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席

来源 :小说月报·原创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wper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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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牛系列
  下午两点多一点,我已开始切肉。切牛肉。有雪花肉、腱子肉、里脊肉、百叶、岗弦、蜂窝肚,还有牛腩、牛蛋、牛鞭……今晚的烹饪尽量简单化,核心要义是原汁原味,就是直接下炉子,吃火锅。具体哪些人出席晚宴,阿流没讲,他是昨夜十一点才给我打电话,预告今晚有重量级客人,并明确了晚宴菜肴——牛系列。若是从菜肴名称去理解,来客自然都是牛人,当然也不会再牛到哪里去了,都是阿猫阿狗了。阿猫阿狗,什么意思呢?就是都退下来了的意思,就是小时候叫什么现在就叫什么,返璞归真了。以前什么部长局长处长通通还回去了,不复存在了。给我当下手的阿兴,退休前是医院院长,外科医师,号称“一把刀”。所幸今晚没上鸡肉,要是让阿兴弄一只鸡,一桌人就得泡茶喝着等了,他是当作一台手术来弄的,仿佛不是把鸡杀死而是将它救活。
  晚宴预定时间是六点,六点未到人已陆续来到。退休后生活最大的变化是,所有时间都提前了,吃饭提前了睡觉提前了起床提前了,生物钟不是慢了反而快了,一切都只争朝夕。和以往一样,阿明最先来到。每次来到之后他首先将上桌的熟菜品尝一遍,然后加以点评,盐咸了,或是大料多了抢味了。阿兴又给他取个绰号叫“品尝师”,之前他已有个绰号叫“黄喉貂”。阿明退下来快一年了,退前是某行行长,整整干了十五年。阿明其实还没到退休年限,行长不给干了就干脆办了内退手续。这也好,省得继任者瞻前顾后,自己也眼不见为净。今晚主要是吃火锅,先上的是生料。生料没煮熟之前,就是动物的尸体,阿明无法品尝,就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着抽烟。他坐下没多久,人员就到齐了。各人的座位是相对固定了的,是各自习惯坐的位子,新入群者座位需要重新确定。果然有一人站着,面孔有些陌生,一下子想不起是谁。我退休后记忆经常短路,手机密码都不敢设。小声问了邻座阿兴,方知是甫局。当然不再是甫局,是阿甫了,上星期刚从市公安局副局长位子上退下来,我也就明白今晚宴席的主角了。阿甫叉着腰立在酒柜前,像以往亲临案发现场。他问阿流:我给你那两瓶酒摆在哪里?阿流用手一指:左上角那里。我们顺着阿流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兩瓶内参。阿甫有些失落:这么名贵的酒,居然摆到角落去了,不会是我退休了酒也移位了吧?
  可以了!
  回应阿甫的是阿平,他指着同一个方向:我那瓶XO也摆在那里嘛。阿平是个作家,是我们这个圈里唯一没有真正退休的人。他说作家是没有退休的,除非他不写了或者写不出来了。阿甫不屑一顾道:你那瓶多少钱?都不到我的零头。阿平说:可它是从太平洋彼岸漂洋过海而来,光机票都可以买你的几件。阿甫又说阿流:你这个建筑老板,不懂摆设,更不懂艺术,一点都不别具匠心。阿流回道:我什么都不懂,只懂酒,你给我茅台,我匠心给你看看。大家会心地哈哈大笑。阿平坐到主位,招呼大家入座,将阿甫引到他右边手的位子上。那是一个机动的位子,也是全桌唯一没有明确固定的位子,它属于尊贵的客人或新入伙者,今晚它是尊位,尊位属于阿甫。都说圆桌没有主位没有主次之分,其实是有的,宴会厅里那张大大的圆桌就是主桌,主桌上那张被卷成条状的红色餐巾,它高高耸立的地方就是主位。群主阿流是从来不坐主位的,圆桌边的他,有点像酒柜上的内参,远远地躲在一角。在阿流看来,所谓的主位,就是主讲的位子,让阿平来坐,符合他的身份。宴席上的每一个故事,就是一道佳肴,与满桌的美味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阿甫没有马上入座,而是沿着桌边一一与众人握手。一边握手一边说:请多关照。回到座位,将手伸向阿平:我们也握一下吧。阿平说:赫鲁晓夫退休后,他的孙子在学校里被校长问起爷爷的情况。孙子告诉校长,爷爷一天在家里哭。阿甫说我想哭都没有资格,级别不够啊,级别不够哭都没有眼泪。
  小火锅一人一只,右边手那只。锅里的汤是大骨头高汤,各人要吃什么自己煮。雪花肉、腱子肉切得很薄,在汤里滚三下就可以了,这叫“三滚”。牛百叶只能一滚,三滚就老了。蘸料自己配,蒜泥、姜末、香菜、辣椒、腐乳、生抽、蚝油、芝麻酱……样样齐全。阿甫夹两片牛蛋先煮了,往装生料的盘子瞄了又瞄:牛鞭呢?我说焖了,就将焖牛鞭的石锅转过去。阿甫说可惜了,应该下炉子吃。我听说过猪蹄下炉子,牛鞭下炉子第一次听说,也没尝试过。阿甫又说:岗弦应该跟黄豆炒,吃火锅吃不出味道。黄豆炒牛岗弦,这道菜我会做,且是我的拿手菜。我说下次,下次我给你炒。阿甫搛一块白切蜂窝肚,停在半空说:蜂窝肚不能切得这么小。他伸出一巴掌:起码得这么大一块,这样才有嚼头。
  阿平端起酒杯站起来:现在我提议,为阿甫光荣退休、顺利升级、开心入伙连干三杯。杯是牛眼杯,一杯一两。酒是自酿苞谷酒,十五六度这样,我们称之为“水酒”。连干三杯后,阿平请阿甫发表退休感言。阿甫责怪道:早点提议我就不用再站起来了。阿平说:鲁迅讲过,当奴才习惯了,站都站不起来了。阿甫朝阿平翻了一下白眼:别人都讲三句,我只讲一句,世界是你的,也是我的,归根结底是属于身体好的活得久的,为此我提议,大伙能干就干,不干请便。大家你瞅我我瞅你,都在犹豫或掂量,结果都仰起脖子一口干了。
  阿平降低火锅档位,用筷子将锅里煮熟了的腱子肉捞到碟子里,一面捞一面对阿甫说:我要讲故事了。
  阿甫在啃一块红烧蹄筋:你讲吧。
  阿平说:按照规矩,每一个新故事都要从新入伙者身上开始,你不介意吧?
  阿甫说:不介意,你讲。
  很多警察都是科班出身的,阿甫不是,他是半路出家。那年县公安局到东方红片招录警察,招录的办法不是笔试,也不是面试,而是举办一场青年篮球赛。我们的阿甫受邀参加了球赛。阿甫身高、体能出色,球技却不怎么样。这怪不得他,他不是篮球专业的,是武术专业的。阿甫球技不行,球风也差,他在场上搞小动作,就是使绊子,连续绊倒了对方三个球员。第三个球员被绊倒后双方扭打起来,阿甫又将对方绊倒了,幸亏裁判员及时化解冲突,终止比赛。那场球赛后不久,阿甫由一名中学体育教师变成了一名警察。录用的理由是:会武功。   全桌像球场终止比赛般寂静下来,小火锅里水沸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我急忙往阿甫锅里添加汤水,他的火锅快要见底了。
  阿甫咽下嘴里的肉,用纸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讲完了没有?
  阿平说:讲完了。
  阿流说:我一直相信太极是能打的,练太极的人能启动宇宙大磨,像磨豆子一样磨掉对手。阿甫未从正面回应,或者他不想卷入传统武术与自由搏击的纷争中去,他说:力量、躲闪和步伐在子弹面前是一堆狗屎。
  你们晓得阿平差点挨卵的事吗?阿甫突然道。声音不大,像一片腌制好了的雪花牛肉,“吱”的一声粘到烧红的铁板上,弥漫出一种诱人的香味。挨卵,是崇山地区的方言,相当于被处理的意思。眼下火锅吃得差不多了,要转移到铁板烧的环节上,阿甫的话题,正好赶上这个时间节点,让人兴奋且充满期待。
  可以讲吧?阿甫征求性地拍着阿平的肩膀。
  随便你讲。阿平说。
  阿甫的讲述像案件陈述。
  起因是阿平写了一篇叫《深夜没人叫我回家》的小说。小说写什么呢?光看题目就知道了。深夜不回家,去干什么呢?肯定不是干好事去了。小说发表后,在一些机关干部及其家属中引起强烈反响,不少交流干部都读了。作为交流干部的家属,阿平的夫人周某方也读了,而且读了三遍。某个周末阿平回到家,深夜里周某方让他交代小说中的主人公是谁,阿平说小说是虚构的。周某方说:你别把我当傻瓜,我觉得这个主人公就是你。阿平被逼得无奈,只好搬来救兵。他先打了小说原发刊田某总的电话,田某总那晚刚喝了一瓶一九七二年的茅台,睡得正酣,被一个电话扰醒,自然很不高兴,没等阿平表述完毕就打断他:你让我跟弟妹讲。田某总在电话里跟周某方说:小说主人公一般都是有原型的……周某方一听就抓住了阿平的睡衣领口。阿平再打电话,这回打给他的作协上司东老师。东老师说:我跟嫂子解释吧。东老师就跟周某方说:小说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周某方对这句话虽然不是很理解,但她认为原型和生活是同一个意思,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东老师的这句话,就是在田某总那句话的基础上做了归纳和提炼,反正都是肯定。阿平沒想到,周某方竟将一纸状文连同小说样刊寄到纪委,反映阿平生活作风有问题,请求组织挽救他。纪委办案人员首先对小说进行了一番研究,分析和比对,又到阿平单位走访谈话,然后把阿平找去了,对他说:这样的小说以后少写点,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最后纪委给周某方做了答复:作风问题查无实据,小说情节与实际情况不符,我们已严肃教育你爱人,今后不再写类似的小说。阿平端起酒杯:这杯无论如何你得喝完。阿甫凝视着他:肖洛霍夫同志,听说您喝酒太多。阿平回道:约瑟夫同志,这种生活怎能不让人一醉方休呢!
