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说,她走了(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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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儿笑嘻嘻地跑到我的身边,手搭在我的耳朵上,趴在耳边轻轻地说:姐姐,我走了。
  我的耳朵一阵温热。然后看见巧儿正在光着脚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咯咯笑着。
  巧儿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酒红色棉布长裙,长长的头发海藻般散落飘摇,她越跑越远,越跑越快。我急急地追去,顾不上穿鞋子,我在后面大声地喊着巧儿的名字,可是我追不上她,抓不到她,直到她跑进一束明亮温柔的光里。我看不到她了,坐在地上喊着巧儿的名字哭起来。
  我听见二毛的哭声,她的小手抓到了我的头发,撕扯着。二毛的脾气一直都比哥哥急,婆婆打趣说这丫头将来怎么嫁得出去。我醒来,婆婆和小姑想必是听见了二毛的哭声,已经跑进卧室。我摸了摸湿乎乎的脸,抱起身边的二毛。大毛二毛已经六月有余,我已经没有了初为人母时的羞涩,即便当着婆婆和小姑的面,也可以从容自然地撩起衣服喂奶。自从有了大毛二毛,我已经适应了睡觉成为碎片,睡一觉的时间短到连一个梦都做不完。
  我和巧儿是闺密。我们是中学同学,我们十二岁认识,距今十八年了。数一数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又有几个十八年的好朋友。
  其实中学那会儿我们交往的并不多,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巧儿生得白净漂亮,那时候我们不懂得气质这样的词,现在说,她应该是我们班上最有气质的女生。她画一手好画,写一手漂亮的字,班里和学校的黑板报,都出自于她的手笔。学校里有什么公共活动,都是她作为代表组织和参加,每次都做得有声有色,让老师们都赞叹不已。上学那会儿,她属于让大多数女同学羡慕嫉妒恨,让大多数男同学踮起脚尖抬头仰望的那种女生。而我是个只知道低头学习,从不参加集体活动的安分少年。留着那时候最流行的燕尾头,就是头顶打得薄薄的,刘海儿碎碎的欲要遮住了眉眼,脖子里几根根头发窝在那里显得有点脏兮兮的。她却梳着两条麻花大辫子,甩来甩去在人群里特耀眼。我每天都是穿那一身校服,大红色底子白色杠杠,还常常不分季节的不拉拉链,跑起来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巧儿那时候却已经开始穿那会儿在农村少见的牛仔裤。
  我们来往亲密是在大学毕业以后。她在济城念大学并且留在济城,我在滨城读大学,实习时回到济城。有老同学在我们自然的就联系和见面,然后就这么越走越近,成了今天所说的闺密。是的,我们无话不说,尤其她,对我不曾有过秘密。我们互相疼爱,尤其我,总是不自觉地把她当做妹妹,虽然我仅仅大她一个月。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一起,还有木子。他是巧儿的同桌,他们这同桌一坐就是初中三年。木子从小就有鼻炎,那时候是我们班里的“鼻涕筒”,而木子三年的鼻涕纸,都是巧儿书桌里的情书。那些情书巧儿自己都没有打开过,后来连木子也没有了好奇心再看,因为那个年龄的情书都一样,和早恋一样,苍白没有味道。
  大学毕业后我们都留在济城,我们三个成了闺密。木子是个典型的文艺男,瘦瘦的戴大黑框眼镜,好多人说他帅,好多人说他闷骚,还有好多人说他暖男。他和巧儿一样,打上学那会儿就充满争议。现在的木子天天和他满屋子的石头打交道,而且也已经是一个五岁女娃娃的爹了。
  那些年我们都没有结婚,木子没有当爹,我还没有遇见我老公。我们几乎每个星期喝一次酒,唱一次通宵KTV,要知道晚上十二点以后KTV打三折呢。
  我清楚得记得那一年的一个雨夜,我们在KTV,有木子的大学同学和我的大学同学,桌子上和地上横七竖八摆着啤酒瓶子。巧儿一手握着一瓶啤酒,一手握着麦克风,站在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滴答》,其他人都东倒西歪倒在沙发里。其实我们都没有醉,只是我们都希望自己是醉的而已,因为在这个迷离冷清的城市里,醉了不会觉着雨夜太冷。
