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条宽阔的大河：野性，暴戾。
　　坐在野草弥漫的高岸，心情和河水一样躁动不安。落日静止在西边某个山顶，如大到无以复加的蛋黄。河里落了许多胭脂一样的云彩，将原本深黑的大河染成说不清的颜色。这条河不知从哪里来，它穿过无数阻隔和岁月。一些山一些村庄和城廓，零乱在它的两岸，野花一样随某个时段更换不同的形色。它仿佛没有生、没有死，也没有休止。
　　它只是一条河，但又不仅仅只是一条河。
　　一座城市能听见它的涛声。一个村庄能听见它的涛声。甚至月亮、蟋蟀和婴儿能听见它的涛声。万物能听见它的涛声。它是一条长到没有穷尽的蟒，穿行在大地上，却始终看不见头和尾。是的，你永远只能看见它快速滑动的身子。它给人和大地留下惊骇的影像。有人说它奔流了一百万年。有人说它只流动了五千年。但这似乎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团。
　　老人在一片高高突起的河岸趺坐如石。他猜了一辈子，终于也没能得出结论。
　　夕光里的老人，有一张刀砍斧削的奇怪的脸，那上面的沟壑仿佛流动着水声和小鱼的跳跃声。但他是一个极端沉默的人。他身上的黑布褂和身边的石头一个颜色，他坐在岩石中，仿佛和那些石头原本就长在一起。许多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就是这些岩石中的一块。
　　他感到了这条河流的孤独和暴躁，正如他的内心。他每天都在岸边坐一坐，一个人，仿佛永远只有一个人。真的只有一个人。寂寞像水雾一样弥漫着他的世界。而河的对岸，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他很少过河到对岸去，他与那个城市格格不入。在他的身后，是一片简陋的柴屋。那是他的栖身之所。竹门半开着。似乎也从没关过。通过竹门，他释放一生的寂寞。许多时候，他的心比这条河还要暴躁。偶尔，他会关上那门，隔断对岸射过来的灯光和一河恼人的涛声。
　　此刻，他坐在河岸上，忽然想起，自己和这条河一样，只是在同自己战斗，于这世界毫无意义。他叹了一口气，从岩石中缓缓站起，白头发被河风吹得纷乱。
　　转身，走向满屋寂寞。驼背上布满蒿草的碎屑。夕阳暗了一暗，然后将大河、柴屋和老人的背影笼罩，再涂成灰黑颜色。灰黑的世界，有灯影斜照，却远。
　　二
　　河对岸的钟楼响了两下，钟声穿过半座城和一条河流，梦一样落入老人的耳膜。已是凌晨二点了。他的睡眠很浅，和这世上所有老人一样。

　　河水低喃，在枕畔萦回。半睡半醒之间，他做了一个梦，但又不像是梦。仿佛是许多年前的事，模糊又清晰———他还是壮年人，有一身的力气。但他的背驼得厉害，他是一个弃儿。他的母亲是流浪乞丐，生了一个驼背，便弃在荒村。村子里的渔人捡到他，养到五岁，同样把他丢弃在河对岸的闹市。
　　他靠垃圾筒里的食物把自己养大。他每天睡在桥洞和街巷的垃圾场，在饥饿和病疼中熬过许多酷暑和严寒。被人打过、骂过、驱赶过，给大的乞丐当过偷儿，被鸡奸过。一个无助的孤单的小乞丐，吃尽了这尘世上所有的苦，他的心里充满怨恨。他对繁华喧嚣的都市有着本能的恐惧。
　　终于有一天，他逃离了，渡河来到这片不毛之地，搭了这小屋，独自生活，靠开荒、捕鱼、捞河里的漂浮物度日。
　　几十年了，他从河里捞起过多少死尸。这条河流每年都会从上游漂下许多尸体，被水泡得发胀变形。他们都无名无姓。
　　他驾着小木排将那些无名尸身捞起，用心安葬在茅屋不远的一片高埠荒地，怀着一份悲悯和敬畏。下坑时，无论死者老少，他都会虔诚地叩一个头，再背了尸身到坑里去掩埋。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做这些事。
　　他活得很孤独。每天和石头、野花、虫子讲话，和这条大河讲话。他怕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哑巴，因此，总是在自言自语。外面的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他只是这河岸、这世界里一块沉默的石头。
