打击,她整颗心都飞到了北方,所以她决心撕破现实的假面。自己的努力是真实且可靠的,而妈妈的努力却是虚幻的无指望的自欺欺人的。
  “他永远不会回来的,妈妈。”她不厌烦地再说一次,更提醒自己一遍。
  多年来,关于他的任何指代都是禁忌,全部人甘愿当鸵鸟。
  如今姜望芙史无前例地被提醒三次,这无能为力的事实。这积埋已久的风暴也就来得更猛更烈。餐桌延至家中处处被破坏得一片狼藉。姜望芙发作时一个劲地撕枕头,撕衣服更像是要把自己撕碎。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再砸碎的,能砸的在以往的发作中已然粉碎,新的用具都换成了碎不了的物件,尖锐的地方也用一层一层的胶纸粘平,这是姜梦瑶看到邻居家的婴儿防撞用的方法。
  姜梦瑶看中机会,猛地从身后抱住抽搐的妈妈,不让她把头直往地面上冲撞。梦瑶手脚并用,反扑着把她按在长沙发上,用嘴咬住绳子,按部就班地捆住姜望芙的手脚。好吵,妈妈很吵,邻居也在骂得吵人。她把手臂搁在妈妈嘴前,妈妈咬住就不喊了,邻居也不骂了。而后她找了块干净抹布,擦下自己的手臂。
  梦瑶收拾好家里,等待着姜望芙睡去。她敞开门以便听到另一间房的声响。躲藏进来的夜晚冷空气让瘫坐在房间一角的姜梦瑶发冷,她在母亲无数的发作过后,一丝一缕地极力想清楚那些过往。美人本身有时候就预示着一种灾难,特别是无知如她母亲般的美人。她遇上不知是代表福还是祸的父亲,一步步走向躁郁,看来也怪不得谁,这是命运的驱使。
  母亲一向是沉默的,是发作的,是表演式的。姜望芙想让梦瑶在自己划定的范围内走得漂亮出彩,梦瑶也便尽力走到她划定的最边缘准备起飞,现在看来像是即将出界了。
  “噔噔蹬”。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学校里出现了新的威胁,而身边也早藏匿着随时准备引爆的炸弹。“冷静。”如果选择是必须要做出的,那也不是这个苦涩难言、筋疲力尽的夜晚。
  “噔噔蹬”,她摸到了身旁一个网球,用力地往天花板掷去,发出“咚”的一声。
  彻底安静了。
  恰逢周五,姜梦瑶要去邮局一趟。北京昨天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冬雪图也像雪片一样朝梦瑶漫天飞来,但她只想看父亲眼中的冬雪。近来不会有他寄来的照片了,信上说他去了东欧,那是比北京更北的远方,梦瑶不知道他到底要追求多么北的地方,但姜望芙曾无数次说,他会在最北地死掉,被风暴袭击,被雪崩砸死,或被狗熊啃食,反正不知道他会怎么死去,但结果在母亲眼中像是注定的。她诅咒起她的丈夫来从不留情面,像是日日盼望这一天到来。
  小时候梦瑶听了爸爸会死就哇哇大哭,姜望芙斥责大骂,“你哭什么!他会一个人死吗。”
  “爸爸会回北京的。”等她长大后她会这样驳斥母亲。姜梦瑶永远相信,她的父亲无论如何总会回到那儿。
  她把热情的朋友们发来的图片仔细挑出几张一齐放进信封里。她想告诉她的爸爸一句,“你的北京下雪了。”
  直到姜梦瑶听闻到关于雪的一切,那心才澎湃起来,暖流越过昨晚起伏的山巅,从发冷的脚底往上通往全身。教室里同学们闹哄哄的,空气也显得闷,但她觉得很温暖,很难得,很不适应。她逃到空阔的操场上,四面八方的冷风朝着姜梦瑶一个中心进发,吹得她眼睛发红得像个可怖的野兔子。她蹲下身来,适应了这样的气温。   她哭得像极了发疯的妈妈。
  “上课了同学。”在拐角处,是吴谓的声音。哭声一下止住了,迅疾地像能控制一样。她深埋进交叉的臂弯里,用眼睛左右摩擦衣服,再静静埋在环臂里。吴谓在旁边静静地等,周遭一片空阔的“呼呼”灌进耳朵和胸腔里。
  “穆将军为什么哭?”
