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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新苏联人
第一章1936年,苏联阿塞拜疆
骡子的脾气上来了,喉底鼓动着沉沉的声响。趁它还没叫唤起来,阿列克谢赶紧从地上跃起,顺着它的鼻子、耳朵捋着。它要是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叫声,就会把他们所有人都毁了。终于,骡子在沙子里来回蹭着前蹄,消停下来,不作声了。若是一头骡子恼了,只要让它想点别的,很快它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真的不能逆着它的性子硬来。当然,别人肯定会抽打这些牲畜,但话又说回来,人就是喜欢抽打东西,尤其是那些还不了手的。其实只要不时地喂骡子一些甜菜,它们就会像小狗一样跟着。
远远望去,沙漠似是一马平川,但置身其中,你会发现到处都是难以察觉的丘陵和山谷,旅人、马匹和骡队都被掩藏其中,不见了踪影,当然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
阿列克谢抬头望月,发觉夜已过半,但距离日出至少还有三个小时。月是半盈,满一些视线会更清晰,却也更容易暴露他们。从星星的方位判断,他知道他们没走错路。夜里很冷,骡子也消停了,于是他又把手插回了羊皮袄的口袋里。骡子用鼻子触碰他,不过他清楚得很,这不是因为喜欢,不过是卖乖乞食罢了。
他检查了一下骡子身上驮的东西,确保磨不到它。挽具上绑了长长的两卷东西,那是几把用像地毯一样的帆布裹着的莫辛—纳甘步枪。步枪是其他国家的人想换取的、苏联生产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其他骡子身上驮的也都是步枪,还有罐装的子弹。
和伊朗交界的地方就在前面。这个地方只是一条马走的路,苏联的边防士兵会在此巡逻。但有传闻说,这里很快就会设下高高的铁丝网、布下地雷。所以在此以前,大家都跑到那里,有什么钱就赚什么钱。
和他在一起的是沙赫萨万部落的人,将与他们接头的也是。他们是游牧民,操着阿塞拜疆语,人为划定的苏伊边界使得他们不能进行传统的游牧迁徙,即在阿塞拜疆南部和伊朗北部之间来回进行迁徙。做过军士的礼萨·巴列维1921年夺取政权,自封为伊朗国王之后立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让所有独立的部落臣服于他。两年后,他打败了沙赫萨万部落,放逐了他们的头领。部落中的一部分人迁至阿尔达比勒,并定居下来;剩下的人则仍然根据草场的季节变化赶着羊群、骆驼群和马群四处迁徙,并且要设法赶在政府前面一步。但是,草场越来越少,他们必须同别人争夺;牧群越来越小,头领也越来越不那么强大,为了生存,这就意味着更多的抢掠。所以,他们永远需要枪支。
国界的另一边,他们的阿塞拜疆兄弟经历了集体农庄和苏维埃政权,开始干起走私的勾当。阿列克谢知道,这些只能是权宜之计,但他不确定他们是否知道。他们还在高谈阔论,说自己是自由人。
他们之所以容许一个外人同行,是因为阿列克谢能做三样事情,而他们做不了。第一样就是能读会写。在巴库的大街小巷,他一直凭借自己的机智生存。一天早晨,他撞见四个沙赫萨万人,看上去比山里来的乡巴佬要冷酷得多。他们绝望地到处在寻找走私接头人。虽然阿列克谢当时并不知道这些,但他总是忙活着挣点小钱,于是主动提出给他们带路,走投无路之下,他们也只好答应了。
接头期间,阿列克谢只能在外面的大厅等着领取酬劳。两个彪形大汉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努力做出一副年幼、温顺的样子。交易结束时,他们给的卢布显然是假币。他把这个发现悄悄告诉了沙赫萨万人,匕首出鞘,只见几道光影之后,刚才那两个壮汉的喉咙被划开了,他们无力地企图用手堵住。这可比宰头羊要可怕得多,起码羊是绑着的,一刀下去,不会到处乱跑,把血溅得到处都是。此时此刻,阿列克谢忽然觉得,没拿到钱就离开或许并不是这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但那几个沙赫萨万人却受不了遭蒙骗的奇耻大辱,一脚把门踹开,要和接头人重新谈判。
结果只会变得更糟。这些噪声引起了楼下的人的注意,又有几个大汉冲上了楼梯。阿列克谢面前有两条路,要么在走廊里独自招呼这几个凶神恶煞,要么跑到正在打斗的房间里。最终他还是跑了进来,别无他法,冲到一个最近的安全角落,努力让自己小得不能再小。这场面可不像孩子打架:生死搏斗从来不会持续很长的时间。最后的结果是,接头人和四个手下被划开了肚皮,肠子流了一地。就在他们奄奄一息哀号之际,沙赫萨万人把真钱从他们的口袋里翻了出来。现在阿列克谢明白了,沙赫萨万人只有在匆忙之时才会割喉毙敌,他们不希望把动静闹大,或者觉得没有必要。看完想看的一切,当一条通往门口的安全通道出现在他面前时,阿列克谢第一个跑了出来。几个沙赫萨万人紧随其后,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担心没有向导会再次迷失在这座大城市里。出来后,阿列克谢没有領着他们跑到街上,而是爬上并翻过了三个毗连的房顶,因为在街上可能会碰到更多爪牙,都要为那个被开膛破肚的罪犯头目报仇。这让沙赫萨万人印象极为深刻,其实,阿列克谢并没有冲他们挥手,催促他们赶紧跟上来,但他们选择忽略这个事实。他们一脱离险境,笑谈自己的死里逃生,就主动给了他一个差事。
阿列克谢能与他们为伍所依靠的第二样本事就是开锁。在他们逃跑过程中,他撬开屋顶小门的锁,前后只用了几秒。沙赫萨万人觉得这简直是他们见过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城市生活、城里人用的工具以及使用方式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他们习惯了进进出出全是用脚踹。有一个会开锁的同伙更符合他们在沙漠中伏匿的本能,也更安全。
这第三样本事简直像是为他们的生意量身定做的。他会说俄语和波斯语,其他人都不会。他上学必须说俄语,又从小生活在靠近伊朗边境的国家农场,自然也学到不少波斯语。沙赫萨万人只会说阿塞拜疆语和他们的部落方言,他们身上的那种游牧民族优越感使得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学习其他东西。一般来说,在穿越边境的过程中,他们遇到的陌生人都是被豺狼啃得尸骨无存,但他们还是觉得,有个翻译在紧急关头能发挥很大作用。 骑术和射击是沙赫萨万人的第二天性,在他们的训练下,阿列克谢把这两项技能练得驾轻就熟,这可是他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他们还教他如何在沙漠中生存,如何隐蔽侦察。但他们要求他必须皈依伊斯兰教,成为一名穆斯林,为了不坏了这个好买卖,他答应了,他们在做礼拜的时候他也照着做。
几趟跑下来,他藏的卢布比苏联大部分高级官员拥有的都多,更别提十六岁的同龄人了。他甚至再也不用闯进国营食品店去偷吃的了。当然,他偶尔还是会去拿一些员工私藏的好货,纯粹是享受偷盗带来的快感。自从三年前从国家孤儿院逃出来,这已成了他的家常便饭。那些用不到的东西,他就拿到巴库的跳蚤市场卖掉。市场不是共产主义的产物,但政府容许了它的存在,实在是因为形势太糟,如果禁止老百姓拿物品换食物,他们可能就要造反了。政府监管很严,所以阿列克谢早就了解到,最好的办法是找个老妇人把赃物低价出手。
他们在沙漠中蛰伏,是因为这些走私贩懒得追踪苏联边防巡逻队。他们有一个更简单、更直接的办法。他们在边境附近停下来时,会派四个人摸到距离最近的边防哨所一公里远的地方。边防士兵对那些愤怒的部落民开枪滋扰已司空见惯,但当这四个人用新型的捷格加廖夫轻机枪扫射时,他们会慌作一团,会立即发射紧急信号弹,召集所有在外的巡逻小队赶来增援。那时,这些走私贩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穿过国境,没有任何阻挠。
有时,莫辛—纳甘步枪能换到伊朗黄金,这当然是最好的情形。有时,当季的时候,能换到鸦片。但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只是赶回了一群羊,这是部落的主要货币。虽然羊群不好管理,但国家体制外的活牲口总是能卖个好价钱。
他们贩卖的步枪来自红军在当地的驻军—阿塞拜疆师里的一名沙赫萨万军士。旧一些的武器会涂上润滑油,放置一边以待战时启用,但实际上,箱子里面的步枪早已被报废的破枪替换了。有人会定期数一下木箱数量,但没谁会费劲地去查看里面。弹药也是一样,木箱都堆在弹药库里,但里面用金属罐装的子弹早就无影无踪了。
深夜的沙漠里,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尽管隔了好几公里,大家都听到了边防哨所那边的枪声。通常机关枪打完后,哨所里就一通疯狂地射击,但这一次的回击简直是震天响。骡子惊得直乱跳,阿列克谢赶紧使出浑身解数去安抚它们。
信号弹射向远处,发出细微的红光和白光。现在,大家都在倒数巡逻队赶回增援的时间。
空中传来一声又轻又低的口哨声。就是那种晚上突然听到的闷响,转瞬即逝,谁也不会在意。但沙赫萨万人却了解了其中的含义。没有人再下达什么指令,大家都悄悄地回到马背上,队伍随即开拔了。就连骡子也都默默地跟着,不闹脾气了,大概是因为走起来更暖和。
一路上,队伍两侧的人都在提防着伏兵,他们越过边界的马路进入了伊朗境内。伊朗的边防士兵甚至不需要用钱来打发,他们晚上不会巡逻,因为太冷、太危险。
不一会儿,队伍停了下来。按照老规矩,阿列克谢策马来到了头领面前。
部落的头领塞利姆轻声喊道:“阿纳托利,该出发了。”
那是一个到处都有人告密的世界,阿列克谢深谙这一点。名字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所以当初沙赫萨万人问他名字的时候,他报的是集体农庄里自己死对头的名字。若是消息泄露,说一个苏联男孩混迹在一群部落走私贩之中,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当局会找到农场逮捕阿纳托利。所以,每次他们喊他这个名字的时候,他都不由得想象阿纳托利拼命地向警察辩解自己不是走私贩的情景,真是忍不住都要笑起来。
他的任务是出去和伊朗那边的探子接头,然后把双方集中到一起。这要比两帮荷枪实弹的人在一片漆黑中不期而遇安全得多。大家都总是非常警惕其他的抢劫者搞伏击,抢走货物。
“刚才哨所那边的枪声可比以前要厉害得多。”阿列克谢轻声道。
“别担心,”塞利姆解释道,“估计上次的事情之后,他们在那边布防了更多的士兵。”
阿列克谢还是很担心。听那枪声,士兵多了不少。他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塞利姆,“拉希德,我们走吧。”
他一直都是和拉希德一起出勤。晚上一个人在沙漠里行动,搞不好就永远消失了。
“我走不了了,”拉希德答道,“我病了。”
拉希德和他一般大。沙赫萨万人会把十六岁的孩子当作成人,从实用性角度出发,当然希望自己的探子跑得最快、目标最小。拉希德以前从没生病过。再说了,假如他真的生病了,为什么一开始还要跟来呢?