　　那时他还是壮年，有一身力气。
　　一个露水很重的早晨，他从茅屋里出来，准备驾着那只小木船去打鱼。
　　穿过岸上大片野草地和乱石，他的头上、身上、脚上，都被浓重的露水打湿。好浓重的露水呵，铺天盖地的露水，空气中充满水汽和草木的香气，还有大河吹来的鱼腥味。河面上弥漫着一层薄雾，梦幻一样。对岸的城市笼在水汽中，轮廓模糊，显得虚无飘渺。
　　他下了河，解了缆，用竹篙朝岸石一点，木排便荡向雾气弥漫的江心。
　　然后撒网。
　　他的驼背和渔网形成两个动态的弧形。
　　渔网无声地落入雾中，再沉入水里，这一刻，他满心期待。
　　他脚下的小木排，是用河里打捞起来的浮木用心拼接起来的。木排结实耐用，每年只需要更换两次绳缆即可。这木排是他赖以在大河上生存的唯一工具和家当。每年洪水爆发时，他都要把木排拆散了，一根根扛上岸去。洪水退去，他又用粗大的绳缆将浮木一根根拴扣牢实，固定在河边一片巍然巨石下。他把木排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没有了木排，他几乎很难生存。
　　木排和老人浮在雾气渐散的江心。
　　手里的长篙，从木排的缝隙直直地插入深不见底的水浪中。
　　将渔网从河里拽起来，有几条尖嘴的白鱼和说不出名字的大黑鱼在网上挣扎。老人满心欢喜。
　　不管有没有鱼，老人每天只下一网。这条大河虽然有取之不尽的鱼，但他只求生存之需，决不多取。他对这条河充满敬畏，他知道，多取不祥。
　　他的驼背与木排几乎成平行线，他像一个“7”字牢牢钉在木排上。网上的鱼被收贮到一个破旧的竹篓里去。
　　网子被仔细地折叠起来。
　　起篙。扳桡。用力撑回岸边。
　　雾中的露水淅淅沥沥似小雨。江和岸，影像模糊。晨光很吃力地穿透山岭和浓雾，偶尔露一下真容。 　　忽然，木排的前沿“哐当”一声，似乎碰到了什么。老人停下手中长桡。朦胧水雾中，发现有一个大木盆被碰得在水中打圈圈。
　　老人用带钩的长竿将木盆钩到自己身边，一声响亮的婴啼从木盆里响起！老人吃了一惊，忙将大木盆从水中捞出，盆里有一个被花布片裹着的婴儿，婴儿似乎被刚才的碰撞惊醒，发出极响亮的哭声。水雾中的老人有点儿不知所措，很快，他明白这是一个弃婴，被狠心的父母用一只木盆装着扔在了大江里！他不知道盆里的婴儿在江上漂流了多远多久，是不是还可以活下去。
　　一双老手颤抖着将破布片轻轻打开。
　　露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的身体。
　　婴儿已经住了哭声，在老人怀里安安静静地吮着自己的手指，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又丑陋的老男人。
　　老人的心里忽然痛了一下，浑浊的泪落到女婴的小脸上。
　　很快，他脱下已经破了许多洞的青布衣，将女婴包裹起来，放回木盆。
　　木排上奋力划动长桡的老人，赤裸着瘦骨伶仃的上身，腰部以上仿佛被折断了一样，与下半截身体构成90°的直角。晨曦照着他，那影像很温暖，也很奇异。
　　三
　　他将这个被遗弃的女婴取名露水。
　　因为是在那个露水很浓重的早晨被捡回来的。
　　四
　　驼背老人怀抱着婴儿，第一次走向几里外的小村。
　　他再一次成为乞丐，为女婴讨取奶水。
　　一天又一天。
　　每天穿过那条逼仄的村路，叩开留守女人们的木门。请她们喂一口奶水，或半碗米汤。那些善良的女人从来没有拒绝过。
　　他总是会对那些女人们说：我的女儿，叫露水。
　　喂奶时，他会蹲得远远的，一颗花白的头低垂着，口里不停地道着谢。等喂饱了，他会抱着女婴向妇人深深鞠一躬，原本驼着的背在鞠躬时，头几乎碰到地面上去。那样子滑稽又可怜。
　　靠讨奶水不能喂饱露水，露水常常饿得大哭，身体一天天瘦下去。老人慌了神，就用在河里捕的鱼熬成汤汁，再熬些米汤和青菜汁，很笨拙地喂她。
　　却也怪，自从喂鱼汤菜汁开始，露水的小脸一天天红润起来。粉嘟嘟的身体，苹果似的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憨憨的可爱。老人每天用讨来的一块长布兜将小露水背在自己背上，开荒，打鱼，听背上咿咿呀呀的声音，心里充满快乐。
