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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43年的《凡尔登条约》奠定了今日意、法、德三国的疆域框架。但意大利直到19世纪中期,大部分地区和邦国受外国控制,而终整个中世纪,德法交集有限,并非没有摩擦,只是以中世纪的政治视角看,围绕领土发生的战争都不过是骑士领主们的权力游戏,与广大平民并无关系。然而,随着近世民族国家的形成,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从17世纪上半叶的“三十年战争”到18世纪中期的“七年战争”,乃至19世纪的拿破仑战争和普奥、普法战争,欧洲大陆内部的争霸战,多半是围绕法国、哈布斯堡王朝(奥地利、西班牙)、普鲁士三家展开的,而其核心的矛盾就是法国和德意志的宿仇。从其源头看,它与种族、宗教纷争关系不大,而是地缘崛起路径不同所造成的。
同源殊途,经年陌路
法国人的先祖高卢人和德国人的先祖日耳曼人,都是古罗马行省内外的蛮族。高卢人罗马化较早,文明程度略高一筹。日耳曼蛮族势力兴起后,逐渐架空甚而取代了罗马帝国,成为欧洲的主宰。
日耳曼人建立的法兰克帝国煊赫一时,却败于顶层设计:日耳曼部落的分封制,制造出强势的领主阶级,整个国家的权力结构非常松散,蕴含着极大的离心主义倾向。加洛林一族就是以大领主身份推翻墨洛温王朝,逆袭上位,至查理曼大帝时抵达顶峰。
查理曼死后又历“虔诚者”路易一世,而后帝国因诸王子争权,迅速一崩为三:长子洛泰尔获得罗马帝国的“京畿膏腴之地”亚平宁半岛(称“中法兰克”),还承袭了“罗马人皇帝”帝号;三子“日耳曼人”路易获莱茵河以东的日耳曼语区(称“东法兰克”);幺子“秃头”查理获高卢故地的罗曼语区(称“西法兰克”)。
东、西法兰克因日耳曼式的分封制,陷入不断的自我分化和衰落。整个中世纪,无论东、西法兰克,政令常常难出一隅之地。譬如加洛林王朝绝嗣后,取代西法兰克成为法国新名的法兰西,就是因以巴黎城为中心的环巴黎盆地的“法兰西岛”区域而得名,继承者卡佩王朝的君主,即是“法兰西岛”公爵出身;德意志之名出自古日耳曼语“人民”,其地域涵盖了中欧几乎整个日耳曼语区,但终整个中世紀,除了少数君主强腕治国,德意志一直是个地理名词,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共同体。
这从法德两国的世系表就可窥一二。以加洛林王朝灭亡为共同起点,至近代以前法国历经了卡佩、瓦卢瓦、波旁三个王朝,其中瓦卢瓦为卡佩支系,波旁为瓦卢瓦姻亲,权力更迭均是在前一王朝绝嗣前提下继承大统,大抵算是一脉相承,相对稳定。
反观德国,虽然占据了意大利北、中部,继承了“罗马帝国”的名号,自称“神圣罗马帝国”,但长期处于不稳定的政治结构下,历经了萨克森、法兰克尼亚、霍亨斯陶芬、韦尔夫、卢森堡、维特尔斯巴赫、哈布斯堡诸王朝。
起点相近,呈现出来的历史图景却迥异,这与两个区域的地理特点有着很大关联。
相较德意志,法兰西的地理颇为优越:西、北皆临海,欧洲三大商圈中承上启下的大西洋商圈,一半海域经过法国,这在新航路开辟后有利于发展海外贸易;东、南被高原、山脉覆盖,易守难攻,很大程度阻断了来自德意志方向的侵袭;中部河流汇聚的盆地和平原,不仅提供了农业生产的绝佳条件,更搭建了便捷发达的内部交通网。宜居之地物产丰饶又物流顺畅,具备了中央集权的强大根基—强大的农业使得大规模集聚人口成为可能,顺畅的物流网络使得稳定供给成为常态。
自西法兰克王国起,法兰西的核心地带就一直在巴黎盆地—博斯平原。巴黎建都1500多年,地位未曾变过。王室依托繁荣的巴黎城市提供的强大财力,对抗割据的封建领主。巴黎市民为对抗封建领主的劫掠盘剥,视王权为保护伞。双方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结为同盟,而商业往来无疑强化了这一同盟关系。
法国对外关系的问题,主要在于英法矛盾:法国最强大的诸侯诺曼底公爵,通过跨海登陆战征服英伦,而其在法国的领地后来又被英国方面继承、转移。模糊的主权关系,直接导致了英法“百年战争”爆发。