  良久之后,她抬起猩红的眼睛,“因为我打算要和小人死拼到底。”
  吴谓笑了笑,“愿意奉陪。”
  她下决心要做出行动,为了要获得这个最大的安心与温暖。
  “噔噔蹬”的声音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她早早地睡下,在不定时的间奏中,梦里的爸爸像小时候一样抱着自己唱那首《摇啊摇》。她问妈妈在哪里,爸爸说,妈妈和他在一起。
  梦瑶醒来时,那边的联盟就集结了起来。
  吴谓出现在自己家里。梦瑶对他此刻的出现不明所以。在自己想象的明朗结局中,她已经排除了眼前这两人的阻碍。如今他们一齐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在梦瑶看来,自己和他们俩明显的成了两派。
  “太阳都照屁股了才起床。你同学啊不认识吗?”姜望芙此时很正常,但这栋楼的人都能听到她时常的嘶喊,“吴谓多多照顾我们瑶瑶,她听话着呢。学习上多照顾些,邻里楼上楼下的也方便。”直到听见最后一句,姜梦瑶才回过神来,“噔噔蹬”,每晚睡得比她还晚的噪音发起者,是这个对她有威胁的吴谓。
  梦瑶犹如看戏般看眼前人攀谈。等妈妈进了厨房,她才走近来,坐在长沙发上,“你怎么在这?”说出口就觉得问题愚蠢,姜望芙该知道的一个也少不了,她也一定知道吴谓是女儿的竞争者,又在他搬进来的时候见到过。他们俩的目的一致得很。
  “下楼恰好撞见了姜阿姨,她让我进来坐坐,才知道原来是穆桂英的家。”
  ……
  “这次考试祝贺你啊。”姜梦瑶真心地祝贺。冷静过后,她明白眼前这个人不同于姜望芙,姜望芙需要智取巧取,她们之间是一场心理战,而应付他只需要提高自己的实力,即使他本不该钻空子成为自己的竞争者。
  “姜梦瑶。”
  “嗯?”
  “我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其实也算不上是我的目的。”
  “我知道。但你不知道,我的目的很复杂。”
  这个目的包含了很多不具象的东西,可以是梦幻、浪漫、想象与爱,是所有的心之向往。
  “为了这个鬼哭狼嚎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像那天红得要崩出血来。此刻女孩的眼睛,他考究着觉得异常清澈,像个漩涡要把人给吸进去。
  她必要的时候从不示弱,回看着他但不回答,场景怪异得像一场莫名的博弈。
  “你还可以考着去。”他本来想说的是“怎么样姜梦瑶你都可以触及你的目标,你不需要这么难受”。他觉得这双眼睛太吸引人了,越看越恍惚,他不再看她。
  “吴同学你也可以。你不觉得你太过分吗?我十拿九稳的东西,我最开始就一步步夺取的东西,凭什么让你们这些耍小聪明的人给夺走!”她显得咄咄逼人,但是这时候她也一点不想隐藏驳斥的争取的本性。
  “我们这些人,姜同学又知道些什么?”
  耍聰明的是他吗?他不过是自认潇洒地走下去而已。梦瑶没有回答。我不需要理解你的难处苦楚,我不要拿我背后的北京和你意味的北京做比较。她这么想着,觉得无须再聊下去了,接下来就凭各自的本事吧。
  梦瑶隔天到学校,却发现吴谓成了自己的新同桌。她旁边一直空空无人,但有桌子椅子。收起来的作业过多,她申请给老张,他便想了这个法儿。其他同学找梦瑶问问题,直接坐旁桌也方便些。
  她听闻是吴谓自个儿去跟老师申请的,用的什么原因不清楚,反正最终他如愿以偿了。姜梦瑶忍不住往他目的卑鄙里想,得出的解决之道是,不管他再做什么也不置理,让他自己瞎忙活去。平时同桌的日子她抓着问学习上的难题,在这方面她知道自己和他还有些差距。
  后来连着上学回家他也跟着自己一起。吴谓面对质问永远那套回答,“我家就是这条路我没办法,但每次都能碰上也是巧了。”
  每周五姜梦瑶去邮局都让他自己回家,这个希望她不想与任何人分享。而当吴谓终于决意要跟着她一起去,梦瑶动了她的心思——如果吴谓了解了自己这个无人知晓的梦幻,他会否给自己一点施舍?中间已然经过了几场考试,始终追不上他的现实让自己几乎要垮下去。
  她流泪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临近那个梦的时间越来越紧迫,现实却施加着越来越重的无力感。而每每发泄后梦瑶总会感到麻痹。如若没有北京给予的希望,第二名是最轻松安适的位置。这梦是她的最美愿景,同时也像个黑洞一般反噬着自己。
  如今她为了目的什么都要握在手中。
  去的路上梦瑶开门见山地问,“你这次想知道什么?”