  门铃响起,阿流下去接上来一个人,是德根,小名叫阿弟。阿弟比我们小一大截,却经常以老江湖自居,跟我们平起平坐。年初一起吃饭时,阿弟还在发改局,现在到财政局了。再翻一年前档案,阿弟待的是国土局。两年多三年时间,他已换了三个岗位。阿弟说财政局应该还不是最后一个岗位,政府办主任阿斌有点疲沓,可能要考虑到他了。阿平说你就不能谦虚一点吗,阿弟说我已经很谦虚了,但组织用人肯定要用能干的人。阿弟的能力是不是和他的酒量一样卓著,我们不很清楚,我们只清楚他跟阿季关系非同一般。阿季是崇山一把手,本来不该叫他阿季,叫他老岑,可一旦跟我们坐到桌边来,就都是阿猫阿狗,就都是阿字辈。我们的宴席一开始都是不满员的,后面总是超编,因为在晚宴的过程中总是有阿弟这样的人加入进来。阿弟在另一个饭局上问阿流:开始讲故事了没有?阿流告诉他早讲了,讲两个了。阿弟就急忙赶过来。阿弟坐下来对阿平说:复述一遍。阿平说:你以为旧饭旧菜可以微波,你问阿甫,要是他同意,我可以再讲一个。
  阿甫说:你讲嘛。
  阿平说:有一次阿甫也差点挨卵。阿平的这个“挨卵”,又是另外一层意思了,是出事的意思。
  那个冬夜,凌晨时分,阿甫独自开一辆北京吉普从乡下派出所返回县城。来到城郊一个叫桥下的地方时,阿甫踩了一个急刹,路面上横卧一根木头。高度警惕的阿甫意识到,他遭人伏击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他娘的!腰带上是空的,早上出门太匆忙,家伙没带上。三个影子蹿上车来,车下那个将木头移开后,蹿到副驾位上。阿甫瞄了他一眼,面熟,原来是阿叔,崇山大名鼎鼎的阿叔。阿叔当然是绰号,本名叫德柳,还有个小名叫阿七。除非他爹,别人若叫他本名,他是不会应答的,叫他阿叔他才应答。叫久了,他就成了崇山人的“叔叔”,也就家喻户晓了。阿叔当时还不认识阿甫,认识阿甫是在一小时之后。阿叔看也没看阿甫,就说兄弟麻烦你送我们几个回家一趟,我让你开到哪里你就开到哪里。阿甫纹丝不动,说你也不问问我是哪个。阿叔似乎没听见,嘴里却说这话应该是我讲的。一截冰冷的东西,顶着阿甫的后脑,他能感觉到是一支手枪的枪管。阿甫的第一反应是夺过那支枪,冷静让他选择启动马达。车子来到山脚下一个村子,阿叔说到了。阿甫说道:好事做到底。将他们一一送到家门口。阿叔是最后一个送达的,车灯照在一栋别墅大门上。阿叔主动伸过手来:辛苦兄弟了!这句话没能动摇阿甫的初心,出到路口他立即打通了刑侦大队值班室电话。二十多分钟后,几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出现在村里,轻而易举地将阿叔他们四个逮住了。上车时阿叔看见了阿甫,咧嘴一笑:大水冲了龙王庙。后来……阿平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估计是想让阿甫自己补充。阿甫没有补充,倒是阿明补充了。阿明说:阿叔只关了一晚就出来了,这件事我比哪个都清楚。
  阿明当然清楚啦,崇山人谁个不知道阿明是阿叔的财神爷。阿叔从阿明那里贷到款后就放高利贷,所以阿叔还有一个绰号叫老高。崇山人一说到老高,指的就是阿叔。当然阿叔现在已不是当年那个打打杀杀的小混混,是个大老板了,企业家了。崇山房地产百分之七十是他的,采石场三分之二是他的,破产企业、公司都是他收购的。
  显然阿平对阿明的补充并不满意,或者阿明的这个“后来”并不完整,他需要以正视听,他说阿甫当了刑侦队长后,又抓过一次阿叔,再后来,阿甫交流到外地任职,案件从此无人过问。阿甫上任前,阿叔专程到他办公室去道喜,祝阿甫吉祥如意,步步高升。   阿平问道:有这回事吧?
  阿甫说:有这回事。
  所以嘛,阿兴说,有些人命硬,抓不得的,抓了也得放了。
  不见得!阿甫冷冷地说。
  阿流让电磁炉通上电,冷却的铁锅重新冒出热气。他用勺子将牛鞭分到各人的碟子里,督促大家吃肉。阿甫有意缓解一下气氛,他说:我给你们讲一个关于牛鞭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帮老右在坡岭上造田造地。那天生产队摔死了一头公牛,肉都分给了群众,老右们分得一些牛杂。中午,老右们在坡顶上架起铝锅炖牛鞭……
  门铃再次响起,阿流起身说:等我回来再讲。就下楼去接人了。阿流家什么都好,就是客人进出不方便。崇山好多家都装自动门了,阿流就是不装,他乐于跑上跑下,自己把自己变成了旧时的一个跑堂。阿弟催促道:别等他,接着讲下去。阿甫说:快到开饭的时候,负责看火的人回来,发现炖牛鞭的铝锅不见了。老右们闻讯赶回搜寻,在四周围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见铝锅。垂头丧气的老右们,派一个代表到大队民兵营报案……
  阿流上楼来,他身后跟着一个人——阿叔。
  阿叔和阿弟一样,也是从另一个饭局过来的。过后阿流有个口头情况说明,他开了门后才知道是阿叔,他拒绝阿叔上楼,因为阿叔喝了不少,浑身酒气。这种情况下突然见到当年两次抓捕他的阿甫,会不会发生过激行为,很难评估。他对阿叔说,楼上有生人,你不便上去。旁人的话,阿叔基本听不进耳朵,何况还喝了酒,他一把推开阿流就上楼来。
  近距离看阿叔,才发现他魁梧的身材,用膀阔腰圆之类的形容词来形容远远不够,他简直宽硕得像一扇门板。阿叔第一眼看见的是阿明,像客户看见了自动取款机,乐呵呵地直奔阿明而去。阿明挪过旁边一把椅子,让阿叔坐下来。阿弟的兴趣还在炖着牛鞭的铝锅上,他催问阿甫:老右们报案后,锅头找到了没有?阿甫说:民兵营长背着美30步枪来了。他站在架锅头的地方,用力地抽了抽鼻孔,然后弯腰朝边坡慢慢走下去,在半坡的一凹处发现……
  捕快,原来是你呀!
  阿叔終于发现了阿甫,他站起来,竭力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子,端着满满的一大杯酒,来到阿甫跟前:捕快,二十多年不见了。
  阿甫也站了起来。
  阿叔说:这杯酒无论如何要敬你了。
  阿甫说:对不起!我今晚已够量,不能再喝了。
  那就喝半杯。
  半杯也喝不了。
  真的不喝?
  真的不能喝了。
  面子都不给一个?
  不是不给面子,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再喝了。
  这样啊!原来你要克货(死亡)了。阿叔弯着健硕的腰身,一字形均匀地将杯里的酒倒到地上:你不喝就算了,反正我已敬了你……这就过分了,不仅过分了,而且恶毒了。圆桌上所有的小火锅都没了声息,仿佛已关了电源总闸。
  阿平来到阿叔跟前: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
  阿叔两手摊开,歪斜身子靠在椅背上: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怎么了!
  阿平气得嘴唇直哆嗦,竖起的食指也跟着哆嗦:你这是作死……阿甫将阿平挡到一边,跟大家说:对不起!失陪了,你们继续,我还有两公里的路要走。说罢拉着阿平下楼去。
  2.龙棒
  晚宴原先定在阿平家,下午三点阿流通知改到阿甫家,说是阿甫临时动议。阿甫的解释是,去阿平家吃腊味,不如来他家吃龙棒。龙棒就是猪血肠,过去上不了桌面,现在变成了名优土特产,可能还要进入非遗。不过崇山的龙棒确实很有名,来崇山旅游的人往往要带走两样东西,粽子和龙棒。做龙棒,我有祖传秘方,母亲传给我的。主要是猪血、猪网油、大米饭、玉米粉这几样东西要搭配合理,恰如其分。尤其是玉米粉一定要炒过了,炒得焦黄香喷喷的。配料主要是野山姜,有野山姜就够了,其他香料在野山姜面前索然无味。花生米也要炒了,捣碎去皮。煮龙棒的技法和过程也很关键,锅底要垫一张蒸锅的箅子(笼屉)或者芭蕉叶,防止龙棒粘锅,不然就会煮成一锅糊糊。火势一定要温和,不急不躁,像古稀老人的脾气。冲动是魔鬼,猛火也一样,它会把龙棒煮爆了。吃龙棒是个小概念,它还有个大概念,大概念就是吃猪肉。在崇山,若是有人邀请你去他家吃龙棒,十有八九是他家汤猪了。崇山人不说杀猪,说汤猪。阿甫今天汤的这头猪,是一头野山猪。崇山人给“野”的定位是,只要将牲畜从笼里圈里栏里放出来,它还回归山野,那就是野的。按照崇山人吃龙棒的传统吃法,除了骨头炖黄豆以外,其余部分全部白切,白切五花肉、白切后腿肉、白切猪头皮、白切猪蹄、白切猪肚、白切猪肝、白切猪舌……剩下的肉切好分好,装进食品袋,宴席结束后,一人一袋拎回家。在崇山,要是有人邀请你到家里吃龙棒,那绝对是幸福时光——吃不了还可以兜着走。
  按照惯例或礼节,阿甫首先给我们介绍他邀请的贵客,他们分别是:崇山检察院原检察长、后调任省反贪局的阿强;崇山法院原院长、后交流到外地任职的阿蒙。阿平说:加上你,今晚公检法三长,全都到齐了。阿强阿蒙退休后,在桂城安了家,大部分时间住在桂城,久不久回崇山跟大家聚聚,崇山成为他们的后花园。动车站口就有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崇山,桂城的后花园。当然不止阿强和阿蒙,除了我和阿流以外,阿甫阿平阿兴他们也随子女在桂城安了家,只不过他们的大部分时间待在崇山。理由是崇山的夜生活比桂城有韵味,有独特的韵味。这种韵味体现在崇山打造夜生活的那句广告词上:把你的夜给我安排,把我的夜与你分享。阿林阿云和阿强曾是同一条线上的,后来才从检察系统转到人大、政协,最近刚递交退休表格,赋闲在家,一面研究美食,一面等待正式通知。
  阿弟嘴里咀嚼着猪头皮,含糊不清地问阿甫:那个民兵营长在半坡那里找到锅头了没有?
