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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隋唐遗址城墙北面的荒野后面,藏着外婆的几块菜地。绿麻秆一样瘦瘦长长、飘荡在风里伶仃的长豆角,胖得裂开黑嘴大笑着的红豆,绿袍子下黄澄澄长胡须的甜玉米,挤得鼓囊囊由绿转黄的绿豆豆荚,整齐列队节节高芝麻的深黄色海浪,胖墩墩挂在茎叶间的红番茄和紫茄子,含羞带怯藏在架子下带刺的绿丝瓜……还有我最爱的,睡在黄土地下结实的紫红色蜜薯。
八月的尾巴,艳阳满天的夏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婆的菜地。它们不是挨着的,而是东开一块,西垦一方,和其他人家的菜地见缝插针地间隔分布着。
外公拧下几个青红的圆番茄,用水随意冲洗后,递给我,说:“尝尝,这可是纯天然的。”我凑近口鼻,闻到草木青涩的芬芳,带着太阳暖融融的余温和外公掌心的温度。一口咬下,我听到薄薄的果皮爆裂的脆响,尝到飞溅的酸酸甜甜的果汁充盈口腔,鲜嫩多汁的果肉似乎直接化开了,在我察觉到之前偷偷滑进食管,只留下清甜的余味。
外婆一边拔起红薯秧多余的根莖,开始薅那些最嫩的叶子,一边说:“红薯叶下锅,过油,浇上蒜末,香哩!”那些嫩叶还是鲜艳的翠绿色,只有接近根部是逐渐深沉的墨绿,渗出紫色的经络,像青年人跳动的血管,强壮且生机勃勃。
“等降了霜后,红薯才会拔个头。”穿着红裙子的外婆在庄稼的绿海里起起伏伏,她背着头,嗓门洪亮地冲我喊道,“等你来刨红薯啊!”不远处,一群黑白色喜鹊在田垄间蹦跳啄食。
国庆节假期的第四天,我如约而至,扛着外婆交付给我的三齿钉耙,颇有些壮士赴战场的激昂。前一天刚下过雨,雨水把天空洗刷得瓦蓝瓦蓝,凉丝丝的湿意钻进浅层的黄土,黑壳的西瓜虫钻来钻去,还有背心一条红线的长脚蜈蚣,露水挂在绿油油的、圆圆的叶的牙尖,摇摇欲坠。
外婆今天依然打扮得漂漂亮亮,腰带系成整齐的蝴蝶结,收住了黑色裙摆间的细褶,水钻胸针反着日光一闪一闪。我脱下皮鞋小心地装进塑料袋,挂在树枝上,换好干农活的运动鞋,又在鞋子外套好塑料袋,这才扛起三齿钉耙。外婆指挥我拔起一颗红薯秧:“嗯,这棵有四个呢!”她双目雷霆一扫根茎长势,便如名侦探一般敏锐发现了决定性线索,对农作物的生长情况胸有成竹。
“呸!呸!”外婆朝左右手掌心各啐一口唾沫,双手错开,握紧钉耙,高高举起,利落下挥,砍在根茎前方的土地上,土花四溅,硬实的黄土地被刨开一个窟窿,虫子们四散奔逃。只见五六下,圆滚滚的紫红色脑袋露出了土层,犹抱琵琶半遮面,还不知道是大是小。
“看我的!”外婆继续施力,沉重的三齿钉耙在她手里舞得虎虎生风,灵活得仿佛她的第三条手臂。不多时,四个圆胖的紫红薯便从黄土里滚了出来。
我冲上去拾起这四个紫红薯,捧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泥土的湿意勾得我心痒痒,“我来,我来!”我直勾勾地盯着外婆手里的三齿钉耙,跃跃欲试地说。
“你来!往前刨,刨的时候让钉耙落在红薯秧前面一点儿,可不敢挖住红薯。”外婆大方地把强大的秘密武器交给我,小心叮嘱。
“好的。”我心里暗忖,这有何难,我看都看明白了。但下一秒,我用行动完美阐释了什么叫作“一看就会,一做就废”。钉耙沉重地抵抗向上的力,把手臂连同我整个人往土地里拉扯,明明是往前挥,怎么就正好落在根部中央了?“噗——”一声闷响,钉耙被困住了,我使出拔河的力气憋着气向后坐,咬紧牙关拉扯,“噗”的一声,钉耙如愿而出,中间的铁齿挂着一只被洞穿的圆胖的“尸体”,伴随外公心痛地呻吟:“啊,我的红薯。”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我再来一局。”
“啊,断了!”“噗——”“又断了!”接二连三,外婆地里的三四棵红薯都被我刨成了缺胳膊断腿的残兵败将。
外公已经淡定地离开,去开垦收过芝麻后待犁的耕地,准备种菜籽了。离开前,他对我说:“明年四五月份,来看油菜花吧!”
外婆在一旁乐呵呵地、悠闲地用微信录视频,拍下我狼狈且傻乎乎的样子发给我的妈妈。
我终于成功地让一个紫红薯毫发无伤地露出脑袋,再也忍不住欣喜,扔下钉耙,扑向宝贝,也不在乎泥土染脏指甲,再不怕奔逃的小虫,用手小心翼翼地扒拉开四周松散的土壤,抱住红薯滚圆的腰身,慢慢地、轻轻地施力。“哗啦啦”,只见土壤分崩离析,放开了对紫红薯的束缚,毫发无伤的大紫红薯老实地躺在我的手上。
我呆住了。“看,这紫红薯大不大!比手还大!”外婆惊喜又心满意足地赞叹欢呼,边录视频边向家人展示,语气里满是难掩的自豪。
外婆和外公自退休后便闲得发慌,半路出家自学种地,也有种下不发芽的时候,发芽不长果的时候,果不长大的时候……天不亮他们就往地里赶,太阳当头还在地里忙活,每一寸土地,每一棵幼苗都如数家珍,仿佛自己的孩子:何时生病,何时生长,何时成才,自己哪里照顾不周,娓娓道来。终于,有了满园硕果的丰收景象。
太阳钻出云层,从湛蓝的碧空射出一道道光束,旋转着洒向一望无际的黄土,那是芝麻收割后,刚开垦出的新田垄,撒播了菜籽的笔直的水平线,千百条紧紧挨着,蔓延向绿树成荫的山峦与树影。一排喜鹊惊起,像一串黑白色音符,在雨水洗涤过的、湛蓝的晴朗天际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