  吴谓笑笑,“想知道你想告诉我的那个。”
  ……
  他们俩下课后,走向家的反方向,去到梦瑶无比熟悉的邮箱旁。吴谓看着她从书包最里层拿出一封信朝筒缝里塞了进去,“啪”的一声,沉甸甸的。
  “我其实并没有多少关于爸爸的真实记忆,一切关于他,都是通过他每次寄来的信件那些字句,想象组装起来的爸爸。对了!还有外婆家里极少说到的一些,他们说他是个好人,你想想,抛妻弃子怎么也是好人。反正他是个禁忌,在家里,外婆家,在他女儿我这里,都是。” 姜梦瑶与他说着走着,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
  “姜望芙很爱他,爱得她都发了疯,但只要父亲还在这世上,她也就会好好的,会尽力演出一切如常的样子,尽力在外人面前表现平静。”
  “我也很爱我的爸爸,爱想象中的爸爸。有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很真实,他寄来的信件,我对号入座都让我觉得他就是那样的,与我想象的那人没有区别,浪漫的、神秘的、不知所谓的,不管不顾属于北京的。”
  “可能因为我和姜望芙,我们这一切都太南方了。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吧,反正他就离开了,不回来了。而我们仍然很爱他,我不知疲倦地想象他。”   “我妈妈也爱我,他们都说我的样子很像爸爸。她很想抓牢我,不要我跟他一样乱跑。她不能抓住爸爸,现在她也抓不住我了,她很累,我很累。我不知道我适不适合北方,但我要用我的四年甚至更多时间在那呆上一阵,全身心地感受他。”
  “即使我没有那个名额我也可以去,我一定会去。”
  吴谓永远记得她说起来显得似乎孩子意气的一句,“你知道吗,我最厌恶的书就是《月亮与六便士》,我最讨厌每晚悬在头顶的月亮。”月亮明晃晃,神圣又傲慢地高高在上,它哪会管人间动物因它而发生的无可奈何。
  梦瑶觉得该点到为止,扭转脸看着吴谓,她惨淡地笑了笑,示意她说完了。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该回家了,今晚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吴谓没想过她会这么直白,他随着女孩所说的大片大片的描述,陷进一种她本身既矛盾又艰难的黑洞里。她拉自己的衣袖,这让他猛地跳脱出来。
  “姜梦瑶。”
  “什么?”
  “没什么,叫叫你。”
  今晚姜望芙没有回来,夜晚的冷风从窗口灌进来,梦瑶放下盒饭去把窗关上。
  “姜梦瑶,我一开始搬到楼上,房东就跟我说这屋就一个缺点,隔音不好。你家那些异常我都能听到,很吵,也很诡异,我本来打算重新找个住处。”他从来都不想管顾别人的事,“那日碰巧遇见你妈妈,她看起来很正常,但我因此也更吃惊。并且那次之后我知道原来楼下不仅有发疯的女人,还有对我很不友好的你。”
  “在学校里这样跋扈一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那日你堵我说抢名额的事,我其实无所谓,但我的父母有,他们费尽心思让我从北到南。”他说得很直白。
  吴谓很早以前思考过,如果人生来是一个空杯子,那这么多年能装进自己杯子里的东西实在太少,他以往都自认逍遥,来去无牵挂。如今越了解眼前这个女孩,他越想靠近她满当当的水杯,往自己的空杯子里盛上那溢出来的一些。
  吴谓贪婪地想知道更多——在如此矛盾的她身上,这个名额能代表多少。他打算诚挚赤然地坦白,让他任何的心绪在她眼中,不再别有其他卑鄙的目的。梦瑶拿起盒饭,听了笑得咳咳响。她放下盒饭,撑着头听小人显出真面目。
  “我前些日子经常听到哭声,沉闷的但又不是和你母亲那样生病了的声音。”