  阿流说:你啊,念念不忘那根牛鞭。
  阿兴说:念念不忘是好现象,这正是衰老与否的参照。
  阿流问:何以见得?
  阿兴说:阿弟还关注牛鞭,我们几个有哪个还关注,都不关注了,老了嘛。   阿弟说:我只关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那根牛鞭。
  阿甫不紧不慢地给出案情结果:民兵营长在半坡一凹处发现沾满黄泥巴的铝锅,铝锅旁边卧着那根膨胀的牛鞭。民兵营长最后得出结论:牛鞭在炖煮的过程中不断膨胀、翻转、冲撞,导致铝锅不断移位,最终滚下边坡,排除了地富反坏右偷窃的嫌疑。
  阿弟说:原来如此。
  阿强说:这算什么案情,阿甫当年办的第一个案子才精彩。
  阿甫说:我晓得你要讲什么。
  阿强说:阿甫穿上白下蓝公安制服后,先从基层派出所民警干起。有一天,派出所抓到一個犯罪涉嫌人,这个犯罪嫌疑人非法捕杀一只黄喉貂,黄喉貂和果子狸一样,属于国家野生保护动物。审讯时,阿甫不晓得黄喉貂的学名怎么写,就在笔录上写道,非法捕杀一只野兽,括弧,阿明。大家一听,哈哈大笑。我扭头看周边,没见阿明的影子,往昔宴席最先到场的阿明,今晚没有出现在受邀名单上。阿强说:案卷送到我这里,我百思不得其解,打电话询问阿甫,阿甫讲阿明绰号叫什么,那只野兽就叫什么。妈哟,没文化真可怕。阿蒙说:你阿强的文化水平也没高到哪里去,你有一份起诉书,描述一个犯罪嫌疑人“得跃”地跳过墙去,我也是看了半天没看懂“得跃”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倒是说说,“得跃”是怎么样的一种姿势?
  阿强在原地做了一个跳跃的动作,他说那个犯罪嫌疑人身怀绝技,会轻功,三米高的围墙,他一跃而过。
  阿蒙说:为了你“得跃”这个词,我连续翻了几个晚上《辞海》《辞源》,怎么也找不到这个词。
  阿强问阿平:大作家,这样的故事情节你想象得出来没有?
  阿平承认道:想不出,打死也想不出。
  阿强说:不是我们文化水平低,是现实生活太丰富多彩了,原有的词汇已跟不上时代的发展,词典里应该补充“得跃”这类词语。
  和在阿流家杯杯干掉不同,阿甫不劝酒,说哪个能喝就喝,不勉强,喝多喝少各人自量。这就有点像鸡尾酒会的场面了,三四个人站在那里聊了半天,一小杯酒就是喝不完,嘴里飞出的唾沫比杯里的酒还要多。
  阿强问阿甫:听说有人跟你撒野?
  阿甫说:他给我祭了一杯酒,让我到天堂去喝。
  阿蒙说:哪个?
  阿平说:阿叔。
  阿蒙说:他胆敢这么做?
  阿甫说:做就做了呗。
  阿蒙说:他现在都干些什么?
  阿强说:什么都干,主要是放高利贷,崇山有一年兑现不了外来务工人员工资,阿季亲自出面,跟他借了八千万元。
  阿蒙说:当年案卷不是送到你那里了吗,怎么撤了?
  阿强说:你这是明知故问,当年我就是诉到你那里,你也判不了,当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懂。
  阿甫拍了拍后脑勺:这些年来有一样东西,一直抵着我这个地方。
  阿强问:什么东西?
  阿甫说:一把手枪。
  阿甫将那晚被劫持的过程,简要复述了一遍。他说:凭我感觉,那不是防爆钢珠枪,也不是土制砂枪,它枪管细长,应该是一把左轮或者驳壳。
  阿强说:可是你没看到枪。
  阿甫说:我是没看到,但我感觉到了。
  阿蒙说:这种枪很老旧了。
  阿甫说:所以后来我专门去了省公安厅一趟,找到枪械博物馆的同志,弄到一支左轮手枪和一支驳壳枪,抵着后脑勺反复感觉。感觉结果表明,我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应该是一支左轮手枪,可惜那晚在现场没有搜缴到枪,这是当年我最大的疏忽。
  可是,阿蒙把手搭在阿甫的肩上,这已不是你操心的事了,也操不上心了。
  阿甫说:也是。
  阿蒙说:我们没啥事可干了,只能见证历史了。
  阿强说:有很多时候,事未了,功未成,人已不在江湖,但是江湖还有我们的传说……
  喂喂喂,你们坐下来嘛。阿流在那边不耐烦地催促道,你们只顾说话,我们怎么喝酒啊。阿甫招呼他们几个坐回原位。阿兴说:你这几瓶内参,难道仅供参考?阿甫说:随便你们喝。阿弟说:那你得用实际行动表个态。阿甫只好倒满了一个小钢炮(分酒盅),一口喝干,赢得一片掌声——崇山宴席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小钢炮才能有掌声。
  阿流手机响起,接了说是“黄喉貂”。他对着手机大声说:今晚不在我家聚餐,在阿甫家。阿明在那边说:我马上到。阿甫说:他肯定是从另一个饭局过来的,不行。阿流说:他都到楼下了。阿明是阿流圈子的人,又是其他圈子的人。圈里的人都是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阿强交代阿流,你下去看看,如果他一个人就让他上来,言下之意是不能另外带人。阿甫矜重地点了点头。阿明之所以被叫“黄喉貂”,是因为他出去吃饭总带着一位女士。那位女士很有肉感,给人最深的印象是波涛汹涌。退前他介绍她是业务员,退后她变成了助理。这一点跟黄喉貂的出没很相似,黄喉貂出没总是一公一母,成双成对,因而“黄喉貂”就成了干部作风不正的代名词。传说黄喉貂性能力很强,人类闻到它的尿液味就充满激情,喝其睾丸泡制的药酒更是激情澎湃。对中医完全排斥的阿兴有一次竟然喝了这种泡酒,第二天告诉我们,一点卵用都没有,话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慨和懊恼。
  阿明是一个人来的,一进到餐厅就直奔阿甫而去,两手不停地作揖:甫哥,很对不起你,阿叔那晚喝多了。阿甫没有言语,吩咐我将几盘肉重新热了,亲自夹了几块放到阿明的碟子里。阿明对野山猪肉的味道赞不绝口,他说其实没有必要迷信那些野味,崇山本地的牛肉羊肉猪肉鸡肉并不比野味逊色,我们不要迷信果子狸,不要迷信穿山甲,再说那些东西还有病毒呢。阿明自己倒了一杯酒,敬给阿甫。阿明说:我代表阿叔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阿甫端杯和他碰了一下,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阿平接过话题:我看他是酒醉心明白。阿明连忙加以否定:不是的,不是的。阿强说:不就是口袋里多几个钱嘛,有什么了不起呢!这年头不是你有多少钱,而是你能活多少年。阿明说: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他确实是那种没大没小的人。阿明的口气像是要将他这杯酒的本质意义推翻了,他哪里是代表阿叔来道歉,分明是在为阿叔辩解。其实阿明辩解不辩解,我们对阿叔的没大没小了然于目,他历来都是“大我”而“小他人”,就是“唯己独大”,就是在崇山他就是老大。不仅阿三阿四们不在他的眼里,就连阿季也不在他的眼里。阿季之前的阿影阿仕也不在他的眼里。对阿影阿仕阿季他怎么说呢,他分开来说,不是平行式是递进式。他说阿影嘛,牙齿还粘着玉米壳,阿仕嘛,腰带都还不会扎。对现在的阿季,他怎么说呢,他说这家伙的命已经不能对折了,竟然还不会合拢嘴巴。   阿蒙提示性地咳了两声:我今晚在阿甫这里,喝了两杯,啰唆两句,这年头做人不要太张扬,更不要猖狂,重庆那个刘汉,够厉害吧,最后还不照样挨卵?走路要抬头,要看天,天是朗朗的天,也叫朗朗乾坤。
  阿甫提醒阿强:你该打电话了。
  哦哦,是啵。阿强拿出手机。通常宴席到半或者接近尾声的时候,阿强都要当众打个电话。这个电话不是打给夫人,也不是打给孙子,这个电话打给荣哥。荣哥是谁?公安厅厅长。阿强年纪比荣哥还大一些,却始终称他荣哥。一旦桌上有人,比如阿流,口误叫了阿荣,阿强就会严肃地纠正过来,并强调规矩坏不得。关于他与荣哥的关系,他都是以当年荣哥调动的经历作为例子,而且总是在他给荣哥打电话之前复述。他绘声绘色地说道:当年啊,荣哥调到桂城历尽坎坷,他到地区人事局办理工资转移介绍信,领导以控制人才外流为由拒绝为他出具。在荣哥心灰意冷的时候我安慰他说,你学历只是中专,中专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才,你是可以外流的。阿强说最后他通过关系找到人事局局长,亲自为荣哥办理了手续。开始我们听这个故事的时候,都感叹好事多磨,人才成长不容易。后来听多了就听出问题来。哪些问题呢?故事背景问题,讲述者的动机问题。尤其是那句“中专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才”,大家渐渐不能接受了。这不是我们圈内人大部分第一学历只是中专学历的问题,而是连中专学历都没有的阿强,凭什么可以如此藐视中专?终于有一次阿蒙果断阻止了他: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这件事如果传到荣哥那里他会不高兴的。此后阿强省去了这段铺垫,他直接拨打手机。