　　露水在老人的驼背上吊着，经常会拉一泡尿下来，老人背上一热，就笑：露水，你又给爸爸喝烧酒呢。
　　然后坐在地里，解开布条里的女婴，将尿湿的布片晾在干净的石头上。他轻轻拍着小屁屁，望了那双水晶样清澈的小眼睛，咧开嘴笑。有时候，会笑出几滴眼泪。
　　自从捡回露水，他就没有再安心睡过一个囫囵觉，每晚起床给露水喂一回米汤或鱼汤，还要换尿片屎片。隔河的都市，熄了灯火，他却醒着，醒在小露水甜甜的梦里。
　　小屋外的大河夹裹着惊涛骇浪不舍昼夜地向远方疾奔。他有时会在露水睡熟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坐在繁星闪烁的河岸，想：这条河真的很奇特，与自己有缘，它赐予了自己一切，还送来了一个小生命，让他的生活不再寂寞。这是充满灵性的大河对自己的怜悯啊。
　　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到对岸灯火闪烁的都市，会有一种不安来自内心深处。如果露水长大了，她会不会离开自己的小屋，到近在咫尺的都市里去讨生活呢？这么想的时候，老人会很烦恼。不过，现在露水还太小，也不知自己能否将她养大，如果能够养大，也就完成了任务，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露水就在老人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
　　先是发现她长出了门牙，半粒米那么大。
　　后来又发现她口里发出“巴巴”的单音节。老人欢喜得流了泪。
　　再后来，又发现她能够在床上像小乌龟一样的翻转身子，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老人会为每一次新发现，激动许久。他将驼背拼命向上挺起，他感到全身都有了力量。
　　他更勤奋地开垦菜土和打鱼。他要为露水长大做好准备，他第一次想起要攒钱。
　　为了露水，他不得不每个礼拜去村子里的小集市摆摊，卖掉打来的鱼、种出的菜。每次，他在背上兜着越来越重的露水，两手提着竹筐，一边是鱼，一边是菜。他的驼背原本越来越驼，加上背着露水，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大海龟。在市集上出现的时候，他和露水总会遭到很多人的围观，尤其一些不懂事的孩子。
　　但他一点儿也不恼，卖完鱼和菜，会哼着一支很奇怪的歌，让露水在背上甜睡，然后买了奶粉和一些日用品回到河岸的小屋。
　　五
　　露水长到四五岁时，有人找到小屋，要领养孩子。
　　老人一口回绝，刀砍斧削的脸和拱起的背，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发怒的刺猬。
　　有人半夜来偷露水。木门被割开一个洞，在漆黑一团的屋内晃了一下手电，结果被驼背老人发现，用一张渔网将窃贼捉住。天亮起来一看，网却空了。
　　老人不放心了，整日忧心忡忡，整日将能走能跑的露水拴在自己裤腰上，只怕转眼不见了她。
　　小露水乖巧，天天围着驼背的养父嬉闹，唱歌给他听。小露水的歌，都是驼背养父教的，如“雄鸡公尾巴拖呀拖，三岁伢伢会唱歌”之类。
　　但小露水没有伴儿，有时很孤单。她会蹲在屋边的草地上看蚂蚁打架，有时也会和小鸟说一会儿话。
　　驼背养父经常带着她到木排上打鱼，起网的时候，她会帮着捉鱼，累了，就躲在木排上，一边和养父说话，一边看天上的云或水里漂着的木头、水草。
　　有一次上游漂来一具浮尸，老人怕露水害怕，就把露水的眼睛用一小块布蒙住，然后捞起尸首，负了上岸埋了。
　　露水后来问：“爸爸，河里怎么老有死尸呀，他们都是谁呀？”养父说：“露水，这些人爸都不认得，他们都是可怜人。将他们埋了，他们的魂魄就安妥了呢。”露水又问：“魂魄是啥呀？”养父想了一会儿，说：“爸也不知道魂魄是啥呀。爸把他们埋了，他们就不会随水漂泊了，他们的魂魄都附在尸身上的，在河里飘得很辛苦，没有地方停下休息呢，埋了，就能休息了。好像我们累了，就要睡觉一样的。” 　　露水不明白爸为啥老让他们去睡觉，但露水懂得累了就要睡的道理。