阿列克谢走到拉希德的马前,“怎么回事?”
“我闹肚子,”拉希德病怏怏地说,“走不了路了。”
阿列克谢立马就知道了,他在撒谎,装得根本不像。
“我再派个人和你一起吧。”塞利姆说,他在一旁都听到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阿列克谢一口回绝。
塞利姆想了一阵,“你确定?”
“没问题。”阿列克谢答道。
塞利姆又思忖了一番:“如果走丢了,或者遇到任何问题,放一枪,我们立马赶到。”
“我知道了。”阿列克謝说。
塞利姆坐在马鞍上,探身向前,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对沙赫萨万人来说,即使在黑夜里,沙漠里的山丘也都是各不相同的。
“看到了。”阿列克谢应道。
塞利姆拍了拍他的后背。
阿列克谢把步枪留在了马背上,晚上提着枪太不方便。他压低身子,从马鞍上解下水袋,甩到后背上,再直起身子,摸向皮袄下方,从皮制枪套中掏出一把纳甘左轮手枪,和那些戴蓝帽子的秘密警察所佩带的一样。他回头看了一眼,塞利姆冲他点了点头。他随即一路小跑,消失在夜色里。
看不到他们后,阿列克谢立即蹲了下来,把整件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拉希德明显是装病,这样就不用和他一起去接头了,所以沙漠里一定还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或许沙赫萨万部落的人决定要除掉他?那塞利姆演得可比拉希德像多了。不会的,他们不会费力去演这么一场大戏,肯定会一刀割开他的喉咙。很可能是,拉希德和他的兄弟背地里与别人谈了一笔买卖,设好了埋伏,抢走这批枪。阿列克谢想过回去跨上他的马,狂奔而去,但沙赫萨万人一定会追上他,然后做掉他。总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直接奔到那个山头去。 阿列克谢起身,往他的右边走去,绕着最近的一个高地兜了个大圈子。他移动得十分缓慢。沙赫萨万人曾教他,行动不为人察觉的诀窍就是,压制住急躁,使劲放慢脚步。走的时候他弯下腰,这样就不会在沙漠里呈现一个人影。
每走几步,阿列克谢都会停下来,环视四周,仔细地听。他还特别留意气味,清新的沙漠空气总能透露许多秘密。就在那时,一阵风拂过,他闻到了烟味。不是有人抽烟,而是衣服上的那种烟味。所以,前面肯定有人,不只是他原本要去的那座山头上有人。
他趴到地上,贴着地面匍匐而行。这样气味不会传得很远。他还迎着风爬行,这样风能带给他更多的信息。
在他前方,有个影子微微抬起。阿列克谢朝那里缓缓爬行,并用手摸着路上必须挪开的石块。他停了下来。前面有人。他能感觉得到。紧接着,他听到了水壶拧开的金属刮擦声。他有些纳闷:部落的人都用皮水袋,不用水壶。仿佛是对他耐心的回馈,微风又向他传递了更多的信息。窸窸窣窣的声响。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有一把步枪的木头枪托碰到石头的声音。
那里有许多人,到处都是。沙赫萨万人的队伍似乎处于一个月牙形的伏击圈中央。吵吵闹闹的,绝不会是其他部落的人。是伊朗士兵吗?不是。伊朗士兵晚上是不会出来的,而且这帮人比伊朗士兵更加训练有素,但比不上那些部落的人。他们肯定是苏联人。但苏联人怎么会跑到伊朗人的地盘?
很快他就明白了。这次碰头是他们唯一确定会停留的地方。拉希德这小子之前肯定是被苏联人抓住了,靠透露情报才保住了小命。
像往常一样,恐惧让他的心里有了紧张的感觉,阿列克谢的手指轻触着左轮手枪金属扳机平滑的曲线,但他又收了回去。这样放上一枪,无异于向世人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一旦战斗打响,这样夹在苏联人和沙赫萨万人中间,岂不是自寻死路。
怎么办?跑回沙赫萨万人那边等同于为他们陪葬。在苏联人准备埋伏的时候溜走,也几乎是不可能的。阿列克谢想过,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战斗结束后再逃走。但即使他在双方交火时没挨着枪子,苏联人大概也会等到天亮后打扫战场、搜寻活口。他是步行,他这两条腿又能跑多远?迟早要被抓住。苏联人可骑着马呢,四条腿的马呀。
阿列克谢把手枪放在沙地上,然后把衣服上的木扣从搭环中解开,打开了皮袄下面的那个大口袋。
沙赫萨万人靠步枪生活,不太瞧得起机关枪,因为虽说机关枪是火力威猛的新式武器,但最大的缺点是太耗弹药,弹药既紧缺又昂贵。有一次,他们运的一批货里有一箱一战时期的M1914型手榴弹,他们也只是把它们当成好玩的玩具而已。他们曾经在部落的一员、也是红军的一个逃兵指导下,在沙漠里投掷那些手榴弹,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那个逃兵因遭到苏联中尉的殴打羞辱,愤怒之下一刀割掉了那个军官的命根子,然后出逃。他们冲着爆炸大声地叫喊,但因为没有投掷的传统,扔不到安全投掷距离之外,差点没把自己轰上天。
阿列克谢还一直留着他的那枚手榴弹,觉得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这枚手榴彈的形状像一个小瓶子,窄的那端是一个木柄,其余部分则都是金属薄板制成。想到那些金属疙瘩爆发的巨大威力,他的手不由得抖了起来。阿列克谢把手榴弹放了下来,弯了弯手指,好让它们别再哆嗦。他又把手榴弹捡了起来,握住手柄,按住弹簧驱动的起动杆。手柄上有一个金属安全环,可以防止起动杆弹起点燃引信,他确保把它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他放开起动杆底部的击针,做好了投掷准备。
很快,趁着手没再抖起来,他向后仰起身子,估算了一下距离,在胳膊挥到最高点时将手榴弹猛掷了出去。脱手的一刹那,手指夹着的安全环从手柄上滑出,起动杆弹了起来,完成了整套投弹程序。
当引信点燃了导火线时,手榴弹在半空中发出砰的一声。山上有人紧张之下,开了一枪。
阿列克谢可没承想会是这样。沙赫萨万人随即反击,他周围的山坡上立即枪声大作,枪口火焰四起。肯定有一百多个苏联人。
这下糟了。苏联人的子弹嗖嗖地从他的头顶掠过,沙赫萨万人的子弹都打进了他四周的沙地里。阿列克谢把鼻子埋进沙子里,身体使劲蜷成一小团。密密麻麻的子弹就像策马的皮鞭在他周围发出声响。距离是那样近,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子弹裹挟的气流。这么多条枪一齐射击,那声音真是震耳欲聋。现在,他的手又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直担心自己会不自觉地扣下手枪扳机。煎熬的时光总是那样漫长,他觉得自己刚才不该扔那枚手榴弹。但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忽然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山顶上的尖叫。一切结束了。