  阿强拨通电话后,食指像一根筷子竖在唇前,嘘了一声,示意大家别说话,这是要跟荣哥通话的前奏。大家的耳朵像他的食指竖起来时,他却告诉我们:电话肯定不放在身边,荣哥一见我号码总会接的……阿云检举道:好像有一次荣哥没有接。阿强正要驳斥,电话响起来了。阿强将手机紧贴到脸上,扬起巴掌往下压,示意现场保持肃静:荣哥,我们几个兄弟在吃饭,也不是经常吃的,久不久小聚一下。我们几个都好呢,个个腿脚敏捷得很,一点也不歪斜。阿蒙在旁边小声道:还可以“得跃”地跳过墙去。阿强敲了一下他的头继续说:你也好吧,兄弟们都想你呢,你看哪位可以跟你通一下话?每次跟荣哥通话,阿强都会让我们跟荣哥说上几句,最多的一次,是让我们桌上十八位都有机会说了。那次我也有幸跟荣哥说了几句,我说荣厅我很荣幸,尽管你不记得我。荣哥说怎么不记得,你就是招待所的嘛,那次你不给我吃腊肉和粽子,你讲这两样东西没有食品检疫标识,还是你们好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阿强捂着手机,对我们说:荣哥现在很忙,只跟阿甫一个通话,让阿甫代表大伙了。说罢把手机递给阿甫。阿甫说:厅长好!我办好手续退下来了,感谢您多年的提攜!我哪里算是成公(功)人士,不算不算,祝您顺利!阿强接过手机,又说了几句才挂了。按照惯例,结束通话后,阿强要把荣哥的讲话精神再归纳传达一遍,归纳传达的时间往往比较长,直到大家昏昏欲睡才收尾。今晚阿强的归纳却很简单,就一句话:荣哥讲了,即将有重大行动。什么行动,阿强没延伸发布,只是“一句话新闻”。
  阿明咕哝一声:关我卵事嘛。
  阿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是,不关你什么卵事,任何卵事都与你无关,真有卵事的话我请你吃亲情餐,我讲到做到。亲情餐,多么温馨的名字,我第一次听到,感觉很亲切。后来阿兴告诉我,亲情餐监狱里才有,好像现在又没有了。阿明提前离开,关门的声音有些重,近似于摔门了。阿强对那余音说:不关心政治的人,你很难相信他的人品。
  3.鱼怪
  今晚不用下厨,主人阿超有专用厨师。宴席不是设在家里,而是设在他的农庄,从县城坐车出去十多公里就到了,阿超派三辆路虎过来接我们。宴席由阿弟出面邀请,阿流负责召集。这个宴席有点“生”,原因是阿甫、阿强、阿蒙、阿平不认识阿超。我见过阿超一面,但彼此并不熟悉,那时阿超也还未入我们的微信群。照理说,这样的宴席我们是不便出席的。不跟陌生人说话和不跟陌生人吃饭,同一个道理。阿强、阿蒙、阿平当即委婉地表示了拒绝,阿甫干脆不上车。阿弟说,阿超没认得你们,但有人认得你们,而且指定要见你们几个。阿弟说出了实情,要不是那帮老屁股死活要见你们,我还懒得通知你们呢。言下之意,宴席本来就没有我们几个人的名单。阿甫扭过屁股直接走人,阿流追上去抓住他:甫爷,我叫你一声爷还不行吗?硬是把他拉上了车。
  我们到达农庄的时候,主客们还在路上。在等吃的过程中,我们借机参观农庄。农庄原先是一所废弃的学校,阿超支付五十年租金后将它包下来,作为他公司的办公场地。按照园林设计公司专家的设计,进行美化绿化亮化,建起了厨房、客厅、宴会厅、卡拉OK厅、健身室、棋牌室、书画室、桌球室、乒乓球室、游泳池和休息室。
  从游泳池来到宴会厅,主客们已经到齐,原来都是老上级、老相识、老朋友了。按退休圈行话讲,我们是阿猫阿狗,他们是老猫老狗。当然再过几年,我们也是老猫老狗,这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是自然规律。怕就怕只逗留在阿猫阿狗上,过渡不到老猫老狗这段人人留恋的时光。这几位老猫老狗是:琨老,曾任本市一把手。梁老,接棒琨老,因舟县矿难事件后入狱十年。庭老,曾任市检察院检察长,阿强老上司。台老,市公安局原局长,与阿甫有过一年的交集,后在省厅退休。雕老,曾任崇山法院院长,后任市中院院长,阿蒙老上司。还有一位是国老,省作协老主席,在一本《苦楝树上的露珠》集子的封面上,国老是主编,阿平是执行主编。阿兴曾问过阿平,主编与执行主编如何区别。阿平以案例说案例,前者拿红包不动刀,后者动刀拿不了红包。
  在一片哟哟哟的叫声中,老猫老狗与阿猫阿狗热情握手,激情拥抱。厚实的手掌在对方的背部拍了又拍,以确认彼此真实的牢靠或存在。
  阿甫问候琨老:大哥你好!
  琨老回道:大哥老了,你看腰都弯了。
  阿平说:只有成熟的稻谷,才懂得弯腰。
  琨老侧脸看了阿平:你就是那个深夜不回家的人?   阿平说:不是不回家,是没人喊回家。
  琨老说:要回家,不回家就成流浪猫流浪狗了。
  阿平说:就像我们现在一样。
  不不!琨老说,我们有人收容,比如此时此刻。
  老猫老狗们这次由琨老带队,下到本市的可爱村走走看看。可爱村是个移民新村,曾经是琨老的点。琨老搞移民新村很有一套,全部搞成农家乐。返程途经崇山时,老猫老狗们通过阿弟打探到我们这些阿猫阿狗刚好都在崇山,决定路遇一面。阿超的哥哥在彼县当县长,遂将接待工作延续到弟弟农庄这里。
  琨老坐下来,开口就对阿超说:来的路上你哥跟我讲了,在崇山吃饭一定要到你这里来,你这里嘛,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可以进来的,但别的人比如阿弟之流你还是少让他们进来为好……阿弟说:我不进来您老人家就会迷路。琨老说:老人讲话,小孩插嘴,该打屁股,还是要注意些好,不要出了事情才找我们,再说我们不管事了,点头不管用了,摇头也不管用了。
  四大盘鱼怪端上来,这是今晚宴席的主菜。副菜有柠檬鸭、葱油鸡、红烧竹骝。鱼怪也就是鱼生,但在做法上还是有区别的。简单地说,鱼生是将鱼片和配料分开,鱼怪是把鱼片和配料捞在一起,稍微加温一下。鱼怪和鱼生都必须是大鱼,而且必须是河鱼或深海鱼,最好是生猛的河鱼。有人认为,做鱼怪是因为鱼不新鲜或者偷工减料图方便,其实不然。有些食客就特别喜欢鱼怪而不吃鱼生。这些老猫老狗可都是我招待过的老主顾,哪位主顾爱吃什么,哪位主顾有什么忌口,我一清二楚,而这些又不能公开讲出来,只能悄悄地做,悄悄地上桌。在我的记忆中,这些老主顾来崇山最想吃的并不是鱼怪或鱼生,而是崇山有名的黄焖地羊。眼下天气已经转热,在外人看来不再是吃地羊的时令。这是外人的看法,崇山人却不这样认为,崇山人一年四季都吃地羊。今晚主菜怎么变成了鱼怪,是不是他们先前的口味或爱好发生了变化,我不得而知。另外,各人又有各人不同的喜爱,比如梁老,特爱吃鸡屁股鸭屁股,一餐要吃五六块鸡屁股鸭屁股,吃的时候用手捂着嘴巴,梁老的解释是,担心香味四处飘散了。有一回,我给梁老上一盘鸭屁股,他看了看说:你起码也给我一块别的部位嘛,这屁股啊,也不能从一而终。台老爱吃腊猪头皮,百吃不腻。庭老爱吃猪眼睛,吃的时候,一定要听到“噗”的一声响。后来我从屠夫那里了解到,好眼才能发出“噗”的一声,瞎眼是没有这个声响的。雕老正好与庭老相反,只吃没有眼睛的肉,即只吃鸡蛋和贝类。琨老、国老爱吃农家菜,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农家菜,就是农家怎么煮我们就怎么煮。我走进厨房,厨房是我每次出入各种宴席的主要场所,烹饪是我的使命。我之所以经常与阿猫阿狗们偶尔与老猫老狗们打成一片,不是因为我的级别,而是凭我的手艺。我很快就发现一篮南瓜苗,已剥好洗净。打开冰箱,有一小袋鸡蛋、一块五花肉、一根连着七寸的白肠和一只猪肚。我把五花肉、白肠切了,猪肚切了肚尖部分,然后将南瓜苗分成三份。五花肉炸成焦黄的油渣后,我炒了一碟油渣炒瓜苗,再炒一碟白肠炒瓜苗、一碟肚尖炒瓜苗。一篮南瓜苗,让我炒成了三道典型的农家菜。最后我给雕老炒了一碟韭菜炒蛋。贝类没有,雕老只能将就吃蛋了。
  来来来,这才是我们要吃的菜,琨老率先拿起筷子,他满意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雕老说:不愧是招待所的厨师,见过世面的人就不一样。
  梁老一点也不避忌他的监狱经历,反而有点津津乐道。记得梁老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受邀到阿弟家做过一餐接风宴,是按梁老的口味或喜好来做的。梁老一见大家就说,我大学毕业了。他不说出狱,而说毕业。梁老说:我在里面对一句话感悟特别深。阿弟问道:哪句话?梁老说:人饥饿的时候,只有一样痛苦;人吃饱了以后,所有的痛苦都出来了。
  琨老说: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
  梁老说:什么事?