  木子坐在巧儿对面,隔着那张摆满啤酒的茶几,抬起头来看着站在沙发上的巧儿说:巧儿,有一天你穿上婚纱站在台上的时候,我会在台下高兴得流下眼泪来。巧儿停下来,大家都默默坐起来看着巧儿,巧儿愣在那里了,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了她脸上划过一道亮晶晶的痕迹。她喧闹着喊大家干杯喝酒,然后大家人手一瓶的绿色啤酒瓶子丁丁当当撞击在一起。我们继续唱歌,喝酒,疯狂,就当什么也没有说过,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后来我单独和木子在一起聊天,木子说,他跟巧儿同桌三年,他比我們更了解巧儿。
  木子说,巧儿和她的父母很疏离,从小就孤儿般长大,所以巧儿不安分地追逐,所以巧儿像一只没有脚的鸟,停不下来,因为巧儿无处可停落。
  其实巧儿需要爱,比我们都需要,只是她不相信爱,就像她从来不相信别人。巧儿的内心住着一个纤尘不染的孩子,她很需要一个家。木子说。
  我们隔一段时间就会约上很多的同学,从这个城市的东城吃到西城,从地摊吃到小饭店吃到主题餐厅。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不断的相亲,遇见觉得可以的,就带给大家看看,巧儿考验他们的方式就是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我们在KTV里打过架,在雨天里吃过烤羊腿,我们喝酒喝到找错厕所,醉到找不到家,我们一起醉倒在泥巴里。
  我和木子和很多的同龄人一样,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每个月领着固定的薪水,而巧儿不,她辞职,画画,旅游,画画,旅游,直到后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她工作起来的样子我见过,那与平日里散漫不羁的她判若两人。如果你见过她坐在画架前一袭素衣,阳光照进来洒在她身上的样子,你会觉着她就是一幅美好的画。她拼命画画,睁大眼睛挣钱,然后去想去的地方,买喜欢的衣服。钱花完了再回来画画。在我们都去淘百十块钱的衣服的时候,她穿六百块钱的内衣,买香奈儿口红,用兰蔻香水。
  二十四岁那年,木子奉子成婚,我也遇见我生命里的Mr.Right。其他的同学也开始失恋,再恋爱,然后开始谈婚论嫁,我们由每个星期一聚变成了两个星期,再变成了一个月。除了巧儿,我们都在做着这个年龄应该做的事情,我们相亲,恋爱,结婚,生孩子。可是巧儿,只有巧儿始终都是一个人。她总是把脸笑成很夸张的样子,扬起头大声而且坚定地说:巧儿不需要男人!继而哈哈大笑,她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有时候让我心疼,有时候令我生厌!   这些年以来,巧儿的生活精致却并不奢华。她始终七巧玲珑,却没有公主病,没有玻璃心。她画我们看不懂的画,喝我们喝不出滋味的茶,她的家里永远都是一尘不染。单看她的衣柜里,缎绸,细麻,纯棉,貂毛,都是些昂贵且难打理的货。但巧儿穿它们在身上,每一件都那么得体,不管是大红大绿的民族风格,还是精致优雅的时装。巧儿说,她穿着这些衣服,画精致的妆,出门的时候她会感觉到特别有安全感,因为一切都是靠她自己辛苦画画赚来的,她不欠任何人。
  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巧儿的外壳,她有柔软纯白的灵魂,她不敢把灵魂示众,她害怕受伤,所以她才把自己包裹在昂贵的妆饰下。你看,巧儿的生活并不完整,因为她总是一个人,一直一个人。没有办法,我们走不进她的世界,根本没有人能走进她的内心。巧儿离我们很远,我不知道要怎样一个男子,才能走进她。
  我们一起疯狂的度过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岁月,我们喝酒、打架、挥霍、受骗、工作、失恋、结婚,她一直在我们的生活里,与我们息息相关。可是我们常常觉得她的存在那么不真实,让我们抓不住,即便我们醉酒相拥时,我都会感觉到巧儿与我们是抽离的。她似乎并不属于我们,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么多年以来,我都不曾把巧儿当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因为,有些人的生命,总是有阴影的。巧儿经常给我说,她觉得死亡离她很近,就像生命离她很近一样。要知道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美丽女人考虑生死大事,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是巧儿说,如果让她现在就死去,她也是无憾的了,因为生已尽欢死亦无憾。她说这话时,我恨不得把白眼翻成三层瞪着她!
