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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月色》是朱自清散文精品,入选多版语文教材。以出入荷塘为线,朱自清构建了一个封闭的文学空间;笔下月色荷塘且杂以眼前、江南、古时的多维时空;荷塘描摹,其修辞繁密多元而机心别具。如此行文,使得《荷塘月色》不易读,不易教。如有的引导教学或有偏颇——“本文最突出之处在于写景的细腻生动与手法多样,这也是本文教学的重点”[1];有的就轻地组织课堂——“第一步‘景之择取,自相殊异’/第二步‘含英咀华,品赏语言’/第三步‘借鉴参照,尝试写作’”。[2]
“散文教学,其核心在分享作者日常生活中感悟到的人生经验”[3],“散文的关键点,不在所记叙、描述的客体,而在记叙、描述中所灌注的作者思想、感情”[4]。要从“为什么”的写作动机入手,勘破繁密修辞“怎么写”的障眼迷雾,找寻教学的开锁钥匙;烛照古今虚实多维嵌合的荷塘内里,看清“写什么”的复杂情绪;拓进至“怎么教”,清晰教学思路,以支架式教学带学生读懂文与人。文学至此而美,教学由此而妙。
一、为何写:“荷塘”外的三重精神困境
学者鲍鹏山说:“文学是人类精神的避难所。”(《中国人的心灵》)所谓避难,既有“此地甚好”的暂时安定,更有彼处种种难言的离斥,其本质是一种生活的逃离。《荷塘月色》亦营构了类似的文学避难所,它有朱自清别赋特质的修辞生态外壳,又有内隐的避难性现实写作动机。文章起笔,“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句,暗藏朱自清家庭、时代、故乡的三重困境。三者合力,推着他“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走向那片月色荷塘。“散文是真实人与事的抒写,不联系到被写的人与事,谈不上对散文的理解;散文是作者真实情感的流露,离开了写作的这个人也谈不上对散文的理解。”[5]从《荷塘月色》往前触探,看清彼时朱自清的身处,便成了读懂其文其情的眉睫之需。
首尾两段,写到妻儿的眠歌、入睡,是文章仅有的当下具体人物。朱自清早婚,十九岁娶妻武仲谦,十年育五子。婚姻家庭带来的多子繁乱、困顿,在《儿女》一文有锥心写照:“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负了大的”“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摊开书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困于家庭琐屑,朱自清甚至向好友叶圣陶抱怨:“孩子们的折磨,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覺着还是自杀的好。”如此心境,足以让他“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甚而由亲子波及夫妻关系。在一个月夜,短暂逃进荷塘,哪怕不久还要“轻轻地推门进去”,如此不仅可能,作为中年人更有深深理解。
文末“1927年7月,北京清华园”创作信息,亦值得留意。是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震惊全国。自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知识分子便有走向社会革命的,如李大钊、陈独秀、鲁迅等,与胡适等人坚守思想启蒙的方向分野。“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路线选择变得更为迫切,却也使得“是个乐意弄弄笔头”的朱自清尤为彷徨。这种情绪,在1928年2月7日创作的《哪里走》昭彰透彻:“我的性格与时代的矛盾”“为什么不革自己的命,而甘于作时代的落伍者?我为这件事想过不止一次。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个不配革命的人”“只有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不能或不愿参加这种实际行动时,便只有暂时逃避的一法……学术,文学,艺术,也是足以消灭精力的场所”。夹持于二者之间的《荷塘月色》创作、“为这件事想过不止一次”的朱自清,文中“颇不宁静”,多少有时代彷徨症作祟。想去荷塘,“白天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
1925年8月,经俞平伯推荐,朱自清赴清华大学任教。对于北上的南方人,朱自清的水土不服并不轻。1927年9月27日的《一封信》,写出了这种隐隐的怀乡病:“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但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南方”“信里说着台州……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于想不出,这却指引我一条路”“我对于台州,永远不能忘记”。怀乡病是种持续酝酿的慢性“病”,不会无缘无故来,也难以短时遁形。由此推想两个月前《荷塘月色》的“不宁静”及“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多有南方气,亦或由怀乡病起。