  琨老说:当年矿上是不是真有个砍刀队?媒体和社会上都闹得沸沸扬扬的,还有人说是矿山的私人武装。
  梁老说:这事台老比我清楚,他曾率队去舟县调查过。
  台老说:矿上确实有一支护矿队,大概八十多人,具体负责矿区的巡逻等安保工作。
  庭老说:媒体报道砍刀队是从崇山過去的,其班底就是阿叔手下的骨干。
  台老说:此事当时查无实据。
  雕老说:阿叔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他原来搞农用拖拉机起家。崇山曾经有过十几个生产厂家或者叫作小作坊,专门制造农用拖拉机。当时,浙江一个老板来崇山做拖拉机配件,阿叔派人去阻工干扰,强买强卖,刑侦队唐教导员带人过去调查核实,抓了几个马仔。有一天半夜,唐教导员在下班的路上,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骑摩托车撞倒在大街上,唐教导员晓得他们是什么人,当然,阿甫也很清楚,是不是阿甫?
  阿甫呵呵道:时隔很多年了,记不清了。
  雕老说:阿甫抓过两次阿叔,一次只关了一夜就放了,一次案卷送到阿强那里就没了结果,据说被打招呼了。
  阿甫轻描淡写道:老账一笔,确实想不起来了。
  琨老说:这个阿叔辈分够高,连我都是晚辈。每次来崇山都有人谈到他,如雷贯耳,不过饭和账一样,都是要认的,老账不等于死账,有些呆账、坏账、死账要重新翻出来的。这年头做生意是要有本钱的,借钱是要还的,投资是要承担风险的,做坏事是要付出代价的。阿弟从外面进来报告,外面下着暴雨。我们没察觉到下雨,只见到窗外划过一道道闪电,宴会厅的玻璃隔音非常好。琨老说:那就再坐一会儿吧,国老呀,你今晚都没作声,是不是没吃到地羊不开心?整个晚宴国老赌气似的默默地坐着。当然默默地坐着的还有我们,我们不作声是因为规矩,以前是不能在级别比我们高的上级面前说话,现在是不能在年龄比我们大的长者面前开口。阿平替国老开口了,他说国哥近期比较郁闷。琨老问:啥事吗?阿平说:还不是子女们孝顺的事。琨老说:具体一点。阿平说:国哥子女都做生意,很忙,去年父亲节,没能好好地陪国哥,就找一位阿姨来帮着照顾了一天。今年,哦,就是上一周,父亲节又到了,国哥就念叨着要过节,这下子女们全都回来了,回来请了一帮兄弟朋友来家里吃饭,哪想到国哥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没胃口,板着脸,就是不入座。子女们不解,为何老头子今夜不开心,只听国哥嘴里念念有词,搞这么复杂干什么,像去年那样简简单单过,多好……琨老扑哧一声笑了,大家也跟着笑起来。过后我们才知道,国老那天晚上牙痛,几颗松动的种植牙感染了牙龈,痛得要命,导致国老郁闷了一个晚上。   4.地羊
  夏至这天早晨,阿甫接到阿弟电话,说是阿季有事找他,方便时回个电话。阿甫说他找我直接打我电话不就得了,还要经过你这个寻呼台,现在都5G时代了。阿甫在职时与阿季无交集,阿季来崇山五年后,阿甫才到市里。多年前的一个团拜会上,崇山籍干部聚会时彼此才认识。今年春节崇山团拜会,阿甫还在位上,还没成为老干部,也就没机会参加。开年不久,阿季已履新别处,没想四十九天后,又返回崇山,厨语叫“回锅”,属川菜系列。调离崇山那天,阿季在交接会上回忆与同事并肩战斗时痛哭流涕,流露出对崇山人民的依依不舍。阿季失声痛哭的那个镜头,很多崇山观众都看到了。阿季回锅后,观众看到电视新闻就说,这个卵仔不是刚哭不久吗?怎么又回来了,难道还要再哭一次?阿季回锅属正常调整,即组织上有错必纠,知错必改。可是观众哪里了解得那么多,就像很多食客错误地认为,回锅肉就是炒旧肉,其实不是,就算是旧肉,回锅后也是新的了,就像阿季这次回锅,他的简历就要另起一行,这哪里是旧的呢,分明是崭新的一行嘛。阿甫本来不想打这个电话,但出于礼节还是打了。号码是阿弟提供的,阿甫没有阿季的号码,也没有他的微信。阿季在电话里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晚上一起到阿叔家吃个饭,顺便征求你对崇山发展的意见和建议。阿甫正犹豫着,阿季说你一定要来啵,就挂了电话。
  我和阿兴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就被阿明接到阿叔的别墅来。夏至吃什么,各地习俗不一样,北方是冬至馄饨夏至面。过去夏至崇山人吃的是鸭肉鸭蛋,鸭肉和鸭蛋是凉的,有清热解暑之意。可是这些年崇山人改吃地羊了,本来冬至才吃地羊的,补暖嘛,现在变更到了另外一个季节,一个炎热的季节。这么一改,就有些以毒攻毒的意味了,因为地羊肉是热的。
  今晚的主菜果然是地羊。食材已在屠宰场处理好,烧了皮,剔了骨,是一只肥瘦适中黄地羊。地羊的选取也是有讲究的,标准是“一黄二黑三花四白”,而且必须是耳朵竖起来的崇山本土的地羊。崇山人对牛、羊、猪的耳朵特别讲究,特别在乎,凡是耳朵耷拉的动物一概不吃。
  今晚我和阿兴的角色有了变化,他是大厨,我当下手。阿兴除了能做白切麻雀、鸟活血,对地羊的烹饪也很有一套,主要是稻草烧、红烧、黄焖和水煮。别人最多能搞出两种花样,阿兴至少可以搞出四种。我对地羊的烹饪,不是很有研究。在招待所时有个规定,如果不是特殊客人的特殊要求,原则上是不上地羊肉的。大概是怕我偷看配料作料秘方的缘故,整个烹饪过程阿兴基本上不使唤我,把我这个下手晾在了一边。据说酒厂的酒曲师也是这样,配制酒曲时旁边是没有人的。我才懒得看你的秘方呢,你就是藏有某种果壳,我也不会好奇。
  我在大厅嗑瓜子喝茶,茶我不是很爱喝,上好的茶我也没有兴趣。在大厅坐久了,我只好在别墅里溜达。眼下别墅里只有我和阿兴两个人,这样溜达有些不礼貌,不礼貌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能出门,又无处可走。我来阿叔的家做过饭,是另一个家,这个别墅我没来过。别墅里的每一面墙都很宽阔,给人以空旷寂寥的感觉。墙壁上没有山,没有水,没有一望无际的田野,没有袅袅炊烟的村落,一句话,没有一幅字、一幅画或者一件摄影作品。
  但是,我在别墅二楼拐角那里有了新的发现,我看到了一面奇特的墙,墙上挂着各种手枪枪套。有皮质、木质的,有全封闭式、半封闭式的,有肩挎式、腰别式的,有腋套式、绑腿式的……琳琅满目。据我有限的枪械知识,我识别出这些枪套大多是德制驳壳枪和国产五四式、六四式手枪的枪套。一只油亮的褐色木壳套,应该是装驳壳枪的枪套。那只五四式全封闭的金黄色皮套,做工精良,背带上还有两只连在一起的小巧的弹夹袋。有一只枪套,是全封闭式的,皮质陈旧暗淡,想不出它属于哪种枪械的皮套。我用手机拍下发到微信群,万能的微信群很快神回复:这是纳甘M1895左轮手枪的原装枪套,相当于苹果手机的原装皮套。我复制“纳甘M1895”到百度百科,页面显示:这种手枪系一八九五年前俄国图拉兵工厂、伊热夫斯克機械厂生产制造的一款转轮手枪,转轮弹巢容弹量七发。
  大厅传来高嗓门:菜弄得怎么样了?别墅主人阿叔终于回来,他的声音和他的身材非常匹配。刚才我还在想,他不会也让阿季像我这样等着他吧。
  那时我刚观赏完那些枪套从二楼下来,我的一只脚刚好落到大厅地毯上。我指了指厨房:外科专家正忙着呢。阿叔问:角色转换了?我说是的,今晚他操刀我递刀。
  阿叔进到厨房去,出来时手里捏着一块肉,仰起脖子放进嘴里:不错,味道不错。那是水煮地羊肉块。水锅煮了,那么蒸锅里的地羊扣应该差不多了,眼下阿兴全力操弄的应该是黄焖这锅。果然他在里面问道:要不要放腐乳?我告诉他腐乳要放早就该放了,现在才放为时已晚,食材没能充分吸收,反而抢了味。
  我在阿叔对面坐下来,中间隔着一面硕大的茶几。茶几大得已经不能叫作茶几了,接过一杯茶水,身子几乎要匍匐在上面。阿叔问道:最近一次聚餐,你们是在阿超那里吧?有些话也传到了我这里,我不怕的,几十年都过去了,你见我短少一两肉没有!