  刚怀上大毛二毛时,巧儿约我到家里吃饭,她说她喜欢上一个人,让我一定要见见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像一个十八岁少女初恋的样子,羞涩,窃喜,按捺不住难以掩饰的欢喜。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巧儿第一次给我说她有了喜欢的男人,并且郑重地约我,只是为了让我跟那个男人见一面。
  我怀着大毛二毛到她家,巧儿欢喜雀跃地到楼下接我,摸着我还没有来得及隆起的肚子跟大毛二毛提前套近乎,说她是他们的漂亮妈妈,要他们记住她的声音。刚刚得知怀有两个孩子的我已经开始有母性流露,更觉着她像个孩子。
  上楼后我见到了那个男人,他正在厨房里做饭,很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那个男人清瘦,看起来四十岁的样子,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得让多少女人羡慕。他的嘴巴看起来就像专门用来接吻和说情话的。看着他在厨房里专注的样子我不禁在心里感叹,怪不得都说男人在厨房里时才是最性感的。
  饭后男人很绅士地开车送我回家,我坐在副驾驶,看他干净修长的手指把方向盘打出花来。巧儿很任性,我说。我知道。他幽幽地说。她不仅任性,而且善良。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好。我听得出他没有一丝撒谎,只是他的语气里有些无力。
  在那之后我们又见过几次面,无非也是一起吃吃饭,喝喝茶。我们看得出来那个男人对巧儿仔细得不得了,吃饭时他把剥好的虾放进巧儿的盘子里,满眼温柔地看着巧儿把一只大虾嚼完咽下,而三十岁的巧儿竟然像十八岁时的我们,旁若无人地享受着她的爱情。
  这个男人让巧儿变得热烈起来,这也确实是一个值得女人为之动情热烈的男人。他学识渊博,才情兼备,他与巧儿讨论艺术,讨论佛道儒,他懂得巧儿的画,他陪巧儿喝我们喝不出味道的茶,陪巧儿逛商场对着衣服设计和搭配指指点点。这个男人和巧儿一样,一旦喜欢,必定偏执。他曾经为了一个普洱茶饼跑遍云南苍山洱海,也曾经为了一块和田玉踏遍新疆昆仑和阿尔金山。他和巧儿相隔十几年光阴,可是他们却有着同样的爱好和个性。
  每次见面,那个男人都是干净简洁的纯棉布休闲服,或者干练精神的户外装。在他的身上散发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沉稳和沧桑,可是他身上又有着一般男人没有的教养和阳光。他的博学和气质足以让每一个女人着迷,他的细心和温柔足以让每一个女人心动。好几次,我面对着这个男人情不自禁地想,假如让我和这样一个精致的男人结婚过日子,我的生活会是怎样,是不是也可以琴棋书画诗酒茶,是不是也像书里写的那样,岁月温好安稳静美。
  有一次我们在巧儿家里聚会,巧儿和男人一起在厨房里忙碌。巧儿的头发松松垮垮绾起了个发髻,还有几缕碎发缠绕在脖子里,看着系着围裙的巧儿,我才发现原来巧儿也可以是那么美丽的厨娘。吃饭时不知怎的我走了神,一旁的老公夹到我的嘴边一块红烧肉我竟然不觉。我恍然大悟,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巧儿永远都是在人群里熠熠闪光的那一个,我也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喜欢着巧儿却始终不曾对她表露。关于为什么是这个男人点燃了已经三十岁的巧儿,我也终于有了答案。
  可是女人二十五岁以后遭遇爱情的机会将会渐渐减少,一旦遭遇大部分都是传奇了。而三十岁的女人如果还能对爱情抱有激情,那将非大福即大祸,尤其对于巧儿这种刚烈决绝的女子,若不幸是祸,必定是灭顶之灾。这的确是一个善良温柔的男人,且是专情的,但是到了四十岁的年纪,虽然单身,想必已经不会再有爱的勇气了。我开始担心巧儿。
  大家和我有同样的担心,我们开始试图说服巧儿,三十岁的年纪,已经爱不起耗不起了,应该找个靠谱的人嫁了。那个男人虽然单身,可是毕竟大她十几岁,再过二十年,巧儿就要开始伺候一个老头儿,尽管会是一个干净又有情调有教养的老头儿。可是待到巧儿老了,该依靠谁呢,何去何从?
  我几次三番勸说巧儿。
  我只是想要一个家!只有和爱的人在一起,才叫一个真正的家,家是有温度的,没有爱,怎么会有温度?巧儿眉头紧蹙。
  我很愿意为我爱的男人守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即便要我穿粗布衣平底鞋,我也穿得踏实,即便要我在农村种白菜黄瓜,我也要在地头上为他栽一片太阳花!
