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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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一大早就起来洗衣服,刚把衣服洗完搭到阳台晾衣架上,手机响了。我端着盆,边往客厅走边把手在围裙上抹着,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喂。”
   “李书记。”是任主任,他是村里临时负责的。
   “任主任,你说。”
   “秧仓叫风揭了。”
   哐啷一声,塑料盆从我手中滑落在地,受惊似的一通乱转,然后赌气地扣在我的脚面上。多亏没长牙,要不非咬我一口不可。
   “咋回事?秧仓咋叫风揭了?学文呢?”
   “锁安他妈栽沟里了,学文不是有车么,开着往医院送去了。”
   “他不知道那不敢离人?走时不知道安顿个人?”
   “他心想说不远,一会儿就回来了。”
   “一再给他安顿,春天风多,不敢大意不敢大意,还是出了事!”
   “还是年纪轻,经过的事少。”
   “林跃呢?”我安顿他这几天去秧仓多转转。
   “林书记在地里。这回还多亏了林书记……”
   “小沈来了?”小沈是他对象。
   “来了。”
   我果然猜得没错。
   “秧子……”算了,我還是去看看吧,“我这就过来。”撂下手机,心里忍不住嘟囔了句,“谁都指望不上!”
   秧仓是育红薯苗用的,我们那个比较简易,为了省钱,四周围墙用土胡基做的,上面盖着塑料薄膜和草帘。塑料薄膜和草帘都是活动的。天气好的话,就把草帘卷起,让塑料薄膜吸收太阳光。塑料薄膜一头固定,其它三面用砖按着。浇水,或者将来采秧就把它揭开。那须臾都不能离人,风稍微大些就会把它吹开,尤其是秧苗刚出来头几天,根本不敢受冷见风。
   我准备换衣服才发现女儿佳宜还没回来。抬头一看挂钟,都十一点了。女儿上初一,周末去刘老师家补课,八点到十点。刘老师家并不远,走路顶多十分钟。我急忙拿起手机给刘老师打电话,号还没摁完,就听她在门外喊:“妈,开门。我回来了。”我拉开门,一瞧身上并无异样:“干嘛去了,回到这时候?”
   “荟婕和她爸叫车、叫车撞了。”
   “叫车撞了?要不要紧?”荟婕和她是同学,一块儿在刘老师那儿补课。
   看她那样子,就知没多大事儿。我解下身上的围裙:“中午你爸回来叫给你做点饭。村里出了点事,妈下乡去了。”
   “不是……”
   “啥不是?”
   “不是撞了。”
   “噢。”我心不在焉。
   “我们从刘老师家出来,荟婕她爸骑着电动车带她穿马路,大概是刮风,没看见车过来。”
   “穿马路怎么能不看车,等安全了再通过。你记住没有?”我边系鞋带边叮嘱她说。
   “人家车都停住了。他爸大概是吓着啦,车一扭一扭就撞上了,摔地上了。荟婕头上撞了个疙瘩。”
   “你看多危险。多亏车停住。”我对着镜子用手指理着头发。
   “他爸说是人家撞的,非让人家看病。”
   “那不是讹……”我发觉味儿不对,停住手里的活,回过头。她一脸的纠结。我问她,“你看见了?”
   “我就在跟前。”
   “看清楚了?”
   “我正站在马路牙子上准备过马路呢。”
   “后来呢?”
   “那司机叔叔就叫我作证。”
   “你咋说的?”
   “荟婕是我同学,我能怎么说。就说风刮得眼睛没看清。”
   我过去取下外罩穿在身上,继续忙我的事:“后来呢?”
   “荟婕和他爸就坐上人家车去医院了。他爸叫我帮他在路边看电动车。”
   “再后来呢?”我拿出包,把手机钱包搁在里头。
   “荟婕从医院回来说检查头上没事。可他爸说把电动车后视镜摔坏了,这儿跐了,那儿磕了,又叫人家赔了二百。”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又没多少。只要人没事就是万幸。好啦,别胡思乱想了,你们孩子就是一心一意学习,大人的事情不要管。赶紧写你的作业去。”我把围巾围在脖子上。
   换好衣服,坐电梯到楼下。一开楼门,呜的一阵冷风,从领口进去瞬间窜遍全身。我戴上衣帽,拉链拉严,前脚刚跨出门外,又是呼的一声,被粗鲁地掀了回来。哼!这点能耐就想唬人,也太小瞧本大姐了。
   我从车棚推出电动车骑上,紧握车把,出了大门往东,朝着我包联的村子——任家庄驶去。
   超市门前的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倒了一地。路边布绷的广告牌鼓得就像临产的孕妇。出了县城,没有了那些高楼的遮挡,这些风更加肆无忌惮,横冲直撞。我不得不小心翼翼。
   走沟里可以少弯一大截路,再是两边有沟挡着,风也小些。下了北坡一上南坡,才真正领教了什么是祸不单行。背阴处的残雪和冻土正在融化,外表看上去平整光滑,内里却是凉粉豆腐,车轱辘一陷进去再也无法动弹。我把车往出拖时不小心扭动了电源,急速转动的后轮搅起的泥浆溅得鞋上裤子到处都是,气得我抬腿照它身上就是两脚。
   可着气力把车子弄了出来。喘息了会儿,我掏出纸巾把身上的泥浆擦了擦,蒯了个棍儿把糊在车轱辘上的泥巴掏净,推起车子,加了点油门,拣干处的路继续着我的行程。
   自从镇子那边架了桥,这条山路基本处于废弃状态。也没人拉煤渣垫了,沟上滚下的土块土堆也没人铲了,两个轮子以上的交通工具基本不再光顾了。没了人的打扰,路边的杂草灌木倒是呼呼地疯长了起来。尤其是那些酸枣树,藜棘树,仗着风势,挥舞着满身又长又尖的利刺,仿佛在叫嚣:有本事挨一下试试!