　　露水经常一个人跑到那片长满艾蒿的高坡上去，看看那些睡在土里的人。
　　因为睡在土里，所以露水看不见他们，但露水认为，他们都知道露水来看他们了。土里睡了很多人，露水经常看见养父从河里把他们捞起来，然后就埋到这块高高的土坡上。露水每次都会在这里唱一会儿歌或者说一会儿话，她觉得睡在土里的人都能听见，所以，她总是很用心地唱歌。
　　后来，养父发现露水老往高坡跑，就很担心，便在上坡的一条小路上织了一个竹篱笆，拦住露水。
　　露水为此好几天都不理养父。
　　养父便做了鱼煮面条，哄露水开心。
　　六
　　又是一个露水很重的早晨。
　　驼背老人吃力地推开木门，一股浓雾扑进屋子。他扛起长篙，步履踉跄地走下河岸，两条裤管湿透了。一阵寒意袭上来，已经是初冬了。
　　明天，露水就应该放假回家了。他要打几条鱼，做几顿好吃的，慰劳自己的闺女。
　　露水读初中三年级，都成半大姑娘了。
　　露水一个月回家一次，带些菜、米和零用钱回学校。
　　每次回家，丫头都帮养父种菜、打鱼，特别懂事。
　　老人快70岁了，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他担心看不到露水结婚生子了。当年捡回露水时，还有一身的力气，现在扳桡撒网都已经很吃力了。
　　他将木排撑离河岸，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头几乎贴到脚面上去，背弯得不能再弯了。
　　他几乎使尽了所有的力气。
　　木排划到河面，水很清澈，天空也很清澈，老人的身影映到水里，也反映到天上。他觉得，自己与这条河几十年的缘分只怕要尽了。他的白发像一片浪花，仿佛随时都会在江面上消逝。
　　网子撒不动了，只能拖放，放长一点儿，远一点儿。
　　他坐在排上歇息。
　　他坐在水晶一样的秋空和秋水中间歇息。
　　一切都透明，一切都虚空。
　　老人和木排，只是这虚空的透明里一粒浮尘。
　　无穷尽的透明。无穷尽的清澈的流水。无穷尽的天地永恒。
　　一条河，隔开一个都市与一片野性的土地。河成为分界，成为鸿沟。但也许不是河的问题，河只是河，只是一条透明的痕印，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是人的心，有了分界，有了阻隔。河有时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有时却只是一种象征。
　　木排上垂着头的老人，像一个问号。
　　天上的太阳，晶亮、温暖。好辽阔好寂静的人间城郭呵！
　　七
　　从河中取获的几尾小鱼，还挂在小屋的板壁上。
　　一直挂了一个星期。
　　老人也在破旧的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露水没有回来。早该回的露水杳无音讯。
　　老人担心了，伤心了，最后崩溃了，在床上一卧不起。
　　恍惚中，他听到露水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喊着爸爸救她，他吓出一身冷汗。
　　醒来，睁开双眼，在昏黄的灯影里，见板壁上静静挂着那几尾小鱼，他开始摸索着爬起床，他要把鱼剖洗，煎好，等着他的露水回家。
　　可是外面的天却很黑，似乎是半夜了。他听见隔岸的钟楼很沉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
　　他无力地瘫坐在泥土垒起的小灶边，叹了一声长气。
　　这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他的意识有些模糊。
　　河岸上的小屋，岩石，树，以及周围的一切事物，都长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寂无声息。
　　只有大河醒着，如一条不见首尾的长蟒，急速滑行在深不见底的黑夜，诡秘而暴躁。