  提到年龄差距,巧儿说,我又不是妖精,他老我也会老呀,再说了,这一生就算和自己爱的人一起过十年,我也是赚了的!现在想来巧儿说得不无道理,以为当今的爱情和婚姻完全是两码事,没有几个人是和相爱的人一起携手生活柴米油盐的。   我们越来越害怕巧儿哪一天不声不响就去和那个男人登记领本本去了,于是大家开始和巧儿的家里人一起,更加努力地给巧儿介绍男朋友。
  跟谁过都是一辈子,我甚至这样劝巧儿。
  而就在这个时候,男人十三岁的儿子离家出走,三天的时间男人变得胡碴凌乱,面容憔悴。巧儿说就是那几天里,男人鬓角长出了白头发!三天以后,十三岁的儿子和在老家的奶奶一起出现,儿子无视男人的憔悴,恶狠狠瞪着巧儿说爸爸是他一个人的,他更不要一个大姐姐给他当后妈!而疲惫佝偻的老母亲拉着孙子的手,心疼地看着男人说不出话来,浑浊的眼睛和瘪了的嘴角几欲要哭出来。
  自此以后,男人沉默、疏离。
  我至今难以想象,那么一个用情深刻甚至偏执的男人,在中年之时遇见一个再次点燃了自己的女人,得是多么的珍惜和欢喜。可是面对操劳孱弱的老母和年幼无知的儿子,本就压力甚大的男人开始沉默、疏离。
  很快,巧儿结婚。和一个见过三次面的男人胡先生。胡先生大巧儿一岁,在天津一家企业做技术,戴金丝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怎么看都觉着还算顺溜,只是仔细端详会觉着有些邋遢,胡子刮不干净,衬衫塞进裤子里后腰有一小堆露在外面。胡先生就是那种典型的任谁看上去都会觉着绝对是个老实孩子的人。只是胡先生在青岛大学毕业就参加工作,在公司里埋头做技术,甚至都没怎么出过青岛市,都没有坐过飞机和轮船!大家都觉着胡先生绝对靠谱的老实人。年龄相当,工作稳定,刚装修好的房,加上不抽烟不喝酒,所有人看巧儿和胡先生都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大家都觉着巧儿等了那么多年没白等,最后还是捡了个宝,也算是值了的。
  但是当时,巧儿忽然告诉我要结婚的时候,我还是诧异于她的匆忙,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只是想结婚了。她不想一天接母亲十七八个电话,她说她有点累了,找个地方落落脚,兴许能歇一歇。
  你不是和他們一样,也觉着胡先生很靠谱吗?她转过头冷冷地反问我。
  我无言以对。
  巧儿说,没有爱情的婚姻只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已,她说她会努力适应。我看见巧儿明亮的丹凤眼变得空洞黯然。
  婚礼很简单,巧儿没有邀请任何同学和朋友参加婚礼,连我她也不让去。胡先生说婚期紧张,不仅来不及拍婚纱照,也来不及给她买钻戒首饰,连蜜月旅行,胡先生都说公司里忙请不下假,以后再说。巧儿竟然统统都表示理解和接受。
  巧儿结婚了。她没有拍婚纱照,没有首饰没有钻戒,婚礼上没有穿婚纱,没有去蜜月旅行,甚至都没有给自己添一件红衣裳。巧儿和胡先生领了证,回老家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就算是把婚结了。
  隔了几天我们见面,我问她遗憾吗?她轻轻摇头,低低地说:有什么好遗憾的,跟一个不爱的人穿婚纱戴钻戒我还觉着别扭呢,如果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我宁愿这一生都不穿婚纱不戴钻戒。巧儿的眼睛里是她惯有的倔强。
  每一个女孩,心中都有一场浪漫的婚礼,和相爱的人,穿上美丽的婚纱,捧着玫瑰花,在众人见证下,将戒指套在对方左手无名指。巧儿心里也有,只是她确定了那是不可能以后,选择了宁可什么也不要,她总是这么决绝,决绝得有时候叫人禁不住感到发冷。直到现在我都在想,假如巧儿穿上婚纱,戴上皇冠,肯定比一般女人都漂亮,因为她从来都是与众不同。
  婚礼之后巧儿的生活开始平静,我们不再担心她,她的父母不再一天十几个电话打给她,大家也不再茶余饭后讨论她。因为巧儿终于和我们一样,过上了应该过的日子,有了正常的生活。
  婚后,胡先生要求巧儿把济城的家当全部带到青岛,去青岛生活。巧儿和我们作别,拉上满满一车的家当,连副驾驶座上都放满了东西,巧儿只身开车去了青岛。一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剃头割肉重新开始的样子。当时我们都欣慰不已,看来巧儿是玩够了,这下找个老实人安分守己过日子吧。