   上了沟不远就是任家庄。我端直来到村外的秧仓,顾不上跟人搭话,揭开帘角一看,满仓蓬蓬勃勃的秧苗,齐刷刷地耷拉下脑袋,就像烤鸭店烤熟的烤鸭。一路心怀的侥幸荡然无存,旁边老农的话更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刚出的苗子,就跟月子里娃一样,天都不敢见,何况叫这风吹了这么长时间。唉——”    我问跟在身后的任主任:“学文呢?”
   “刚回来,正在底下烧炉哩。”
   正欲兴师问罪,林跃从炉窑里出来,身后跟着对象小沈,两人都是灰头土脸。
   “李书记。”林跃跟我打招呼。
   “学文呢?”
   林跃上前站在我当面,压低声音说:“正跟媳妇生气呢。”那样子是不想让我进去。
   原来学文发现起风了,忙给媳妇打电话,可没人接。媳妇在对门打麻将没带手机,他这才给林跃打。林跃和小沈去东沟玩去了,等他俩赶到,风已经把整个塑料薄膜吹起,远远就看见一排白色的长袖凌空飞舞。这对小情侣可被累得够呛。两人一个高处一个低处,手忙脚乱。林跃在墙头都被掀下来好几回。塑料薄膜在手里打滑,小沈抓不住,急得想拿牙咬,又担心弄烂,便隔着围巾,死死地含在嘴里。
   我抬手帮小沈把发间的草屑取掉:“辛苦了。”
   “没事。这回多亏建涛哥及时赶来,我和林跃根本就收拾不住。”
   我朝建涛感激地点了下头:“回去歇歇吧。”他憨笑着掸了掸身上的土:“没事没事。”
   我对小沈说:“你跟林跃也回去洗洗。”
   她瞅着我的裤子:“你这是怎么啦?摔倒啦?”
   “没有,溅了点泥。”
   他俩一走,我下到炉窑里,学文媳妇玉琴正涕泗横流,见了我赶忙转过身去。学文背对着她,面朝着红彤彤的炉火直撅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学文。”
   学文转过身:“李、李书记。”
   我掏出纸巾给玉琴,她不接,我硬塞她手里。
   学文满脸自责:“都怪我。走时看天气好好的,一丝风也没有,也就没放帘子,心想说县城又没多远,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说了。由事不由人,头茬不行还有二茬。以后你有事就打电话,我不在还有林书记。”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委实不甘。要是完不成扶贫任务……唉!不说了。
   “李书记,短的秧子我买,我补齐。”
   “那个先不说,现在好好照看好仓子,不敢再出事了。对了,锁安他妈咋样了?”
   “胯骨骨折,说是骨质酥松,要动手术。”
   “年纪大了,走路一定要小心,不敢栽跤。”
   “就是。”
   “好了,你忙吧。别再跟媳妇闹了。”
   从窑里上来,风小了许多。这些可恶的家伙达到了目的,开始鸣金收兵了。
   跟其他人打过招呼,我骑车回到村委会。
   到房间拿起杯子去倒水,热水瓶里的水已经没有了多少热气。喝了口,冒烟的嗓子舒服了许多。拿起刷子刷了刷身上干结的泥巴,把刷子放回原处,顺手把门关上,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这里没有换洗的衣服。县上有规定,驻村的女同志原则不让过夜,但是男同志必须二十四小时坚守。林跃是大前年刚分来的大学生,任家村扶贫小组组长。他不是本地人,周末也不用回去,所以干脆把家当都搬了来。小沈呢,在城关中学教书,没有扶贫任务,一到星期天就跑了来。
   我本来分在县城跟前的西城村,上下班骑个自行车在街道不紧不慢地穿梭,捎带上买个菜买个水果,顺便还能锻炼身体,尤其是那父女俩的一天三餐得到了保障。可是好景不长,任家庄村被纪委查出违规发放低保和挪用政府下拨的道路改造资金,支书主任连同会计一块停了职。除了扶贫,村上的工作还得挑起来,所以亟需一位工作经验比较丰富的同志。西城村和任家庄是我们县文体局的包联村,我是局工会主席,于是就把我调了来。我任支书,林跃副支书。原来的村委会委员任增庆临时代理村主任。
   这次的扶贫攻坚新来的书记县长亲自挂帅,不许任何人有任何怨言,更别指望讨价还价。有困难自己克服,什么时候达标什么时候收兵。在全县动员大会上,县委书记外表儒雅说话却很豪气:“刚才杨县长传达了县上对这次扶贫工作的奖惩办法。凡是成绩突出的,就奖励,就提拔。说话算话,绝不走过场,发空头支票!今天在这里,我特别郑重地警告某些人:少打歪主意,少动邪心思!这回谁要是敢乱拿乱动一分钱,一开除公职,二交司法查办,三全县通报。叫大家都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嘴脸,我看你还咋有脸在这个地方呆!古人说在其位谋其政。既然在公职之位,卻不谋公众之事,甚至在公谋私,你说要你何用!
