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从我记事起,村里人都说我母亲是疯子,尽管我不这么认为。我母亲没有疯之前在村里很有名,用老一辈人的话说,是村里少数几个识文断字的人之一。小时候一个姓费的同学的父亲经常对我说,他老记得我母亲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脖子上系着白围脖儿,给村里的夜校扫盲班讲课时的样子。那时母亲刚嫁到村里,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我不知道母亲疯了的原因,模模糊糊地觉得跟我父亲有关。
父亲年轻时曾带着四枚祖传的金戒指到抚顺去闯天下,他用两枚金戒指买了一个国民党上校的头衔,另两枚送给了一个女人。祖父知道后大怒,连夜去抚顺把父亲逼回到村里。祖父生气的原因是他已经决定让父亲跟我母亲结婚,我母亲那时刚好国高毕业,是他一个老朋友的女儿,那人曾经在危难关头救过他的命。这个决定导致了父母一生的不幸。
在我的记忆里,觉得父亲从来没有爱过母亲,父亲的爱似乎随着多年前的那两枚金戒指的送出而终止了,剩下的除了冷漠,就是对母亲的奚落和挑剔。花一样的母亲自从来到父亲身边后迅速凋零了。“文化大革命”来的时候,父亲因为参加过国民党的事被告发,经常挨批斗,母亲在提心吊胆中有时会不禁失声痛哭。有一天她不哭了。村里人说她疯了,她的症状是不停地笑。现在我知道她哭不只是对父亲的担扰,更多的是一个女人对未来生活的绝望。对没有一丝爱的生活的毫无指望,是心如死灰。哭够的时候,她再也哭不出来了。
我觉得母亲没有疯,因为我知道她疼爱我们,真正的疯子是不知道爱别人的。母爱拥有一个女人生命里最原始、最本质的爱。
母亲在40岁时才生的我,对我的疼爱可想而知。那段时间家里很穷,什么好吃的东西也没有。母亲发病的时候总到外面捡东西,遇到能吃的东西就藏起来,她会背着父亲突然塞给我们一个烂掉一半的苹果,或者是一块发霉的点心,这些是她在外面游荡时捡的,如果让父亲看见了肯定是要骂她的。我知道这些都是她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然而我们长大一些后就再也不肯吃了,把她塞给我们的东西偷偷扔掉,母亲看见了很伤心。
小的时候不懂事,一次忘了为什么,几个孩子一起骂我,说我妈是疯子,我不干了,跟他们用小石头对打起来,脑袋被打出一个洞,淌血了,孩子们一窝蜂似的跑了。我回到家里,哭着给母亲看。这时候我看见我母亲才像真疯了一样,脸突然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双手不停地颤抖,喉咙里连续地发出“嗷嗷”的声音。我从来也没有看见她那么激动过,就连父亲打她的时候也没有,她就像一只幼崽儿被伤害的狼一样。
稍大一点,知道一些羞耻了,和同学走在一起,看见她在外面捡东西就觉得丢人,也曾经很厉害地斥责她,让她回家去。在这个时候她总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我会突然间觉得心里特别难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眼睛里满是泪水,但是嘴和手却是强硬的,一边说她一边把她拽到家里去。
母亲对我的溺爱,从来没有表示过一点掩饰,这也是村里人觉得她是疯子的一个原因。她是那么的坦然直露,不论在哪里,只要我想要,或者我受到什么委屈,她要安慰我又没有别的方法的时候,就会撩开衣服,把她如空空布袋似的乳房上的霉枣一样的乳头塞到我的嘴里,一直到我七八岁。因为上学了,怕同学们笑话,我再也不肯吃她的奶、让她背了。母亲的心灵却像村里那条小河,永远那么清澈,没有一点灰尘。
我长大后一次回故乡过年,为了使母亲高兴一点,给了她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让她放在兜里,喜欢买什么吃的就到小铺去买,接着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哥哥的孩子告诉我,如果他没有看见的话,他奶奶就把那两百元钱给一个要饭的了,她说看着要饭的穿得少,还说没吃饭,就把钱给了人家,亏着孩子刚好看见了,从要饭的那人手里抢了回来。要我以后不要给她钱了。我的“疯”母亲哟!她的那些事又怎么能说的完呢?
母亲今年72岁了,越来越像一截生命力逐渐减退的枯树枝。她总是坐在炕上将脑袋放在两只手里,背弯得像一只弓,我不知道她一天尽想些什么。我已死去的舅妈多年前到我家时说过,她刚嫁到母亲的娘家时是一个春天,我母亲还是一个小姑娘呢。一次她从外面回来,母亲和邻居的女孩子正偷搽她的胭脂,远远看见她来了,我母亲拉着女孩子的手,边喊边跑:“快点,我二嫂回来了,她看见我们用她的胭脂会骂我们的。”这样带着一脸的鲜艳飞快地跑远了。她红色的长裙飘进了绿树丛后面,从缝隙里一闪一闪的,像燃烧的火苗一样。那样的时刻在她的记忆里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接着拍着我母亲的背大放悲声。
如今,我在北京过着清贫的生活,并没有像小时候希望的那样长大了成为一个有钱人,等母亲老了,好好孝敬她。母亲在故乡的炕上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逐渐衰老。我现在写这篇文章来表达我的爱和想念,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也算是一种纪念了。
(《北京青年报》2002年3月7日 张贵锋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