似乎整个世界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不让他离开地面。尽管一万个不愿意,还是要站起来,他知道当沙赫萨万人确定射程的时候留在那里铁定是死。
双腿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他还是蹒跚而行。拼命地向山上攀登,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扒着沙。他几乎能感受到苏联人枪管里喷出的火光。他也能感受到沙赫萨万人射出的子弹无情地鞭打他周遭的空气。
总算爬了上来,阿列克谢赶紧跑进了手榴弹爆炸升起的那一大团黑烟里,那是唯一没有子弹飞来飞去的地方。突然,他踩到了一个软乎乎的身体,有人惨叫起来。刚把脚抽回来,就一头撞上了一个迎面跑来的人。他直接被撞飞,重重地摔到地上,几乎失去知觉。
阿列克谢艰难地顺了口气,挣扎着想站起来。对面那个人慢慢出现在他面前,戴着一顶苏联红军的毛毡帽,中间有个高高的尖顶,像是把烟囱扣到了脑袋上,样子十分滑稽。那人吼道:“瞎啊?你他妈的往哪儿跑!”然后透过烟雾,低头贴近瞧了一下,刚张开嘴:“你……”
阿列克谢握着左轮手枪,扣下了扳机。枪口的炸震吓到了自己,他此前从未在夜里开过枪。那一枪似乎让那个苏联兵身上着了火。苏联兵应声向后倒下,压在了阿列克谢的腿上。他拼命地将那人踢开,站了起来。空出的那只手一把抢过那顶毛毡帽,然后拨动手枪转轮,做好继续开枪的准备。
山上苏军射击的步枪声实在太响了,刚才他手枪发出的声音完全被吞没了。手榴弹炸起的烟雾逐渐淡去,苏联人四处乱跑。他们很可能在大喊大叫,但根本听不到。 阿列克谢把自己头上的羊羔皮帽一把拍掉,随手换上了那个苏联人的毛毡帽,起身就拼命地跑。就在他到达山顶的时候,旁边有人用俄语大喊:“回来,(尸从)包!”手枪子弹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结果他反而跑得更快了。
在山的另一侧下坡时,他加快了速度,跑得太快,整个身体重心向前,差点没摔趴在地上。他越过矮小的灌木丛,只顾着在黑夜中跑,几乎没看到那个牵着六匹马的苏联人。
那个苏联兵把枪甩在肩上,才能腾出手来牵着所有马的缰绳。“怎么啦?”向戴着毛毡帽的阿列克谢喊道。
“把马牵过来!”阿列克谢一边用俄语喊道,一边迅速跑了过去。
“你要干吗?”那人惊呼,阿列克谢猛冲向他,拿枪柄砸向他的眉心。
那人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也缓冲了阿列克谢摔倒的势头。他丢掉了手枪,趁着马匹还没意识到自己脱了缰而跑掉,赶紧跑过去拽住缰绳。有一匹马已经跑了,他还有五匹。
他火急火燎地去拿回地上的手枪,但似乎每次他伸出那只空手时,另外一只手牵着的几匹受了刺激的马都会暴跳起来,将他拽了回去。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终于在黑灯瞎火之中摸到了那个铁疙瘩。阿列克谢把枪塞进枪套,就近翻上马鞍,策马疾奔,把其余的马都牵在后头。
在到达最近一个山坡的时候,苏联人在沙赫萨万人的上方发射了信号枪,整个沙漠泛起了微微的光亮。阿列克谢可以看到苏联人枪口射出光亮,照亮了他们的周围。他知道沙赫萨万人一定会按照平时应急演练时那样分散逃离,然后到预定的地点会合。他觉得自己也许还能让他们相信,是他开的第一枪,试图向他们发出警报。
好像是要证明他有对有错,枪战在沙赫萨万人队伍的身后爆发了。那里至少有两挺苏联机枪,更让阿列克谢惊讶的是,他看到机枪射出一种特殊的子弹,在一片黑暗之中划出一条条发光的弹道,引导着苏联人往哪瞄准。枪管喷射的光线在沙赫萨万人队伍的尾部交会,彻底封住了他们唯一的逃跑路线。
阿列克谢掉头,快马加鞭地离开,他知道他的走私生涯已经结束了。苏联人的马上没有水壶,但他自己水袋里的水足够支撑一些时日。他在脑海里闪过自己在伊朗可能要面临的生活,然后又调轉马头,向阿塞拜疆、向他熟悉的一切奔去。
他一路狂奔,直到胯下的马力竭而倒。他任由那匹马瘫倒在沙漠里,喘着粗气,肋骨随之起伏。他随即跳上另一匹马,由于刚才没人骑,它跑得要轻快得多。第三匹马累倒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两匹,他稳住速度慢慢跑,一匹累了就换另一匹。只要他避开大路,一人一骑的苏联人就算寻踪追来,也永远赶不上他。
第二章1936年,阿塞拜疆巴库
阿列克谢径直穿过哈加尼路走到一个可以躲开早晨太阳的阴凉处,也懒得抬起头看一下上面石拱门里的诗人雕像。起初他还好奇,这些人既不是将军也不是统治者,有什么本事能有一座自己的塑像。所以,他特意找到他们的名字,拜读了他们的作品。他们当中有一些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其他人很可能是有些门路。
他疾步跑上白色的石梯,几根沙色的柱子高高耸立,向上穿过下一个楼层和玻璃天窗,相形之下,阿列克谢总是觉得自己格外渺小。右转穿过另一扇门,他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他喜欢图书馆的气息,综合图书馆不仅是巴库最大的图书馆,也是阿塞拜疆最大的图书馆。
这里不允许把书借回家,但没关系。在那些可外借的图书馆,你必须登记姓名,出示证件,这两件事阿列克谢都不想做。在综合图书馆,你只需在卡片目录里找到你想看的书,把单子交给阅览室里的图书管理员即可,他们会把书取来。在这个特别的阅览室里,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管理员,而且总是十分友善。如果她今天在,依然那样亲切的话,他准备邀请她共进午餐,并要告诉她,他比看起来年纪要大,她一定会对他有钱买单这事留下深刻的印象。
上午这个时候,阅览室里总是一半都是退休的老人。摆放着三长排素木桌椅,可容纳500人左右。天花板很高,屋里主要的光源来自几扇与外墙齐高的拱形窗。早晨太阳的柔光从沙色的墙面反射进来,依稀映着些粉色。
太好了,他想见的那位图书管理员就在服务台的桌子后面。她在和别人说着什么,但当她抬头看见他的一刹那,一改往日腼腆的笑容,脸上满是恐惧。
阿列克谢愣住了,只是那么一瞬,然后急转,直奔门口而去。就在他跑到半道时,房门打开,两名身着制服、明显警察模样的大汉截住了他的退路。
阿列克谢赶紧刹住,随手抓起一把椅子朝警察的腿部掷去,希望能阻挡他们一下。然后,他又急转,直奔向图书管理员的那张桌子,那里是唯一的另一个出口。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穿了一身比警察还糟糕的制服,走到过道上,张开双手,用成年人那种理智的、阿列克谢一向很讨厌的声音喊道:“站住!”
阿列克谢丝毫没有收住步子的意思,冲着那人的鼻子就是一拳,不偏不倚。
那人既吃惊又疼痛,大叫着倒在地上。阿列克谢从他的身上跨了过去,叫你多管闲事!