   “我一直都想不通,自打鸦片战争,我们世界第一的大国,这个侵略,那个欺辱。荷兰,葡萄牙,那么小的国家,连我们一个地区,甚至一个县都不到,就敢明目张胆地叫我们割台湾,占澳门。日本,侵占了我们那么多的地方,抗日战争整整打了十四年,大好河山成了一片瓦砾!我们不是孝吗?先人遭了那么多的罪,死了那么多的人,割了那么多的地,赔了那么多的钱,到头来还叫人家指着鼻梁骂东亚病夫。作为后人,我们真的不痛心不难过?我们在座的都是这个学院、那个大学出来的,到底认认真真思考过其中原因没有?撇开人家先不说,我们自身有没有问题?我们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们今日瞻仰,明日宣誓,口口声声要争脸争气。每年国家拨付的扶贫资金,那些穷苦百姓的保命钱,这个截留,那个挪用。发个低保,不是给了亲戚,就是给了故旧。难道这就是争脸?政府给那些买不起房子的住户盖个经济房,你先要多少多少回扣,后要占多少多少套。难道这就是争气……”
   本来还想着给领导诉诉苦,留在近处,一听这话,跟丈夫商量都没商量,径直到商店买了辆电动车。
   林跃他们先期的调查登记工作做得非常细致。他打开电脑,全村二百零四户人家收入从低到高依次排列,一目了然。他还画了张全村地里经济分布图,每条巷道,齐门挨户都做了标注。每家有几口人,多少在外打工,多少在家留守,家里的经济来源是什么,贫困户困难因何原因造成,都一清二楚。他还做了个设想规划,什么特色农业,农产品的二次加工……我没再往下看,称赞鼓励了几句后,我善意地提醒他:“县上已经敲明叫响,这次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扶贫,专款专用,其它的事我觉得还是交给乡上村里比较好……”    我们协同乡上把各组组长和群众代表召集起来,推举了代主任、会计和村委会委员,搭建起村领导班子。我话说到明处:“我们这次下来,县上还布置了另外一个任务,就是举荐村委会班子人选。县上考评我们看做出的成绩,我们也一样,只看绩效,不讲人情。我这个人也喜欢什么事情都摆在当面,不喜欢掖着藏着,暗箱操作,因为这样才会让人有奔头,有盼头,心服口服……”接下来我们做了分工,村里的其它具体事务就交由任主任他们。把二十五户人均纯收入低于省里规定标准三千零一十五元的扶贫对象名单做了公示后,我们扶贫小组九个人做了划分,每人包联二到三户,然后就着手找寻项目。
   说实话,这回还真得感谢林跃。他把村子二三十年来种植的农作物的投入产出,从小麦红薯,烟叶绿豆,到谷子棉花,苹果玉米,作了详细的统计比较。任家庄人均耕地二点三亩。合作化时主要种植小麦、红薯、谷子。包产到户后,因为红薯价格低,谷子产量低,很少有人再种,陆续改种了烟叶、苹果、棉花、绿豆。但因为产量、质地、病虫害等原因,种了几年,也渐渐退出了生产。十多年前,化肥农药浇水等生产资料价格上涨,农业收益减少,壮劳力都出去打了工。现在的小麦玉米,按当地人的话说,就是看地。种收都有机器,比较轻省,不用费那么大力气,妇女老人都能照看得了……最后林跃得出结论,栽种红薯比较划算。一、气候土壤适宜,二、病虫害少,三、这几年市场需求比较稳定。亩产按两千五百公斤,收购价格按保守的每公斤一元算,每亩毛收入就是两千五百元,两亩就是五千。再是红薯有利于搞农作物二次加工。做淀粉、挂粉条、压饸烙,连过去哄孩子炒的红薯泡,熬老糖他都知道。
   我这几天一直熬煎做什么项目,寻思像别的村那样,喂个羊,养个鸡,或者长毛兔,甚至狐狸什么的。这下好了,有主意就有了方向。征得二十五户贫困户的同意后,我对我们九位扶贫组成员下达了目标任务:做好推销前期的准备工作。
   遍布各地的同窗好友终于派上了用场。先给大学的舍蜜打电话。她二话不说:“种种种。没问题。西安街上烤红薯五块钱一斤呢。我刚买了个烤箱,以后红薯供应就交给你了。”“别光惦记着吃,叫你大经理老汉到超市商场帮忙联系下销路……”我还拜托市农科所的学兄帮我们选秧苗。
   其实我们把项目报上去后,县扶贫办就来了人。一核查完,先把地膜肥料送了来。地收拾好后,又送来了红薯秧。名字可好听——红香蕉。
   红薯成熟时,县里请来了商家。他们对我们的红薯从外形到口味赞不绝口。出红薯时,他们开来了机器,当天就装袋子拉走了。