  阿兴招呼我进到厨房去,他已腾出灶位给我。我的任务很简单,在客人入席前五分钟炒好几个素菜。五分钟这个时间段是有讲究的,目的是确保客人入席后炒熟的青菜依然保持青翠欲滴的颜色,这一点,水平再高的厨师也很难做到。所谓的猛火快炒、沸水先过等招数,都是哄人的。炒熟的青菜,就像男人消退的激情,延续本色的时段很有限,品相也很可怜。另外,五分钟这个时间段也是很难掌握的,客人不是按照规定的时间集体准时来到,而是三三两两前前后后地来,间隔时间无法估算,最终只能以大多数到达的时间为准。这个时候,我可以先到大厅来坐一坐,看上去像徘徊观望,实际上是核算人数,掐算时间。
  大厅陆续进来了几个人,没见过,不认识,应该是阿叔这边的人。不久,阿流阿弟阿云阿林集体来到,意味着大部分客人已到达,可以炒菜了。主菜端上桌时,阿平陪着阿甫出现在大厅,身后跟着阿明。阿叔笑嘻嘻地迎上前去:甫哥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他张开粗壮的手臂,见到阿甫没有迎接的意思,就放下了一只手臂,将拥抱变成了握手。   阿甫一落座就问道:阿季呢?
  阿叔說:临时有重要接待,晚些才能过来。
  阿明说:有个鬼接待嘛,他在阿思家……阿叔的眼像剔骨刀,狠狠地剐了他一下:不懂就不要乱讲。阿明说:我怎么不懂,我约了阿思的,叫他一起过来,他说阿季今晚要去他家游泳。听俩人对答,就知道事前没有通气好。阿平说:阿季来不来,问阿弟不就清楚了吗?阿弟说:我不清楚,我今天没见到他。阿叔安慰阿甫说:别听阿明的,阿季肯定会来,我们边吃边等他。
  阿叔将阿甫请到主座上,阿甫坚决不坐,说这是主人的座位。阿叔说:今夜你就是主人。阿甫说:你不会讲这栋别墅就是我的吧?阿叔说:你讲是就是。阿甫说:我坐下就是了,否则你真把别墅送给我,那我不更加为难?阿甫只好坐了下来,一坐下来,眼睛就死死地盯着前面三个人看。过后阿甫跟我们说,那三个家伙正是当年跟阿叔在桥下伏击他的人。中间那个面目有些模糊的,就是拿枪顶着他后脑勺的家伙,长得很像阿叔。
  宴会正式开始,阿叔站起来两手叉着腰说: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夏至,中国是一个讲究养生的国家,在每个节气里都要吃一点养一点……阿林插言道:和舒服的人在一起吃饭才是养生。阿叔打着手势阻止道:等我先讲完嘛,今晚请各位到我家来,就吃个地羊。我们崇山人真够窝囊,吃个汪汪也不能公开讲出来,还说成了地羊,地羊个鬼嘛,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汪汪嘛。
  阿平站起来将圆桌上的菜肴都看了一遍,坐下来对阿叔说:甫哥不吃地羊。
  啊!阿叔一惊,那怎么办?今晚可只有地羊。
  阿甫说:没关系,我不吃地羊,但荔枝我是可以吃的。
  阿叔拍了一下脑袋:我差点忘记了,上荔枝啊,上。有人急忙来到墙角,有两只大纸盒,早已搁在那里,那人说:刚从果园摘下来的吧,包装纸壳都还是暖的。阿叔说:快点端上来,当美味的地羊肉端上桌时,它就应该粉墨登场了,你们真笨,错过了最佳的亮相时机。
  阿叔剥了一颗荔枝给阿甫:光吃荔枝哪行呢,还是给你弄点什么吧。
  阿甫说:那就给我煮一碗面。
  我和阿兴同时站起来,我刚想说什么,阿兴已转身进厨房去了。世间最好的默契,不是有人懂你的所有言外之意,而是有人心疼你的所有欲言又止。
  阿甫示意大家:你们不要管我,也不要等我,你们吃你们的。
  有人提醒阿叔:茅台该开了吧?阿叔又站起来:我的开场白还没开完呢,甫哥不吃地羊肉,我还是要把话说完,今晚我给主菜的定位是地羊 ,加什么呢?加桂味,桂味是什么?就是荔枝。阿叔所说的桂味,是荔枝中的极品,核小,皮薄,色艳,肉特别甜。阿叔自己拿起一颗荔枝,剥了皮,放进嘴里:我是个没文化的粗人,但我晓得有一句诗叫作“一骑红尘妃子笑”,好多人也晓得这句诗,却忽略了后面一句“无人知是荔枝来”,这一骑红尘,让妃子笑得花枝乱颤的,不是情书,是荔枝,明白吗?阿叔捏着品相粉红的荔枝皮:你们看看,多像妃子娇羞的脸啊!阿流说:无人知是荔枝来,那你告诉我们,荔枝从哪里来?阿叔不耐烦道:崇山,从崇山来,笨蛋!
  阿兴端上来的,是一碗清水面,看来也只能是清水面,因为除了地羊肉,冰箱里估计不会有别的食材了,甚至连个鸡蛋都不会有,有的话应该是鸡蛋面。
  阿甫拿起筷子,顿了一下,问道:有一种面,人人都想吃,请问什么面?
  快餐面。
  不是。
  那是什么面?
  长寿面。
  阿甫继续提问:有三种面最难吃,你们猜猜什么面?
  冷面、油泼面、炸酱面?
  不对。
  热干面、担担面、刀削面?
  这些可都是地方名食,很好吃的。
  阿兴催促他道:你先说我这碗面难不难吃。
  阿甫说:你这碗面,不属于那三种面。
  那是什么面?
  阿甫吞下一口面说:体面、场面和情面。
  通常餐桌上有人忌口,话题就不往那方面展开,现实中偏偏就有人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阿明就是这样的人。吃得满头大汗的阿明似乎不满足于舌尖上的快慰,还要释放精神,发泄一番,他说中国以地羊肉为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六千年前的半坡时代……阿平阻止道:讲点别的得不得?
  阿明没理会,继续说道:地羊文化作为中华饮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和中华文明一道薪火相传,绵延几千年而不绝,发展至今形成了沛县地羊、花江地羊、崇山地羊等各具特色的流派,大大地丰富了中华饮食文化……阿平站了起来:不讲这个话题,死得你吗?又嘟哝一句:人最难的修行,是守口如瓶。
  阿明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杯子重重地蹾到桌上。
  阿兴主动岔开话题,他说阿叔,你这个别墅墙上光秃秃的,叫阿平给你写一幅字吧。阿叔说:得了吧,我才不会上他们文人的当。那个黄河书法家给阿思写了一幅字,叫什么春花秋月,结果把阿思的秘密给泄露出去了,让原配抓了个准确无误。
  阿兴问道:怎么个准确无误?
  阿叔说:阿思在外面养了两个小蜜,一个叫韩春花,一个叫韦秋月。
  阿甫再一次提醒阿叔:你给阿季打个电话,他到底来还是不来?不来我就撤了。阿叔拿出手机,当即打了电话,不过不是打给阿季,而是打给台老。电话很快接通,阿叔说:台老吗?我们几个在家里吃地羊,喝茅台,品荔枝,对,甫哥也在,他来我家地羊不吃,茅台不喝,只吃面条,你批评他两句。阿叔把手机递给阿甫。阿甫只说一句台老你好,然后就一直听着,一直听到台老挂了电话。后来在阿平家宴席上,阿甫告诉我们,台老在电话里教育他,人老了,就要变得宽容,要从自己的经历中领悟神的旨意,人老了,就要宽宥一切,放下一切。
  散席时,阿叔送给每人一个黄花梨手串。人人都戴上了手,唯独阿甫没戴,阿甫说他有了,亮起左腕上戴的手串。他说手串戴一个就好了,两手都戴就像铐了那个东西。阿叔说:你那个是沉香?阿甫点头。其实阿甫那副手串不是沉香,是桃木,我知道的。   一直到离开阿叔的别墅,阿季始终没有露面。看来阿甫不只是被阿季遥控,还被他潇洒地耍了一回。毫无疑问,如果没有阿季这个电话,阿甫是不会来阿叔家吃这餐饭的。当然,这是阿叔的心计。原以为在这个饭局上,阿叔会有个什么姿态,结果什么姿态也没有。原本可能设想有,但阿季一个电话就没有了,不但没有了,还让阿甫接了一个电话,一个接受批评的电话。路上,阿甫问我:刚才你发那个微信是哪个博物馆的。我说什么博物馆,在阿叔的别墅里,就在一面墙上。我拿出手机,把墙上的枪套照片全部发给阿甫。阿甫只对那个左轮手枪枪套感兴趣,他反复地看了照片后说:这枪套不一定是纳甘M1895左轮手枪的枪套,它应该是美制柯尔特左轮手枪的枪套。阿甫说:你知道吗?柯尔特左轮手枪有一句著名的广告词——平等的利器,自由的保障,暴君的噩梦。
  5.羊酱
  三天前阿平跟我们预约,要去一个老板家吃羊酱。老板姓石,阿平让我们叫他阿江。其实阿江约的不是我们所有人,他的原意是让阿平带几个有文化的人,到他的公司来坐一坐,给他提些建议,他想做一件跟文化沾点边的事,阿平就把我们这些阿猫阿狗都约上了。他认为我们也是有文化的人,起码在饮食文化这方面我们都是有一定造诣的。
