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田田上学记》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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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过得真快,《田田上学记》(刊于《小说界》2013年第5期)的写作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的女儿还在上小学二年级,现在她已经上初二了。
  文章写出后放了一段时间,投寄一家刊物不中,后发给当时主持《小说界》的谢锦老师,很快收到回复,说很喜欢,会很快刊出。之后谢锦告诉我,文章发表后反响很不错。
  确实有不少朋友通过各种方式表达对文章的喜欢。不是我的文章写得多么好,而是文章所反映的问题,和我在文章中所表达的观点,得到许多人的认可。
  但是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我在《田田上学记》中所表达的观点。生活在当今社会的人所遇到的一个难题是,无论面对任何一個问题,也不论问题多么重要,也难以形成一个能够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共识。以至于我们经常在心里感叹:这真是一个缺乏共识的时代!
  当然,共识还是有的,比如:教育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未来,这样的观点应该不会有人表示怀疑。分歧在于,我们到底应该给孩子和青年人以怎样的教育?
  我并不赞同“快乐教育”这样的说法。教育的目的是为了让孩子成长,而成长必然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痛苦和烦恼。这甚至和时代无关,因为成长总是艰难的。成长不是坠落,而是上升,而上升必须克服各种阻力。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大人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这是一种古老的说法,并非所有古老的说法都正确,但确实有一些古老的说法,其中蕴涵着人类几千年积累的经验和智慧。
  但是正如我的老师陈思和先生所说的,中国的文化传统更倾向于严格和严厉地要求孩子,而缺乏对孩子的鼓励。而人都是需要鼓励的,再优秀的人也需要鼓励,处于成长阶段的孩子和青年更需要鼓励。
  我认为目前教育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在教育的过程中,不断地打击孩子的自信心。这样的观点也许太过于武断,但是我要说,我陈述的是一个客观事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的生活陷入了深深地焦虑之中?有人会说,焦虑是“现代性”的难题,并不是因为孩子的教育而引起的。但如果你的孩子正处于学龄期,尤其是如果你的孩子正在上小学和中学,或许你会发现,你的焦虑和任何时候都不相同。
  没有人相信这是正常的生活:如果你发现必须在孩子面前小心翼翼,发现家正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战场,如果你感觉空气一不小心就可能爆炸,感觉自己的神经很可能在下一刻就可能绷裂——你可以说“这也是生活”,但是所有的人都在生活中“苦熬”。如果说大人在“苦熬”是应该的,但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在人生刚开始的时候,就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苦熬”。
  不管有多少人说中国的教育是多么正确,多么有效,已经引起了欧美发达国家的“危机感”,说有越来越多的欧美国家正在学习中国教育的“成功经验”,我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接受这样的教育。但我必须接受,因为我别无选择。我相信周围的很多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当然,凡事皆有例外。你不能用身边的“学霸”和“学神”的例子来反驳我的观点。因为我们的教育并不是针对那些“学霸”和“学神”的,而是针对所有的孩子的。
  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还是要回到“五四”,还是要回到鲁迅先生那里去。教育的根本目的是“立人”,因为“人立而后凡事举”。如果同意鲁迅先生的这个观点,那么正确的教育就必须首先把教育的对象当人看。而当今教育的最大误区,就是没有把教育的对象——我们的孩子当人看,而是把孩子当机器对待。如果你认为我这样说非常武断,那我建议你观察一下,我们的孩子在从小学到高中毕业这十二年人生最宝贵的阶段,他们每天都在做什么,他们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他们每天起床时脸上有怎样的表情,他们每天在各种练习册上“奋笔疾书”时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还有当每次公布各种名目的考试(考试总是越来越多)的分数和排名(教育管理部门明令禁止学校不准给学生的考试成绩排名,但这种排名总是在某个地方存在着,而家长和孩子总是会想方设法去打听),看到他们脸上紧张而焦虑的神情,你或许会认同我的看法。
  我是一个非常重视“生活实感”的人。很多时候,来自于现实生活世界的人的实际感受,比任何观念、理论和学说都要更加重要。以我对于中国教育的观察所得到的“生活实感”,我觉得我们的教育再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认为资中筠先生很多年前说过的话是对的:教育不改变,人种要退化!——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共识”,但我也知道很多人是认同资中筠先生的看法的。