   没想到头一炮这么顺利。你是不知道,打从秧子栽到地里的那一刻起,我就莫名其妙地紧张担心,担心会让虫子、兔子吃掉;那些放羊的不留神叫羊跑去啃了怎么办;夏天盼着下雨,秋天又担心产量;红香蕉,你瞧起的这名,那小的个,能有多大分量。当地垄高高地鼓起,石榴一样绽开大大的口子,当学文用铁锹把那五六个挤在一起,像香蕉串似的紫红色的小胖墩们,从土里请出来的时候,大家齐声欢呼了起来。而我,强忍住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我们燃起篝火,在田间地头尽情享受着丰收的香甜和喜悦。可新的愁绪随机而来。我问他们,要是卖不掉怎么办?这个说,擦成片,晒干,卖饲料;那个说,存窖里,养猪卖肉;还有的说,买些柴油桶,泥成炉子,咱们一人一个,上街卖烤红薯去……
   当那些卡车满载着我们辛勤的收获离开之后,我站在弥漫着新鲜泥土清香的地头,望着空空的田野,长长地舒了口气。
   人家前脚走,那些农户们后脚就要扩大种植,而且自个育苗,不要国家花钱再买秧子。
   年前我们就把秧仓建好了。这回苗又出得那么齐,要是顺利,我们的扶贫任务年底就能提前圆满完成,不料……
   “嘭嘭嘭。”有人敲门。
   “谁嘛?”
   “李姐,是我。”
   是小沈。我过去开了门。
   “走,吃饭去。”
   “不了,我来前刚吃过。”
   她挽起我的胳膊:“走吧,给您品尝道美味。”
   其实平时我也做点好吃的给林跃拿来。居家女人事儿多,经常叫人家星期天替我蹲班,心里着实也过意不去。可是今天我真的没有胃口。
   林跃盛好三碗面條,先给我端了碗:“李书记,尝尝小沈的手艺。”我接过碗筷,夹起一筷子,又细又长:“这是小沈做的?”“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呀。”小沈不无自豪:“淑花婶子手把手教的。”“名师出高徒哇。”
   小沈跟没事人似的,端起菜盘边往我碗里拨边说:“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我问她:“你说的美味不会是这个吧?”“是呀。”“这不就是小蒜么。”“怎么,您知道?”“我前年就下乡啦。”“啊?”“哪天有空我领你剜去。”“好啊。”
   农村人就是实在,帮他做点事,不是做点好饭给你端了来,就是把地里的茄子、南瓜、韭菜给你摘了来。我平时几乎都不用上街买菜了。
   小沈给林跃和她碗里拨:“淑花婶子刚拿来时,我一尝,又辣又涩。没想到拿油一炒这么好吃。”“夹馍,调面都好吃。”“就是就是。”
   拌匀后,我吃了口:“嗯,不错,就是这个味道。面很筋道,揉到了。”
   他俩也吃得津津有味。
   “小沈,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们林跃呀?”我没话找话。
   “这您得问他呀。”小沈捧起碗,喝着碗里面汤,可是两道甜蜜的目光却越过碗沿,毫不掩饰地挥洒在林跃腼腆局促的脸颊上。
   “你可不许难为我们林跃,彩礼少要点。”
   “我难为他?您也瞧见了,上赶着人家还爱理不理的。”
   “不会吧?”
   “不信您问哪。”
   “林跃,咋回事?小沈说的是真的吗?她真的没难为你?”
   林跃笑而不答。
   我说林跃:“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好的媳妇上哪儿找去。貌美如花,心灵手巧。”    “还知书达理,不要彩礼。”小沈嘴一嘟,鼻子一蹙。
   “呵呵。那就好办了。林跃,干脆,择日不如撞日,咱今日也来个牛郎织女。村里的老槐树多得是。”
   “那您就是土地爷,不,土地婆。咯咯咯……”小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任主任端着一个大老碗来了:“李书记,林书记,小沈老师。晌午熬了些枣沫糊,你们尝尝。”
   小沈起身接住:“谢谢任主任!回家替我们谢谢嫂子。”
   “小沈老师太客气了。以前林书记给娃娃们辅导,现在又来了小沈老师。我们该感谢你俩才对。”
   我说:“看来我今天是沾小沈老师的光了。”
   任主任忙说:“李书记哪儿的话。你看你一来为村里干了多少事儿……”
   我打断他:“且住!我可不敢贪天之功。这都是国家的政策好。”
   “好政策还得要好人执行。碰着个歪嘴和尚,再好的经也给念歪了。”
   小沈紧接着说:“任主任说的很是!”