  “是你的哭声。”吴谓往沙发后躺,败了的颓势。他对于顺着他们指示的路走下去从没有意见,即使看起来方法卑鄙了些,但他确实没有这个概念,过往他的水杯里空空如也,人生没有多少所谓,但现在他明白眼前这个姑娘,承受了十八年里饱含的太多有所谓,她走不出去。梦瑶也往后躺,他们并排着,无言看着眼前渐黑的夜幕。
  “姜梦瑶,你现在的决定意味着背叛了你妈妈,对吧?那次我听到她病了,隔天你也在操场上哭得像家里死了人。”梦瑶侧身看着他,晶莹的眼睛印着窗外的流光。
  “她不会有事的,爸爸不回来,但他永远会在北方,而她也就会永远在这个家里等着。”
  “而我,我为这个梦做了很多年的准备,描绘了很多未来。”
  但梦瑶,他第一次显得亲切地叫出她的名字,而不是全名或听起来戏谑的将军名号,“这种牺牲或许会比你想象的要大,你要想清楚。”有些东西是虚幻的,她的爱是想象的,但只有身边的所有是真实可触的,为了那个庞大又虚幻的泡沫去牺牲掉现实的一切冷暖,代价会很大。
  “我想清楚了,那个光源很大也很暖。我总觉得不会被打破的,我这样子的想象的爱,是最好的爱,它永远饱含希望,好像那感情真的成了梦想中的那样。至今它确实成了我最好的爱,尚未被打破的爱,由此我心之向往,不由我身。”
  吴谓看着她沉默了很久,他难得真诚地说,“那我会帮你。”
  “我是不是已经攻克下你这个难关了?”她一下子靠近吴谓,他的心脏猛跳了一节拍。“脑子不得劲怎么帮都帮不好。”他别扭地说。父母一周一次的视频电话都对他抱有“威胁性”的厚望,拿下城池的阵势,但和那个女孩说的“攻克下你这个难关”相比,显然是不同的滋味。
  今天的风更大也更萧瑟了些,这无碍于梦瑶快乐地蹦蹦跳跳,她拉着吴谓在大操场上赛跑,他们一起在阴天里冲刺,赛过对方,赛过寒风,也赛过时间。
  姜望芙今晚也没有回来,她即使对姜梦瑶疏于生活上的照看,但整晚不回家的经历还是少有。今晚梦瑶十分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狂喜的情绪,明天说不定能收到父亲寄来的信,学校也提前宣布保送的名额就是姜梦瑶,学校不会罔顾她这几年付出的一切。她打算安心地睡上一觉,等她醒来,再想想明天怎么对付姜望芙。
  她想起和吴谓度过的这个下午。
  “吴谓你去过北京吗?”梦瑶在操场旁的大阶梯上坐下,他强拉着跑了长跑的她站起来,“去过。” 梦瑶抓紧他的手腕,“不公平,怎么没告诉过我?”她像个小孩在讨委屈,吴谓低头看了看她抓紧自己的手,再看向她,“我去过的北京和你的北京,一定是不同的两个。”他不想自己用一些肤浅、平淡的词语去形容这座城市。自了解她后,北京也在他心里发着光,他想那一定不是那个他匆匆经过的城市。
  她感受到眼前这个明明什么都不那么在乎的人看着她的眼神显得宠溺,像在看一个小孩。小孩对自己挚爱宝贝的蛮横、执着、干净的情感确实如同她那多年的感情一样,“到时候自己去感受吧瑤瑶。”
  姜梦瑶不得不承认这种眼神把她给迷住了,妈妈也是用这种眼神偷偷把钱包里父亲的照片拿出来细看、触碰,无数次地。
  “吴谓,你小时候听过《摇啊摇》吗?”她突然问他。
  “唱给我听吧,把词里的外婆改成阿爸就行。”
  吴谓不问原因,缓缓地唱,“摇啊摇,船儿摇到阿爸桥……”
  姜梦瑶看着这个哼着歌的男孩,“阿爸好,阿爸好,阿爸对我……”她亲了下吴谓的脸,转身向前跑去。
  吴谓原地顿了十来秒,后追上梦瑶,牢牢牵住她的手。他去北京的事还不确定,但这一刻在他的心里确定了,确定了姜梦瑶和有她的北京。   两个人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两个人都必须是赢家,“吴谓,我们一起去北京。”
  梦瑶不觉得这个干瘪的房间如往先这么冷了,身子反而还热乎乎的,她就着这种暖和睡着了,嘴角带着对未来美好想象的笑意。楼上难得没有“噔噔”的声响,其实吴谓睡不着,他渴得喉咙走火生烟,但他不想走动发出声响影响楼下那女孩儿。