不独某一情愫,家庭、时代、故乡的种种,重叠于朱自清内心,就有了他“心里的颇不宁静”,才有他的走进荷塘,写下的《荷塘月色》。
二、写什么:“荷塘”里的三种情绪返照
正如朱光潜所言:“文艺是一件不得已的事”[6]。不得已的三重精神困境,凝结成《荷塘月色》三维内隐的情绪返照。“当一位作家将自己的戏剧献给读者,或是把……他的白日梦的东西告诉我们。”[7]无疑,《荷塘月色》是场文学的“白日梦”,凡“梦”皆需化妆、变形,以和现实拉开距离,以隐藏复杂情绪。作家朱自清的造“梦”,依托多重文学修辞,教学解决方案自然由修辞开始。
朱自清最喜,亦最擅比、拟修辞。仅以重墨描摹第四段月色荷塘为例,在218字段内,比喻5处,拟人4处,通感1处,可谓无句不修辞。考察修辞内容,比喻、通感所用多女性化意象,比如“舞女的裙”“一粒粒的明珠”“刚出浴的美人”“渺茫的歌声”等;拟人的动词、形容词阴柔娇媚,如“袅娜”“羞涩”“肩并肩”“风致”。诗人余光中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小姑娘,处女,舞女,歌妹,少妇,美人,仙女……朱自清一写到风景,这些浅俗轻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现笔底”,并称其为“意恋”。遗憾的是,余光中并未深究这种修辞风格的内在逻辑,而仅简单价值定性:“这样的女性意象实在不高明,往往还有反作用,会引起庸俗的联想。”[8]“文学要与生活打成一片,有什么生活写什么文章。”[9]朱自清的比、拟修辞女性化用语、用词偏好,恰是他与生活打成一片的征兆,藏着他不好明言的机心情绪,其价值远大于修辞句例“细腻生动”的技术落实。女性化偏好,既是朱自清的修辞风格,更彰显了其内在的精神匮乏——嘈杂吵闹的儿女、陷身家务的旧式妻子、就职新式大学且被新潮青年环绕。审视新文化运动走来的鲁迅、郁达夫、徐志摩们,朱自清内心隐隐的波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性;以余光中所谓的文学“意恋”,短暂的出离,再“轻轻地推门进去……妻已睡熟好久”,这又是多么正常不过的人性,多少人遭遇的当下现实! 读懂朱自清与《荷塘月色》,在细碎外显比、拟修辞之下,还要看清“荷塘月色”的白日梦隐喻本性。作为修辞格,隐喻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下,谈论此类事物的语言行为。“谈论”强化隐喻的言语行为本性,“事物”意指任何物体或情状,“暗示”表明隐喻不仅具有客观性还具有主体性。[10]荷塘是朱自清营造的私密隐喻精神空间——“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到了另一个世界”。荷塘以四面的树与外界隔绝,并由“一条曲曲折折的小煤屑路”沟通,“白天少有人走,夜晚更加寂寞”,与陶渊明“桃花源”形神兼似。走进这里,白天的事和话——自己身处彷徨的世界,“现在都可不理”。但文学的白日梦、桃花源不仅虚幻,而且脆弱。隔绝荷塘的只是一围疏落而不高大的柳树。周遭的灌木只因丛生高处,便强硬地在荷塘投下斑驳的黑影;树缝漏进来的一两点路灯光,如世上没精打采的渴睡人的眼;树上有蝉声,连荷塘水里也有聒噪而热闹的蛙声……这一切,都与诗意而美的荷塘格格不入,侵蚀着朱自清这片心造的“荷塘”。“无论你是怎样的小人物,这时代如闪电般,或如游丝般,总不时地让你瞥着一下……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着它的威胁”,《哪里走》这段告白成了荷塘隐喻中时代/个人关系最好的注脚。朱自清的荷塘,挡不住隔不断时代的乱,甚至他内心的乱。月白风清的荷塘并不平静、纯粹,如同朱自清彷徨凌乱的心。
朱自清的群篇互文修辞,又能助力看清他荷塘月色下的江南梦。在抒写“怀乡病”的《一封信》中,有“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句,与“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绝然神似;散文《春晖的一月》有“走向春晖,有一条狭狭的煤屑路”句,与“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又很难说纯属巧合。两篇极强的“南方性”与《荷塘月色》互文诠释,对于“南方”的怀乡病返照也清晰了。这片荷塘没了《一封信》说的北方样子:“大柳高槐,只有大柳高槐而已”,有的是“曲曲折折的荷塘,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这样的荷塘妩媚、温柔,恍然一处“我的南方”景象。身处这片荷塘,朱自清暂且沉浸权作故乡的他乡。但眼前荷塘又太不像了!