   “你们俩呀。”
   林跃搬来凳子让他坐了,就去泡茶。小沈把碗洗了,把枣沫糊分成三份端得来。我说小沈:“你这丫头,刚才吃了那一大碗面,我还咋喝得下。”我端起碗给林跃倒了一大半,留下两口,仰起脖子一喝而光。
   我正在拿纸巾擦着嘴,就听任主任说:“李书记,有个事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你说。”我起身把纸巾撂在门后的簸箕里。
   “今晌午从地里回来后,我扛上耙叫我二哥去修。几个耙齿松了,我二哥是木匠。栽红薯耙地马上就得用了。到屋里就说起这回秧仓叫风揭的事。我二哥家娃才说,他在地里见建涛咧。这碎怂不是养了个兔娃,就到地里去薅麦叶。我给他说要薅就薅咱地里的,可不敢薅人家的。我和我二哥地离村都比较远,今天又一起风,天冷,这碎怂就耍了个懒。到人家地里刚蹴下,就扫见建涛到地里来了。这碎怂赶紧就爬到粪堆后头。你的也知道,建涛在村里跟学文最对路,铁哥们,没事就跑到学文秧仓房子里喝茶谝闲传。娃在粪堆后头猫了会子,伸出头,想看看建涛走远了没。一看,建涛正往秧仓去。再一看,秧仓的塑料薄膜被风吹起一个角,呼啦啦在空里飘来飘去。就见建涛立那儿不动了。眼看着风把那个角越吹越高,建涛却拐到旁边的地里,往埝埝底下一跳不见了。娃等了好一会子也没见着人出来,趴那儿也就没敢动弹。再过了会儿,就看见林书记和小沈老师骑着电动车来了。娃一见,也没再敢薅麦叶,就跑回来了。”
   我没转过弯,就听任主任继续说:“咱当初开会时,问谁愿意看秧仓,先问的他建涛,他不愿干么,说他要捞鱼挖莲菜顾不上。我想人家主要还是看不上一月一千那点钱,最后咱才定的学文。学文去年评上乡上的先进,今年这几仓秧子要是顺利,说不定就是县上先进。咋?人家有成绩了,他眼红了,犯心思了……”
   这,不会吧?!任建涛是四组组长,这回又同任学文一起被推举为村委委员。他跟学文在滩里都承包了鱼池莲塘,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村里有事也是随叫随到;有文化,又舍得出力,怎么会“见死不救”?可任主任说得有鼻子有眼,又不像是编的。
   “我看看去。”事不干是不干,干我就要负责到底。睁只眼闭只眼,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吃啞巴亏,那不是我李明明的做派。
   县上不是让我们举荐班子人选么。我一直觉得学文热心,厚道,但认死理沉不住气;建涛冷傲,可冷静有主见主意多。如果俩人能相互搭配,取长补短,是对不错的人选。任主任你们也看到了,有工作资历不假,就是说的太多,做的太少。
   我没让林跃和任主任同去,我不想劳师动众弄得满城风雨。
   任主任八九岁的小侄儿虽面露怯意,可双眸清澈,说出的话就像勤快人家的庄稼地,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草。而任建涛就不一样了,一口咬定他根本就没发现塑料薄膜被风吹开,他之所以拐去埝埝底下,是急着解大手。如果我不信,可以去埝底下废弃的土窑里一看究竟。见我不以为然,他迫不及待地把备好的那番说辞一字不差又重复了一遍。
   我问他:“学文给你打电话没有?”凭我对学文的了解,他媳妇第一个打不通,第二个肯定是他建涛,怎么都不会把林跃搁到他的前头。
   “打了。”
   “你接了吗?”
   “没有。”
   “为啥没接?”
   “我晚上睡觉前总是调的静音,今早上忘开了。”
   我盯着他那双滚来滚去无法安定的眼珠子没有言语。
   “真的。不信你问我媳妇……”
   当我说出是不是把秧仓没交给他,学文现在干出了成绩……话都还没说完,他就打断我,红脖子涨脸,发誓赌咒了起来,拦都拦不住。
   “建涛,不说了,到底怎么回事只有你自己心里清底。”
   “李书记……”建涛要分辩,我抬手制止住了他:“咱今日先不说大伙推举了你,你报答不报答,责任不责任的话,也不说你们这二百来户人家都姓一个姓,进一个祠堂,供一个祖先,几百年前是一家,这些咱都不说,就说那二十几户贫困户。家家的光景你也都看到了,老的老,少的少,病的病,孤的孤。你们巷西头,你叫四伯,腿脚不灵便的那老头,养头猪都养不起,这大冷的天还天天跑到镇上骑个三轮拉泔水。学校隔壁那勤婶,老太太眼睛都白内障了没钱治。儿媳离了婚,儿子在外打工,她一个人摸摸索索拉扯两个孙子。你看了难受不难受?反正我看了难受。不瞒你说,来前我是抱着撞钟和尚,应付差事的心态。可一圈下来,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帮他们做点什么。否则这良心实在是过意不去,国家这工资拿得实在是有愧……”末了我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今后你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你就告我一声。”
