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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旧话重提
就国家体委武术研究院编纂的《中国武术史》中关于苌乃周“初学于禹襄”和影印本《苌氏武技论》中关于“或曰苌氏初学于禹让”一段史实问题,笔者曾撰文《禹让耶,禹襄乎》发表于2000年《精武》八月号。文中提出了几项质疑:(1)禹襄者,太极拳家武禹襄也,其生卒之年大大晚于苌氏,前人怎能向后人学拳呢?(2)《苌氏武技论》“理而董之”者徐震(哲东)在序言中说:“或曰苌工初学于禹让。”苌氏自己则说:“徒以传授无门,东支西吾,劳而罔功,深愧无成。后十年,遇河南府洛阳县净圣道,指点一二,颇觉进益。”不知徐氏何来禹让?(3)苌氏武技精义中有“内固精神,外示安逸”等论,武氏太极拳论著中也有同样的论点。徐氏在该书序言中说:“此太极拳家之要义,而苌氏亦得之,又足见其采摭之精也。”按生卒之年的先后,应该武禹襄采摭于苌乃周,绝不会出现苌氏采摭于武氏的现象。就此,笔者揣测徐氏有误,苌氏采摭于何人呢?或者根本就是苌氏自创吧?或者是太极拳家采摭于苌氏吧?沓然而不可考矣!(4)《中国武术史》还说苌氏曾到陈家沟“访师求艺”,笔者曾问:“向谁学艺呢?”
笔者断定出版于30年代的《苌氏武技论》与出版于90年代的《中国武术史》这两本书中有三误:(1)徐氏对苌、武氏生卒之年前后顺序有误;(2)禹让系禹襄之误;(3)说苌氏“初学于禹襄”系误中之误。同期发表于《精武》的,还有中国武术研究院康戈武先生的文章《关于苌乃周、禹让、禹襄及其他——兼答王孝明先生》,关于《中国武术史》中苌氏“初学于禹襄”之说,显系编辑之误,非康先生撰文之责也。康先生列举了许多史料,以说明苌氏的确曾到过陈家沟访师求艺,治学十分严谨。其中第四条说,徐震(哲东)《太极拳考信录》云:“考陈氏家乘中,载陈继夏正绘古圣寺佛像,有人自后按之,继夏闪而仆之,问其姓名,乃河南苌三宅也,是苌氏曾至陈家沟之证”。“据陈氏家乘,谓继夏乾隆末人。”
二、苌乃周确曾造访陈家沟
苌三宅即苌乃周,康先生在《中国武术史》中说,苌氏生卒之年为1724年至1783年,享年59岁。苌氏生活的清代这一段历史主要为乾隆年,徐震(哲东)在重编《苌氏武技论·序》中说:苌氏“乾隆举明经尝撰周易讲义一书”云云,说明苌氏的确系乾隆年间人。《陈氏家乘》说陈继夏为乾隆末人,可以理解为生于乾隆末年,生卒之年语焉不详。乾隆时代起于1736年止于1796年,苌氏死于1883年,如果说继夏是生于乾隆末年,将苌三宅“跌面前”即成笑话。谓继夏乾隆末人,还有另一层意思,是说该人活跃于乾隆末年。如果真的这样,苌氏晚年确有可能与继夏相交。
近偶得陈鑫著《陈氏太极拳图说》一读,书后附录有《陈氏家乘》,家乘中介绍的人物从清初(1616年开始)的陈王廷起,至同治(1862年始)年间陈淼、陈而止。徐氏引用之文,与家乘所载基本相同。陈鑫一卒之年为1849年至1929年,系清代同治年之前的咸丰年间之人民国年间空,陈鑫撰家乘所载人物至同治年间止,淼、与鑫都是族中同辈之人,家乘仅记同辈及之前的人,符合一般氏族的风俗习惯。家乘中陈继夏之后,有一些人确记了生卒之年,譬如继夏之后第三人:“陈耀兆,字有光,生于乾隆,卒于道光,寿八十。”道光起于1821年,止于1851年,耀兆即使是死于1851年,也是1771年之人。继夏在家乘中排列于耀兆之前,生卒之年理应早于耀兆,也就是活跃于、而不是生于乾隆末年。照这样说,苌氏去陈家沟访师求艺之说是可信的。继夏擅长丹青,有文人气质,苌氏乃一儒拳师,二人在理论上一定也有交流。不过,继夏轶闻发生之时,距家乘撰写之时已达一个多世纪,云继夏能够跌苌氏于面前,道听途说或许有之。
读康先生答文,苌氏“初学于禹襄”问题已解决,也确定了苌氏曾去过陈家沟会陈氏拳家。百家姓中确有禹姓,康先生说:“据笔者目前见到的文献,禹让,姓禹,名让。禹襄,姓武,名河清,字禹襄。因此,禹让和禹襄不是一个人。”笔者之意并不在于追究苌氏初学于哪个师傅,而是想摩太极拳发展史上的一些问题。即使是说确有禹让其人,这也没有解决徐震(哲东)关于“或曰苌氏初学于禹让”的问题,也就没有解决苌氏向谁采摭“太极拳家之要义”的问题。禹让、禹襄字形如此之近,禹襄的确是位太极拳家,禹让是否与太极拳也有关系呢?如果禹让的确是太极拳家,的确又有“内固精神,外示安逸”等太极拳之论,生卒之年的确又在苌氏之前或同代,只有符合了这三个条件,徐氏才可无误;否则徐氏依然有误,我也依然疑问重重。