  南方在凌晨下了一场极小极碎的雪,下雪的时间短暂得就像与宇宙磅礴相比,如蝼蚁般大小的人们。在这场寒天中,人们陷入深眠,姜梦瑶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半梦半醒中她觉得冷,冷得蜷缩成了一个还在母亲肚子里的婴儿状。
  等她在睡眼朦胧中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她跑上楼去拍打吴谓的家门。“噔噔蹬”“噔噔蹬”,这匆匆跑来的声音一下一下地靠近,姜梦瑶听来又觉得越来越悠远绵长,在她面前出现的白色幕布先呈现只一圆点的红,而后再迅速往四周蔓延,染红了漫天的冰雪世界。
  姜望芙如一片玫瑰花瓣一样从高楼坠落,染红了地上仅有的一星半点的雪,经过的一个路人脱下外套盖在了她身上,美人不应该难看地死去。
  万里无云的天空,飞机在其中掀起一场海啸。这个冬天经历过最寒冷的时候就会迎来春天。妈妈一生爱美,她应该在春天里凋谢,但她死于腊月寒冬。她日日地等,等这一天等了好久,等丈夫回来,或等他在一心冒险的旅途里死去,而结果也如同她千万遍的诅咒一样。
  姜望芙留下一封信,“记得我说过的吗,没人拴得住你爸爸?他死的地方不是你梦想的北京,在东欧一个小村庄里。很奇怪,听到这个消息那刻,妈妈松了一口气,我好像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关于你,你很像他,无论如何都会站起来,都要不顾一切地出发,你们太爱冒险,有无穷尽的精力,所以我也爱你也恨你。每次发病后,我在心中和你说过千万遍对不起,更对不起你是我们的女儿。好好生活。没有了我划定的范围,他的女儿一定会飞得很高,很美。”
  姜梦瑶的世界轰然崩塌,她向来强大的意志力噼里啪啦地根根绷断,剩下几根绷紧的弦丝维持着人的运作。如今不论现实还是梦幻都抛下她,如一缕青烟化走,这白茫茫大地也真干净。“你说得对,代价真大啊。”她自谑地对吴谓说了一句。这一天出奇地冷,眼睛也很干,让人流不出泪来。
  吴谓陪着她熬这剩下的寒冬,一日两人三餐。“我下来住,睡客厅。”他知道大部分时候人最终的痊愈需要靠自愈,但不妨碍他总心惊害怕在这过程中,那弦丝最终一刻的断裂,害怕听到那个玻璃杯落地粉碎的声音,他怕万一。
  姜梦瑶很安静。表面上越安静,暗地里的漩涡越涌动。
  即使是保送,她也仍按以前的步骤在生活学习,仿佛一切没变。但她变得不说话,吴谓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搬进姜望芙的房间里,她时常并不在那个房间的梳妆台上做习题,每当这时,他就静静地坐在那个大衣柜与床的间隔地板上。房子很安静,两个人隔着一扇衣柜门并肩坐着,这种时刻变得怪异且日常。
  时钟上是下午五点,“出来吧好吗,该吃饭了。”他轻声说,同时缓缓打开衣柜的拉滑门。人的衣柜有使用者惯来的气息,她安静地抱膝坐在那里,抱着一沓旧信件。
  在这之前,她在柜子里闻着熟悉的味道,流不出泪来。这一天她终于抽出神来,极力想探寻三人落得如此境地的根源——她从未全然明白的,父亲执着追寻的到底是什么?妈妈的爱到底是怎样绝望的爱?而自己那想象的,现在已然被打破的情感又是怎样萌芽生长的?但大部分时间她的脑子都是空荡荡的,想不出些什么。最后能感知到的,只是如流水一般的时间流动。后来她什么也不去想了。自己、气味、信件,在这个封闭且黑暗寂静的空间里竟意外地和谐。
  回顾不了过往也想象不到未来,那永远这么待下去也很好。
  她听到了人声。从打开的衣柜门迎进来的光十分刺眼。她适应后,迟缓地仰头,呆呆地望着门前这个人,不是爸或妈。
  “吃饭吧,好吗?”他声音很轻,重复说了一遍。她点点头。
  “还有半个学期。”饭桌上她终于开口,是许久以来的第一句话。
  吴谓被吓到了,转而急忙说,“对。”停了一会儿,他终于问出口,“继续走下去吗?”