就在他几乎跑到管理员的那张桌子时,突然旁边又冒出来两名警察。
阿列克谢停了下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他又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所措,但随即抓起一把空椅子,向窗户跑去。他跳到桌子上,踩在一个长胡子老人的报纸上。老人抬起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将椅子猛摔向拱窗的玻璃嵌板。
椅子并没有像他所预想的那样砸穿窗户,开辟出一条通向外面窗台的路,只是砸碎了玻璃,又弹了回来,正巧飞向他的脸。他还没来得及抬手挡开,椅子就砸了过来。他一下子跌倒在光滑的木桌面上,平躺在那里。里面的人开始尖叫,直震得他耳朵疼。趁着他还不能动,有人一棍子猛打在他肋骨下面的肚子上。肺里的空气一下子全被挤了出来,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个紧实的皮球。
阿列克谢感到那样无助,拼命喘息却吸不进去一口气。又有一拳打在他的耳朵上,接着被人从桌子上拽到地上。他的胳膊被很专业地别到了背后,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他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而死,于是猛烈地挣扎起来。他并非真的想挣脱,只是想呼吸点空气而已。但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没待他得逞,一记闷棍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第三章1936年,阿塞拜疆巴库
醒来的时候,阿列克谢的脸贴在潮湿的水泥地上。他试图抬起头来,但感觉像是被绑在了铁砧上。想翻个身,头骨却像是粉碎了一般,疼得他只好停下来。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双眼似乎无法聚焦。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那里等待着,真心期盼着某些地方甚至一切会好转起来。这样的期盼由来已久,从他摆脱父亲的控制开始,直到现在,毒打都是他惨痛的记忆。
他知道自己身处牢房之中—就算脑子不清醒也猜得出来,但他必须集中精力努力回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一点一滴,他总算都记了起来。
他面前就是桌腿,旁边还有一个凳子。这两个物件连同他没伸展开的身体占据了整个牢房的地面。这里根本算不上一间牢房,只是一个小隔间,躺着都伸不开腿,更没有什么活动的空间。四面的墙一片惨白。等到他勉强能慢慢翻个身了,他才看到天花板上悬着一颗灯泡,外面有个铁丝罩子,强烈的灯光直刺得他眼睛疼。这灯泡至少得有200瓦。
身体的痛楚害得他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就检查了一下口袋。他的刀、钱、撬锁拨片,还有证件都不见了。他们唯一漏掉的东西是他缝在外衣内衬里的500卢布,还有内裤口袋里的那把小折刀,就缝在私处上面的地方。这一招也是从沙赫萨万人那里学到的,一般警察搜身都不愿在下面那个地方搜得太过仔细。
费了好大劲,他才爬到凳子上,却感觉头上像被捅了一刀又一刀。桌子上有个金属盘,盘里放了一小条黑面包、一搪瓷缸子水。阿列克谢强迫自己吃完那條潮乎乎的面包,喝光了水。可刚吃完,他就想尿尿,可这牢房里哪有便桶呀。
阿列克谢拍着铁门,每拍一下都感觉脑袋里有回声。他喊道:“喂!我要上厕所!”他一直拍,直到牢门上窥探孔的金属盖打开了。窥探孔的玻璃镶在门上一个锥形的小底座里,所以里面的人碰不到玻璃,外面的人则可以观察到整个牢房。这扇牢门至少有七厘米厚。
“拍什么拍?”一个守卫喝道。
“我要上厕所。”阿列克谢冲着窥探孔答道。
“离门远点。”那个声音命令道。
阿列克谢照做了,尽管退到对面的墙也不过两步路。
两个守卫堵在门口,他们都戴着秘密警察那种有山莓图案嵌边的红领章。
“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你拍门,就得受罚,”个头较矮的那人说,“记住咯。”
“我要上厕所。”阿列克谢重复了一遍。
“这里不许喊叫,”守卫冷漠地答道。他极其不耐烦,似乎每天都要不停地重复这些话,“如果你需要叫人,老实等着,等到窥探孔开了,就伸根手指。”
阿列克谢在他们面前伸了根手指。
“很幽默嘛,”守卫说,“你在这儿会过得很好。幽默的人过得都不赖。”
“把手放在背后,放在后面不要动,”年轻一些的守卫命令道,“走吧。”
他们把他带过了走道,塞进一间铺着瓷砖的小厕所。厕所的地上有个坑洞,以及铁制的脚座。坑洞里汩汩地有水冒出。阿列克谢还巴望着至少能有个水龙头可以多喝点水,但没这个运气。他不想浪费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就在坑洞上蹲了下来,想要上个大号。突然听到金属的刮擦声,门上的窥探孔开了。阿列克谢叹了口气。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拉出了一小坨硬屎。然后起身,小心地穿好裤子—这时可不能把内裤里的小刀掉到地上。
他们走了回去。在他那扇敞开的牢房门口站着一名军士,手里拿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文件夹。“你们去哪儿了?”他问,“我们一直在等他。”
“突发情况,”年长的守卫答道,“他呀,刚才要去拉一坨世界上最小的屎。”
旁边年轻的守卫直乐得哈哈大笑,结果被拿着文件夹的军士冷眼一瞪,立马不吱声了。“走。”军士向阿列克谢喊道。
他们走过空荡荡的过道,在铁门前停了下来。女守卫透过窥探孔瞟了一眼,转动钥匙,开门放行。最后,又走到一扇门前,守卫开门,顿时明亮的阳光透了进来。
阿列克谢顿了一下。一名守卫冲他的肩胛骨之间猛推了一把,他在门口一个踉跄。因为手又别在背后,所以他直接摔了个脸着地。抬起头,他发现前面站了两排端着步枪的秘密警察,队伍一直排到了一辆灰色厢式货车敞开的后门。
狠狠地挨了一脚,他从地上爬起来,腰上又吃了一枪托,随后他被带到车厢的后面。
这下他才知道,原来囚车里是这个样子。车厢四面有四个铁柜子,中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顶端有一个守卫的座位。靠近货车尾部的一个柜子的门还开着,阿列克谢爬上保险杠,被硬塞了进去。
他倒在一个人的身上,被那人一把推开,头又碰上了后面的墙。这时,柜门猛地关上,把他的脚挤了进去。
里面充斥着排泄物和呕吐物的味道。阿列克谢在黑暗中摸索,坐到了一条金属长凳上。他的眼睛还没适应这里。里面还有一个人,坐在他的对面,就是刚才把他推开的那个人。这里面的空间实在逼仄,他们的膝盖都碰在一起。
囚车开动了。车里颠簸得着实厉害,如果不紧抓住座位,脑袋就会不断撞到车顶。
阿列克谢没打算开口。喋喋不休只会让人觉得你心虚害怕。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但他能看到的也只是对面那个人昏暗的轮廓。这时,他听到那个人在座位上移动,然后一只手突然扼住了他的喉咙。一个嘶哑刺耳的声音说,“乖乖坐着,别出声,不会伤害你的。”
阿列克谢一动没动,任由那人的另一只手翻着他的口袋。没有抵抗,扼住他喉咙的那只手也就松了一些。而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裤子摸了下来,然后摸了摸他的鞋子,看看是否值得拿走。
这时,阿列克谢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那人还弯着腰,扼在他喉咙上的手自然也使不上什么劲,滑了下来。他把这个小偷按在墙上,一刀捅在他的肋骨下。
刀子捅进去的时候,小偷大叫了一声,阿列克谢又把刀子转了一圈。小偷再没来得及看他第二眼。正如沙赫萨万人所说,如果你希望不出声,少流血,就一刀捅在他的心脏上,再把刀子转一圈。 阿列克谢把他摁在墙上,直到那人身体瘫软,嘶哑的呼吸停了下来。他把刀子拔了出来,把小偷的衬衣塞进他身上的刀孔里,免得血流得到处都是。他又将尸体移到角落里靠着墙。刀上的血迹用死人的衣服擦拭干净后,他把刀折起来又放回内裤里。他在进门被推第一下时,就开始提防有人找碴,在弯腰摸索座位的时候,他就伸进腰带,把刀取了出来。只有傻瓜才会指望别人对自己友善。
阿列克谢翻了翻小偷的口袋。没有刀子。好吧,如果他打算制造点麻烦,应该准备一把的。他翻出一块怀表,一支自来水笔。明显都是偷来的。阿列克谢想过把它们拿走,去交易,但他还是决定遵从社会主义的原则:不留任何私产。这样别人就没办法从你那里拿走任何东西。
另一个口袋里,他找到大约一斤面包,裹在一块布里。毫无疑问,也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阿列克谢嗅了嗅,貌似还不错。
囚车一路颠来簸去,他一边用脚支住死人的膝盖,防止尸体摔倒,一边悠然地吃着面包。
第四章1936年,阿塞拜疆巴库
囚车突然停了下来,刹车发出尖锐的声音,阿列克谢一下被甩到了铁墙上。还好他的脚支在小偷身上,否则尸体倒下来,肯定会压住他。囚车掉头,很快又倒车。刚停下来,一束强烈的光线从柜子的门缝中照了进来,这说明车厢的后门打开了。里面的守卫用力打开柜门,喊道:“出去!都出去!”
阿列克谢就站在门边上。等到锁一响,门一开,他立刻走了出去,跨过囚车的保险杠。
囚车正好倒在一列火车车厢门口。在囚车和火车之间的两侧,一边堵着一名守卫,挥着刺刀大喊:“快走!快走!”