三、不受时空限制的享受
《陈氏太极拳图说》出版于上世纪30年代,太极拳家杜育万是该书的订补者之一。书中附录《杜育万述蒋发受山西师傅歌诀》,其山西师傅大概就是王宗岳吧。歌曰:“筋骨要松,皮毛要攻;节节贯串,虚领在中。”“举步轻灵神内敛,莫教断续一气研;左宜右有虚实处,意上寓下后天还。”前四言四句没有诠释,后七言四句则以现行的武禹襄《十三势说略》等有关文字进行了释义。杜氏并未说明释义之文来自何处,上世纪30年代太极拳著作大量面世,各种著作中互相传抄拳谱的现象,已司空见惯。
我揣测以哲学说太极拳、说武术这种现象,盛于清朝乾隆时代。纯粹的哲学不直接肯定实际的事物,传统中国哲学有大量肯定实际事物的现象,也就不是纯粹的哲学。以哲学肯定实际的事物,最盛时期是在汉代,天人同类观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现象。汉代武术还没有出现发达的套路现象,也就没有以哲学肯定武术的史料流传下来。中国哲学发展到清代出现了倒转,由逐渐不肯定实际的事物反而回到了像汉代那样肯定实际的事物;这个时期的武术套路运动非常发达,套路形式多姿多彩,抒情性较强,武术中才有知识分子以哲学说拳的事情发生。有人把这样的拳叫作“哲理拳”,其实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哲理拳。一事物必依照其理、依据其气,说事物的理、气是哲理;而依照其理、依据其气者,是实际的事物。哲理与实际的事物是两个方面,也是哲学中形上、形下,或道、器两个方面。哲理是哲理,拳是拳,就像没有“太极”拳一样,也没有“哲理”拳,有关哲理拳的命题并不确切。
初见影印本《苌氏武技论》时,令人十分惊讶,全书133页,竟然有十分之一是在说阴阳、动静、气、元气,也提到太极、无极、五行,乃至中医学理论。苌氏之后近150年,陈鑫著《陈氏太极拳图说》,出版于上世纪30年代。该书写作、出版情况,唐豪、顾留馨有关太极拳著作中介绍甚详。当时西学已大量传入中国,也发生了“五四”新文化运动,许多学者已从西方学成归来,以建设现代化的新中国。陈鑫氏生活于中原一隅,尚未接触新学,《陈氏太极拳图说》全书400多页,竟然有100多页离开太极拳,专门说易学的太极、阴阳、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等,以及大量传统中医学医理”甚至到了说拳的时候,每一个拳式也要以易学之象,再套上卦、爻词相对照。陈氏以传统哲学说拳,以苌氏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离开太极拳,大量地专门说传统哲学,实令人瞠目结舌。全书“竭十余年之力”而成,哲理部分极其细致繁琐,可见作者在写作时感情是如何地投入和专注。可惜其哲学部分乃传统之属,只是满足了当时的人的感情需要,没有很高的现代价值,仅具有太极拳发展史的趣味。
现代中国哲学既有暗示的性质,也有明晰的性质。传统中国哲学则是暗示性的,既然是暗示,在传统哲学说实际的实物时,说的越精辟、越简洁越好。板桥诗云:“搔痒不着赞何益”,陈鑫《陈氏太极拳图说》以传统哲学说拳的部分,是有“搔痒不着”之嫌。李亦畲不以哲学说拳,并不能说明他的太极拳水平低。陈鑫以那么多的哲学观念说拳,也并不能说明他的太极拳水平高。陈鑫的传统中国哲学水平大概要高于他的太极拳实践,以哲学说拳虽然能够满足感情需要,与太极拳功夫本身只是间接关系,《太极拳谱》每一些理论著述不收入这些部分是有道理的。
一个人的思考空间越大,他所享受的范围也越广,这种享受并且不受时空的限制。李亦畲不说哲学,他只是享受了太极拳;陈鑫不但享受了太极拳,也享受了以哲学说太极拳的乐趣。局外人或许不能够理解这种乐趣,其乐只是说哲学者“冷暖自知”。哲学的思考能够青春人的精神,平衡人的心态,健康人的心理,提高人的生活情趣,虽然与提高太极拳功夫只是有间接作用,却是非常重要的作用。陈长兴著《太极拳十大要论》、《用武要言》等,陈鑫著《陈氏太极拳图说》等,他们都享年80余岁,大概与此也有关系。以享受而言,陈鑫等以哲学说拳者,要比李亦畲等不以哲学说拳者,享受的空间会大一些,在精神上可能会感到更幸福、更愉快、更满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