   建涛毕竟没有亲自动手把帘子掀开,我也能看得出,他并非蓄谋已久,不过是一念之间,临时起意。我没有一棍子把人打死的习惯,这世上谁还不犯点错误。但错了就改,不改,对不起,我可没么久的忍性。    从他屋子出来没走多远,就隐隐约约听见他媳妇说:“李书记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是不是又犯小心眼了……”
   勤婶不久前县医院就免费给做了白内障手术。我把亲戚同事家孩子穿小的衣服,不用的文具,看过的课外书,都给拿了来。她儿子去年出红薯时回来了,不再出去了。他包了那些在外打工的几十亩地准备扩栽,农闲了下滩去给养鱼和种莲菜的打打零工。
   听说要建秧仓,四伯跑来说不用掏钱买帘子,自个在家用麦秸打了三十多串又厚又密实的草帘送了来。学文他们为了省钱买砖,扛来石杵、木模、拉水湿土打胡基砌围墙。
   好!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我和林跃同其他人拿起锨,抡起镐,刨土挖窑。
   惊蛰那天,我们把精心挑选的红薯在仓底挨个摆好,然后盖上松软的粪土,用水浇透,遮上塑料薄膜,盖上草帘。一切准备停当,开炉点火。
   打那天起,我每天都要来好几趟。
   一天,两天,三天……一星期过去了,怎么还不见苗出来?我问学文是不是温度不够高,火能不能再旺些。学文笑着说,是你心太急,还不到时间呢。
   那天天气暖和,没有一丝的风,我又溜达过去。学文已经把草帘子卷起了,让塑料薄膜吸收太阳光。塑料薄膜底下粘满了小水珠。我习惯性地弯下腰,透过那些水珠的空隙朝里看。
   一个金黄的珠子映入眼帘。
   我把眼睛凑近些,额头都挨上塑料薄膜了,一道水流过来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换了个位置,又发现了一颗。学文在下面炉窑里,旁边也没人。我轻轻拿起压在塑料薄膜上的砖块,揭起个缝往里一瞧,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出了!出了!那么多,金灿灿,黄亮亮,绿豆粒大的小豆子,到处都是。
   第二天再去时,已经蹿出两三厘米高,细嫩的杆儿几乎是透明的。顶上的两片叶子紧紧闭合着,歪在一旁甜甜地酣睡。
   我想起刚出生的女儿……
   第三天,两片叶子已经张开,宛若婴孩睁圆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不几天,整个池子就被长大的它们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回家时,我拐到秧仓,小心翼翼揭开帘角。这些可怜的小精灵,一个个就像中了女巫梅尔菲森特针毒的奥萝拉公主,依然昏迷不醒。
   每周一早上有个碰头会,一是传达学习文件,再是小组成员通报包联户的情况,安排本周要做的事情。林跃、建涛、会计和其它小组成员都来了,任主任还没来。我掏出手机正要给他打电话,就听外面有人大呼小叫:“林书记,林书记。”我扭头从窗玻璃朝外一看,是锁运媳妇宝英。林跃出去,那女人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林书记,我没钱给我婆婆缴药费。你把我收了,我也是贫困户,你也跟勤婶一样给我妈把病看了。”任主任来了,把林跃拉过一边,问宝英:“咋啦?”“你们领导要是不给我做主,我就到东沟跳崖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任主任问她:“啥事你不说清给你做啥主?”锁运同他舅来了。任主任说锁运:“你俩屋里闹不下,跑村委会闹来了!”锁运嚷宝英:“往回走!少在这丢人!”说着就把她往回拉。宝英甩开他的手,往地上一坐:“不回!丢人就丢人,叫大伙都听听,看我一天跟你过的啥日子!”林跃劝她:“大嫂,起来,有话坐里面慢慢说。”“我就在这儿说,看锁运到底是个啥人。打肿脸充胖子,笨狗扎的狼狗势,死爱面子活受罪,还不叫给人说。你高中生咋咧,弄不过你哥那小学生就是弄不过。一个烂挂粉条的,你今日扩大哩,明日招工哩,手机拿上,皮包夹上要当大老板。叫的那些人,都是生巴篓,做的粉条不是粗细不匀,就是疙里疙瘩。几年下来,生意不景气不说,把我的嫁妆钱都讨拢去花完……”宝英娇小,锁运不容分说,拦腰掐起就走。
   到了会议室,任主任一坐下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宝英那麻迷混,胡攪蛮缠。以后就少搭理。”我说:“任主任,以后早上开会来早点。”“我早都起来了。我那孙子这几天正往幼儿园送,哭着不去,去了又箍住不叫你走。”
   正准备开会,锁运他舅推门进来,失急慌张地说:“麻烦哪个领导去看看,俩在屋里打开了。”林跃刚要站起,任主任按了按他的肩膀,说锁运他舅:“你当舅的话都不听,我的话他俩就能听?”“现在这舅算老几,还不如门前人。”“你坐你坐。”“麻烦哪位领导过去劝劝,闹下乱子可咋办呀!”任主任胸有成竹:“我叫你坐你就坐。那是闹给你看的,你一走,她还闹啥闹。”“唉!”锁运他舅掏出烟给那几位男的散,我问他咋回事。他哭蹙着脸说:“宝英不愿掏药费么。”“不愿掏药费?为啥?”“说事是老大家造成的,要叫老大全认。老大媳妇说还不都为了你娃,她掏一半都是仁至义尽。”“宝英咋说的?”