  巧儿那个短暂却血淋淋的噩梦,也从那个时候开始了。
  巧儿开车六小时到青岛,胡先生在家里等她。胡先生买的房子在十七楼,本就疲惫不堪的巧儿上楼后一阵眩晕,她觉着毫不接地气!站稳了环顾屋子里,岂止是家徒四壁,连窗帘也没有,空荡的客厅里一张沙发一张茶几,主卧室一张床,一个衣柜还没有组装门,次卧一张床一张写字台。厨房里有橱柜煤气灶但是洗碗盆的下水道管子裸露着没有接好。整个屋子里干净得没有一张纸屑,房顶上几根裸露的电线吊着灯泡。疲惫不堪的巧儿瞬间腿软!十一月的天,巧儿想喝一杯热水,茶几上扔着半瓶矿泉水,巧儿想去趟厕所,发现连卫生纸也没有。
  巧儿问胡先生之前住在哪里,胡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他一直住公司单身宿舍。巧儿自知多说无益,收拾好拉去的被褥行李休息了不到半小时,就开车载着胡先生去了超市,大到枕头烧水壶,小到肥皂卫生纸,巧儿又在陌生的超市里拉回去满满后备厢的东西。
  巧儿一个人在青岛连哪个区哪条街道都还没有分得清楚,巧儿只好搜索地图,一个人跑遍青岛的大小市场,装灯具装窗帘、买家电买厨具,巧儿面对着始终不愠不火不闻不问的老实胡先生,什么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但是很快,巧儿头晕脑涨,口腔溃疡,脸冒疙瘩,她这才发现装修材料所用以及床衣柜沙发,全部是最劣质的复合木板涂了一层油漆。很明显巧儿甲醛和苯中毒,胡先生不以为然,只是叫巧儿去买几盆绿萝和芦荟。而胡先生在家里住了几日之后也感觉到头晕脑涨之后,就搬回公司的单身宿舍去住了。
  巧儿在青岛开始恶心呕吐,她向胡先生要求要回济城,胡先生不同意。胡先生看着吐得苍白无力的巧儿,仍然稳稳当当地说:我看你八成是怀孕了。
  巧儿一个人去了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甲醛中毒中度,怀孕并先兆流产。
  巧儿再次要求回济城,胡先生不同意。他们发生了争执。巧儿在无依无靠的陌生城市里最无助的时候,还是想起了那个男人。
  巧儿打通了那个男人的电话,电话接起的刹那,巧儿再也无法抑制哭起来。巧儿抱着手机,在相隔几百公里的青岛,就像抱着那个男人一样,她哭得很小声,重复地说,她想回济城,她说让男人接她回家。这是巧儿对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男人后来说。
  巧儿的哭泣竟然更加激怒了胡先生。胡先生再次和巧儿吵起来,他不依不饶地问巧儿为什么哭,是他给巧儿气受了吗?他必须要巧儿讲清楚为什么要哭。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有巧儿和胡先生知道了。
  那天的午觉,我梦见她趴在我耳边说:姐姐,我走了。晚上,我接到巧儿的死讯。巧儿从十七楼坠落,当场死亡。
  木子和男人一起去了青岛。巧儿穿着她那件酒红色棉布裙子,她的脸破碎得血肉模糊,像是一个在外面玩脏了没有来得及洗干净的孩子,木子说,还是那么纯净。
  木子说他永远也忘不了男人抱着面容模糊的巧儿浑身颤抖,泪流决堤的样子。木子说那一刻他对这个男人心生怜惜甚至内疚,我们当初不应该极力反对他们。我们都不懂巧儿需要什么,不懂他们的爱情。
  而胡先生,仍然是一副老实得叫人挑不出毛病的模样,除了有些恐惧,看不出来任何悲伤。
  胡先生咬定是巧儿失足不小心坠楼的,警方也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证明巧儿是被谁推下去或者其他可能。
  巧儿那么钟情于生命,她一直被放逐,像一棵无人问津的野草般盘根错节肆意生长,她生长得枝繁叶茂,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死了?
  木子回来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抱着二毛的手一直在发抖。我听见巧儿趴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姐姐,我走了。她笑着光着脚跑远,我的耳边还有她的温热。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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