  分歧是怎样产生的呢?在这样重要的问题上,产生严重的分歧,按照我的想法,是我们在什么是人“这样一个根本的问题上”,有不一样的认识。那些恨不得将所有的孩子都当作“奥赛”天才来培养的教师,教育部门的管理者,以及某些专门研究教育问题的专家,对于什么是人,当然也有他们的看法。在最近一次的“奥赛”上,参赛的中国学生的成绩有所下滑,于是有许多人站出来说话,说这是前几年一些人反对“奥数”,现在终于结下了“恶果”。其实“奥数”本身无所谓对和错。有兴趣又有天赋的孩子去学“奥数”有什么错呢?我们当然应该给这样天赋异禀的孩子提供一种“天才教育”。但事实上,有一段时间,在我们的学校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要去学“奥数”,无论孩子的兴趣和天赋如何,无论学了之后有无效果,无论孩子在学习的时候是多么痛苦。可怕的是,有许多教学资源配置较好的学校,在入学考试时将“奥数”作为必考科目。于是几乎所有的家长,都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孩子往“奥数”辅导班里送。
  教育变成了“训练”,“训练”是超前的,高强度的。人生最宝贵的年华,我们的孩子做得最多的事是刷题。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刷题,历史地理政治刷题,语文和外语,依然刷题,连道德与法制,仍然是刷题。刷题为王,题目越来越多,越来越难,谁刷的题多,刷的题难,谁就是“学霸”和“学神”。这不是关于人的教育,这是把孩子当作动物和机器来训练。最后培养出来的不是人格健全的,有文化有理想有知识有智慧的人,而是具有一定技能的有强大的运算和推理能力的“智能机器人”。
  我们从根本上忘了教育是“立人”的事业,各种问题因此而产生,而且在将来我们还会自食其果。有一个调查说考上中国某最顶级的名校的学生当中,40%以上的有厌学和厌世的情绪,我认为这个调查结果具有相当的可信性。很难给人下一个定义,但是我们还是可以这样说,人是一种有情感的生命体,是一种社会的存在,人需要相互交往。如果这样去理解人,那么“立人”的事业当中,“情感教育”就是其中十分重要的内容。可以这样说,在当下的教育中,“情感教育”这一项基本是空白。而没有“情感教育”,就无法养成健全的人格——许多人都有一种感觉,我们现在与人打交道变得越来越困难了,这也许真的与“情感教育”的缺失有关。   把所有的问题都归之于教育自然是不对的。但要解决当今社会的很多问题,从根本说又必须从改变我们的教育入手。人与冷冰冰的机器打交道时,是很少有安全感的。但是我们感觉人变得越来越像机器了。如果你是有情感的,你无法变成机器,而你必须每天都和眾多的“机器人”打交道,你的心里怎么能不怀着恐惧呢?刷题的目的是为了做题时又快又准,这不是在培养人,而是在训练机器。刷题本身也无所谓对和错,难度和强度适当的刷题是必要的,但如果我们的孩子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刷题,那么这样的教育肯定是不对的。
  你必须刷题达到足够的量,考试时你才能得到足够好的分数。试卷正变得越来越难,题量越来越大,没有每天高强度的刷题训练,你想得到一个及格的分数都是十分困难的。为这种做法辩护并不难,比如“挫折教育”的“必要”,比如“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哦,对了,人生就是一场战争,你必须足够努力,才能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于是孩子从小学(或者更早,从幼儿园)开始就被送上了“战场”,一旦你的孩子被送到了学校,你就开始过上了一种“战时生活”,这确乎是一种“战争文化心理”(陈思和先生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描述)。这很可怕,因为这使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平常心。我们再无法从容地做一件事,一遇到困难就变得十分焦躁,而焦躁是会互相传染的,我们在孩子面前越来越失去耐心……
  一个明显的变化是,社会上的“读书人”越来越少了。我们再也不把孩子培养成为一个“读书人”作为教育的目标。“读书人”越来越成为一个奇怪的称呼。“读书人”越来越少,“机器人”越来越多,这个趋势是不可逆转的吗?但是永远不要绝望。正如契诃夫在他的小说杰作《大学生》的结尾所表达的,“真理和美”会“一直连续不断地指导着生活”,而且“看来会永远成为人类生活中以及整个人世间的主要东西”。我注意到一个观点正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就是我们的教育要“返璞归真”。我认为教育的“返璞归真”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要让我们的孩子重新成为“读书人”。
  但是要想把我们的孩子培养成为“读书人”,仅仅强调读书的重要性还不够,仅仅要求孩子读好书还不够,重要是给我们的孩子留出读好书的时间。如果外在的环境一时无法改变,那么就从我们自己做起吧。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所有的问题都首先是我自己的问题”,那么要想解决问题,就必须首先从自己做起。鲁迅先生在一百年前就写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篇文章到现在仍然没有过时。一百年过去了,今天的中国社会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但是如何为人父母依然是一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作者系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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