阿列克谢抓住扶手走进列车车厢的时候瞄了一下四周。他们不是在车站附近的某个地方。囚犯是被拉到了一个铁路调车场。
在车厢里,他一路用肩膀挤开其他囚犯。他们都还在眨巴着眼睛适应光线,努力辨别方位。如果他从中扰乱一下顺序,他们很有可能会记不清刚才谁在哪个柜子。
从外面看,这节车厢和普通行李车厢差不多。而车厢里面,过道两边就是隔间,中间用交叉的斜钢筋栅栏隔断,所以守卫可以看到里面的一举一动。
守卫越来越多,大喊着让他们挤进过道,关进一间开着的隔间。
阿列克谢快速地检查了一下。当然没有窗户,也没有座位,只有架子。上面有两层,中间除了在门边有攀爬的地方外绕着隔间一周,下面还有一层,底下就是地面了。只看了一眼,他就分辨出了普通罪犯和政治犯的区别。小偷都在中间一层。政治犯全都低眉顺眼的,都是从家里被生拉硬拽出来的老百姓,泪眼蒙眬地四处张望,想找人问问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他们不该在这里。而那些小偷则冷酷似铁,都是在街上混的,都在物色好欺负的软蛋,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值得拿的东西。
显然,中间那层是最理想的地方。阿列克谢知道他们肯定会把这些人肚子贴屁股地塞在一块,而且估计这一趟路程也绝不会短。但他也清楚,要想在中间占块地儿,他得去争抢。他不希望再引起注意,直到后来他发现他们对囚车里的那具尸体的处理态度十分认真。
就在那时,警哨响起,过道里叫嚷起来。守卫冲进隔间,用警棍在犯人堆里开出一条路来。
拿着文件夹的那个警察队长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进来。“好呀,”他喊道,“你们当中哪个喜欢玩刀子?”
阿列克谢早就挤进一个角落里,躲在一个衣衫褴褛的高个子政治犯的后头,那人拿了一个行李箱放在前面,像个盾牌一样。如果他们都不知道,那最好不过了。或许还有别人也带了把刀子玩,这会儿正心虚着呢。
守卫瞪着这群犯人的时候,整个隔间鸦雀无声,犯人们也都避免直视守卫的脸。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直到他们把囚车里的那名守卫带到了隔间。
“好吧,”拿着文件夹的警察队长厉声道,“你是打算告诉我你不知道谁在你的车里吗?”
阿列克谢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嘴巴上。
那名守卫把犯人扫视了一遍,显然十分尴尬,因为其他的守卫都在盯着他。他们这会儿都在庆幸自己不用担责任。
“就是那个。”他最后指着阿列克谢说。
阿列克谢装出一副“你们在说什么,我还只是个孩子”的表情,当作最后的挣扎。守卫用警棍把其他人赶开,直接抓住了他,把他拽出隔间。阿列克谢了解他的苏联同胞,了解那儿的警察。他们唯一关心的是找个人顶罪。现在,他落到了他们手里,他们肯定不会自找麻烦去弄清楚是不是他干的。
他们正准备把他拖下火车,这时拿着文件夹的警察队长说:“等一下。”
两名守卫把阿列克谢的脸压在铁栅栏上并按住。
警察队长翻开文件夹,找出想找的那页材料,“把他转过来。”
守卫把他转过来,将他的背砸在栅栏上。
队长拿着一张别着照片的卡片放在阿列克谢的脸边上,做了个手势。守卫又把他转了回去,把他的脸压在栅栏上。
“你们不能把他带走。”队长说。
“我的囚车里死了个人,”后面有个声音说,“有明文规定,如果犯人在拘留期间再次犯罪,必须停止押送,在事件未明之时实施扣留。”
“这些我都知道,”队长有些厌烦了,“你先看看这个。”纸张窸窣作响。“我们必须如期押送,不得延误。他们那边会决定怎么处置他。”
“那现在我怎么办?”后面那个声音问,垂头丧气。
“打个报告报上去,”队长说,“我的建议是这样。”
“我操。”后面那个声音骂道。
“把他关进惩戒室,”队长说,“这次好好搜一搜,别让他把我们哪个给捅了。”
他们把阿列克谢按在栅栏上又搜了一遍,依然沒有搜到那把刀。他们推着他走过过道。
惩戒室。普通狱室都要三十个人挤一间,阿列克谢可不想去那什么惩戒室。
过道还没走到头又出现了一道栅栏,阿列克谢猜测这是用来隔开犯人和守卫区域的,他们打开了一道滑动栅栏门。 “把鞋子脱掉。”一名守卫命令道。
他们可能猜到了他的刀子藏在了那儿,准备彻底地搜查他了。他刚脱下鞋子,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他们推进了那道门里。
阿列克谢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间狭窄的狱室,里面有一张上下铺的双层床。一个人独享的单间,真是难以置信。如果另一间的犯人知道是这么个情况的话,他们可能会为了抢这个单间而把对方打死。
火车开动了。没一会儿,当的一声,狱室的门滑开了,一名守卫把阿列克谢的鞋子扔了进来。鞋底的縫线已经被扯开了,一只鞋子的鞋跟都掉了下来。阿列克谢拿在手里看了看,想了个好主意。鞋底再稍微削一点,鞋跟里可能是藏刀的好地方,尤其是现在,多亏了他们把鞋底的钉子都已经给松了,但是这件事要等到天黑了以后才能动手。
又过了一会儿,栅栏门又滑开了,守卫递给他一块黑面包、一杯水以及一片黑得发亮的鱼肉。阿列克谢小心地用舌头触了一下鱼肉,是熏制的里海鲤鱼,味道像屎一样,齁得他口渴到抓狂。如果这一路要吃的都是这些东西,再加上他看到他们提供的水量,鱼还是别吃了。
第二天,他的判断得以证实。只有干面包、鱼、几杯水,每天两趟厕所。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试图掌握动向,但他的狱室里没有灯,唯一的光亮来自过道。他们经常停车,也经常上水。火车头换了,车厢对接了,又断开了。他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度过了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
一想到其他狱室会是什么情景,阿列克谢就告诉自己多亏了老天庇佑。手刃那个毛贼反倒给他带来了如此的幸运。
第五章1936年,苏联某地
夜半时分,他们把他从火车上押了下来。他们押着他从过道走到门前时,阿列克谢透过栅栏惊讶地发现其他狱室早已空空如也,一路上所有犯人都已经被转移走了。他不由得心里一紧:只有自己去,其他人都不去,会是什么地方呢?
他所看到的也几乎提供不了任何线索。那不过是又一个铁路调车场,只是这一个非常大。
阿列克谢估计还会有一辆囚车,甚至可能更糟。但再次令他错愕的是,他发现自己被塞进了一辆汽车的后座,被两个壮实的便衣秘密警察夹在中间。当然,他们是一言不发,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最好什么也别问。
自打从火车上下来,这是第一次处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天没洗漱,身上会是什么味道。尽管押送他的人表现得安之若素,但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点上了香烟。
天冷得刺骨,比沙漠的夜晚还要凛冽。他们颠簸着通过无数道铁轨,最后从一道有卫兵把守的栅栏门驶离了调车场。随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城市,那里到处都是明灯广厦。比巴库要大得多。他也是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之前火车开往什么方向。他以前听说犯人都被送到了西伯利亚,他据此结合地理课知识认真地思考起来。卡拉干达?还是克拉斯诺雅茨克?
不对,经过了一座又一座城市,不可能是在绕圈子。他们穿过了一条河,但也可能是任何一条河。建筑和路标也没透露出任何信息,因为他只认识巴库的街道。汽车在街角拐了个弯,远处的地平线上赫然出现一幅画面,他以前只在书本里见过。那是克里姆林宫的洋葱状穹顶。他们竟然在莫斯科。是莫斯科。专门有一辆车来接他?