正是通过长时间、大规模、高烈度的战争,法兰西国家被王室高度整合。一方面是意识形态上民族国家意识的兴起,平民势力开始抬头;另一方面,战争体制发生颠覆性变化,骑马持矛的贵族不再是战争的主角。至16世纪末,以法国宗教战争结束和波旁王朝继统为标志,法国调和了天主教徒和胡格诺教徒之争,成为欧洲中央集权化程度最高的国家。
在民族国家崛起的进程中,法国走在前面,是挑起德法宿仇的一方。
身处山野,心存魏阙
德国地理颇具特色,由北向南依次为波德平原、中德山地、巴伐利亚高原,事实上被中德山地的山脉群“拦腰”分割成南北两半。德国境内河流水网密布,原本可以通过航运联系各地区,但在南方,山地丘陵星布,交通困难,经济条件欠佳;北方看似不错,却位处欧洲中央的四战之地上,诺曼海盗、斯拉夫人皆非文明绅士,让人望而却步。
事实上,东法兰克时期就分封的最初四大诸侯—萨克森、施瓦本、法兰克尼亚、巴伐利亚公国,悉数位于南方,而非地势平坦的北方。这是因为,南方离神圣罗马帝国真正意义上的“京畿”罗马更近—要成为帝国皇帝,首先要成为德意志共主,而后进军罗马立威,方可神圣,最终帝国乃成。
德意志诸侯身处山野,心存魏阙,自我定位和现实基础存在根本性偏差,集体罹患国家意志层面的精神分裂症,唯有一次次通过南下罗马和搜刮富裕的北意大利,来实现政治、经济的再平衡。但越是如此,皇帝在德意志的权威越是弱化、虚化和边缘化。 四大公国实力相当,互不相让,后演变分化出许多伯国、藩侯、骑士国,形成了类似中国周代和日本战国时代的碎片化格局。不必说神圣罗马帝国,就连帝国主体德意志王国的统一,都难以维持。
为减少内耗降低风险,德国人开创了“诸侯集体选举君主”的新机制,候选人限于七个位高权重的大诸侯,是为七选侯制。大位辗转于七大佬之间,国家自然也没有固定的首都,犹如流沙之上建楼,中央集权无从谈起。
倒是在强敌环伺的北方平原,德国人无心插柳柳成荫,意外地实现了某种形式和程度的统一。北德意志的一体化,倚赖的不是舞刀弄枪的骑士领主,而是能写会算的商人;维持统一的纽带是商业利益,而非单纯筑基于暴力之上的权力关系。为了打击海盗和促进商业发展,北德意志的商业城市以吕贝克为首,组建了同盟,史称“汉萨”同盟(词源hansa,有公所、会馆、集团等意)。
汉萨同盟的雏形,是科隆、汉堡商人为与英国、佛兰德斯(比利时沿海)贸易而设的商帮,后渐壮大,正式形成于1356年,极盛时加盟城市达160个,控制了整个环波罗的海商圈。然而,弊端与南方一样,都是重外轻内。
汉萨诸城多从事转口贸易,自身制造能力有限,缺乏核心竞争力,一俟英、荷崛起,以及新航路开辟,波罗的海商圈随着地中海大商圈一起衰落,汉萨同盟也迎来了穷途。尽管如此,汉萨同盟仍是血腥晦暗的德意志中世纪史上的一抹亮色;其多年运作总结的一套做法,为后来德意志的统一提供了宝贵经验。
反哈布斯堡=反德意志
德意志在13世纪中期,曾有过一段天下无共主的“大空位”时期,陷入极度失序的可怕混乱。七选侯制的问世,很大程度就是痛定思痛的产物。大空位时期,有一个家族趁势崛起,并在七选侯时代的大部分时间,统治了神圣罗马帝国。
它就是传奇家族哈布斯堡氏(公元6世纪至1918年,亦称奥地利家族)。
大空位时期,无人愿接手烂摊子,最后由教皇指定以近臣身份侍奉过前朝皇帝的哈布斯堡氏的鲁道夫。尽管时局动荡,但鲁道夫一世凭借卓越的谋略和手腕,逐步恢复社会秩序。在此期间,哈布斯堡氏还击败最大的挑战者波西米亚大公,从其手中夺取了奥地利,并将治所迁至奥地利的维也纳。
哈布斯堡氏长于谋略,自鲁道夫一世起,政治联姻成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惯用伎俩。15世纪末,更出了一位不世出的政略奇才马克西米连一世,将“下半身外交”发挥到了极致。他最出彩的大手笔,还数促成爱子、美男腓力与新兴大国西班牙的女王储“疯女胡安娜”的联姻,将拥有强大军力和庞大海外殖民地的西班牙,拉入己方阵营。再加上与波西米亚、匈牙利的联姻,至16世纪中叶,哈布斯堡成为欧洲持有领土最广的王朝,足以令欧洲任何一国感到恐惧。