　　八
　　冰冻散尽，大河暴怒了。
　　浑黄的浪涛在天幕下疯狂奔突、冲撞、追逐，巨石一样砸向河岸。村庄、城郭、万物战栗了。狂暴的洪水，撕碎、摧毁着一切，吞吐着一切。
　　老人坐在高高的岩岸上，像一块风化的黑石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活气。
　　他的木排被滔天的洪水抛上半空，再重重地砸向江面。那些粗大的原木，在浪涛里四散开来，像筷子一样卷进巨大的漩涡里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他的眼窝深陷，如两个黑洞，浑浊的泪水流了出来。
　　他明白大河的决绝，缘分已尽，从此他只能留在这岸上，不可能撒网打鱼了。
　　他也明白，和露水的父女缘分已尽了。三年，露水再没有回过为她遮风挡雨的小屋。她似乎毫无理由也毫无征兆地与驼背的养父决绝了。
　　为此，他伤心了三年。他有一丝丝怨恨，也有一丝丝愧疚，更多的是担心。三年前露水读初三，只有15岁。
　　从河里捡回的木盆和襁褓还在。他为露水留着、守着。留着、守着一个念想。
　　他的耳里常常会听见露水小时候奶声奶气的歌声和摔倒在地时的哭声。他知道那是幻听。今年露水18岁，成人了。可如今露水在哪里呢？听不见露水，看不见露水，他昏昏沉沉地过着日子，有时几天都想不起要吃饭，但每天他都会走出快要倒了的小屋，坐在河岸上等着露水回来。
　　早晨或者黄昏，他都坐在屋边不远的岩岸，把自己坐成一块石头。但每天都会失望地回到小屋，他知道，正如与脚下这条大河的缘分一样，和露水的父女缘已经尽了。
　　岩岸上的老人，望着滚滚波涛，想，不如也让洪水把自己卷走了吧，或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自己的尸身也会被某个慈悲的人捞上岸埋了。埋了，魂魄就安妥了。
　　九
　　卖欢的女人裸胸露背穿行在红尘影里。
　　她每天被灌得烂醉如泥。
　　在狭小肮脏的一张小床上，她接了数不清的恩客。
　　她没有名字，很年轻，眼睛很迷人。她的客人都是冲她的年轻美貌来的。
　　小床的墙上，挂着一张很奇怪的照片，那是一个极其丑陋的驼背老男人与一个小女孩儿的合影。他们的身后是一片破旧的小茅屋。 　　照片已经发黄了，很小，贴在白色的墙壁，仿佛一坨苍蝇屎。
　　来寻欢的各色男人都不会关心这张照片。有一两个好奇的，问她：“这是谁和谁呀？这么丑，这么穷？”女人就会无端地发脾气，并且粗暴地将他们赶出出租屋，将钱和浓痰砸到他们的脸上。
　　有时候，她会去沿江大道的河岸上默然站个把钟头，大而无神的眼睛一直凝望河对岸某处。然后转身回到黑暗狭小的出租屋，继续她的皮肉生涯。
　　她开始恨这座被欲望胀得发痛的城市，也恨自己。她觉得自己原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世界上，应该淹死在河里或冻死在茅草屋里。老天为什么要让自己活下来遭受人世上的种种屈辱呢？有时候，她能梦见那间小屋，梦见木排和大河，还有很多人睡在土里的那片高坡。但独独没有梦见过驼背的养父。她欠着他几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情。
　　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流泪，满心愧悔。她明白当年的决然消失，或许正是那种爱太过沉重，让自己不堪重荷。如今，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世上最不可饶恕的罪人，是忘恩负义的杂种。她用堕落作践自己，报复自己，也作践和报复这个不公道的世界。只有这样，她才能在灯红酒绿中麻醉和遗忘。
　　她和形形色色的失足女一样成了这个繁华都市的阴暗面，而河对岸驼背的孤独老人又成为她心上的伤口。永远的伤口。
　　河的两岸距离很近，但一条河却隔开了两个世界。她活在世界的这头，他活在世界的那头。
　　歪斜的小屋，半倒的木门。