   “唉!这些话我实实都不愿跟人说。我姐夫以前不是开了个粉条坊么。老两口实诚厚道,那秤历来来都是旺,没低过,生意也差不多。老大早早叫学了电气焊,在镇上给开了个店。老二一直念书,最后也没考上大学。分家时,把粉条坊留给了老二。咱说句揭底话,那两口确实偏老二了——这话出去可不敢给人说,老大媳妇知道了就是事——老二做生意没钱了给拿,屋里平时的油盐酱醋、电费、浇地的水费、他娃上学买个笔跟本子,都是老汉掏的钱。宝英和锁运天天在粉条坊,把娃撂给老汉老婆,屋里吃喝拉撒从来都不管不问。老汉能有几个钱一个劲往里贴?我跟你说,从我跟前都拿了好几回了。我就说他,没钱你跟媳妇张不开口,儿子还张不开?老汉说,他自己都不够花,哪还有钱给你?宝英他还数落锁运笨狗扎的狼狗势,她不也一样?她那衣服,一花几百。镯子、项链、耳环,以为自个真是大老板娘……
   “这回是咋个事哩?说出来你的都不相信。老大在外包了点活,叫媳妇一块去,就把他妈接去看个门,再就是给娃做个饭。老大媳妇走前到超市买了一桶油。人家刚一走,我姐就打电话,叫老二家娃骑上自行车到镇上。她偷偷倒了人家一矿泉水瓶子油,顶多也就一斤,叫娃拿回来。她不在家,我姐夫不会炒菜,就是会,连油都没了拿啥炒?主要是老汉身上没钱了。老汉跟娃爱吃油辣子夹馍,泼上点油辣子,也就能将就对付。没料想天擦黑,老大媳妇回来了,她娘家妈病了,打电话叫回去照看。媳妇到做饭屋拿东西就发现油瓶子下去了一大截,就问她婆婆做啥了。我姐那人一辈子不会哄人,媳妇再逼得紧,就把实话说了。老大媳妇本来就一直嫌他老两口偏老二,苦于没证据。再者,就是偏,老汉也是拿的他自家钱,有你说的啥。没料想今日拿了她的东西,那火噌地就上来了,难听话立马就出来了,啥偷呀贼呀的。我姐那人不受,就不呆了,连黑赶完就往回走。到沟里就栽了一跤,滚到埝埝底下不得动弹。第二天老汉去放羊发现了,给锁运打电话把人弄回家赶紧就往医院送。医院下来至少得一万。合作医疗一报,吃饭杂七杂八的,一人大概得两千五。押金通过我叫老大媳妇先垫着。老大媳妇跟我说,要是老二不给就冲我要。我心想说这有啥不给的,现在不都是二一添作五这么个规程。在医院锁运宝英都答应得好好的,谁知今日我回来拿钱,宝英跟我大瞪两眼。”    任主任说:“宝英那是哄得叫你先把钱交上。你二外甥啥意见?”
   “给他老娘看病他还有啥意见。可钱匣子在媳妇手里,他还得看人家脸。”
   “媳妇不给,不会从旁人借?媳妇不给就不给老娘看病了?他要有心,也不会叫你当舅的为难。我看咧,你这回这保人当得够呛。叫我说,实在不行,咱干脆认了算了。咱姐又不是旁人。”
   “我现在也是这打算。我这一辈辈还没受过人的话。要不是为了我姐,他弟兄俩那门我进都不想进了。”
   “人说爹有娘有儿有女有,都不如自家有。你姐夫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把家都分了,你老两口过上,管他做啥呀?把苦给下上,钱给贴赔上,到头来落了个猪嫌狗不爱。”
   会计打趣说:“任主任,回家赶紧把孙子给他妈送去,以后不接不送也不管了。”
   任主任说:“你是没领会我的意思。瞎主意好主意你得要有自个的主意。戏上也给你高台劝话哩。《墙头记》,一听说老汉有钱,俩儿子都争哩抢哩,没钱了,就把你往墙头上一促。”
   我说:“任主任,这样吧,你下去劝劝那弟兄俩。要是锁运经济实在有困难,就叫锁安多拿些。他是当哥的,也比锁运宽裕。”
   “李书记,这话可不敢说,那就根本没办法开口了。宝英那是脊背痒了挠腔子,不想掏钱寻借口哩。公平分摊这是大理,不偏不向,谁都没话说。你要是叫这个多拿点,那个少拿点,立马就是事。老大问你一句:我也没钱,你凭啥叫我多拿?咱又不掌握人家的经济状况。宝英哩,少掏了也不会承老大的情,说这是村里叫你出的,我凭啥承你情?就跟这电费,多钱就多钱,大家都一样。你偏这个向那个,到头来没一个人缴了。”
   “那你说咋办?”
   “咱去给她宝英敲明叫响,把理讲清,咱把咱的责任尽到。她要是还想赖着不掏钱,锁安该告就告,该打官司就打官司。咱拿她没办法,总有人拿她有办法。到时候连掏钱带丢人,南山核桃非要打着吃,她也少怨怅这些人。他舅,你说哩?”