最有理由感到恐惧的当属法国。对法国来说,神圣罗马帝国不足惧,可怕的是西班牙,而哈布斯堡的联姻战略将两者连成一片,形成了对法国的包围圈。法国的立场与其说是反德,不如说是反哈布斯堡。法国为此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异教徒的奥斯曼帝国结盟。
整个16世纪,法国与哈布斯堡的争斗,主要在法国与西班牙之间进行。直至17世纪初,刀子才真正落到了德国头上。
1618—1648年的“三十年战争”之于德意志,犹如“百年战争”之于法兰西。始于内部宗教、民族斗争,却因周边国家的利益纠葛,最终扩大化为一场国际战争。法国与西班牙的参战令战争烈度大增、伤亡惨痛(后世德国人将“三十年战争”与纳粹之祸、黑死病并列为本国史上三大浩劫),德法从此结下血仇。
在这场欧洲大战中,德意志付出了惨痛代价,却未能取得如法国借“百年战争”实现中央集权的目标,反倒加剧了分离主义。根据缔结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德意志诸邦拥有独立外交权。哈布斯堡还被迫割地,法国因吞并阿尔萨斯和洛林而成为此战最大赢家。
勃兰登堡-普鲁士登场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还带来了两个不利于哈布斯堡的结果。一是西班牙军力大减,陷入战略收缩,缺少有力外援;二是出于宗教、政治考虑,战胜方阵营有意识地扶持北德意志的勃兰登堡-普鲁士公国,安插钉子在内部。
与奥地利一样,勃兰登堡也是边区藩侯出身,守着穷山恶水,防备东方的斯拉夫人。随着东邻波兰强盛,勃兰登堡跟着身价看涨,竟跻身选侯之列。
普鲁士本非德意志所有,而是波罗的海土著居民区,后被赐给东征失败的十字军条顿骑士团,由骑士团拓殖,逐渐同化为德语区。而骑士团自身也逐渐世俗化,建立普鲁士公国。
由于双方君主都出自霍亨索伦氏,于1618年正式合并为勃兰登堡-普鲁士公国。
西班牙衰败、法国走强,哈布斯堡在西边苦撑之余,还要对付东边的奥斯曼帝国,自然力有未逮。幸而,路易十四的强悍霸道令法国取代西班牙成为欧洲公敌,哈布斯堡有了许多盟友。这当中最得力的就是英国。
在1701—1714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时,英奥关系得到极大巩固。这场战争因西班牙哈布斯堡絕嗣而起—奥地利哈布斯堡氏和法国波旁氏,均有资格染指西班牙王位,而无论哪方与西班牙合并,对另一方都是难以承受的灾难。双方为此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后,由法国波旁王室的腓力五世取得西班牙王位。
值得一提的是,在稍早前的大同盟战争(1688—1697年,对抗法王路易十四的领土扩张)中开始崭露头角的勃兰登堡-普鲁士公国,此时以支持哈布斯堡氏角逐西班牙王位为条件,迫使哈布斯堡氏允许其称王。或许有感于勃兰登堡之名难脱旧选侯时代的阴影,新王国以普鲁士命名。
以“下半身外交”闻名的哈布斯堡氏,仿佛遭遇了诅咒,在输掉西班牙王位继承权后,奥地利本系也绝嗣,引发了1740—1748年继承权大战。同根生的普鲁士相煎太急,竟跟着列强趁火打劫,从奥地利手里抢走了西里西亚(大部分领地在今波兰)。奥地利虽然拥戴特蕾莎女王渡过危机,但被北方兄弟公开打脸,对德意志的影响力大减。
稍后的“七年战争”中,普鲁士变本加厉,向奥地利亮出爪牙,争夺德意志霸权,与英法的殖民地之争结合,最后演变成又一场国际大战。英国扶摇直上,普鲁士用鲜血纳上了投名状;法国江河日下,陷入萎靡和收缩;奥地利则学西班牙闷声发财,专心经营东部领地。一时间,欧洲竟迎来了难得的太平,直到1789年法国大革命后方又鸣镝四起。
在“七年战争”后的德意志版图上,北普鲁士、南奥地利的两极格局已难逆转。但法国和德意志的宿仇仍延续下来,经历了拿破仑时代的干戈扰攘(哈布斯堡三次参加反法联盟均被击败),后来更有德意志(普鲁士、威廉德国、第三帝国)对法兰西“一胜一败一平”的交战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