在火车上的惩戒室里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准备好了应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而现在却紧张得胃痉挛。
十月二十五日大街,他有所耳闻。一座黄色的大楼。另一个路标,在那座建筑的边上又拐了个弯。马拉亚·卢比扬卡大街。卢比扬卡?不是吧。在苏联,国家安全总局的大名尽人皆知。
车停了下来,他们将他推下车。其中一名便衣按了一下墙上的按钮,大门从里面开了。他们把他交给两名穿着军装、蹬着锃亮靴子、配着手枪的国安士兵。
他们押着阿列克谢走过一条全白的走廊,墙是白的,天花板和地板也都是白的。这里用的也是巴库监狱里的那种带铁丝罩的200瓦灯泡,照得整个走廊亮堂堂的。一扇白色的漆门敞开着,他们把他推了进去。房间里铺满白色的瓷砖,除此之外则是光秃秃一片。
“把衣服脱了。”一名士兵命令道。
现在他的小折刀藏在鞋跟里。如果被这两名士兵发现了,那他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如果他们没发现,那以后随时可能用到。
他把衣服交了出去,他们拿刀片将裤子和外套的缝线割开,很快发现了他那500卢布。
“为什么把钱藏在外套里?”一名士兵问。
“因为到处都是贼呀。”阿列克谢答道。
他们眯缝着眼睛怀疑地盯着他,而他则努力睁大眼睛,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
然后,他们仔细地检查他的衣服,一丁一点也不放过,又割开了鞋子的缝边,但没有把鞋跟拿掉。阿列克谢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墙,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他不时瞄几眼那双鞋子。
“这是什么?”他们指着他内裤里那个自己缝的装刀子的小兜问。
阿列克谢耸了耸肩,“有一天,我的口袋被扒了,后来就把钱放那儿了。”
他们把他衣服上所有的金属扣子都割了下来,把他的腰带扔到房间的另一边。
衣服检查结束之后,他们打开手电筒,检查他的头发和头皮,然后是鼻子和耳朵。一名士兵戴上了一副厚厚的黑色橡胶手套。
“张嘴。”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指伸进阿列克谢嘴里的空隙,又用拇指和食指提起他的舌头,就像拨开挡住视线的帘子。
“把手放在墙上,脚分开。”手伸的这一下,让阿列克谢几乎要呕吐,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倒不是因为那人用手指插进他的肛门寻找是否藏有违禁品,而是因为塞进他肛门的手指所戴的橡胶手套与先前伸进他嘴里的是同一副。虽然那名士兵够体贴,先检查了他的嘴,但是他十分确定那副手套伸进去的可不只是他的嘴巴和肛门。
他还在努力将那个念头从脑海中挥去,这时,他们递给他一块糙得像砂轮似的肥皂,让他冲个热水澡。若是他们阻拦他洗澡,他肯定会从他们俩身上踏过去,哪怕为此挨枪子也心甘。他急忙冲到水流下,在手指上打上肥皂,使劲地清洗嘴巴。尽管洗得很仓促,但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次洗澡,内心的喜悦不言而喻。 洗完后,他们让他穿上衣服。不给毛巾,阿列克谢只好像狗一样甩干身体。但依旧湿漉漉的,他穿上了已经破烂的衣服。
他们带他从一个门出去,穿过一个露天的内庭,来到这座建筑的另一部分。他想穿着湿衣服自己可能会冻死。再次进入室内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们给他拍了照,采集了指纹,把他和其他两个人关在一间昏暗的牢房里。里面有三张铁床、床垫,但没有其他家具。牢房里其他人都在睡觉,或者在装睡。每分钟窥探孔上金属盖都会被咣当地打开一次,检查他们的情况。外面的走廊里,一路的铁门不断砸出当当的声音,像是连绵的炮火一般。
阿列克谢脱下鞋枕在头下,把衣服蒙在眼睛上,好像可以减轻一点灯光的灼目感。不一会儿,他把刀从鞋跟的凹洞里取了出来,重新放回了内裤的口袋里。
这一夜接下来的时间里,似乎每隔几分钟,门都会开一次。他的狱友被带走,又有新來的人填补到他们的位置。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
早上,牢门伴着守卫的呼喊声打开了,“起来!”
阿列克谢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守卫扔给他一把扫帚,“把房间打扫干净,麻利点。”
阿列克谢穿上鞋,跺了跺脚,把松掉的鞋跟给跺了进去。
打扫完后,守卫把他们都赶到厕所,站在边上喊道:“快点!快点!”
回到牢房,发给他们一大块潮乎乎的黑面包,一缸子茶水,其实就是热水,但至少是热乎的。
那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阿列克谢坐在牢房里,看着不同的犯人不断地被带进带出。白天是不准睡觉的。如果有犯人打盹,被每分钟例行窥视孔检查的守卫发现,守卫就会进来呵斥,还会威胁要责打所有人。
他们午饭吃的是牛肚汤。现在的这两个狱友衣衫虽然已褴褛不堪,但根据衣料判断,他们似乎也曾风光一时。他们的岁数要比他大一倍,大概三十岁。看到盛汤的脏兮兮的盘子和勺子,其中一个人开始痛哭起来。阿列克谢只是摇摇头,舀了一勺。那个爱哭鬼应该先尝一口再哭—那味道才真让人想哭。但至少那不是熏鲤鱼。勺子可能不是太干净,但他敢肯定这玩意儿没捅进过谁的屁眼。
下午来了一名守卫,指着阿列克谢,“出来!”
阿列克谢走进走廊,自觉地把手别在背后。两名守卫押着他走过走廊,通过两道门,进了电梯。这是他第一次乘电梯。电梯上行,刚启动时那感觉太吓人,他差点没摔倒。
这段路程太短暂了。之后走进另一个走廊,等着一道道铁门打开,最后进了另一间牢房。
这间要大一些,除了床还有桌凳,但他立马觉察这里会有麻烦。因为除了两个畏畏缩缩的政治犯,还有三个小偷。
他们个个肌肉健硕,只穿着背心,露出大片的刺青。贼头个子不高,臂膀似猩猩一般,冷笑起来露出两颗黯淡的钢牙。毛贼不会镶金牙,否则有人总惦记着把那玩意从你的嘴里撬出来。
门刚关上,那人就慢悠悠地走到阿列克谢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向他戳去。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能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小孩,看你那件衣服合不合我身。乖乖把它交出来,我就不会伤害你。”
阿列克谢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这个小偷好像根本不把窥探孔那边的守卫放在眼里,如此一来,一切就取决于自己了。他知道任人摆布会是什么下场。
阿列克谢将右手伸进裤子里。
贼头大笑起来,声音着实刺耳,“喔,他有好东西给我们看?”
就在所有人都盯着阿列克谢的胯部时,他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抓住那人伸出的一根手指。贼头目瞪口呆。阿列克谢猛地一扳,伴着一声脆响,那根手指折了。小偷像牲口一般叫唤起来。阿列克谢起脚正中那人裆部,然后一把将他推到另外两个毛贼身上。
这一动作只拖住了他们一会儿,但时间也足够他掏刀子了。他们扑了过来。阿列克谢向右一个箭步,原本并肩攻击的两个毛贼,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在前一个稍微靠后。他靠到桌边,随手抓起一个凳子防护他薄弱的一侧。离得最近的小偷迎面一拳,阿列克谢先行一步,拿凳子挡住了拳头,又拿刀朝那人的脸部划去。他原本瞄准的是眼睛,但划偏了,只割到眉毛上方的额头。不过效果也达到了,血不住地涌了出来,糊住了那个小偷的视线,这和剜了他的眼珠子也没什么区别。
靠后的那个毛贼一看到刀子,就退出了战斗,赶紧溜得远一些,两只空手在身前张开。但那个贼头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欲一报断指之仇,铆足劲朝他踢来。阿列克谢侧身一闪,随手拿刀向那人的喉部划去。贼头受到重创,鲜血四溅,拼命按住自己的喉咙。阿列克谢操起凳子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整个过程中,那两名政治犯都躲在床底下呼喊,差点没把肺给叫出来。阿列克谢小心翼翼地走向仅剩的那个小偷,不管他投降与否,都得有个结果。不料,自己却踩到了地面上的血,脚底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个毛贼立即从角落里冲出来,朝他跳过来,企图用自己的体重死死压住他,固定住他拿刀的手。
仓促之间,阿列克谢只能抬起膝盖,还好毛贼先是撞到他的膝盖,没能直接压到他身上。这才给阿列克谢腾出足够的空间一刀捅进毛贼的肋部。他继续捅,并用左手挡住那双企图掐住他喉咙的手。可惜捅他的肺并不会很快致命。
这时,牢门轰然打开,许多双脚冲了进来。那个毛贼被拉开,阿列克谢把刀子留在了他的肋部。橡胶警棍一顿暴打,阿列克谢用胳膊死死护住脑袋。牢房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但不是他在叫。警棍暴雨般从四面八方落下,最后他被揪着领子拖到走廊。
第六章1936年,莫斯科卢比扬卡广场
阿列克谢没有抵抗。若是让他自己站起来走,他肯定会大喜过望,但他们就是拖着他,一路蹭着地板。
这一次来到了厕所。他们扯掉他所有的衣服,将他光溜溜地按在墙上,赤身裸体地重新搜了个遍。但这次可没澡洗。他们还让他趴在墙上,冲他泼了几桶冰水,用这种方式将小偷的血从他身上冲掉。
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衣物。其他守卫都站在边上,拿着警棍敲着手掌。一名守卫扔给他一捆衣服:一条质地坚硬的帆布裤子,一件外套,里面摸起来像是棉花,和被子一样外面用针线缝起来固定住。没有鞋子,只给了一双草编的拖鞋,也没有袜子。他们嚷着让他快点穿。刚穿完,他们就将他铐了起来,右手放在身前,左手放在背后,夹在两腿之间的铁链有些磨裆,他只好像猿人一样弯着腰走。 一名守卫拔出手枪,说:“做好审讯准备。头不要往两边转,没有命令不许乱动。如果不严格服从命令,我们有权立即射杀你。”
阿列克谢弯着腰的姿势甚至连向前看路都困难,但他也没打算就此争论。
这是他第二次乘电梯,这种情况下,他可没办法像第一次那样好好享受。他蹒跚着经过一条条通道。前面的守卫每到一扇门前都会把钥匙在腰带扣上敲一下,警告里面的人有一名犯人通过。如果里面有声音回应,门开了,他们就会把他的脸按在墙上,所以他根本看不到是谁。如果别人从走廊走过,他们也会这样做。
走了又长又累的一段路,经过了一条条迷宫似的走廊,终于,他们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推进了一个房间里。阿列克谢的手铐打开了,被拉起来站得笔直,后背有些酸痛。面前站着两个面若冰霜、国家安全总局的中尉。其中一个在一张字据上盖了个章交给守卫,用来交换阿列克谢。另一个紧紧钳住他的大臂,将他带到相邻的一间办公室,按在一把沉重的木椅上,然后离开了。
这间办公室既朴素又优雅。墙上只有暗色的木隔板以及一幅领袖的肖像。一张宽敞漂亮的木桌与墙和椅子一样是暗色的,桌上的一切布置得井井有条。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一身送殡似的黑西装,头发夹着几道灰白,平整的背头像是戴了一顶无边帽。和这栋楼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契卡不同,他简直骨瘦如柴,颧骨下脸颊的肉看起来就像被用勺子剜掉了一样。阿列克谢肩膀微耸,心想这个人看上去恰似一只准备啄食他尸体的秃鹫。
烟灰缸里还燃着一支烟。他正拿着一本苏联国内的护照仔细地翻阅着。
他抬起头,盯着阿列克谢,那双眼睛在房间的昏暗处黑得发亮,仿佛可以洞穿一切。不一会儿,令阿列克谢大为惊讶的是,那人没说俄语,而是操着一口流利的德语,说:“年轻人,你的证件上说你是阿纳托利·鲍里索维奇·布尔加科夫,我说你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斯米尔诺夫。你怎么说?”