仅以眼前荷塘为基,三维情绪返照,但皆未通透。朱自清顺眼前荷塘向更深处漫溯,到古往的《采莲赋》《西洲曲》里,到了那时江南。由散文“真”的眼前荷塘,走向文化“幻”的诗情画意、采莲江南:那是一处令他“到底惦着江南了”的光景,虽然不在眼前;那是一片桃花源般和美安逸、怡然自乐生活,虽然无现实真切;那有一段青梅竹马心曲暗通爱情,虽然难以拥有。朱自清走入文化荷塘,朱自清眼前荷塘原本散碎的家庭、时代、故乡情愫聚拢了,原本由今往古、由實而虚的行文结构也明确了。更进一步说,借着《采莲赋》《西洲曲》文化荷塘,朱自清于家庭的自觉回归、于时代的走向书斋、于故乡的念念于心,都清晰了。
三、怎么教:《荷塘月色》的三维教学支架
理清朱自清《荷塘月色》“为何写”“怎么写”“写什么”,只是“备”足了功夫,还远未及“教”的场域。所谓“怎么教”,就是将“为何写”“写什么”“怎么写”的作品写作、阅读要素带入课堂,设计教学思路,提供教学支架,促成学生的自主学习、理解。基于《荷塘月色》教学重难点的击破、总思路的明晰之需要,素材性、修辞型、问题式教学支架变得必不可少。
素材性教学支架,为散文教学推进提供更多外围应援。不同于小说、戏剧、寓言、神话、童话等虚构性作品,散文、诗歌的写实性质更强,隐含写作动机、原初情绪的背景素材,对作品阅读理解的助力也越强。《荷塘月色》的“为何写”不仅对“写什么”“怎么写”有强大的规束力,更指向作者的多重精神困境。对学生而言,这重要且难。素材性教学支架应运而生,《儿女》《哪里走》《一封信》《春晖的一月》等作品相关内容,有其之于《荷塘月色》的“知人论世”效用,帮助学生了解作者身陷的家庭、时代、故乡困境。教学借此有了一个坚实的开启。
修辞型教学支架,为学生提供抽丝剥茧文本、披沙拣金情绪的技术支持。作者“写什么”的、寓于写作客体的情绪,无疑是教学汲汲以求的理想归处。但囿于文学“含蓄婉转/生动形象”的基因性嗜好,“写什么”常常被“怎么写”扭曲、变形、遮蔽,比如《荷塘月色》。修辞技术支架化,给了学生思考抓手,剥除言语凝聚的视障,助力看清与看懂。《荷塘月色》中,在审视比、拟修辞如何“生动形象”外,要引导学生看朱自清意象性名词、修饰性动词形容词的女性化倾向,及其背后“含蓄婉转”的心理逻辑;在外显的比、拟修辞外,要引导学生看到更为宏阔的隐喻修辞,由灌木、路灯光、蝉蛙声等荷塘实象微象,映射出的时代虚象、巨象,进而看清作者内心彷徨苦闷。素材性教学支架提供《一封信》《春晖的一月》等作品,部分内容与《荷塘月色》有隐隐而强烈的文本互文性,借助群篇互文性,引导学生感知作者“怀乡病”“江南情”之下的荷塘之思。教学借此有一个生动的过程实践。
问题式教学支架,点燃学生思考热情,升级课堂思维品质,勾连教学结构模块。即便教师备教充分,教学开启后,学生也很难毫无先兆地主动热情投身课堂。好的教学问题,比如“朱自清为什么‘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能够极大激发学生的私密好奇,辅以支架素材,教学便能顺利而有趣地启动。哪怕学生满怀热情地投身课堂,教学重难点并不会酌情闪避。好的教学问题,比如“朱自清比喻、拟人修辞用了哪些词,有什么特点”“‘高处丛生的灌木……峭楞楞如鬼一般’除了写荷塘景象,还有什么表达可能?与‘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两句并置,有何表达效果”“‘路灯光’‘蝉蛙声’等句有何特殊意味”,能够引导学生关注作者表达的“象外之象”“言外之意”,使教学由言语赏析拓进到文化感悟。素材性、修辞型教学支架牵引的教学模块,内部自足,但彼此不能天然关联。借由问题式教学支架,教学模块可以前后结构链接,比如在依托素材性教学支架探究朱自清精神困境后,以“荷塘描写是如何映照作者困境的,能读出怎样的情绪”教学问题,两个模块自然链接;“荷塘描写能不能解决朱自清精神困境?他该如何解决”的问题,又将眼前“荷塘月色”、诗中“江南采莲”模块勾连。由此,问题式教学支架撑起教学中学生参与、思维升级、结构设计诸多内容。
《荷塘月色》的“为何写”“写什么”“怎么教”,从写、读、教三面用功,试图处理读懂至教好的备教/施教流程问题、教师与学生的主导/主体定位问题。希望这种尝试是有益的。
注释:
[1][2]《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必修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223页,第227页。
[3][4]王荣生主编:《散文教学教什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8页,第31页。
[5]王荣生:《听王荣生教授评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5页。
[6]朱光潜:《谈文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1页。
[7][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论艺术与文学》,徐伟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第102页。
[8]余光中:《论朱自清散文》,《名作欣赏》,1992年第2期,第34页。
[9]顾随、叶嘉莹:《中国古典文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9页。
[10]季广茂:《隐喻理论与文化传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5页。
(作者单位:广东省中山市中山纪念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