  梦瑶点点头,“带着妈妈一起去。”
  她在今天终于想清楚的是,她的妈妈一生不敢涉足那个地方的原因。这中间的结界不仅有爱里的尊严,还有害怕。害怕自己放下尊嚴去到北地,那人却还要远走高飞,那样的永无指望,她的妈妈不敢去试探。在得知自己丈夫死去的那一刻却可以了,他终于不会离开了,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北京,自己可以安心待在他的身旁。
  “你回去吧吴谓。上午的电话我听到了。”他本以为她那时还在睡觉,这房子也确实隔音不好。“名额没有了,留在这里没有多大意义,虽然这里竞争小。”但还有姜梦瑶这个麻烦。他父母已经知道这边的情况,犹如他们那年轻易地把吴谓孤身一个“发配”到南方一样,强硬的命令已经下达,他们不会容许自己儿子陷入这样复杂的局面之中,何况是在他们掌控不到的南地范围里。
  “我没有打算走。”他对父母也是这样回答。
  “这样对我和你没有好处。”梦瑶很冷静地说。特别是对他,他在备考之余照顾自己一个是绰绰有余,如今却加上了她这个别人眼中的负担。
  “往前看吧,我们都往前看。不是说好了吗?”
  吴谓听到她说出这句话,稍微放下那个“万一”的担心,梦瑶总会向前看的。而说好了他们一起去北京,如今他却还未企及目标。
  两人沉默了很久。
  “你一个人可以吗?”他问出口后,希望她回答不可以,又希望她说可以。
  “总要面对的。”
  他走了,因为她说总会在最高处相见,在明年这个时候。
  春天万物复苏,冰雪消融。她一如既往地去学校,再回到空荡荡的家,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蹲坐在柜子里发呆……盛夏阳光灿烂,气流蒸腾。四周的气氛都很紧张,她也试图参与并感受这种氛围,和其他人一起紧张,一起向前冲,这样她也就没时间往回看。   高考最后一科是英语,她安静地待在家里,安静地望着时钟。指针准时抵达下午五点的时候,高考结束了。她发愣了许久,回过神来也犹觉恍惚,她起身去给自己做今天的第一餐饭。
  每个人结束青春的时刻不同,这种时刻通常都是未来的日子中,在回顾往昔的时候被自我定义的。姜梦瑶此刻不会意识到青春的终结,她只在发愣之后突然觉得,该给自己做顿饭了。
  梦瑶在某一个夏天终于站在了北京大地上,这里和她曾无数次的想象对比,不同却也相似。她要熬过好多个不同于南方的,四季分明的时节。她初在这座城市经历的,是夏天更彻底的蓝、秋天漫天的黄与正值如今的、冬天更凛冽的白。
  到了那最冷的一天,北京的风吹得刺骨,她从早晨就一直站在父母跟前,出神地望着他们俩的黑白照极相近地镶在一块碑上。出生的日子不同而死期却在同一天,这样的感觉难言,有些和谐,有些奇怪。其实时间也流走得让人捉摸不透,在她印象里死亡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但却只过了一年。天太冷了,她看了太久,眼睛很干,流不出泪来。
  这一年冬天,北京的风仍旧呼啸刺骨。今天似乎格外地冷,跟上一年那个冬天一样。伴着肆意飘落的雪片,漫天雪白。梦瑶两手往口袋的更深处探去。
  “梦瑶好,梦瑶好,我对瑶瑶嘻嘻笑。”歌谣只反复唱这一句,远远地飘来。
  梦瑶转身,那个已经许久未见的男孩正“镶嵌”在远处的一片白茫茫中。他大声地唱歌谣,他急速向她奔来。
  男孩抱着一束玫瑰,在她眼里这只是一点红,但却红得不寻常,与天地的雪白相映衬,犹如带来的火种。她伴着这渐趋渐近的声音,再回头蹲下来平视那块墓碑。
  “吴谓给你们送花来了,很红很暖的花。”夢瑶微笑着说,冻得发红的手拨开墓上厚厚的雪。
  凛冽的风,终于一波一波地渐趋平静下来。
  她恍然明白,青春已然逝去,而无尽的未知正向她奔来。
  她看向那个男孩,使劲地向他挥手。
  “我在这里!”她想喊,却喊不出声,张口就觉得鼻子很酸。
  姜梦瑶明白他会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的坐标。
  风,终于停了下来……
  在这苍白且辽阔的天地间,好像只能听到那缓缓重复的歌谣、止不住的阵阵抽泣声和有人踏雪奔来的沙沙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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