阿列克谢惊得无言以对。他们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会说德语。
“你晚上可够忙的。”那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依然说着德语,“要在平时,我很喜欢和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我们这次见面花费的时间比预期要久太多,时间又是如此宝贵。所以,如果你不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斯米尔诺夫,也不会说德语,那么你对我就毫无价值。我会让你离开这个房间,然后立即消失。”
阿列克谢相信了。“我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斯米尔诺夫。”他也用德语说。
瘦子对阿列克谢的德语不置可否。他把那本国内护照摔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烟。“做得很好。我猜这是你从一个向苏联公民发放真实证件的人那里搞到的。”
“是的,尊敬的长官。”阿列克谢依然用德语说。他无意让这个家伙这么快就对他失望。单是坐在那里他就已经够害怕的了。而且,他必须集中精力,德语日久不用已经生疏了。用外语撒谎更是难上加难。
瘦子盯着他,似乎要熟记他脸上的每个细节。“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莫斯科,”阿列克谢答道,“卢比扬卡。”
“你听没听过这么句话:入此门者断绝一切希望?”
“这是意大利诗人但丁的《地狱》这本书中讲到的,”阿列克谢答道,“是地狱之门上的标志。”
“你相信有地狱吗?”
阿列克谢环视了一下房间。
瘦子的嘴唇微动,露出一个极小、极短的微笑。“你读过《神曲》中的其他书吗?”
“我没看完。”阿列克谢答道。
“为什么?”
“地狱比天堂有意思多了。”
“是呀,一直都是这样,对吧?”瘦子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问你这些问题吗?”
“你知道我能听懂你说德语,”阿列克谢答道,“你希望我多说点话,好看看我德语说得如何。”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些问题都没什么意义。”
“可以吓唬你。”
“我已经很害怕了。”阿列克谢答道。
瘦子又给了他一个简短的微笑,实际上只是嘴唇抽搐了一下。“你还想到其他什么原因吗?”
阿列克谢稍加思索。“你可能想看看我离开学校多年,现在蠢到了什么程度。”
“對,但你一直是我们综合图书馆的忠实读者,不是么?我得向你对知识的忠贞不渝致敬,特别是因为图书馆是你唯一雷打不动坚持去的地方。我为了认识你,派一队人马在巴库的每一个图书馆守株待兔还是很有必要的。通过所有这些,你能看出什么?图书馆那天之后所发生的一切。现在,请注意。你的答案十分重要。”
阿列克谢吐出一口气。“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瘦子的双手在桌子上十指相扣。“很好。你达到了我所有的期望,甚至可以说出乎我的意料,但你还是太自以为是了。正如我之前所言,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内务人民委员部负责国家安全的主要部门已经决定给你提供一个加入我们,成为一名秘密特工的机会。我们只接受志愿者担任这项至关重要的工作。如果你同意,而且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以示忠诚,国家安全总局将会用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方式为你提供便利,未来还会为你提供比普通公民更多更好的机遇。你的任务将是积极为苏维埃政府在全世界建立共产主义社会添砖加瓦。对你来说,你将有机会赢得最高的荣誉。”他顿了一下,一双尖锐的眼睛盯着阿列克谢,“你接受吗?”
阿列克谢十分清楚,拒绝就意味着自己小命不保。“我接受。”
瘦子继续用那双凌厉的眼睛打量他。他深吸一口烟,又把烟整齐地放回到烟灰缸上。“丝毫不要幻想以为我不清楚你打的什么算盘。你现在答应了,得以释放,然后一有机会就会消失。我相信就算我们十分警惕,你也总能达成这个目的。我也相信那些小偷会敞开怀抱欢迎你加入。今天晚上你碰到的那三个人现在就在诊疗室—唔,确切地说,拜你所赐,有一个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你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一直在谈论你。你可以文上刺青,当一名罪犯。你可以远走高飞,但我们还会抓到你。我们可以抓到任何人,迟早而已。到时候,就只是让你吃个枪子痛快死掉还是扔到科累马矿底折磨死的问题了。无论怎样我们都会感到高兴,因为我们对待任何叛徒都绝不会心慈手软。现在,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接受吗?” 阿列克谢对视着那双黑色的眼睛。他心里确实是那样想的,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接受。”
瘦子依然不露声色,不置可否。他从桌上递过一张白纸和一支钢笔。“在上面写上今天的日期,莫斯科,以及‘保证书’三个字。用俄语写。”他补充道。
阿列克谢耸了耸肩。
“怎么了?”瘦子问。
“长官,日期是?”阿列克谢问。
瘦子咕哝了一声,表示理解,把台历翻了过去,这样阿列克谢就能看到了。
原来从巴库到莫斯科,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星期了。阿列克谢照刚才的要求写好了,抬起头。
“照我说的写,”瘦子命令道,“该保证书交由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内务人民委员部国家安全总局,本人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斯米尔诺夫,在此保证即刻执行、遵从国家安全总局下达的所有命令。我发誓向国家安全总局报告所发现的所有颠覆苏联政权的活动。我发誓不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在国家安全总局的相关工作。我愿意亲笔签署所有关于我职责的报告……”他顿了一下。“你得自己选个名字:人名、动物、物件或者数字,用这个代号我们就知道是你。”
得知他们秘密警察似乎已经改名了,阿列克谢先是愣了一下。但也可能他们这个不一样,甚至更机密?对于自己该选个什么代号,他毫无头绪。他绞尽了脑汁,直到看见瘦子有些不耐烦了,他才脱口而出脑子里唯一想到的那个词。“但丁怎么样?”
“就但丁吧,”瘦子答道,“写上去。”当阿列克谢在纸上写时,他说:“现在签上你的全名,在下面括弧:但丁。”
阿列克谢写完后,瘦子把那张纸拿了过去,小心地装进文件夹,然后站起来,伸出手来。
阿列克謝也站起来,握住那只手。那人比他预想得要高。
“很好,”瘦子说,“我是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亚库舍夫。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上司,你将立即开始接受培训。你必须全力以赴,因为在我们的工作中只有优秀的才能被接受。现在,记住这个电话号码:K—6—32—15。”
“K—6—32—15。”阿列克谢重复道。
“你将马上被释放,有人会把你带到你的住所。明天下午一点整,你打那个号码给我。使用街上的电话亭,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用任何住所里的电话。打电话找我只能用代号。明白没有?”
“明白。”阿列克谢答道。
“希望如此,”亚库舍夫继续说,“我已经警告过你一次,不会有第二次。我期待我们明天的会面。”
阿列克谢不知道说什么好—说“谢谢”似乎也莫名地别扭—于是微微地鞠了一躬,他的新上司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那两个面若冰霜的中尉却冲着他微笑。他们护送他乘电梯到一楼,貌似那里专门为他准备了流水线服务。理发师给他修剪了蓬乱的头发,刮掉了一样蓬乱的胡须,都是在那一趟列车之行中长起来的。他又洗了个热水澡,不过这次可悠闲得多,最后还有一条松软的白毛巾。两周多没洗澡,而现在不到一天,一切像是从冰水升华成了蒸气。每一站,这两个变得和蔼的中尉都会全程盯着他,监督着每个人的工作。
他一擦干身子,梳完头发,他们就为他递上了一套精干的棕色西装,也许并不特别合身,但和苏联其他任何衣服比起来也并不逊色。一件带领子、袖扣的白衬衫,一条领带,一双锃亮的皮鞋,一块基洛夫手表。对着镜子孤芳自赏一番之后,他被带到了另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有供他享用的罗宋汤、厚猪排、炸土豆以及半条配着黄油的白面包切片,玻璃瓶里甚至还有红酒。阿列克谢心存疑虑地尝了一口,觉得很难喝,怯怯地问他能不能要点茶。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孩就候在边上。中尉只递给她一个眼神,她立即把茶端了上来。
阿列克谢告诉自己慢慢来,他知道经历了这么多天的黑面包、熏鱼和水,突然有这么一顿大餐会是什么结果。他的胃已经收缩了,他只好强迫自己把食物留在盘子里,不能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也不能装进新西装的口袋里。
一个中尉竟然礼貌地问他是否吃完了,而不是把他扔出房间。走过大厅,他们在他肩膀上披了一件厚厚的羊毛冬装大衣,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手上戴了一副手套,头上扣了一顶王冠似的皮帽。虽然没有镜子,但阿列克谢低头看了看衣服,自己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看着像《格林童话》里的青蛙王子,只是没有公主,一个力量把他摔在墙上,又把他从青蛙变成了王子。
他一定是乐出了声,因为一个中尉问他:“同志,你笑什么?”