  阿平报给阿江赴宴人员名单后,特别提醒他其中有两位是大师级的厨师。阿江自然求之不得,中午的时候就将我和阿兴接到了公司食堂。公司食堂有一排灶台是柴火灶。柴火灶当然好啦,烧出来的饭菜,其味道自然要比液化气灶或电炉烧出来的好得多。所以现在流行什么柴火大队、柴火公社、柴火饭堂,就是告诉你,食材都是经由原火加工的。原火,就是柴火。不过我们还是委婉地对阿江提出了批评意见,认为柴火灶不符合环保,会增加空气中的颗粒物。阿江说:柴火灶也不是经常用的,只有宰羊的时候才用上。不错,弄一只羊确实需要大火、猛火、烈火,最好是原火。别的不说,光煎那个羊酱,液化气灶根本就煎不了。不是说煎羊酱需要大火,和煮龙棒一样,煎羊酱需要的同样也是文火,只是是不一样的文火。需要的还有时间和成本,一锅羊酱弄下来,一罐液化气也就所剩无几,耗时长,成本大,不划算,而且煎出来的羊酱简直不是酱,是糊,这是火的缘故。世间的火,是有区别的,柴火烧出来的火,火劲大,后劲足,余温长,像农人饱满的激情,充满活力和持久的耐力。石油液化气灶的火,表面上看火急火燎,快速反应,迫不及待,清洁环保,实则弱不禁风,禁不起捣鼓。再看那幽蓝幽蓝的火苗,哪像是人间烟火,简直就是荒野上的磷火,也就是所谓的鬼火,阴魂不散,阴阴森森。羊酱的原料,本来就是原汁,自然应该由原火来伺候打理,原配对原配,天经地义,历久弥新。
  阿江为我们选配了两位助手,两个青年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我们到来时,他们已经开始煎羊小肠。这是制作羊酱的前道工序之一,后期工序将由我们来操作。
  在崇山,有这样一个说法:吃羊不吃酱,等于不吃羊。那么这个羊酱到底是什么货色呢?就是羊小肠里的东西,羊即将吸收到身体里的营养。羊食百草,饮矿泉水,小肠里的东西皆为营养精华。这些营养精华羊还没来得及吸收,就被人类占为己有。前道工序将羊小肠煎得焦黄之后,用剪刀剪碎,成碎泥状。注意,用的是剪刀,而不是菜刀。后期工序是将羊肺、羊肝剁碎,配以姜蒜爆炒,最后注入羊肉浓汤,撒上葱花、香菜,一锅鲜美的羊酱就大功告成了。民国九年修订的《崇山县志》是这样介绍羊酱的:羊酱,又名羊瘪汤,俗称百草药。味甘微苦,清香异常。经常食之,可健胃养脾,畅脉调经,舒筋活络,消炎去毒,清肝明目,壮阳滋阴。
  吃羊酱,只是吃羊肉的借口或代名词,吃肉才是本意,也是最终目的,而且要从头到脚都吃完,叫通吃。羊脸皮,烧皮洗净后用高压锅镇一下,再黄焖。羊排,可生焖,最好是腌制后烧烤。羊骨,配以黄豆熬汤。羊骨黄豆汤,绝对是餐桌上一道靓汤。羊肚,通常是爆炒,其实酸菜煮羊肚是最可口的一道菜。羊肝可香煎,也可用羊网油包裹后,炸成“羊包肝”。肉的部分可做成水煮、红扣、白切和黄焖。特别介绍一下黑豆煮羊肉,这道菜确实很不错。先用黑豆和羊肉一起煮,直到肉质变软变黑捞起切块。羊肉和黑豆的味道,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如果水煮羊肉,不妨加一条鱼,最好是红水河鲤,鲤鱼煎得焦黄后放到羊肉里再煮。鱼和羊,就是一个“鲜”字,至于味道鲜美不鲜美,你尝了就知道。阿兴弄羊蹄,自有他的一套,他不用姜,不用蒜,不用大料焖,就用一瓶低度酒加上蚝油放到高压锅和羊蹄一起去煮。这种颠覆传统的做法,烹饪出来的羊蹄,口感很刺激,很另类,阿兴为其取名曰“崇山醉蹄”。
  阿江说:既然你们来了,干脆把你们的绝活儿都教给两位徒弟,以后就不用劳驾师傅亲自掌勺了。这样也好,我们也可以轻松一些。要知道,完整地弄一只羊,那是相当费功夫的。往往一桌全羊宴弄下来,下厨的人坐到桌边时连动筷子的欲望和力气都没有了。阿兴自告奋勇“传帮带”,他很乐意带徒弟,尤其是带女徒弟。他手把手地教那肉嘟嘟的女徒弟制作羊扣,一再强调:扣肉一定要肥的才好吃,你闭上眼睛想一想,一口咬下去,满嘴细嫩的肥肉,那是一种怎样的爽快啊。女徒弟在旁边闭着眼,像睡过去一样安详。我在客廳外面抽烟,阿江泡了铁皮石斛和普洱。我说我夜里睡不好,不怎么喝茶。阿江笑道:我第一次听说厨师睡不好。他建议我喝些红茶,喝些普洱茶,他说人在害怕焦虑时,体内的肾上腺素等应激激素便会上升,时间久了免疫系统就会受损。乐观积极的心态,会启动体内的“放松反应”,促进机体完成自我修复。
  第一拨客人来到,他们是阿甫阿强阿蒙阿平。阿平重点把阿甫介绍给阿江,阿江说晓得,大名鼎鼎的捕头。俩人握手,阿甫说:我们来打扰你了。阿江说:客气了反而生疏,我经常跟阿平讲,我有酒,你有诗,我们坐下来就有远方了,仅此而已。阿江逐一跟其他人握手后,带我们坐电梯上到楼顶观光。
  四周崇山峻岭,层峦叠嶂——这是居住在崇山县城的人经常看到的风景。所谓观光,实际上是等吃。另外,在崇山,若是有人带你看风景,其实是在跟你炫耀,他家楼房有几高有几宽。炫耀是需要观众的,而炫耀恰恰让我们失去观众。   阿江公司的楼不算高,只有九层,但视野开阔,眼前的山河,尽收眼底。顺着阿江的手指往前看,我们自然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山。不一样的是,这座山的山腰被掏空了,像楼下立柱上被掏空内脏的羊,露出空洞的腹腔。阿江说:那是我的采石场。他有三个采石场、一家混凝土公司。阿强说:不都是你家的吗,还分什么公司?阿江说:是一家,也不是一家,三个采石场有股份,另有三本账。阿甫说:股份还不都是你家兄弟姐妹的,外人还能入你家族的股?
  怎么不能入?阿江说,采石场一开,炮声一响他们就入到现在了,我不讲你们也应该明白,他们都是什么人,他们入的是什么股。
  阿平提醒阿江:有些话点到为止,千万不要信口开河。阿江说:这有什么呢,都是路人皆知的事,你们也可以去了解别的采石场。
  阿江掉转手指方向,指引我们往后面看,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荒凉地。阿江说:别看它杂草丛生,一点也不起眼,它可是价值连城。
  阿蒙问:你的?
  阿江说:我哪里有这个实力,阿叔的,当年政府征收过,没征下来,阿叔手下几十把砍刀,挥舞几下就搞定了。
  阿甫说:当时你在现场?
  阿江说:我当时没在现场,但我有人在现场。
  看完风景从楼顶下到九层。九层是一大间空旷的房子,没有间隔,也还没有装饰。阿强问道:这层就这样闲置了?阿江说:哪里,在等阿平的手笔,当然也是各位的手笔。阿江计划把这整层楼搞成一个企业文化园地,系统展示采石场、混凝土公司由小到大由弱变强的嬗变历程,包括他个人的奋斗历程以及对社会的贡献。阿江请我们出谋献策,如何设计,如何展示。我心里想,看来这碗羊酱不是随便吃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白吃的羊酱。
  阿甫像以往参加会议讨论发言一样,首先来个抛砖引玉,率先提出意见和建议。他说:你搞什么文化园地,你不如搞一个采石博物馆,民间的。阿甫对博物馆很感兴趣,在省公安厅枪械博物馆,他见到了顶着他后脑勺的那把左轮手枪。阿甫继续发言:现在崇山民间就有不少博物馆,比如崇山奇石博物馆、崇山风炉博物馆、崇山傩面博物馆、崇山道袍博物馆,等等。崇山有那么多采石场,而且历史悠久,应该有个采石博物馆了,就是把你们这些挖山人,如何挖山不止的历史,全方位地展览出来。不过这个要整合力量,动员其他采石场参与进来,不要单打独斗,各搞各的,还要请专家来具体策划……阿强提醒他:讲点正经的,要对得起那锅羊酱。阿甫很正经地望着他:这个还不正经!博物馆难道不正经?不正经全国各地搞那么多博物馆干什么?你以为博物馆白看啊,都是要收钱的。阿强说:这个最后要由阿江定,他是不是真心想做这件事,如果一个人想要做一件真正忠于自己内心的事情,那么往往只能一个人独自去完成。俩人正争着,楼下的人喊吃羊酱了。羊酱不是上桌才吃,要提前吃,相当于开胃。吃了羊酱、羊活血,宴席正式拉开帷幕。
  阿弟匆匆来到。
  阿流招呼他:你那么忙,也来啊。
  阿弟说:再忙,也要和大师在一起啊。
  羊酱已吃完,有人递给阿弟一碗羊活血。阿弟赶速度似的狼吞虎咽,突然咳嗽一声,两行“鼻血”当即流下来,宛如刚被人揍了一顿。阿强惊讶地盯着他:蠢猪!