   锁运他舅说:“你们还是去劝劝吧。宝英现在对我是一肚子怨怅,说我促红蔑黑,再逼她就要死呀活呀的。你们是领导,说话她听。”
   林跃说:“李书记,任主任,还是我去看看吧。”
   我说:“叫任主任去吧。秧子出了状况,咱还得商量解决的办法。”
   任主任说:“林书记去也行。不是一村的,宝英说话还趁着。我的都熟了,那嘴里连说带骂,胡搅蛮缠啥话都敢往出说,根本就不听。”
   我不想让林跃去,林跃面软,再是,万一两口打起来,我不能再让宝英把林跃给抓了挠了。提起这事我就生气。去年任耀民喝了酒,在牌场跟全福打得不可开交,有人就把林跃叫了去。第二天我一看,林跃腮帮子肿多高。淑花婶才跟我说:“脱架叫打的。都没人脱,在边看热闹哩,就娃一个夹在中间。最后林跃把耀民送回家。到屋里一看,你是没见,真跟那猪窝一样。娃见那喝多了,天冷没人照看,又弄回他房子。”我进去一看,耀民正呼呼大睡。我要叫起他,林跃没让:“又不是故意的。”他一指桌上的红花油,“全福两口昨晚来说了大半天的好话……”
   淑花婶瞅着酣睡的耀民同情地说:“小伙也是个苦命人,以前多好的日子。人这命啊。唉!这人要是没娃了你说还过啥劲么……”
   耀民是个钢筋工,手艺好,又能吃苦,一年不愁没活干。他和媳妇生了俩儿子。小儿子三岁那年,媳妇抱上到西安工地去看他。两人上街游玩时,把孩子走丢了。大儿子呢,前年跟同学下滩到河渠子游泳,叫淹死了。耀民回来,疯了一样,天天跟媳妇闹。媳妇受不了,走了。他结过扎,不能再生,就自暴自弃。一天到晚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他爹他妈,谁也说不下。
   耀民在林跃这儿睡醒了起来,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脸挺得平平地走了。回去后,继续打他的牌,喝他的酒。后来,林跃同村干部找到耀民媳妇娘家,把在外打工的媳妇叫了回来,这才慢慢安宁了。林跃隔三差五地去给做工作,叫领养上一个,耀民总算同意了。
   那天,我在村里大喇叭上毫不客气地把那晚在一旁看热闹的狠狠说了一顿,林跃在旁不住地拦我。
   没过多久,林跃跑来说想在村里办黑板报,要让村民走出自我,树立合作共赢观念:“李书记,”他郑重其事地说,“就拿任耀民来说,失去孩子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自个活着都没意义了。好多村民都说,没娃了还过啥劲。说的是人家,可都是自己的心里话。任耀民虽说抱养了一个,可整个人再也没了往日的活力。而且我发现村里许多的兄弟姐妹,不论老的少的,关系都处得不怎么好。俊文俊武弟兄俩共同开了个豆腐坊,不到一年就闹掰了。妯娌俩,她嫌你干的少了,你嫌她干的慢了;你多歇了几日,她少来了几天,全是意见。再是那农具,播种机,包括犁耩耙耱,一年也就用那么几天,每家地也不多,完全可以互通有无,可家家各置一套,谁也不用谁的。现在市场经济,选种,生产,加工,信息,销售,那种各顾各自顾自,单打独斗只能顾此失彼,只有合作才能发展壮大。可心都没在一起,事又怎能干到一起?……”
   我对林跃和任主任说:“还是我去吧。”
   好啊,今天你宝英既然要叫做主,我就好好给你做回主:要不是你对公婆不孝,你婆婆也就不会倒人家油,你嫂子也就不会出言不逊,你婆婆也就不会半夜出走,也就不会摔倒沟里,学文也就不会往医院去送,我的秧子也就不会遭殃……
   学文来了,说大荔那边有家育红薯秧子的,他想去定上些。不等我说话,锁运他舅一把拉住学文的手:“学文,你放心,被讹的钱他俩要是不出,我给你出!”
   学文说:“不用不用。这是我的事,叫你出啥出。”
   “那不行。油钱叫你贴赔上,这钱不能再叫你贴赔!”
   任主任就问:“讹?叫谁讹了?”
   锁运他舅生气地说:“车从医院出来,刚走到消防大队门口,从旁边猛地蹿出来俩父女……”
   消防队?我一怔,消防队就在我小区旁边呀。就听锁运舅舅说道:“俩人骑个电动车,也不看路。学文赶紧把车刹住。骑车的慌了神栽倒了,反赖咱把他撞了。硬缠着给他女子到医院做了CT,还讹了二百元车钱。”
   我下意識地问:“是不是早上十点左右?”
   “是啊。”
   “还有个女孩作证?”
   “就是。那女娃就站在跟前,明明看得清清楚楚,硬说风把眼吹得没看清。”
   学文说:“那俩娃肯定认得,都穿的一样的校服,哪能给你作证?”
   锁运他舅说:“我心想说娃娃家不会说谎。要不学文早早都回来了,硬叫耽误了一个钟头。”
   任主任就问我:“李书记,你咋知道的?咋,你也看见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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