　　老人颤颤巍巍，拄了拐杖从木门里出来。他的双眼已几乎看不见光亮。他的身子只有拐杖的一半那么高了，背比头高出许多，脊骨耸起，如锐利的刀锋。
　　他听见了露水落在地上的细微的声响。他听见了一种陌生的轻轻的却似乎熟悉的脚步声。那声音停在小屋东侧靠窗的位置，有半顿饭的工夫。但那个声音最后却匆匆如逃遁般消失了。匆匆的脚步声更让他分辨出那种久违的熟悉。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想喊却喊不出，如梦魇。
　　老人一步步挪到小屋东侧的窗下。
　　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忽然响起。
　　吃惊的老人，呆立了片刻。
　　他的双眼努力睁得很大，循声望去，却一片模糊。当他吃力地蹲下身子时，却跌坐在了布满晨露的草地上。婴儿的啼哭让他心神大乱，他用手朝哭声摸索过去。他触到了软软的一团。那是一个很大的襁褓，红色的，在绿草地上分外触目。但他看不见。
　　似乎摸到了婴儿的小脸，他的手便停住了，那脸有一种粉嫩细滑的质感。当他的手指触到小脸时，立刻听不到那响亮的啼哭声。婴儿似乎因为这轻轻的触摸得到了抚慰，安静了。
　　一张粉红的婴儿的小脸。
　　一张枯枝一样的瘦弱的老手。
　　定格在露水满天的某个早晨的某个时段。
　　老人的心里充满了疑问，也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心事，他费力将包裹着的婴儿抱在怀里，老泪双流。
　　他似乎明白这是谁的孩子，他的心里忽然生出很大的怨恨。老人脸朝苍天，喊：“可怜的孩子，让我交给谁去养活呢？不想养为什么要生下来，不该让孩子生下来呀，老天爷，造孽呀……”婴儿却在怀中“咿咿呀呀”地呢喃着，似乎在回应老人的哭喊。
　　老人在轻抚婴儿时，忽然触碰到硬物，把手伸进襁褓里去，他摸到几沓钞票，似乎还有一张字条。
　　他本来不识字，如今双眼已瞎，字条上写的什么，自然不知道。但他猜想，可能是关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可怜孩子的身世的。而几沓钞票，就是留给弃婴的生活费用了。
　　老人发出一声叹息。
　　十
　　老人负了襁褓里的婴儿，揣了钱和字条，挣扎着爬行了很远。
　　村子里人发现了他和他背上的婴儿。
　　老人口里只剩一丝游气。婴儿在他背上大声啼哭。有人打开了那张字条，发现上面只有两句话。
　　婴儿叫小露水，她的妈妈叫露水。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养父的姓名，她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忘恩负义的罪人，不应该再苟活在这世上。
　　十一
　　老人被村里人从医院送回到小屋，他拒绝住进敬老院去。
　　回到小屋，老人身体大有好转。他知道一辈子离不开这条大河，也离不开小屋。他习惯了守着一堆寂寞的日子，与草、树、石头说话，和大河说话。一辈子远离人群，让他的灵魂安妥。
　　小露水被人收养，是民政部门的安排，老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但他却为露水悬着心。
　　他老是出现幻听：窗外似乎有她的脚步声。
　　十二
　　又是一个露水浓重的早晨，河岸传来嘈杂的人声。老人拄着木拐，挪出小屋，竭力辨别人声的方位，似乎就在不远处的河边。他听到有人在喊：“这是一具女尸啦，很年轻呢，还没有被河水泡得变形。”
　　有人在叹息：“可怜，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也不知道是自杀还是被人谋害的，家里人要知道了，多伤心啦！”有人似乎在议论：这女子好像面熟，有点儿像驼背家的那个露水呀。
　　老人脸如死灰，拐杖从手中滑落，发出一声令人惊悚的长号。
　　一条长河，在日光影里疾奔，消逝在天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