  阿平说:莫讲人家蠢,剥夺愚人的愚昧是不道德的。
  阿弟嘴上不服:刚才在会上刚被阿季叼杠(批评),现在到饭桌上又挨你们诅咒,今天真是霉到底了。
  阿甫说:你跟阿季那么紧,他不可能叼杠你吧。
  阿弟说:不要低估领导的智商,也不要高估领导的胸怀。
  阿强说:你要成佛,先做牛马。
  大家举杯,借花献佛,祝阿江生意兴隆,采石场越做越大,混凝土公司越做越强。阿江說:酒好喝话好听,可是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说不定哪一天就都是阿叔的了。阿甫问道:你也跟阿叔借高利贷?阿江说:不只我,很多老板都跟他借,我那个混凝土公司还欠他一笔,不小的一笔。好了好了,喝酒别谈钱,谈钱不喝酒。阿江端起分酒盅:来,大伙一起干个小钢炮。
  阿林摇摇晃晃地进来,嘴里打着酒嗝。阿流问他:你不是参加同学聚会不能来吗?阿林说:我们,我们兄弟的聚会是一定要来的,必须来的,爬,也要爬着来……阿强说:都阿公阿奶老头老太了还聚什么会!阿蒙说:不但聚了而且还扯得很,对着一堆油腻发福面目全非的男女同学,总会有人说,我们都没怎么变,其实都变得无影无踪了。阿甫说:其实不是变了,是面具掉了。阿平说: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自己揭下面具却是一种胜利。
  阿强问:这话哪个讲的。
  阿平说:阿果讲的。
  阿果是哪个?
  阿果就是雨果。
  阿林一坐下就倒了一杯酒敬给阿江:有一句话,我,我一直想问你,不晓得该不该问。
  阿江说:你问。
  阿林说:你姓石,为什么开采石场?你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阿江说:你这个问题,我确实回答不了,我倒是想起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来,大意是,金钱与名利都是粪土,但我不得不在粪土上生存。
  六瓶酒喝光,阿江还要再开一瓶。阿甫说:不喝了。阿林说:我个人意见,还是再开一瓶。他的口齿一下子变得伶俐起来,他伸手要拿酒瓶。阿甫一把抢过,将酒瓶搁到桌子下面:别喝了,我要跟阿江谈点正事。问阿江:你刚才在楼顶上讲,你当时有人在荒凉地强征现场?
  阿江说:那当然,我可不是那种随便讲话的人。
  阿江站起来进到一间房子里去,出来时手上拿了一盒录像带:当时的情形都录在里面。阿平接过一看,是电视台以前摄像机用的那种小带子。阿江告诉阿平说:当时悄悄地请你局里的人来拍的。
  局里的人?阿平说,我怎么没晓得。
  阿江说:不可能让你晓得的。
  阿甫问:这种录像带,现在还能看得?
  怎么看不得?
  阿江拿着带子来到电视机幕墙下,从一排机柜格子里拿出一台老款播放机,接上电源,摁下开关,电视机屏幕当即出现清晰的画面:一帮群众围拢在一堵用水泥砖砌起来的围墙前,他们或蹲或站着。彼时,有十几辆柳微车开过来,停住。从车上下来一伙人,他们头上缠着白布条,肩上扛着砍刀,呐喊着冲向围墙前的群众,围墙前的群众一下子四处逃散。   冲在砍刀队最前面的三个人,很面熟,原来是上次一起在阿叔家吃地羊的那三个人,他们是阿叔的马仔或者弟弟。看了录像,阿弟慎重地提醒阿江,也是提醒我们:这个带子大伙看了就看了,带子的内容最好不要传出去,不要扩散出去。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哪一个出了事情,对大伙来说都是噩耗,要是有哪个不幸了,听到的都是哀乐。
  6.双边肠
  通常我们赴圈内兄弟宴席,都是空手而去的,这是彼此之间达成的共识。开始空手去的时候,总感到有些不自然,还曾经遇到过一件极为尴尬的事。那次去的是阿明家,我们买了水果、牛奶、饮料去。没想宴席结束离开时,阿明家那只罗威纳咬着阿蒙的裤脚不放,死死不放。阿明吼它几声,它还是不放,像是要挽留我们过夜。想了半天,原来是进门时阿蒙两手空空。其实阿蒙也是买了东西的,他买了一箱牛奶,这个我们都可以作证。只是那天他椎间盘突出,我们不让他扛牛奶。可是罗威纳不明真相,或者说它只注重物证。当了几十年法官的阿蒙,面对那只罗威纳,竟然无法为自己辩护,只好掏出五百元给了阿明的父亲,罗威纳才松开了他的裤脚。不过这次我们去阿吉家,却买了不少礼品,大包小包的,每人還备了一个红包,因为阿吉的小儿子考上了崇山高中。严格来说不是考上的,是阿平通过关系弄进去的。这就是阿吉请我们今晚去他家吃饭的理由,也是我们不能空手而去的理由。
  阿平与阿吉相识缘于阿平的一部小说。小说叫《崇山风云》,讲述崇山莫刘两大家族,世代结仇,势不两立。后来日军入侵,占领崇山。大敌当前,莫刘两大家族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同心抗击鬼子,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民族赞歌。作为莫氏家族的后代,阿吉很喜欢阿平这部小说,尤其喜欢小说中那个叫刘苗月的女主人公。后来阿吉和阿平合作,找了一个知名导演,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拍摄投资是阿吉那几年搞房地产所赚的钱。后来,电影获得了一个大奖,票房也不错,收回成本还有盈利。那年拍《崇山风云》时,周末我们都去片场看看,那是我们第一次看拍电影。去片场多了,我们跟那个叫阿章的导演也混熟了,章导就让我们六个扮演入侵崇山的鬼子小分队。我们的戏很短,在与莫刘家族联军的遭遇战中,我们这六个装死的鬼子,从背后偷袭刘家头人阿德,被莫家头人阿才击毙。我们躺在寒风刺骨的坡岭上,身上淌满猪的鲜血。
  阿平带我们连续找了三个地方,才找到阿吉的家。我们本来是去赴宴的,竟然变成去找吃的。我们首先前往乌水河岸别墅区。八年前,《崇山风云》就是在这里由小说变成了剧本。那时阿平吃住就在阿吉别墅这里,整整住了三个多月,直到全体剧组人员和演职人员进驻崇山,阿平才搬到宾馆去住。阿甫说:要是阿吉当年继续搞电影就对了,他不是很喜欢影视吗,后来怎么不搞了?阿平叹了一声:这个说来话长。开始我以为他喜欢小说中那个刘苗月,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刘氏家族的那个大家闺秀。哪晓得他喜欢的是现实生活中的另一个刘苗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个艺术学院的女大学生。这个女孩从高中起就得到阿吉的资助,阿吉的目的是用她替换原配。这个九十年代的女孩刘苗月,读了《崇山风云》后,也喜欢上了这部小说,缠着阿吉买下影视改编权,而且要搬上银幕,她要主演小说中那位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大家闺秀。
  阿强说:你这是为人家量身定制。
  阿平说:巧合,纯属巧合。
  阿甫说:后来不是演了吗?
  阿平说当然演了,哪想到戏外有戏,剧组一解散,演员刘苗月就杳无音信,下落不明了。过后有人说刘苗月假戏真演,她演刘家闺秀的同时,跟剧中演莫家公子的男一号也演上了,电影一封镜就跟男一号私奔。阿平不认同这种推测,拍摄过程他自始至终在片场,跟全体演出人员住宾馆,没看出任何苗头或者端倪。刘苗月的不辞而别,应该有另外一种因素。
  阿蒙说:天!阿吉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而是折寿了。
  阿平说:那不是,那时他刚跟原配协议离婚,净身出户。一听刘苗月跟别人私奔了,当即吞下半瓶安定片,所幸被手下人及时发现,送到医院灌肠后,捡回了一条性命。
  来到一栋别墅前,阿平下车来,熟门熟路地上去摁了门铃。摁了几次,门里面没有动静。太阳很大,我们站了一下子就已汗流浃背。阿强提醒他:门铃可能坏了,你敲门吧,敲狠一点。阿强说:坚韧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只要在门上敲得够久,够大声,终会把人唤醒的……大门打开,被唤醒出来的是一位妇人。阿平正要进门,被妇人拦住: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阿平说:莫总约我们来的。
  哪位莫总?
  莫吉老总。
  这里没有姓莫的。
  阿流悄悄地说:这个别墅疑似是阿叔的了。
  阿平拿出手机拨打阿吉电话:你到底住哪里啊?
  阿吉说:你现在到哪里了?
  阿平说:我到了乌水河岸别墅这里。
  阿平收了手机说:走,这栋别墅不是他的了。
  从别墅区出来,阿平把车开往供销小区。阿吉终于给他发了定位,这个地方才是阿吉现在的落脚点。总觉得阿吉对他住的地方遮遮掩掩的,像个逃犯在隐匿藏身地,可我们不是警察,是他请来吃饭的客人。
  来到供销小区停车场,阿甫说:这个小区不错,有这么多的停车位可以免费停车。大家从车上卸下东西,阿平再打阿吉手机:你露个头给我看看,你到底在哪栋楼?我们所有的脑袋立即仰成四十五度角,朝两边的高楼望去。有几颗脑袋探出窗户,但没有一颗是我们熟悉的脑袋。阿平对着手机再问:你到底在哪里嘛?廉租房?继续往前走?我们只好把卸到地上的礼物重新捡起来。四周没有一棵树,唯一的阴凉处是我们的影子。我们互相踩踏彼此的影子,将礼物重新搬回车上。阿甫说:既然选择做别人的影子,就要有被践踏的自觉。阿强说:咦,原以为你只懂“得跃”,没想到你还晓得“践踏”。
  车子开到供销小区尽头,见到一栋明显新建不久墙体却已斑驳陆离的楼。楼前是一堆垃圾。车子刚停下来,几只老鼠就像逃犯一样从垃圾堆里落荒而逃。
  一听说上到八楼,阿流就想打退堂鼓了。他最喜欢“8”字,手机号码尾数全是“8”。可他却说:没有电梯的破楼,发什么发,上楼下楼乏死你去。大家上气不接下气地爬着楼梯,不约而同地遇到一个活生生的现实:当年的崇山富翁,现在住进了廉租房。真是应了那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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