要是把脑袋里想的说出来,后脑勺肯定是要挨枪子的。所以,阿列克谢答道:“我刚才就是庆幸自己运气好。斯大林同志万岁!”
结果,所有听到的人都齐呼:“斯大林同志万岁!”声音之大,差点没把他吓得从新衣服里跳出来。
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但明显是冲他来的,也穿了一身西装。他伸出手来,“叫我谢尔盖。”
阿列克谢握手,但犹豫了一下。“我该用什么名字?”
谢尔盖笑了,“代号只在通信的时候用。我会叫你阿列克谢。”
所有人都挂着微笑,但阿列克谢很清楚,只要他们接收的命令一变,这些脸上笑呵呵的人每个都会把他撕成碎片。
一名身着制服的军士打开了一扇铁门,莫斯科的夜景映入眼帘。“再会。”他说。我会再见到你的。
他脸上,也挂着微笑。
第七章1936年,莫斯科
不知为何,卢比扬卡外面的空气感觉没有之前那般寒冷。阿列克谢觉得不仅是因为他身上穿得暖。他也不会说是自由的空气,但至少是开放的。迎来了新的生活。星星很漂亮,即将到来的清晨让它们微微褪了些光亮。
当他们从小巷来到捷尔任斯基广场时,他的眼睛立刻被一栋建筑上的招牌吸引住了,上面写着:儿童世界。“那是什么?”他问谢尔盖。
“那个吗?玩具店?”
“整个店只卖玩具?”阿列克谢惊讶地问。 “是的。”
他们穿过广场,进了南面的一栋楼里。“你会喜欢这个的。”谢尔盖指着似乎通到地下的楼梯上方的一块牌子说。“这是崭新的。今年才开通。”
上面写着:捷尔任斯基车站。他们沿着楼梯往下走,门廊处矗立着一座什么人的半身像,谢尔盖拦住他。“这是我们伟大战线的创始人—费利克斯·捷尔任斯基同志。”
阿列克谢在塑像前尊敬地驻足,假装自己颇受触动。这个人看起来与其他人别无二致。但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他开始明白所有残酷的人看起来都像是普通人。
谢尔盖花了50戈比,给他们每人买了张票。然后他们继续往地下走,来到一处月台,这里看起来和隧道差不多,两边是带着醒目图案的黑色大理石墙壁,顶上是电灯。月台下面是铁轨。火车在一座城市下面运行。莫斯科真是让人惊叹不已。
“早上的第一班列车刚开走,”谢尔盖说,“我们可能还得等会儿。”
“人们像这样在地下不得发疯?”他问。
谢尔盖笑道:“有些会吧。但大多数人都会被斯大林同志伟大的社会主义成就所震惊从而忘记了害怕。后来他们就习惯了。”
先是一阵儿轰隆声传来,随即一束光沿着地道出现,一列火车伴着一阵猛烈的气浪雷鸣般驶来。又是一股气流,车门竟自己打开了,他们俩都进了车厢。
谢尔盖站在车厢里,手上握住直抵车顶的一根泛着金属光泽的扶手杆。阿列克谢也学着他的样子。他很惊讶,在隧道里穿行竟和坐在外面的火车里感觉并无不同。
他们在车厢里经过了两站,在第三站下了车。站牌上写着:苏维埃宫。
“这里比刚才还要漂亮。”阿列克谢感叹道。车站地面是用红色和灰色的花岗岩方砖铺就的,走在上面,一排排大理石柱融入一片乳白之中,似是由内向外散发着自己的光芒。
“这里是去苏维埃宫的路,”谢尔盖答道,“所以必须得相称才行。”
“苏维埃宫是什么?”这似乎是一种不惹麻烦的方式,看看提问题是否有用。
“你没听说过建筑设计大赛?”谢尔盖惊道,“那可是举世皆知的新闻。”
“消息传到我在巴库住的那个地方有时会晚一些,”阿列克谢答道,“原谅我的无知。”
“这将是世界奇迹,”谢尔盖感叹道,“它是整个苏联的会议厅和行政中心,就建在拆除的资产阶级的大教堂之上,象征着无产阶级的辉煌。它将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我们从车站走出去,它会赫然矗立在我们眼前?”阿列克谢问。他觉得他们乘的移动电梯就已经够令人惊叹的了。
“唔,现在还没建成呢,但有朝一日会的。”
乘车人进出时经过的门廊是一个由柱子支撑的巨大圆拱。进去的人比出来的要多。谢尔盖抓着他的胳膊说:“总能分辨出没乘过车的人。他们总是忍不住往上看,然后老是撞到别人。”
他们沿着才刚刚苏醒的街道向南走。阿列克谢不知道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他该如何找到路。
拐到边上一条小路,谢尔盖领着他爬了几级台阶,进了一栋石头建筑。他们乘电梯上了几层,又过了走廊,谢尔盖打开一扇门,挥舞着手说:“这是你的公寓。”
阿列克谢第一眼就注意到,这里与苏联其他的公寓不同,没有别人住在里面。这在他的人生阅历里还是头一遭。新粉刷的墙、厚厚的蓝窗帘,沙发、椅子、桌子,还有几件苏联风格的家具,但这些在他的眼里已经是奢华无比了。一个煤气炉,一台电冰箱,不是冷藏柜。一打开,一股冷气扑面,还有满架子的食物。牛奶、酸奶油、黄油、奶酪。如果他们试图想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
谢尔盖指着桌上放的几张纸。“这里有一张莫斯科地图和一张地铁图。你可以带在身上,但一定要保管好。地图是涉密物品,不能让我们的敌人获知我们街道的规划。”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许多钱放在桌上。
“亚库舍夫同志指示把那500卢布还给你,另外在你第一个月的工资账上预支了1 500卢布给你,你签一下收据。”
阿列克谢拿起递过来的笔签了字。这和他走私生意旺季时一个月挣的差不多。一名技术不娴熟的工人一个月大概能挣150卢布。50卢布能买5公斤糖,前提是你能找到一家有5公斤糖卖的商店。
谢尔盖把钥匙交给他。“这间公寓是你的了。你可以随意使用。床单桌布什么的有人换洗,房间有人打扫,一切都不劳你动手。在桌上留一张你需要的食物单子,会有人免费给你送来,工资一分都不会少。以前呢,你有权在政府特供商店里购物,但现在由于某些原因已经不可能了,这个必须跟你说清楚了。”
阿列克谢知道政府特供商店,那里有一般人接触不到的食物和货物。这种商店以前一直是他最喜欢闯进去行窃的地方。
他不敢对眼前奢侈的一切感到高兴,他打心底清楚,他必须为所有一切付出某种代价。刚才所有那些钱肯定是诱饵,试试他敢不敢跑路。
“现在我该让你休息会儿了,”谢尔盖说,“你还记得你的命令吧?”
阿列克谢点了点头。“有什么建议吗?”
谢尔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严格执行命令,每次都不能有例外或差池。只有这样你才能有光明的前途。”他转身准备离开,在桌上放了件什么东西。是阿列克谢的小折刀。“亚库舍夫同志希望你留着它,图个吉利吧。他还告诫你不要让它捅进任何人的身体。”
“不会的。”阿列克谢说,将它拿了起来。
谢尔盖在他后面关上了门。阿列克谢把刀子放进口袋,环视了一圈公寓,现在都归他所有了。他又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还是最好的一间。谢尔盖不忘提醒一句“只是暂时的”。
第八章1936年,莫斯科
阿列克谢需要买份《真理报》,换点硬币打电话。他突然想起来,他们给他这么多钱的另一个原因是想看看他是否会疯狂购物,太过招摇。所以,钱还是要塞在内裤里。
苏联的每个钟顯示的时间都不一样,所以他觉得把自己的性命赌在一块苏联手表上是不明智的。在电话亭,他先打给接线员,询问她时间。差2分钟1点整。他数着时间,然后拨下了K—6—3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